1
为女士的追悼会是在三月末梢,这天的阳光却仿佛五月。参加下午一点开始的追悼会的人们,在初夏般的阳光照射下,个个额上冒着汗。
前一天由于不知道“春三番”或四番低气压从日本海卷过来,整天风雨交加,原以为今天的追悼会天气必然不佳,但一夜之隔,前一天的恶劣天气一变而为晴朗的大好天。
可能由于这样,丝毫不感到丧事的阴暗和悲伤。难得地聚集的遗族们脸上,对死者的哀悼似乎不如与亲友们久别重逢的喜悦来得浓厚。
各自为生活而忙碌的人们,若非遇到婚嫁葬祭等情事,不可能全家族聚集一堂。
在礼节上,殡仪时应该尽量表情悲哀。但在没有一片云的天空下,在一丝阴影都要驱逐的强烈阳光下,难得见面的一族人重逢,忍不住不绽开笑容。
小时候分开的同伴,由于定居远方,或远嫁的姊妹们,亲戚、朋友,大家都流露着怀念的表情0经过长久的风霜之后,从对方脸上各自认出了记忆中的面貌,一桩又一桩地诱发出回忆的话题。年幼的玄孙们吃吃笑着闹着,在参加殡仪的人们之间嬉戏。若非闻到线香味,几乎以为是什么庆典。
聚集的遗族们如此之多,正表示死者是如何的长寿。
福原为是明治七年五月二十六日出生,两个月后就要庆祝百寿,而死于九十八岁。她不是生病死的,是像枯树一般老衰而死。
一位遗族代表在追悼会时对与会者们说:
“故人经历明治、大正、昭和三个年代,活了将近一世纪,于前天三月二十九日午后四时二十八分,享尽天年长眠了。活着的岁月愈长,遗族也愈多。我们盼望故人能再多活些年,但这是寿命。人要享尽天年是相当不容易的事,而能够享尽天年的故人,以及遗族们,由此含意而言,应该心无遗憾了。”
事实上遗族们的表情也看不到遗憾的阴影。丧主福原为治——死者的次男,虽然有认命的表情,却没有悲叹。
晴朗的天气驱逐了遗族们阴暗的表情是原因之一。
其中只有一个人,在追悼会中偷偷流泪。
“幸好天气晴了。”
“奶奶不晓得走到哪里了?”
“老人家一向喜欢开朗,与其哭哭啼啼,不如高高兴兴,她反而喜欢。”
遗族们这样交谈着,只有他一个人悲哀流泪,觉得很不好意思,好像做了坏事一般。他竭尽所能要隐藏悲哀,但哀痛恰似怒涛,把他淹没。
遗族代表致词——活着的岁月愈长,遗族也愈多——这话正好道出了他的内心。
对他而言,享尽天年的人追悼会才更悲哀。他不过是死者众多遗族之中的一个孙子而已,然而,这位祖母等于是他的母亲、父亲,以及指导他求生的智慧和技术的良师。
这位祖母现在死了。晚年住在次男为治家里,大约一年之久,不能行动,看不见听不清,几乎过着植物一般的生活。虽然如此,她活着,对他就是莫大的支柱。
这位祖母已经不在。当他接到叔叔的通知而赶来时,祖母已经成为尸体。临终时的情形,据叔叔他们说,大约十天来脉搏突然变为衰弱而赶快连络亲戚们,但由于这种情形曾经发生过好几次,所以大家都很乐观。
由于大家的生活也都很忙碌,无法每次脉搏衰弱就赶回来。
祖母的心脏极为强壮,衰弱后又恢复的情形已经重复好几次了。
有的人想趁她活着之时和她见面,但由于人老衰弱,几乎辨认不出谁是谁。她只是一口气尚存的“植物人”而已。
这天也是因为脉搏恢复正常,大家放下了心,正在起居室休息时,为治的最小女儿进入祖母病房后出来惊悸地说:“奶奶已经断气了。”
“因此,临终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随侍在侧。”
为治说着,声音哽咽。没有一个人知道,悄悄结束最后一口气。这是享尽天年的祖母最好的临终,他想。
2
福原健介从刚懂事时,就由祖母抚养。他对父母尚有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却都被祖母强烈的印象所吸收。对祖母的记忆,鲜明地烙在他的脑中。
健介的父母在他出生后未几,相继生病去世。因此,他从小就在祖母抚养下长大。
通常祖父祖母都特别溺爱孙子,因为本身对育儿不必负责,所以对孙子总是一味的骄宠。不愿意在孙子面前担任坏人角色。
然而,健介的祖母对他管教严厉。他不听话时,顽皮时,就用拍打棉被的竹棒,毫不宽容地打他。还会以火炙他。甚至感情暴露,好像憎恨健介一样。
骑在背上,用火烫下去的炙热烧痛,至今想起来仍不寒而栗。祖母的严厉比爱更深刻地留在印象中的原因,可能是这份烧烫的感觉而来的。因此,祖母与母亲的印象重叠。在这样打骂责罚之后,祖母一定紧紧抱着他,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祖母要哄骗年幼的健介睡觉时,常常为他念书。从桃太郎、一寸法师等日本著名的童话故事开始,到他进入小学以后,就改为基度山恩仇记、铁面具等西洋小说。
顽皮的时候,祖母就不为他念书了。
这是健介比任何打骂都害怕的惩罚。
健介有时问起父母的事,祖母一定露出悲哀的表情,抱着他说:
“我是你的父亲,也是你的母亲,所以不要问这个。”
在年幼的健介心中,明白不能向祖母询问父母的事。
健介几乎没有祖父的记忆,因为在他出生以前,祖父就去世了。虽然如此,在他的记忆中,好像参加过祖父的葬礼。
他的记忆是在火葬场。因为年纪太小,当时不知道那是火葬场,长大以后才猜想是火葬场。
他确实记得火葬场没有别人,只有他和祖母,用筷子捡拾祖父的骨骼。
后来调查户籍,发现祖父福原吉太郎在健介出生前十多年就死了,所以那不是祖父的骨骼。可是,健介记得在拾骨时,祖母对他说:
“喏,这是祖父的遗骨,你也来捡吧。”
后来他问祖母这件事,祖母却回答说:“我不会这样说。”
——是你听错了——她坚决地否认。
“那么,那是谁的遗骨?”他追问。
——是你爸爸或是妈妈吧?
那是遥远的小时候的记忆,祖母这么说,他就无话反驳了。
也许祖母说的不错,是健介的记忆错误。小时候的记忆是无法订正的,在长久的岁月中固定,不能动摇。
不过,在朦胧中,有一个记忆是鲜明的,这绝对不是他弄错。
用竹筷和木筷拾起死者的骨骼,收入骨壶时,祖母悄悄偷了一节骨骼,藏在她的袖内。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在他幼稚的心中,认为这样做是让死者高兴。反正这件事强烈地留在他的印象中,所以后来又有谁去世,到火葬场捡拾骨骼时,他向祖母提议,不要全部埋葬,分一些带回家,祖母表情可怕地说:“这会使成佛的人灵魂不能升天。”
大概是说,骨骼分开,灵魂也会分散,所以不能那样做。然而,健介确实亲眼看到祖母自己不知“偷”了谁的骨头。而祖母所偷的是祖父的骨头,后来捡拾的骨骼才是父母的。祖母确实说那是“祖父的遗骨”。也许她是一时疏忽说出来的,但在健介幼稚的脑中,这句话变成分骨,或盗骨,鲜明地刻划着。
可是,不可能去拾他出生以前去世的祖父遗骨。
祖母是很古老的人,一定有许许多多的亲戚。那是她违背分骨禁忌偷取来的遗骨,想必是她所不能忘怀的人。
“那遗骨究竟是谁的?”
这疑问随着他的成长而膨胀。
3
关于健介的父母死亡的情形,不论是叔叔为治,或是族内其他的人,没有人肯告诉他。
其实那是一点不必隐瞒的事,早死的父母死亡的情形,让独生子健介知道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却隐瞒着不告诉他,可以猜想而知他们不是普通的死。
健介的父亲是祖父吉太郎与祖母所生的三个儿子中的长男。
福原家是东京邻县S县北部的田园都市G市的古老的商人,祖母为,和母亲鹤,都是从近乡古老的家庭嫁来的。
健介是为吉与鹤的独生子。在不时兴节育的时代,为与鹤都是子女少的原因是,婚后没有多久就丧失了丈夫。
为是丈夫死后没有再嫁,鹤则是丈夫去世未几,她也相继死亡。两人都是生病而死,但究竟是怎样的情形,祖母和两位叔叔都不说。
愈不说愈想知道,这是人之常情。
那是健介的记忆?或是小时候所做的噩梦?有一幕不清晰的影像。每当他感冒发高烧时,就忆起来。
他梦见站在悬崖上面,不知谁突然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身体垂直地被空间吸取的感觉,记得清清楚楚。掉下去的地方大概是草坪,有个女人疯狂般抱住奇迹一样获救的健介。这张女人面庞是祖母的面庞,但不知怎么,背后另有一张放大的陌生女人面庞。
那是不认识的女人,健介却觉得似乎是他的母亲。
健介不曾看过父母的照片。不知是由于某种原因而废弃,或是根本没有拍过照片,他从不曾见过父母的容貌,却直觉地知道这女人是他的母亲。
而那朦胧的影像可怕的地方,并不在被推落悬崖这件事本身,而是有那背后推落的人。健介觉得这个人是父亲。与母亲一样,他不认识父亲,但他仍认为那是他的父亲。
当他凝眸注视把自己的儿子推落崖下的魔鬼般的父亲时,就像水中倒影被涟漪漾散般消失。
发高烧时,这噩梦好几次出现,每次都是轮廓清晰。
相同的梦做过好几次的情形是有,但只在生病时才重新出现的噩梦,究竟代表怎样的含意?如果这是记忆,那么,他对父母的记忆就只有这些。这些小时候的记忆,是太过于荒凉,太过于恐怖了。
除生病以外想不起来,也不愿意想起来。
好几次健介认为祖母其实不是他的祖母,而是他的母亲。年纪老大以后所生的孩子,面子上觉得不好看,因而做为长子的孩子而报户籍的例子并不少。
在健介出生前很久,祖父就死了,所以祖父不可能是他的父亲。那么,想像得到的是祖母为在丈夫死后,与别的男人发生关系,生下健介。
通奸所生的孩子耻于入籍,便做为没有子女的为吉的儿子,这是情有可宥的方法。这样一来,为那形同母亲的严厉管教也就可以了解。
假使祖母为是健介的生母,那么她生健介时,是在快五十岁的时候。从年龄上说,并不勉强。
但健介念念不忘的是做噩梦时,从祖母背后一闪即逝的年轻女人。想要看清她的容貌时,就立刻消逝,变成为的面貌。
这张模糊的面庞在为的背后,不住地说她是健介的母亲。
4
两年前的春天,就是为虚岁九十七岁时,健介请假回到G市,那时为请求他一件奇怪的事。现在回想,当时为大概已经预知自己的死期不远,因而悄悄给他留下遗言吧。
继承福原家的为治照顾着为,她已经行动不便,住在阳光照射的房间,几乎都躺在床上。
不过,两年前那时候她的脑筋还清清楚楚,健介则在东京成家立业,同时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为治叔叔告诉他说,祖母近来相当衰弱,所以觉得也许趁现在去探视比较好,便带着妻儿回乡省亲。为了老人家,应该常常回来,但现实生活繁忙,无法这样做。
看到健介回来,祖母为无比的欢欣。
“阿健,回来得好。啊,孩子们也长这么大了。”
健介的孩子,等于是为的曾孙,看到他们成长,为那对布满皱纹的眼睛老泪纵横。
眼见刚毅的祖母老泪纵横,健介心里已明白祖母的死期近了。祖母早就很衰弱,甚至大小便都要家人替她处理。
剩下祖母和健介单独在一起时,祖母从枕下的布提袋中取出两个纸包,压低声音说:“阿健,我有事求你。”
也许她本人以为压低了声音,其实是发不出较大的声音。
“什么事呢?奶奶。”
健介的脸挪近似乎有事的祖母枕畔,他自己也已经是头发花白的年龄,但在为的面前仍然和小时候的孙子一样。
“你听着,不要弄错。这里有两个纸包,红色纸包着的是你母亲的遗骨。”
“我母亲!”
“对。把这遗骨埋葬在大沼久山寺鸣濑家的坟墓。”
“鸣濑家的坟墓?”
“对,也许你感到奇怪,这鸣濑家第十代主人鸣濑德松是你真正的父亲。”
为突然说出了意想不到的事,而且继续对惊愕的健介说出更令他惊骇的事实。
据为的说法,健介的母亲鹤是市郊外大沼村古老家庭的女儿,她与同村世家鸣濑家的儿子德松偷偷相恋。
但在当时恋爱是被视为淫乱的行为,良家儿女绝不能与人谈恋爱。而且鸣濑家与鹤的娘家几代来相互仇视,同时双方已都由父母决定了结婚的对象。
两人相恋后,鹤才被强迫分开,嫁给福原为吉。这时候鹤已经怀了德松的孩子。最初为吉以为是自己的孩子,后来看到健介愈长愈不像自己,因而发现鹤欺骗了他,狂怒之余,产生杀意,要杀健介。
“为吉趁鹤不注意时,把你带到郊外的崖边,推落崖下。鹤发现后,带着菜刀赶来,一刀刺入为吉背部。为吉因此不治死亡,你却掉在柔软的草地上面,连擦伤都没有。后来鹤在狱中生病死了。”
为的话没有条理,但其中有一件事是健介有记忆的。
(原来如此,到底我不是被噩梦所困扰的,而是小时候可怕的经验定着于幼小的记忆中,在生病时变成噩梦出现的。)
他每次发高烧就出现的噩梦,现在总算明白其原因了。祖母为又继续说:
“你母亲死前,监狱来通知我去。鹤握着我的手说:妈,我实在不应该这样求您,但我还是请求您在我死后,分一根我的骨骼,丢在鸣濑的墓旁。鹤是杀我的儿子的可恶媳妇,我拾了一根她的遗骨,打算违反她的愿望,把它丢在最讨厌的地方。这就是那时我收下来的遗骨,她一直到死都还念念不忘你的父亲,所以她才希望等这男人死后,把自己埋在他的墓旁。德松活得很久,但也在不久前死了。鹤是杀死为吉的凶恶女人,但悠久的岁月让人遗忘仇恨,我渐渐想依照鹤的愿望,把这根遗骨埋在德松的墓旁。可是,我已经不能行动。所以,我把这件事交给你。这样,你的父母也会更高兴。相爱的两个人的遗骨,经过几十年后,由他们的儿子亲自收埋。”
为说完,把红色纸包交给健介。包着的纸想必与其内容同样年代悠久,鲜丽的红色早就褪色。“另外这一包也是一个人的遗骨。听好,绝对不能弄错。红色纸包着的放在鸣濑的坟墓,白色纸包的是要放在我的骨壶。”为露出严肃的眼光说。
“这遗骨是谁的?”健介问。
“与你无关,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自己都已记不大清楚。”
为说着,眼睛望着远处。她回忆将近一百年的悠长岁月视野,想必恰似经过漠漠旷野的旅人,回首遥望自己的足迹一般苍茫吧?
“听着,这些话你不能告诉别人,收在你一个人的心中就够了。现在我终于安心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觉得好像卸下背了很久的重荷。”
为闭上了眼睛,难得说了这么多的话,已经筋疲力尽。闭上眼睛后,那张干瘪的面孔看起来像死骸。
健介还想多听一些,但这时家里的人进来,其后一直没有机会单独和为在一起。她显然存心避免和健介单独在一起,每当健介进入她的房间,虽然她很高兴的样子,但立刻有事叫家里的人进去。
健介终于没有机会询问白纸包着的遗骨是谁。
5
就这样过了两年,祖母为去世了。当时她交代的奇怪的事,变成了为给予健介的遗言。他尚未把母亲的遗骨埋在鸣濑的坟墓。
因为鸣濑家不可能容纳“外人”的遗骨,所以只能尽量埋在靠近坟墓的地方。
但在此之前,健介必须先了解几件事。
首先是白纸包着的遗骨,这遗骨必定是在健介眼前偷取的那根遗骨。母亲的遗骨,与其说是答应母亲的请求而留下来,毋宁说是为了复仇,要把它埋在与她的愿望相反的地方。所以为根本不考虑吉利不吉利的问题。
不过,白纸所包的遗骨,完全违反了当时的习惯。打破习俗,对当时的人而言,需要有极大的勇气。
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为鼓起那么大的勇气?
第二,祖母为什么代替母亲抚养健介?健介是背弃且杀死为的儿子的可恶媳妇与别人所生的孩子。
为不会恨鹤杀死她的儿子,自己则死于监狱,恨得想杀死健介吧?
再想想,为曾经加予健介的责打,都是超过了爱的鞭打。不止一次,健介在被祖母鞭打时,恐惧地觉得自己会被打死。
可是,在打过后,为一定抱着他痛哭,请他原谅。
对杀害儿子的不贞的媳妇所生的孩子,根本用不着道歉。虽然这不是健介该负责的事,同时也不能要求为表现祖母的爱情,和代替父母的抚养责任。
然而,为固然不时暴露自己的感情,却仍怀着母亲的爱抚养健介。
这样说,祖母应该是世上少有的心胸宽大的人。然而,健介明白祖母绝非那般宽容的人。
为是性情刚毅的女人,有恩不会忘,受屈辱同样永远记住。
她讨厌歪曲的事,而对正义感几乎到达固执的程度。有一次健介偷了附近一家糖果店的糖时,受到的责打使他永生难忘。
不但用火炙他,而且把他关在仓库一天,不准吃饭。
为绝不是会原谅媳妇不贞的宽容女人。而她却以母亲都赶不上的爱情和责任养育健介,这究竟是基于怎样的心理?
发现自己和为没有血统关系后,健介比以前更觉得为的亲情深浓。她的心中确实藏着别人不知道的谜。使健介觉得这谜似乎与白色的骨骼有关。
在揭开谜底以前,健介踌躇着,不能决心把母亲的遗骨埋葬于父亲的坟墓。
可惜他无法听到为亲自说出她心中的谜。一方面因为她不愿意说,另方面她日益老衰,变成意识不清。健介觉得要打听白纸包的遗骨身份,最好是到为的出生地去询问那些老一辈的人。为的生活行动半径,与她岁月悠久的生命相比,极其狭窄。地点可以说,只集中于夫家福原这边,以及娘家那边而已。
嫁到福原以后的生活,大体上知道,但那以前就几乎没有人了解。因为已经没有比为更老的人活着。为在出嫁以前的生活已被漫长的岁月风化,茫茫然看不清楚了。假使到她的出生地去,也许还能寻访几位说出为从前种种传说的老人(尽管比为年轻)。
不过,因为每天忙碌,虽然心中挂虑,却至今仍抽不出时间跑一趟。
接着,为就死了。在快要庆祝百寿的时候,结束了将近一世纪的生命。
养育健介的谜,以及白纸包的遗骨身份,仍然收藏于老迈的心中,像枯树倒塌般悄悄死亡。
要是在她意识清醒时再看她一眼就好了。懊悔已太迟了。
健介觉得为一死,仿佛同时丧失了父亲和母亲。尽管为等于是植物人,但只因她活着,就觉得自己受到了保护。既然活到九十八岁,为什么不活到九十九岁?不,为什么不活到一百岁,一百五十岁?
健介偷偷地像男人般地哭着。为对于他是永远的,尽管已经老衰,把她当做老衰仍屹立的枯树。尽管是枯树,躯体的部分仍能挡风。
健介盼望永远在祖母为的遮荫之下。
他终于明白不能再依赖为而生活。当祖母将白色纸包委托他时,他就感到祖母的死期已近。但那只是观念上的感觉而已。
将这根遗骨纳入祖母骨壶的日子已到的真实感觉,无论如何涌不起来。
但这一天终于来临,同时这一天可能也是揭露为的谜底的好机会。
出殡时,除了福原家的人以外,祖母的娘家堀切家也有人来参加。这两家结亲时,已是很远很远以前的明治时代。
正如吉太郎与为的结婚同样遥远,这两家的关系也相当遥远。很久以前嫁出去的女儿,在她的寿命终结时,两家才重新聚集。其后两家的链锁再度断裂、分开,成为他人。
为参加祖母的葬礼而来的祖母娘家的人们,也已经换了好几代,都是一些不认识她的人。岁月具有连血液都能风化的作用。
6
出殡的时间到了,参加葬礼的人们烧香,遗族们每人放一朵花在棺木里面,然后棺木钉上了钉子。墓碑、拐杖、供物、照片、牌位等由遗族们分担。
棺木以灵柩车载着,近亲则跟随其后。一起到火葬场的,只有故人的近亲而已。
火葬场是在郊外,以前是没有住屋的旷野,当火葬场的烟囱吐出烟时,在萧条的原野衬托下,呈现出火葬场特有的荒凉萧瑟气氛。
健介曾经就读的中学是在这火葬场附近,每次上学经过这里,看到阴郁的天空下耸立的烟囱冒着烟时,他就想:“啊,今天又有人被烧了。”连他都为之黯然神伤。
但事隔多年,现在重新来到这里,发现以前孤立于旷野中的火葬场已被都市化的波浪掩没,市区的住屋也发展到这附近来了。好似住屋与住屋之间勉强保留的空地一般。
虽然如此,还是与在市区的感觉不同,是郊区的气氛。黄色的菜花点缀于绿色之中,樱花已经开了九分。
平时被关在市区的孩子们难得来到广阔的郊外,都欢天喜地的跑跳。花丛间飞舞的昆虫翅膀声和着鸟儿鸣叫声,徐徐和风,明亮的阳光在大气中跳跃。
大地充满了春天的活力,火葬场荒寂的气氛丝毫找不到。
遗族之一说:
“好明朗的葬仪。”
另外一个笑着说:
“恰似全家族会齐的郊游。”
这样的对话没有人见怪,气氛一直都是轻松明朗的。
然而,只有健介一个人感到很残酷。他认为火葬场应该是在阴郁的天空下,悄悄吐露出烧人的白烟。在晴朗明亮之中,在充满生命活力的空间,排出焚烧结束生命的死者白烟,未免太残酷。
“喏,那就是烧奶奶的烟。”
有人指着烟囱的方向说,白色的烟袅袅升上蓝天,上面大概也没有风,白烟笔直升上去。
“这是名副其实的升天。”
“据说,如果是年轻人,烟是黑色的。”
“可能是因为对生命的执著未断,冒着留恋的油脂,所以才是黑色的烟吧。”
“享尽天年的人,连烟都是干枯的。”
在这样交谈的遗族们眼前,白烟突然变成黑色,恰像转换频道一样突然鲜明。刹那间,大家都哑然瞪视着空中。
烟的颜色愈来愈浓,活像蓝天出现一道黑沟。这时健介觉得祖母是在向子孙们抗议,她尚未干枯。
为的躯体大约烧了一个钟头。据说高龄的遗体烧起来比较快,骨骼的量也较少。在捡拾骨骼时,健介趁亲戚们不注意,偷偷把白纸包的遗骨放入骨壶。这时,想必是眼花,仿佛看见骨壶微微动了动。
当时他涌起完成祖母所交代的两件事之一的安慰感。
拾完遗骨后,亲戚们全部回到福原家,举行吃素期满仪式。
这时与守夜的时候不同,大家围绕着成骨灰的死者,谈谈死者生前的往事,彼此安慰一番。
这正是健介看中的机会。祖母娘家的人也有数位参加,趁这时候接近他们,向他们打听祖母未婚前的生活情形。
为治向参加的人致谢,一一介绍亲戚们。都是以祖母为中心的亲戚,所以第一次见面的亲戚很多。
正如健介的预料,堀切家也有好几位来参加。据为治的介绍看来,祖母的本家已经断绝后代,这天来参加出殡的是分家的亲戚。
几杯下肚,席上气氛正愉快时,健介便移到分家亲戚中最年长的一位,叫做堀切真三郎的老人旁边。
他是一位七十岁左右,面貌有几分像为的老人。
健介以自然的态度向他斟酒搭讪。
“我是奶奶的长孙,叫做健介。”
刚才为治叔叔介绍过,但也许没有印象,所以再度自我介绍。
“啊,原来你是为吉的儿子,常听你奶奶说起你。”老人和善的眼光看着健介。
“大家聚在一起的机会很少,所以我想趁机请教您,奶奶在嫁到福原家以前的事,福原家已经没有人知道,要是不趁现在听一听奶奶的事,真的就要失传了。”
“对,这是对的,先祖的事迹,子孙应该为下一代仔仔细细记录下来。我知道的一定会全部告诉你。不过,说真的,你奶奶结婚前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她活得太长了。”
“奶奶为什么嫁到福原家来?”
“据说是父母做主决定的,因为对方的父母有交情。”
“对不起,您和奶奶是怎样的关系?”
“我的父亲是你奶奶的义弟。”
“怎样的义弟?”
“堀切家没有子女,所以收你奶奶做养女。但后来生了我的父亲和伯父,因此,就把本来预备继承堀切家的你的奶奶嫁到福原家。”
为继承香火而认养的养女,后来因为生下了子嗣,便以出嫁的形式把她送到福原家。这是当时以家为中心的社会常见的事。
“奶奶被认养以前的家,您清楚吗?”
“唔,可能没有人知道。听说好像是堀切家的佃农,但为女士从不说她自己的事。”
堀切本家既然已断绝后代,为出生的家大概也已不存在。根据记录,为和吉太郎结婚时是十九岁。那么,被堀切家收养时,是在这以前。
健介试着想像眼睛闪亮的少女,抱着满怀希望,从贫农家来到主人家的情景。
全身浴着吹过田园而来的和风,这位将近九十年前的少女,对自己的生涯究竟描绘了怎样多彩多姿的远景?岁月的间隔太大,无法想像。
这时健介忽然想起一件事。
“既然奶奶被收为养女,就是说,后来堀切家没有男孩出生的话,就由奶奶继承吧?那么,那时难道没有决定奶奶的新郎吗?”
“啊,对了。”老人想起地说,“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你奶奶已经去世,应该可以说了。”
“怎样的大事?”健介第一次感到有了反应,不由得探出上身问。
“这件事已经没有时效了,其实是早在我出生以前发生的事,所以我也是听来的。你奶奶被收养后,到我父亲出生之间有十多年,本家已经替她决定了对象,是从雇用的人中,挑出的好青年。但因为我的父亲他们兄弟出生,有了子嗣,便把你奶奶嫁到福原家来。据说,你奶奶很喜欢这青年,决心跟他厮守终身。后来这青年自杀,闹得大家都知道了。”
“自杀!”
“当时没有死成,在村里待不下去,只得离开村子。后来过了很多年,就这样死在外乡。”
这消息若是正确,为可能照顾过昔日情人的临终。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大概偷偷通知了。为何携带健介同往送终,虽然不知道,但也许是想让他看一眼自己最疼爱的孙子。根据健介朦胧的记忆,“祖父”的死比他的父母早,所以那时候想必祖母也以为健介是嫡亲的孙子。
“他们似乎爱得相当深,但当时父母之命是绝对的,不像现在不喜欢就可以断绝关系。何况那是老地主养父母决定的亲事。当然不能违抗。”
老人说着说着,渐渐对健介产生亲切感,口吻也变为亲热轻松。
“被强迫下嫁的对象,就是我的爷爷吉太郎?”
“对,所以我说已经没有时效了。哈哈哈。”老人张开牙齿已掉落的嘴巴笑着。
“再讲教一件事,本来要当奶奶的人赘婿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唔,那么久以前的事,我记不清了。对了,和你爷爷的名字有一个字相同,叫吉什么的?”
“吉藏吧?”老人旁边比他小几岁的堀切家亲戚插嘴说。
“对,就是吉藏,我想起来了,没有错,是吉藏。”
“吉藏!”
健介愕然失声。他的父亲为吉这名字,原以为是祖父吉太郎与祖母的为字合起来的,原来不是,而可能是祖母被拆散的情人名字。
既然如此……联想迅速地转动。为吉不是吉太郎的儿子,他是吉藏的儿子,这可能性很大。
为和吉藏伤心话别,嫁给吉太郎时,大概已经怀了吉藏的孩子,然后把难忘的情人名字与自己的名字合并,给儿子取为为吉。替吉藏拾骨时,为携带健介同往是因为认为健介是吉藏的孙子。
这想法觉得没有错。为吉是为嫁给吉太郎那一年出生。
(祖母嘱咐我放入她骨壶的那根遗骨,可能是吉藏的。)
在漫长的岁月里永志不忘地思念着情人,这份强烈的感情打动了健介。这份爱情,在女人美丽的肉体被岁月的流失所侵蚀而衰弱后,依旧熊熊燃烧着。
在人世间无法达到的恋爱,待肉体焚化成骨后才完成的这股坚毅,抗拒了风化一切的岁月的作用。
祖母在活了九十八年寂寞的人生后,终于在骨壶中与相爱的人永远拥抱在一起。
这是轮回吗?情人遗物——为吉所娶的妻子竟然与她相同,为发现这事时的惊骇是何等的大!
“如出一辙……”
这么想着,健介突然闪过一个新的念头。
他向堀切家的老人恭敬地致谢后,转身寻找别人。
“吉太郎爷爷是怎样死的?”
为治突然被健介问到这个问题,楞了一下。
在给大家斟酒和被回敬之间,为治似乎已喝了不少的酒。继承香火的长子为吉已死的现在,为治是福原家的家长。母亲的死似乎突然使他变为苍老。
想起来他的年龄也已相当大,但一直被母亲的年龄所掩盖,所以不大觉得。
为死后,他似乎才一下子真正感到自己的年龄。
给在场的亲戚们斟酒,尽量装出开朗的样子,但丧失长寿的老母亲的哀痛,拭也拭不掉。
“你问这个干什么?”
为治把喝了酒后变红的眼睛转过来。是一对哭过般的眼睛。
说不定真的哭过。
“不为什么,只是和奶奶比起来,爷爷死得太早了。”
为治不再怀疑。
“他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所以知道的不多,据说是死在附近的河里,好像是喝醉酒,掉落河里的。你奶奶说,爷爷酒性很坏。唉,反正这是古老的话,不要再问,喝酒吧,痛痛快快地喝吧,难得有机会全家族的人都聚在一起。”
为治叔叔说着,把酒樽递过来。
7
翌日,健介单独到大沼村去,这里也已经不是从前的郊区面貌了。
鸣濑家菩提寺的久山寺很快就找到,是在村庄有名的古老沼泽边,恰似被遗忘的一所寺院。
不过,墓地倒相当明朗。墓地内樱树很多,近乎盛开的花朵一簇簇。
今天也是个大好天,使得花开得更加紧密。茶花遍地都是,一路上到处都像铺了黄色地毡。
可能是来访的季节和气候正好吧?
若是在梅雨的阴郁期来到,想必看到的是日本古老“墓场”的荒凉吧?
鸣濑的坟墓很容易寻找,因为它象征了这一家的风格,是这墓地中最好的坟墓。
他在这座墓前拿出祖母交给他的红色纸包。几乎与他的年龄同样长久的遗骨,轻轻一碰就纷纷掉落。
他在手中把它捏成粉状,撒在墓碑四周。昔日相爱的父亲与母亲现在合成一体。
然而,没有把吉藏的遗骨放入为的骨壶时那份感慨。
这是因为健介的双亲早在他懂事以前就去世,以及祖母在他心中的残像太大,以致双亲的具体像浮现不出来。
现在第一次站在亲生父亲墓前的真实感,丝毫涌不起来。他在形式上合了一下掌,便马上回到寺院这边等候着他的计程车。
“回去吧。”
车子开动,随着身体的摇动,他同时感到完成祖母所嘱咐的欣慰,和宛如冷风吹过内心的空虚感。
空虚的是已经不能再为祖母效命,在为她而做事之间,悲哀也得到了排遣。
车内忽然转为明亮,原来车子正穿梭于一大片锦绣般的茶花园之间。
健介把自己的身体交给车子,没入祖母的回忆中。
——为怀了吉藏的孩子,不情愿地嫁到福原家。不久出生的儿子为吉渐渐长大后,出现了别的男人的特征,因此被发现不是丈夫吉太郎的儿子。
吉太郎的震怒是可想而知的,以为是取自他的名字的孩子名字,原来是妻子旧情人名字中的一个字。因此,吉太郎在愤恨之余,打算杀害为吉。
为了保护儿子,为把吉太郎推落河中。
不知吉太郎是不谙水性,或是心脏麻痹,不得而知,因为没有人看见为的行为。或者为了名誉,福原家暗中了结了这件事。
无论如何为没有被捕下狱。然而,为吉遭遇了相同的事。为舍命保护的儿子,情人遗留的命根为吉,被媳妇鹤杀死。
鹤的动机也与为相同,是为了保护与爱人所生的儿子,也就是健介。
为一定惊骇恼恨交集,然后把这可怕的轮回视为自己的命运而接受了,并且视健介为己子,加以抚养。
为杀害吉太郎只是健介的想像而已,但这样想像最能了解她抚养健介的心理。
为在抚养健介的过程中,同时看见了儿子为吉的容貌,以及背弃为吉,杀害为吉的鹤可恶的形象吧?
做为女人,她了解鹤万不得已的心境。被迫与相爱的人分离,嫁给陌生人的女人之无奈,她自己经历过,比谁都了解。已经掏给情人的心,没有被岁月风化。并且为了保护儿子,母亲变成了魔鬼。这种心情,因她也同样做过魔鬼,所以痛切地了解。
然而,为所保护的儿子,被别的“母鬼”杀死了。
为对健介暴露感情,可能因为被这两个鬼挟持着,痛苦矛盾,不知何去何从的姿态吧?
但这母鬼如今已成佛了,在骨壶中与她所爱的人遗骨拥抱着安眠。
往五月般的蓝天袅袅上升的黑烟,对生命的执著,想必已完全断绝了。
想起来健介是被“两位母亲”所保护的,为与鹤,这两位母亲的面貌集中在祖母为的身上。若无其事地活着的人生命,像这样在先人牺牲性的爱情中,在世界延续生根。
祖母化为烟升天了,她可能犯过的罪,也随着烟消逝。
“祖母已经不在人间了。”
回想祖母漫漫几近百年的往事,光凭想像而获得的,唯有对死者满怀的思念而已。
“祖母活着时,为什么不多去探望她?”
这是徒然无益的后悔话,今后将不能不与更多的人别离,将尝到更悲哀的别离滋味。
——生活的忙碌会排遣这份悲哀和感伤吧——这么想时,车子已经进入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