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九月一日
开学了,我仍是六年级的班主任。当班主任一月有五块钱的津贴,校长常常很随意地更换。一学期一换。这次他没换。
教室里弥漫着一股口臭气,学生娃刚从地里拱出来,一个个土头土脸的。过去,我曾强调过要洗脸,当学生了,要洗脸。可乡下活太多,十几岁的学生也算是半劳力了,忙了一夏天,整日在田里扑腾,头脸就顾不上了。顶多擦一把,马马虎虎。说也无用,这是一种习惯。我没有强调刷牙,在乡下,刷牙很奢侈。我也是在县城上高中时才开始刷牙的。说句心里话,我如果有钱,会让学生们都刷牙,一人发一套牙具,把牙刷得白白的,教室里就不会有口臭气了。可惜我没钱。
这是头一天,学生仅来了七七八八,不齐。看看地很脏。假期里有人借教室办酒宴,一地烟头。房角里净蜘蛛网。窗户上还钉着隔年的塑料薄膜,烂了的塑料薄膜被剥蚀得像小孩尿布一样。我吩咐学生们打扫卫生,学生说没条帚。就去找校长要条帚。
校长室在东边,门虚掩着。推开门,见校长光脊梁,在逮虱。校长放下汗衣,忙净手。尔后问:“干啥呢?文英。你干啥呢,也不言声?”
我说:“领条帚呢。校长,我来领条帚。”
校长说:“没条帚0今年经费紧张,没钱买条帚。”
我看着校长。校长身上没多少肉,筋巴巴的,皱儿多。校长说:“将就吧。”
我回到教室,对学生们说:“散吧。明儿带条帚来。”
学生们就散了。
九月三日
今天正式上课。
我清点了人数,班里有四十一个学生,空了三个位置。王小丢没有来,王聚财没有来,王大花也没有来。
我问:“谁知道他们为啥没来?”
同学们嚷嚷道:
“老师,王小丢他爹不让他上了。”
“王聚财去给他家老母猪配种了。”
“王大花帮她娘生孩去了……”
学生们哄然大笑,亮一片黄牙。我严厉地说:
“不要笑!”
这时,王钢蛋站起来说:“不诳你,老师。王大花去新疆帮她娘生孩去了……”
阳光从门外射进来,晃得人眼花。我无话可说,就说:“上课吧……”
王大花的娘,论辈份我该叫一声婶。乡下没别的,就是想生男孩,好传宗接代。她又怀孕了,生了三个妞,还想要娃。王大花在家里是老大,才十四岁,就跟她娘到新疆去了,去躲避计划生育。此去千里,多大的云彩呀,就拉着大妹,抱着小妹,还要护她娘的肚子,学也不上了……
王聚财去给他家老母猪配种,连假也不请,准是又挨他爹的破鞋底了。他家的老母猪一年生三窝猪娃,很能挣钱,是他爹的“命”。你要给他说,上学重要,还是老母猪重要,他爹肯定会说老母猪能挣钱。他爹是个“咬断筋”,有理扯不清。
王小丢不该不上。虽说他家最穷,可这孩子聪明,是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不上可惜了……
中午,我去了王小丢家。小丢爹见我来了,扔出一个小板凳,说:“坐。”
人没坐,苍蝇先坐了,一屁股下去,砸死两只。觉得湿,欠起屁股,小丢爹大手一抹,说:“坐。”
只好坐。小丢爹依树蹲着,说:“闲了?”我说:“闲了。”
院里很脏,撒一地鸡屎。苍蝇在头顶“嗡嗡”飞,很亲热人,赶都赶不去。一只小克郎猪在脚边“哼哼”着拱,得用脚踢着。蚊子一团一团地从灶屋的浓烟里卷出来,四下撞。有公鸡在淘菜、洗碗用的瓦盆上立着,不时啄一下,像敲钟。水缸呢,紧挨着粪坑,缸还是烂的,上边趴一层蟓虫……
我问:“小丢呢?”
小丢爹说:“丢卖烟去了。俺不上了,上也是白上。识俩字算了。”
我说:“让小丢上吧。咱村多少年没送出去一个,孩子聪明,不上可惜了……”
我说了一堆好话,讲了很多道理。小丢爹像蔫瓜一样,眉头蹙着,一锅子一锅子吸烟。他额头上趴着一只金色的苍蝇。阳光下,脸很重,苍蝇很明亮。
灶屋里,风箱一嗒一嗒响着,忽然就静了。烟雾里探出一头柴草,是小丢娘。小丢娘说:“你看俺这一家,你看俺这一家……”紧着就咳嗽起来。尔后叹口气,哑着喉咙说:“他爹是个榆木疙瘩,地也种不好,又不会做个生意。盖房吧,拖一屁股债……家里缺人手。”
我说:“要是学费有困难,我给学校说,给他免了。这行吧?”
小丢爹说:“日他娘,日他娘哩!”小丢娘说:“买起猪,打起圈;娶起媳妇,管起饭。国家的事,咱也不能欠人家。就是人手紧……”
我不能松口,我又说:“十几岁的孩子不上学,长大了又是个文盲,还不是照样受人欺负。”
这句话很吃紧,老实人最怕受人欺负。小丢娘转着圈说:“那、那……要是能上出个名堂,就让他上吧。”
小丢爹哄了苍蝇,白了小丢娘一眼,说:“毬哩,能上个啥毬名堂?”
我赶忙说:“能上出名堂,让他上吧。”
说着话,院里似有了风,有了蕴润的生气,有了一片肉色的明亮。扭头一看,王小丢回来了。这孩子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倏尔就站在院子里了。静静的,黑脸上淌着一层热汗。
王小丢看见我,眼一亮,亲热地叫了声老师。
小丢爹问:“烟卖了?”
王小丢说:“卖了。”
小丢爹问:“几级?”
王小丢说:“三级。”
小丢爹喷一嘴唾沫,骂道:“日他娘!二级烟卖三级……”
王小丢不吭,很懂事地立着,脸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落。
小丢爹唠叨说:“咱不认识人家,要是认识,三级烟能卖一级。日他娘吔……”
王小丢仍不说话,就那双眼睛亮着。仿佛知道骂也无用,就不吭。
我对王小丢说:“小丢,下午去学校上课吧。给你爹说了,不交学费,上吧。”
王小丢的目光从爹娘脸上扫过去,头慢慢转着,似喜非喜,脸上竟带着与年龄很不相称的沉稳。见他爹还在唠叨着骂“烟站”里的人,就说:“晌午了,老师,在这儿吃吧,叫俺娘擀蒜面。”
小丢娘慌了,忙说:“你看,你看……也没啥好的。”
我说:“不了。记着下午上课,我回了。”
小丢娘见我站起来,说:“吃嘛,在这吃嘛……”又说,“好好上,别负了老师的心意。”
当我走出院子的时候,王小丢默默地跟在后边,仍是无话。可我感觉到了,身后有两条细杆腿举着一双黑亮的眼睛,那眼睛很重。
九月十一日
上午,校长女人堵在学校门口大骂。
校长女人跟我同岁,才三十八,已苍老得叫人不敢看。黄刀条脸,龇着一嘴猪屎牙,头发乱麻麻的,立在学校门口拍腿大骂:
“郭海峰,你个挨千刀挨万刀的,你出来!见棵嫩白菜就想甩了老娘,你休想!老娘给你吃给你睡给你生娃,老娘哪一点对不起你……”
校长是许昌人,早年在城里教学,五七年打成右派,贬到乡下来了。那时候,校长是村里唯一的国家教师。后来娶了老支书的女儿做老婆,成了村里的老女婿。
“老女婿”趿拉着鞋从办公室里跑出来,慌慌地说:“干啥呢?干啥呢?有话回家说。”
校长女人上去拎住校长的耳朵,说:“走,上村街里说,哪儿热闹咱上哪儿……”
校长说:“国灿他娘,国灿他娘……”许是怕学生们笑话,就乖乖地跟着女人出校门了。
昨天,学校来了个城里姑娘,穿飘裙。跟校长在办公室谈了半日,尔后就走了。校长送到门口,一脸光气。回头给人说是他一位同学的女儿,大学毕业,分在县教育局工作,依母亲的吩咐来看看他。校长说,这姑娘的母亲年轻时很漂亮。“校花!”校长说,“那时候,上师范那时候……”
不知哪位多嘴驴报与校长女人,女人就骂到学校来了。
放学的时候,见校长女人在地里种萝卜,校长跟在女人身后点种,裤腿绾着,一步一挪,一步一挪……校长女人还不依不饶地抡着锄说:“……郭海峰,你要有外心,我死也不饶你。我死了变个厉鬼,天天站你床前头!”校长一边点种,一边陪礼说:“这多年了,这多年了……”
记得二十六年前,年轻的郭海峰老师拍着我的肩膀说:“王文英同学,好好学习吧。我当人梯,一定把你送出去。世界大哪!”
他没把我送出去,自己倒留下来了。
九月十三日
午后去镇上给娘抓药。三剂中药五元八,带洋五元,不足,又携鸡蛋十个,卖与镇人。
多日不来,镇上日见繁华。人多、车多,卖东西的多。女人身上有很多颜色,穿飘裙,走路簸箕样,不由多看两眼。
路过乡政府门口,碰上了老同学孙其志。昔日在县城上高中,孙其志曾与我同窗三载。那时候孙其志与我同坐一个桌,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上下铺)。有一次,他夜惊尿了床,尿水从上铺流到下铺上,第二天早上我们俩又一块晒被子……孙其志头大,常被同学们戏称为“孙大头”。现在“孙大头”当官了,是乡里的民政助理。他与乡长一干人又说又笑地从门里走出来,像是刚吃了酒,脸上油光光的,有桃色。既是老同学见面,自然要打个招呼。我忙下车,迎上去喊:“孙其志,孙……”
谁知,孙其志明明看见我了,脸上的笑还像胡椒面一样撒着,却忽地转过脸,巴巴地去拍乡长肩上的土,像不认识一样。可叹哪,我已张口,忙闭嘴,就觉得人贱。木木地站了两秒钟,狗一样推着车往前走。走了几步,只觉秋阳如虎,浑身蝎蜇。刚刚卖了鸡蛋,这会儿又卖了脸皮,厚颜无耻也只有到我这种地步了。于是我又折身拐回来,正对着孙其志一帮人。孙其志见我回来,一下子愣住了。我说:“孙大头,孙其志,孙助理,你不认识我么?你就是不认识我?我文英再穷,拉棍要饭也要不到你门前哪!别说你当个驴尾巴吊蚂蚁样个小助理,你就是县太爷,就是国务院总理,我穷是我的,穷气也粘不到你身上哇?!狗眼看人低!”
骂完,我返身上车,扬长而去。孙其志满脸潮红,结结巴巴地追着喊:“文英,文英,你听我说……”
痛快!痛快!痛快!
车是借洪魁家的,脚踏蹬坏了,修后还了人家。
九月十五日
白眼狼。
我是在学校厕所里发现的。厕所墙坍了一半,还有一半,能遮住屁股。就在那爬满绿头苍蝇,能遮住屁股的一小半土墙上,孩子们书写着“白眼狼,好尿床”的粉笔字。字写得不好,枝枝叉叉的,很阳壮。只不过狼字少了一点,成了“白眼狠”。
尿完了,眼望着远处那排破旧不堪的校舍,望着操场上那对歪歪斜斜的篮球架,望着天上那块燠热的白云,听着学生娃那念经一般的读书声,倏尔,我明白了:白眼狼就是我,我就是白眼狼。
我眼里有块白斑,是娘胎里带的。村里人叫得好听些,说是“棠梨花”。我左眼里有个“棠梨花”,孩子们就说是“白眼狼”。
从厕所里走出来,在一排教室的砖墙上,我又看到了粉笔字。教室墙上有很多“大×白眼狼”“××白眼狼”的粉笔字……
时光倒回去了,我看见时光一点一点往回到。我是从三年级开始接这个班的。这个班的前任老师是王明顺。王明顺老师是村长的兄弟,他初小毕业,识字本就不多,给村长言一声,就来教学了。他是拿了他娘的老花镜戴着来给学生上课的。王明顺老师往讲台上一站,很神气地把老花镜架在额头上,“唰唰唰——”在黑板上写下了一道算式,尔后夹着腰大声问:“同学们,4×0等于几?”座中有学生举手,王明顺老师指头一点:“好,你说。”那学生说:“老师,4×0=0。”王明顺老师手一挥,“不对,不对!坐下吧。”接着又问:“还有谁知道?”再有学生举手,王明顺老师咳嗽一声,再点道:“说吧。”那学生说:“4×0=4。”王明顺老师一拍腿:“对了嘛……”我并不想贬低王明顺老师,是校长实在看不下去才让我接这个班的。都上三年级了,班里竟有很多学生不认识被子的“被”字。那时,王钢蛋在班里学习还算好的,我指着黑板上的“被”字让他认,他说不认识,老师没教。就是这样一个班,我接过来了。我天天给他们补习,讲着新课,补着旧课,尽了最大的努力,我期望着能送出去一个两个。我要求严,我是要求严……
站在讲台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无话可说。我看见老鸹黑压压地从我头顶上飞过去,拉了我一头白屎。我看见树叶绿了又黄了,树叶是很容易褪色的。我看见村街里漾溢着猪屎马屎的气味、一片一片的大海碗和机群一样的苍蝇。我看见了婴儿的啼哭,看见了破剪刀“咔咔”剪着脐带,我看见戴着红兜肚的娃儿摇摇地走向田野,手里提着一只瓦罐。我看见我的乡邻们背着锄下地,又扛着锄回来,一日日背老日头。我看见在老鼠撒欢的黑夜里,娃们睁大眼睛,默默地看爹娘在床上做那种事情……我想说:同学们,我把心扒出来吧,我把心扒出来给你们看看!
学生们都默默地望着我,像举着一把把鲜艳的黄土。黄土也会褪色,我知道黄土也会褪色,到那时候就晚了。孩子们没出过门,学的知识有限,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孩子眼里满是惶惑,那惶惑像大水一样朝我漫过来……
这一刻,教室里静极了。我在黑板上写了“白眼狼”三个字,我说:“叫我白眼狼吧,就叫我白眼狼算了。别用粉笔往墙上写,粉笔长价了,二分钱一支。”
同学们笑了。
我也笑了。
白眼狼就白眼狼吧。
九月十八日
梅来了。
背上热,我知道是梅来了。
我说,别看我,别偷偷看我,我改作业呢。
梅说,谁偷偷看你了,你心不专。
我说,我丑,我不经看,我眼里有“棠梨花”,孩子们都叫我“白眼狼”。
梅笑了,梅笑起来很柔,一点声音也没有。
梅很勤快,来了就扫地。扫了地就坐在床沿上补衣裳。梅不爱多说话,总是我一个人说,她听。
我说,梅,你不嫌我,真不嫌我?我是个穷教书匠,还是民师,一月才四十二块钱。娘的眼瞎了,病殃殃的,常年抱药罐子。这个家,你看看就知道了。听说这些年做生意能发财,我要去做生意也许能多挣些钱,可我喜欢教学。我在县城里上过六年学,初中三年,高中三年,那时候就我一个人考上了县城里的中学。那时候不光右派老师郭海峰说我是才子,村里人也都说我是才子。要不是赶上“文化大革命”,我也许能上大学。后来我就回来了,在村里教小学,一教教了十八年。教惯了,不站讲台心里空。你看我胡子拉碴的,其实我才三十八,虚岁三十九。不是我不想成家,是没女人愿进这个门。我不埋怨女人,女人也有难处。刚回来时,也有人说媒,人家看看家,看看房子,看看娘,就不说了。我不瞒你,我跟女方见过面,一共见过三个。头一个是大李庄的,有文化,人才也说得过去。见了一次面,换了换“手绢”,人家也没说别的。后来媒人捎话说,能在城里瞅个事做,给她也安上个城市户口,就嫁。她以为我是国家教师呢,可我不是,往下就没法说了。又见一个是扁担村的,胖些,人也丑些。见面时,娘给她封了五十块见面礼,媒人领她看了看宅子。她说,都是穷人,也不稀图啥,看能不能给她兄弟盖所房子,订一门亲,往下就好说了。我没有这多钱,人也相不中,罢了。再后见一个是坡张村的,叫张秀月,她跟我一个学生同名,就记住了。人长得蛮好,眼大,响快,笑也甜,就是腿有点瘸,是个跛子。进门来娘先给她打了一碗鸡蛋茶,她看了看,没喝。出了门给媒人说:“瞎瞎瘸瘸的,还有个‘棠梨花’,这日子怎么过呢?”一跛一跛走了。媒人说,路上她还夸了一句呢,说这家怪干净。往下就没人说了。我也不愿叫人说了。村里人都说我有病,说我神神道道的。其实我没病,我一点病也没有,只是不愿再叫媒人说了。
梅,你烦不烦?你要烦,我就不说了。我独个也惯了,我不怕夜长。我常听蛐蛐叫,夜静时蛐蛐叫得很响,这边一叫,那边就应了,蛐蛐的话真多呀!
梅走到我跟前来了,我听见梅走到我跟前来了,梅就站在我身后。可我不敢扭头,我一看她心里就怦怦乱跳,都是些淫狎的念头。梅脸嫩,我不能吓她。梅说,你心好。可我知道我身上有野气,很野,常常不能自抑……对梅,我不能撒野。
梅轻声说,你的褂子烂了,肩上有个三角口。
我说,那是掰玉米时挂的。掰玉米时我脱了,挂在树上,光着脊梁掰的,脊梁不怕挂。走时,手一勾,在树上挂烂了。
梅说,我给你缝缝。你别动,我给你缝缝。
我就不动,闻到了一股棉花样的吹气。
梅说,闭上眼。
我就闭上眼。
梅说,咬根秫杆,秫杆能避邪。
我就咬根秫杆。梅的手在我背上动着,很软。线儿很长,我感觉到线很长,一扯一扯的……
缝完了,梅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地伸了过来,梅抱住了我的头。梅的手很润、很细、很白,带一股淡淡的女人的香气……
梅说,你哭了?
我说,没哭,是风。
好梅。
九月二十三日
三秋大忙,请假的学生越来越多。今儿只有七名学生上课,王小丢又没来。
虽然只有七名学生,课还是要讲的。学生娃子说,算了,老师。人老少,你回去拾掇玉米吧。我说,放心吧,同学们,来一个我也讲。
课后,我找了校长。想再说说给王小丢免费的事。上次我给校长讲了,校长说研究研究。这回,校长说:“经费老紧哪!”我说:“再紧也不在乎这一个孩子的学费呀?”校长说:“庄里穷户多,这个免,那个也免,都免了这学还咋办呢……”
我把王小丢的作业本拿出来了,一本一本掀着给校长看。王小丢的作业本是废烟盒纸钉做的。这孩子有心劲,作业本不向家里要钱买,拾些废烟盒纸自己钉做。一百张废烟盒纸一本,张张都在石块下压过,抻的很平展,钉得也整齐。我说:“还有比王小丢家更难的么?”
校长拿过废烟盒纸做的作业本,一张一张翻着看,嘴里啧啧响着,眼也亮了,说:“这孩子成绩不错嘛。”
看着,校长脸上有了光气,校长一下子显得年轻了。我又看到了当年的郭海峰老师,戴右派帽子围驼色围巾的郭海峰老师。那时,郭海峰老师脸很白,讲话时脸上总带着激动的红光,还习惯甩一下围巾,甩得很潇洒。我觉得我慢慢缩回到童年里去了。在童年里,年轻的郭海峰老师时常对我说:“不要考虑别的,好好学习吧。我喜欢有志气的学生,我给你当人梯。”当年,郭海峰老师给我买过不少作业本……
看着看着,校长眼湿了,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怔怔的。尔后,校长慢慢伸出一只手,去挠胳肢窝。挠了两下,就挠了两下,校长停住了。他抬起头,望着远处的田野。
这时候,校长突然说:“还有洋烟纸呢。”
我无法理解校长这一瞬间的变化。他看到了什么哪?他就挠了两下胳肢窝,挠胳肢窝的时候仍然激动,似乎还想说一点什么。接着,他脸上的光就暗下来了,一点点暗下来,耷着两只灰里泛黄的眼泡,看上去十分苍老。他把烟盒纸做的作业本交给我,干干地说:“经费确实紧张。”
我说:“他家不想让他上了,是我说给他免的,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校长沉着脸,不满地说:“学校的事,哪能随随便便就答应人家……”
我说:“你扣我的工资吧,扣我下个月的工资。”
校长不看我,又用手去搓腿上的灰,搓了两下,说:“听说你投稿了?挣了不少钱吧。”
暑假里我写了篇短文,寄给在报社工作的一位高中同学,后来发表了。统共才寄来了五块钱,校长问了几回了。我不想再说,推门走出去了。
中午,在路上碰见了小丢爹,小丢爹正拉玉米呢。我问:“小丢呢,咋不来上课?”小丢爹吭吭哧哧说:“在地里呢。快掰完了。”我说,“晚上让他来,我给他补课。”小丢爹也不吭。
到了晚上,王小丢背着书包来了。人在院里站着,黑黑的一个影儿。那黑影儿吐一口气,叫了声老师,吓我一跳!
知道是王小丢,就说,上屋吧。王小丢悄没声地进了屋,仍然立着。油灯下,我看见王小丢光着脊梁,身上有一道道玉米叶挂出的血痕,那血痕漫出一股股玉米汁液的涩香,屋子里扑满了玉米汁液的涩香。我本想给王小丢说说学费的事,可我不敢看这孩子的眼。不知怎的,就怕看这双眼。那眼像阳光下的玉米粒儿一样,光很毒……
补完课,王小丢走了,仍是悄没声的。人走路是应该有声音的,可这孩子走路就是没声儿。
人走了,屋子里仍残留着玉米汁液的香气……
我给梅讲了王小丢的事,梅也说这孩子眼重。
九月二十九日
今儿是阴历八月十五,我给娘买了块月饼,是个意思。
路过代销点,洪魁家女人招呼说,才拉的月饼,买块吧,给你娘买块吧。我摸摸很硬,她说是才拉的,就给娘买了一块小的。月饼长价了,小的也五毛钱一块。
回到家,我把月饼拿给娘。我说,娘,今儿是八月十五,我给你买了块月饼。娘眨着眼说,可十五啦?花那钱干啥。操心成个家吧。娘说着,接过月饼闻了闻,一掰两半,尝了尝,嘴慢慢磨着,说:冰糖老甜哪。又举着另一半让我吃,说你尝尝,还有青红丝呢。我说,我不吃,你吃吧。娘硬把半块月饼塞到我手里,那瞎了的眼一眨一眨的说:文英,你黑晌跟谁说话哪?我说:我没说话,我啥也没说。娘不吭了,眼像井一样深邃……
回到我住的小屋,我把半个月饼给梅,梅也舍不得吃。月饼就在土桌上放着。
八月十五,月满满的。月饼只有一牙儿。梅看着我,我看着梅……
十月一日
今天是国庆节。
校长说放假十天,让学生们回家拾掇庄稼。
庄稼是养人的,却拖住了学生娃的腿。
十月九日
洪魁他爹死了。
头天,他爹还在地里摇耧呢。夜里脱了鞋,就没有再穿。
这是个很值得骄傲的老头。他一辈子生了两个儿子,盖了两所房子,娶了两房媳妇,又生了两个孙子。村里人都说他有福。
乡村里礼教多,葬人也是热闹事儿。洪魁家开着代销点,有钱,点两班响器吹奏。村里人有送缎子被面的,有送太平洋单子的,也有的扯一两丈白布……都是给活人用的。
我一月四十二块钱,一个老娘,二亩半地。除了交土地税,水管费、电管费(电也不经常有哇!)、机耕费、教育费、干部提留费,还要买化肥、农药、薄膜……已所剩无几。给娘看病抓药又花去不少,亲戚也得串。实不知该送点什么?
路过代销点,见我的学生王小丢拿了六个鸡蛋,换了两刀烧纸。知道再穷也逃不过礼数,也赊了两刀烧纸,和我的学生一块去祭。
进了洪魁家,见院子里挂满了“礼数”,红红白白,一派喧闹。两刀烧纸就显得分外羞涩。硬着头递上两刀烧纸,洪魁刮我一眼,收下了。洪魁跟我自小要好,又常借他的自行车骑,两刀烧纸薄了,一时就觉得人情比刀厉,欠不得呀。洪魁接了王小丢的烧纸,说:“响午叫你爹来吃桌!”王小丢自然明白是让他爹来吃丧宴,却不说话,就看着洪魁,洪魁转身忙去了。
人一拨一拨地来,“礼数”都很重。站在院里碍事,我拉了拉王小丢,说,上屋吧。
屋里却静。死去的老人在灵床上躺着,头前点着一盏长明灯。我望着老人,老人成了一张皮,死去的老人成了一张皮。记得老人的脸红堂堂的,终日在日头下转。有时背着一捆柴草,有时扛着锄、挎着粪筐,有时在坡上赶牲口……看着老人,就觉得太阳真像一面火鏊子,它在熬人的油呢,用温火一点点熬、一点点熬;那日子就是柴火,柴火一点点续、一点点续,续着续着油熬干了,人就成了一张皮……
忽然想起王小丢跟着我呢,赶紧扭头,怕吓了他。却见王小丢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脸上没有一丝恐惧,就默默地看着。见我扭头,王小丢说:“老师,他还笑哩。”
我呆住了。一个死去的老人怎么会笑呢?我怎么就看不出哪?老人死得安详,他静静地躺在灵床上,像是睡去了。他的嘴角上有一丝斜纹,仅仅是有一丝斜纹,那能算是笑,死人的笑?
我突然想逃出屋子。心说,这孩子怎么就不怕呢?他一点也不怕。
出了屋,又看见校长在西屋里忙火。他一会儿进,一会儿退,一会儿弯腰,一会儿作揖……细看,原来是校长在教洪魁家的女婿们行“二十四叩礼”。校长一边上三步、下三步做着示范,一边说:“不难,不难。”洪魁家的女婿们一个个傻愣愣地看他做。
村里有规矩,埋老丈人新女婿必须行大礼,老女婿教新女婿。记得十五年前,校长曾为这事做过大难。那时的郭海峰老师刚结婚没几年,也算是新女婿。老丈人死了,按规矩新女婿必须行大礼。可郭海峰老师坚决不作,他说他不会,让他学他嫌丢人。于是女人又哭又闹,说我爹把我的身子都给你了,你是右派我爹不嫌你是右派,他死了你连个礼都不行……缠得郭海峰老师没有办法,又想想老支书生前待他不错,只好推托说,不是不做,我戴着“帽子”呢,怕人家找事。女人说,我爹是支书,老党员,他死了,给他行个礼,谁敢找事儿?!郭海峰老师再没有借口了,就说,反正我不跟人家学,你要会你教我吧。女人这才擦擦泪说,难的我也不会,就行个简单的吧,行个“九叩礼”。好人,“转灵”时你替我撑住这个脸,来日我给你当牛做马。于是,郭海峰老师就在床前头跟女人学“九叩礼”。学也没学会,二天“转灵”时就上去了。一村人都看这文静的右派老师行大礼,看得他心慌。他一上去把什么都忘了,拿着一柱香,跌跌撞撞的,该下跪时他傻站着,该进的时候他退,狼狈极了……看得村人们哈哈大笑。他下来时,掉了两眼泪。
十五年过去了,校长成老女婿了。想不到校长居然学会了“二十四叩礼”!时光真能磨人哪。校长不但学会了“二十四叩礼”,这会儿又在教新女婿了……
我怕王小丢看见,赶紧把他拉走了。这孩子太灵。
十月十三日
世人皆有嗜好,我不吸烟,不喝酒,独喜欢闻粉笔的气味。
说来招人笑,粉笔就是我的烟卷。当教师,粉笔握了十八年,握出情份来了,一日不闻,便觉浑身乏力。世人不知,粉笔也是有味的,味辣。那辣不同于辣椒,也不同于芥末,而是有一点点辣,有一点点呛,有一点点甜,间或还能嗅到一点点生红薯的味,是在窖里藏了很久的那种红薯味。总之,是一种很特别的叫人说不出的味。感冒的时候,拿根粉笔放鼻子前闻一闻,立时四体通泰。
说实话,我喜欢粉笔已经到了发痴的地步。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得了“粉笔病”,我一定是得了“粉笔病”了。我只要一捏住粉笔,就会浑身发颤,就会涌出一股无名的激动。粉笔凉凉、涩涩、滑滑,哎呀,那时候我的心就在指头肚儿上绷着,去吮那凉凉、涩涩、滑滑……真舒服啊!有一次,我忍不住把一锭粉笔吃下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把一锭粉笔吃下去了。我吃了那锭粉笔之后恶心了很长时间,有好一段身子不颤了。但后来又不行了,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还有个很不好的癖好,喜欢用粉笔头“点”学生。只要一看见学生在课堂上打瞌睡,我就用粉笔头“点”他。我“点”得很准,一下子就砸在学生的脑门上了!这不好,我知道这不好。
今天我把王聚财“点”哭了。王聚财在课堂上打瞌睡,还呼噜。隔着六排桌子,粉笔头飞出去正砸在他的光头上。我一共“点”了两次。头一次他没醒,第二次我用了点力,粉笔头又砸在他的光头上了,砸了他两眼泪……
课后我才知道,王聚财夜里去公路上卖鸡蛋了。他爹是个精明人,听说六里外的公路上堵了车,就赶快煮了些鸡蛋让儿子去卖。王聚财着盛鸡蛋的篮子在公路上跑了一夜,他怎能不磕睡呢?
王聚财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很软弱。我不该用粉笔头“点”他。我觉得对不起孩子。
回家后,我给梅说了这事儿。我说,梅,你看我得了“粉笔病”了,我怎么就改不了呢?今天我又把学生“点”哭了。你帮帮我,帮我改了这毛病……
梅笑笑,梅不说话。我知道梅想说什么,梅想说,你真是个“白眼狼”!
十月十九日
我是个很没用的人。有时候,我觉得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是个教师,十八年来,我都给了孩子什么呢?我又能给孩子什么呢?
水旺回来了。水旺十年前是我的学生,是个很好的学生。那时,论成绩,水旺完全可以考上县城中学。可那会儿时兴的是“推荐”。我怕“推荐”不上,可惜了这块材料,就找了郭海峰老师,让他去县教育局跑一趟,介绍介绍水旺的学习情况。郭老师去了,回来后对水旺爹说:县上说了,一村一个,这事儿村支部当家。跑跑吧。我也希望水旺能去县里上学,二叔,水旺灵,是块大材料。要考试,准能考上。如今兴“推荐”,那就难说了……水旺爹听说孩子天分好,就跑着买点心往支书家送。谁料,水旺性烈,一听说要往支书家送礼,当场把点心匣子摔了!点心是花了两块钱买的,他爹心疼东西,拿起棍子就打,水旺一气之下跑了……
现在,水旺回来了,穿得周周正正的,人高马大,也算是衣锦还乡。可这孩子,一个很有前途的孩子,却当了“钳工”(小偷)。
水旺回村,还专门来看了我。他说:“老师,我对谁都没说实话,在爹娘、兄弟面前都没说实话。对您,我得说实话……”他说他跑出去十年,先是流浪,万般无奈,后来就做了“钳工”。
我看出来了,他眼黑着。他穿得周正,眼却黑着……
十年流浪,偷儿也是有情份的呀!水旺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放在土桌上,说:“老师,这是学生的一点心意。”
我说:“你拿走,赶紧拿走!”
水旺眼里含着泪说:“老师,你嫌钱脏?”
我很冷淡,转过脸不看他。
水旺默默地把钱收起来了,他哆嗦着手说:“老师,学生对不起你。学生也后悔……老师一生清贫,我不能脏了老师。”
听了这话,我心如刀绞。我说:“水旺,你聪明,干什么都行,去学一门手艺吧。别干这了,这是邪路呀!”
水旺摇摇头,说:“老师,十年了,我改不了了。”
我苦苦地劝说:“水旺,你听老师一句话,别干了,别再干了!你要是我的学生,就洗手吧……”
水旺伸出一只手,说:“老师,我也想改。我剁过一个指头……”
我一拍桌子说:“那你滚吧,滚出去!你不是我的学生,永远也别来踩我的门!”
往下,水旺默然,我也默然,还能说什么哪?
临走时,水旺回过头,望了我一眼。我流泪了,我说:“水旺,老师再问你一句,你真的就改不了了?你真的不能改吗?!”
水旺也流着泪说:“老师,你要我下个保证吗?下个保证容易。可我……”
出了门,水旺又回过头来,说:“老师,你放心,我不在本县做活儿,不给你和乡人丢脸。”
天哪,我多希望水旺能回头啊!可他走了,还是走了。我心里叫着水旺水旺水旺……真想放声大哭!哭我,也哭我的学生。
我愧呀!为人师表,不能让该成才的成才,我愧。卖唾沫十八载,不能劝人改恶从善,我愧。俗话说,学生是老师的品行。学生做了偷儿,我还有什么品行?
十月二十五日
今天跟校长吵了一架。
说起来事儿很小,为一个篮球。
学校经费紧张,买不起别的运动器械,只有两个篮球。篮球一直在校长屋里锁着,上体育课的时候才让拿出来拍两下,过后又锁起来了。学生们都想玩玩,他老锁着。
下午放学的时候,几个学生想打篮球,就围在教室门口窜掇我:“王老师,打篮球吧?”看孩子们想打,我就说:“好,打吧。”于是我就去找校长。校长不在屋,门正好没锁,我就把篮球抱出来了。
不一会儿,校长回来了。看见我和学生们在操场上打篮球,就直钉钉地在办公室门前站着,脸黑风风的,一言不发……
等我去还篮球的时候,校长大发脾气,手指着我说:“你、你……太不像话了!”
我也气了,回道:“咋不像话?一个破篮球,宝贝似的,买回来不就是让打的?!”
校长气得两眼鼓鼓的,口吐白沫,嘴哆哆嗦嗦,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待他缓过气的时候,竟骂起来了:“我我我……日你娘!”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校长会骂人?!校长过去教过我,一直是我尊敬的老师。在我眼里,校长是很文气的。虽然他娶了个乡下女人,生了一堆娃儿,偶尔也逮逮虱子,可他骨子里是文气的。他是从城里到王村来的第一个国家老师。他来时,村里引起了多大的轰动呀!那时,他总围着一条驼色围巾,走路文文静静的,说话也文文气气的,连甩围巾的动作都显得极有风度。他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一村人都围着看,说:“看那白镜子,看那白镜子,多讲究,还倒白沫哪……”
许多年过去了,为一个篮球,校长竟突然喊出了一句庄稼棵儿里的骂人话:日他娘!
我不知道我当时说了些什么,也许什么也没说。就看着他,一直盯着他看……
傍晚,喝汤的时候,校长女人找上门来了。她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风风火火的,手里端着个盆子,还沾了两手面,气冲冲地问:“文英,你跟您姑父吵架了?”
没等我说话,她一窜一窜地拍着杆子腿说:“您姑父好赖是校长哩,你当着您猫猫些人呛他,叫他还咋领人哩?嗯?!您姑父那些年戴个右派帽子,猫一会儿狗一会儿受人欺负。这会儿平反了,谁欺负俺也不中!这会儿您姑父气得躺床上了,饭也不吃……”
我无话可说。她的辈份高,在村里串着称呼,串来串去我该叫她一声姑,于是校长就成了“姑父”。
这是个好女人,我知道这是个好女人。她从十七岁嫁给郭海峰老师,一拉溜生了三个娃,现在已成了这个样子了。她年轻时叫桂花,是很秀气。她跟郭老师是老支书定的媒。老支书对右派老师郭海峰说:“你学问高,好好教娃识字吧,我给你安个家。”那时候桂花跟我是同班同学,老支书言一声,就把女儿嫁给郭老师了,那时候桂花很喜欢比她大十多岁的郭海峰老师,尤其喜欢他那围着驼色围巾的样子,常常偷看他,看得郭老师脸红。二十多年过去了,没人再叫她桂花了,桂花的颜色已经褪尽,人们早就把她的名字忘了,都叫她校长女人。
说句公道话,在村里,没人敢欺负郭海峰老师。纵然是戴着右派帽子的时候,也没人敢欺负他。他是老支书的女婿,又是孩子们的先生,人们是很尊重的。后来老支书下世了,有这位辣女子护着,仍没人敢欺负他。在漫长的日子里,她对郭老师是体贴的。无论多么困难,她每天都要给郭老师打两个荷包鸡蛋。有时鸡不下蛋,她就跑出去借,村里人都知道郭老师一天吃两个荷包鸡蛋。当然,生娃多了,日子紧巴,家里地里就她一个能干,也免不了磕磕碰碰的。有时,她会把郭老师骂得狗血淋头!但却不容许别人说郭老师一个“不”字,只要听说有人说郭老师什么了,她就会骂上门来……
校长女人脸上灰一块、黄一块的,满是鸡爪皱儿。说话像刀子一样,恶狠狠的。可她心是好的。我说:“咋说也是老师呢,我没和他吵。为一个篮球……”
校长女人说:“我不管啥球,你呛他我就不依你!”接着她突然低下声来,“你姑父上岁数了,脾气有点怪,你别跟他一样。你听他的,他是校长哩。”说着,声儿又低了,说:“文英,你替我看住点,别让那媚狐子把你姑父的魂儿勾去了。那城里的浪女人真不是东西,见天来找她……”
我赶忙解释说:“就来了一回,是看校长的……”
校长女人说:“一回?一回也不中。保不定还来二回哪。你猜你姑父前些时在屋里倒腾着找啥呢?你猜猜?他找那条驼色围巾呢!你看看,多少年了,那烂脏围巾我早撕撕给小孩当尿布了,他还找呢。你替我看住点……”
校长女人走了。我站在院子里,想想,心里竟酸酸的。
校长没有驼色围巾了,校长的围巾当了小孩尿布。
十一月一日
又到发工资的时候了。
我去会计那里领钱,会计说,这个月的工资已经扣了,替王小丢交了学费。
他果真扣了。校长有这个权力,我知道校长有这个权力。我无话说,扣就扣吧。
在我的印象里,校长是爱才的,校长不是扣咬人。可是……
下午,交作业的时候,王小丢走到我跟前,低着头说:“老师,那钱,我将来会还你。”
我说:“学费是学校给你免的,你别管了,好好学习吧。”
王小丢抬头看了我一眼,重复说:“我还你。”
这是个很有出息的孩子。
十一月六日
梅跟我藏猫猫呢。她躲在门后头,叫我:“文英。”我扑到门后,却不见人。又听见在窗外叫:“文英,文英。”走出屋门,又不见人。找来找去,一回头,见梅在床头立着呢。
梅说:“怎么就黑着脸呢?”
我心里的话只有给梅说。我说:“梅,我没钱给娘抓药了。”
梅说:“穷是穷。也不能黑着脸呢。”
梅笑了。
我也笑了。
梅说:“去借吧。有借有还,借钱不丢人。”
我说:“梅,门里门外我转了几趟了,不好意思借,张嘴难哪……”
既然梅说了,就去借。
梅是我的胆哪!
十一月十四日
夜里浇地。
夜静了,独一人在田里浇地,清爽是极清爽,只是小咬叮腿。远处有鬼火顽皮,孩儿一样,一时东,一时西,那真是死后的魂灵在打着灯笼走夜路么?
夜浓似墨,人情却薄如纸。
十天前捏的蛋儿,蛋儿上写的是第一名,浇着浇着却名落孙山。我后边还有王小丢家。小丢爹骂了,我为人师表,不好去骂。说来,电工春旺还是我的学生呢。人很精明,知道如何“混”人。最先浇的是支书家;挨着是村长家;开代销点的洪魁家排为第三;第四家是村会计;第五家是计划生育专干;第六家是乡烟站的合同工;第七家是乡粮所做饭的麦囤;第八家是赤脚医生来喜;第九家是泼皮王三……第十四家才轮到他自己(也真难为他了)。三十家后才轮到亲戚;四十家后是近门,五十家后是友邻……人眼是秤哇!倘我辈,实属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的人,排在最后又何妨呢?
电工春旺虽说是我的学生,我又能给他什么呢?满打满算才小学毕业。他也有难处哇。电工是支书、村长让干的,不先浇他们的地,又该浇哪家呢?
不能怪春旺。他和他弟弟水旺相比,总算是走了一条正路。乡村的初级教育,实在是很有限。孩子们识些字,大都就烙馍卷吃了。唉……
十一月十七日
中午吃饭,见小丢爹在村长家门口蹲着;傍晚回家,又见小丢爹在电工春旺家门口踅。
原来村长在春旺家喝酒呢。一伙人出来时,小丢爹上前拦住说:“村长,我那地才浇了尿一会儿,刚湿住地皮,就停电了。一停几天。叫春旺给复复水吧?”村长剔着牙,笑着骂道:“屌货!”春旺也笑骂道:“屌货!就你那事儿多。”小丢爹笑着求道:“复复水吧,才浇了尿一会儿。复复水吧……”村长不应,村长伸手朝小丢爹头上捋了一下,说:“屌货!”几个人也上去捋小丢爹的头,这个捋一下,那个捋一下……小丢爹笑着,转着圈儿给人说好话,人们就转着圈捋他的头,捋得他身子一趔趄一趔趄的,却还是笑,转着圈儿给人递烟吸。村长说:“不吸,不吸。”春旺也说:“不吸,不吸。”村长的手晃晃的,醉眼乜斜着,一下子就把小丢爹递到眼前的烟打掉了,说:“屌哩,浇吧。”小丢爹喜喜地说:“中,我可浇了。”待干部们走后,小丢爹忙又把掉在地上的烟捡起来,那烟被踩扁了,他放在嘴边吹了吹,自己点上吸了……
我感到惊讶的不是这些,是王小丢。
那时候王小丢就在粪堆上蹲着,看着他爹给村干部们敬烟,看着干部们捋他爹的头……已是傍晚了,西天里残烧着一片红染。夕阳的霞光照在王小丢的脸上,照出了一片黧黑的宁静。那是怎样的宁静啊!脚下是粪土,头上盘旋着一片一片的蚊虫,夕阳的斜辉洒一片暗红色的亮光,他就在亮光里蜷着,像小石磙一样蜷着,黑黑的脸儿上没有一点表情。那蹲相极为生动,叫人无法想象地生动。他两手捧着小脸,人像烟化了似的,独一双眼睛亮着,眼睛里燃烧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思考的亮光。那亮光上仿佛爬着许多螫人的蚂蚁;又仿佛是一根井绳,从深井里往外拽的井绳,拧着一股一股的光。那光远远地扯出去,咬住夕阳的霞辉,不动……
我说不清楚,我说不清楚我看到了什么。他才是一个孩子,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后来,他爹吸着烟走了,王小丢仍在粪堆上蹲着……我走上前去,轻声说:“小丢,回家吧。”
许久,王小丢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慢慢扬起脸,漠然地望着我。倏尔,他的脸变了,脸上挣出一片惨然的笑,他笑着说:“没啥。老师,我玩呢,我在这儿玩呢。”
那笑一下子扎到我心里去了!我站着,很想给他说一点什么,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小丢仍笑着说:“老师,你回家呢?”
我不敢再看这孩子了,我觉得这孩子是顶着磨盘跟我说话呢。他用全身的气力撑住那笑,就像顶着一架磨……我赶紧走了,我说:“嗯,我回家哩。”
走着,我的脚像踩在我的心上,高一步低一步。我叮嘱自己:别回头,别回头看他……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粪堆上长出了一双眼睛。后来我又梦见了许许多多的眼睛,有的长在古老瓦屋的兽头上;有的长在拴牛的木桩上;有的长在磨盘的磨眼儿里;有的长在熏黑的屋梁上;有的长在掉光了树叶的树杈上;有的长在坟头上的蒿草里;有的长在袅袅的炊烟里;有的长在场边的石磙上;有的长在祖先的牌位上……
梦醒之后,我出了一身冷汗。
十一月二十五日
想不到,孙其志到学校来了。
孙大头一见面就说:“老同学,我是来负荆请罪的,我来给你赔礼来了。那天是我有眼无珠,你骂得好哇,骂得好!”
这番话说得我挺不好意思,忙说:“你这家伙,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孙大头说:“早就想来看你,一直抽不出空来。就你说那,当着驴尾巴吊蚂蚁样个小助理,穷忙。今儿闲了,来看看老同学,让老同学好好日骂日骂。”
我笑了。事儿已过去,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孙大头又说:“那天,你走后,我一晚上都没睡着觉。想想,我真不是个人!老同学见了面,咋能连句话都不说呢?实说吧,文英,我装着没看见,是怕你找我办事儿。我当个屁助理,没职没权的,啥事儿也办不成。可亲戚朋友们都来找我,这个让我买化肥呢,那个让我批救济呢,还有托我贷款的,想多生个娃儿的……弄得我头蒙。我就跟狗似的,不光躲你,见人就躲。唉,不说了。文英,还记得咱们在县城上中学时候的事么?那时你住下铺,我睡上铺,我夜惊时尿床,尿水从上铺流到下铺上,流了你一身。第二天咱俩一块出去晒被子,同学们都笑话咱,你也不解释……文英,你仁义呀!”
听了其志的话,我更觉得不好意思。是人都有难处,其志也有他的难处。他虽然变油滑了,对老同学还不失真诚。我说:“算了,其志,你别说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孙大头拍着脑袋说:“我差点忘了。老同学,我这次来,一是见见面,给老同学赔礼;二是给老同学辞行;三嘛,是想给老同学办件好事……”他话说到这里,不说了,看着我。
我问:“怎么,调动工作了?”
他皱着眉头,却仍藏不住脸上的喜色。那喜色从眼角处一丝儿一丝儿地往外溢,一时像喝了酒似的,醉醉的。他摆着手说:“不算啥,其实不算啥。我调县上了,闹个‘计生办’的头儿。当了多年孙子,嗨,才闹个‘计生办’的头儿……”接着,他说,“老同学,别在这哄娃子,还是屌民师,没啥干头。这会儿乡政府缺个笔杆子,我给乡长说好了,让你去。先干着合同工,待有机会我让他们给你转个正式的,说不定将来还能弄个乡秘书干干。这样,我也算是对得起老同学了。你看咋样?”
我明白了。那时我骂他是“驴尾巴吊蚂蚁样个小助理”,现在他高升了,当上了县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头儿,一高兴就想起老同学来了。他来看我,虽带几分夸耀,但毕竟是真心的。我说:“其志,谢谢你的好意,我哪儿也不去,我教书教惯了,别的不干了。”
孙大头愣了,他没想到我会拒绝。他说:“文英,你再考虑考虑,机会难得呀……”
我说:“其志,你说那事儿好是好,可我喜欢教学。我也不瞒你,当民师是穷,一月挣不了几个钱,可我惯了,一天不站讲台心里空。再说,我家还有个老娘呢,娘身体不好,是个药罐子……”
孙大头咂咂嘴说:“文英呀文英,叫我咋说你呢?我大远跑来,张风喝冷的,想为老同学办件事儿。你知道我做了多大难哪!”
孙其志的确是好意。我心里说,不教吧,就不教吧?可我送的是毕业班哪……
往下,他看我执意不肯,就说:“你要真不去算啦。以前有对不住老同学的地方,你多包涵。以后有啥事儿你尽管到县上找我,我再躲我就不是人!”
正说着话,校长推门进来了,一进门就热情地说:“听说孙助理来了?孙助理,你可是稀客呀,难得,难得!”说着,上去抓住孙大头的手,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的。
孙大头是场面上的人,连忙站起来,笑着说:“郭校长,你好你好。坐吧,坐。”
校长赶忙按住孙大头,亲热地说:“哎呀,你是上边来的人,你坐,你坐。”
办公室里只有两把破椅子,我只好站起来让校长坐。校长竟然不坐,仍哈腰站着。待我介绍了孙大头的情况之后,校长又一次上去握住孙大头的手说:“哟嗨!孙主任,孙主任,你多指导,多指导……”说着,校长的身子像没地方放了似的,搓着手说,“你看,县上领导来了,咱学校穷,连碗茶也没有。要不,上家吧,上我家……”
我替校长难受。我说:“校长,你坐吧,坐下说。”校长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仍欠着半个屁股,脸朝着孙大头笑……
连孙大头都看不下去了。临走时,孙大头悄悄对我说:“恁校长咋这样儿?”我赶忙解释说:“他是我的老师,过去可不是这样的……”
校长不觉,校长仍一口一个“县上领导”的叫着,一直把孙大头送了很远很远。
十二月二日
天冷了,树叶落了。
我原以为是风把树叶撕下来了,风把树叶一片片撕下来,树就光了。
其实不是的。是树叶自己落下来了。在没有风的日子里,树叶也一片一片往下掉。树叶绿的时候很柔软,很韧,尔后一日日褪色了,黄了,干枯了,就落在地上。泥土里生出来的东西,又化进了泥土,没有声音。
太阳落了,可以再升起来。树叶落了,就再也不会升起来了。
我病了,发高烧,走路晃晃的,身上一点力也没有。人在发烧的时候,就会想些奇怪的念头:我看见落地的树叶又一片片飞起来,打着旋儿飞起来,每片树叶上都长着一双眼睛,金光闪闪的眼睛,长着眼睛的树叶又重新飞回到树上,一片片绿,一片片绿……
十二月三日
早上起来,头重脚轻。
娘扶着门框说:“文英,歇一天吧。病成这样,咋就不知道惜乎身子呢?”
我说:“娘哇,咱不比人家呀。咱是扛长工哩,使了学校的钱,就得痴心干。我送的是毕业班,耽误不得。”
娘不吭了,就摸摸索索地去灶屋做饭。娘眼瞎,原以为老人家不分昼夜,却也早早地起来了。娘也苦哇……
傍晚回来,在讲台上撑着站了一天,浑身酸疼,不想吃饭,就一头倒在床上睡了。
恍惚间,觉得有只手贴在额头上,那手凉凉的、软软的,很轻很轻地动。睁眼一看,梅在床前站着。
梅哭了,梅流着泪说:“文英,看你烧哩跟火炭样,咋不去看看呢?”
我说:“不碍事,睡一觉就好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梅嗔我一眼,说:“净说傻话。”
尔后梅轻轻地把我扶起来,梅说:“起来吧,起来喝碗酸汤面叶儿发发汗……”
我扭头一看,土桌上果然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酸汤面叶儿。真香啊!那是梅亲手给我擀的酸汤面叶儿。面叶儿薄薄的、宽宽的,上边漂着一层油花儿……我馋酸汤面叶儿,我从小就馋酸汤面叶儿。小时候我一有病,娘就给我擀酸汤面叶儿喝。后来娘的眼瞎了,我再没喝过酸汤面叶儿。
世间还有比这更好的享受么?梅喂我喝酸汤面叶儿。梅一口一口地喂,我一口一口地喝……酸汤面叶儿真好喝呀!辣辣的,酸酸的,嗞溜、嗞溜,喝了我通身汗。
喝了酸汤面叶儿,梅又扶我躺下来,给我掖好被子。我看着梅,梅真好,真漂亮,真贤惠……
我看得梅有点不好意思了。梅说:“睡吧,文英。睡一觉发发汗,兴许就好了。”
我听梅的话,我闭上眼。可我还有点不甘心,就悄悄地把手伸出来,抓住了梅的手……
梅一直在我的床前坐着,我就这样抓着梅的手睡去了。在睡梦里我飘起来了,我很轻很轻,梅一拽我就飘起来了。我和梅手拉手在海子里游,海子里水竟是热的,小鱼儿一跳一跳地咬我,咬得我浑身发痒……
十二月四日
今天好些了,头不晕了,只是嘴里有股粉笔味。
我吃粉笔了?记不清……
也许是又吃了一锭粉笔。
十二月九日
又见小丢爹在村长家门前蹲着。问了,他说是来要押金的。
去年,村里干部们兴了一个新规矩,盖房时需交二百元押金,以防盖房的农家不守规矩乱盖。钱是必须交的,不交不让盖。说是房盖起退押金,却没人能要回来,多是被村干部们吃去了。小丢爹急着用钱,就在村长门前死蹲。
有些事很难说。这是个老实得有点窝囊的人,村里人都叫他“王缺火”。他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忙,早上早早就起来了,天昏黑才回家。收成呢,却总不见好。老是欠着人家一点什么,欠久了,就做不起人,日子也过得窘迫。常常小偷样,手总是袖着,脸儿苦苦的,很茫然。有时也笑,见了穿制服的就笑,笑也很吃力;有时也骂,日天日地地骂,骂得很无趣。被村人捉弄的时候,却又不敢恼……
可是,你看,他却生了一个精灵一样的儿子。他吃过什么好的么?那定然是没有的,无非是五谷杂粮;教育呢,也谈不上。他不识几个字,整日里一张苦脸……那么,王小丢的禀赋又来自何处呢?那一双灵动的会说话的很毒的眼睛是得了怎样的孕化呢?难道是这一张苦苦的脸吗?这张脸被四时的风霜雨雪打磨过,被庄稼的汁液浸染过,被粪土熏过,蚊子咬过、苍蝇爬过;被一日日的阳光晒过、烤过、蒸过;又一日日在汗水和愁苦里泡,有着说不清的茫然和卑贱……就是这些?不,不会的。
那又是什么呢?
十二月十五日
今天上作文课。
我给学生们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
同学们嘁嘁喳喳,雀儿似的,都说不知道写什么。我也怕学生们胡编,想做些引导,就让学生们各自说说自己的理想。
教室里一下子就静了,学生们一个个冷雀儿似的,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吭。过了一会儿,王钢蛋举手了,我让他说,他说:“老师,我想尿。”就让他去尿。尿回来,他说:“老师,叫说实话?”
我说:“说实话,都说实话。我小的时候……”
教室里有些动静了,仍没人发言。我开始点名了,我点着名让学生们一个个发言……
王聚财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想去粮所看磅。我要是能去粮所当个看磅的合同工,俺家交粮就不用排队了,打的等级也高……”
王钢蛋说:“我想当村长!当村长能管人。俺爹说,当村长还能承包村里的砖窑,挣钱海着哪……”
有的说,毕业后想学木匠手艺……
还有的说,他想当电工,当电工管电还管水……
轮到王小丢,他站起来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豌豆偷树。”
听他这样说,同学们都笑了。见人笑,王小丢坐下了,默默的。
当时,我期望孩子们有崇高的目标,有更为远大的理想,就滔滔不绝地在课堂上讲了一通。课后又惘然。孩子们又知道些什么呢?从小生在村里,长在村里,天仅一隅,地只一方,接触的都是村里的人和事,很少出远门。天阴了又晴了,庄稼绿了又黄了,日影儿缓缓西移,夜总是很黑,老人们日日说的盼的是生一个娃子、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再生一个娃子……
有时候,我觉得天像锅盖一样。我真想把这锅盖儿掀了。我要有能力,就把这锅盖儿掀了!尔后把我的心挖出来,切成一份一份的,团成药丸,让孩子们吃了,孩子们吃了“药丸”就能飞出去了,让孩子们飞出去看看,然后再来写“我的理想”……
豌豆偷树?
十二月十九日
今日见小丢爹仍跟在村长身后求告,还是要那二百块押金。小丢爹哼叽着说:“房早盖起了。说是要退钱,咋就不给呢?”
村长不耐烦地说:“村里没钱,等有了钱再说。还得研究哩,又不是你一户!”
小丢爹缠着说:“有急有不急,我急用呢。早说要给,咋就不给呢……”
村长气了,说:“屁哩!你告我吧,你去告我吧!毬二百块钱,天天要狗肉帐样……”
小丢爹赔笑说:“你看,我也没说啥。你急啥,你别急……”
村长日骂道:“咋哩?你那头老圆,就你那头圆?!呔是……”
小丢爹不敢再吭了,只赔着脸笑。村长骂骂咧咧地走了。小丢爹站着愣了一会儿,看看四下无人,对着日头骂起来:“我日你娘日你娘日你娘!”
我站在院墙里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十二月二十七日
娘说,文英,村长家老二阴历二十办事哪,咱出多少哇?我说,咱不出,还得给你抓药呢。娘说,多少也得出点呀,一个庄住着,人家又是村长哩。我说,咱不出。
谁料,下午娘就把钱交上了。娘说:你三嫂来窜掇我呢,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你三嫂说,村长儿结婚呢,别人家早送去了。我来给你提个醒儿,再晚人家就不收了。我说,你看俺文英也不在家,俺出五块吧。你三嫂撇撇嘴说,五块,这年月你只出五块?是村长家儿办事哪!我来窜掇窜掇你,咱俩家合个份子,你只出五块?!我问,你说出多少?你三嫂说,俺也不宽余,多了掏不起,你家十块,俺家十块,凑钱买个大号太平洋单子,也算拿出门了……
我埋怨娘,我说:这钱留着给你抓药呢,咋说一声就给人家了?我说不出就不出,咱不巴结他。
娘说:文英,娘老了,净拖累你。娘就这样了,不吃药也能熬。礼情上的事儿咱不能缺。再说人家是村长哩,一村人都送了,咱不送,人家不知会咋想呢。你三嫂去了,回来还后悔呢,说老少老少,寡寡一个单子,拿不出门。人家都送的礼重,可势海啦……我给你三嫂说了,叫写上你的名儿,王文英。
望着娘的一双瞎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礼已送了,还说什么呢!我只感到耻辱,深深的耻辱,为王文英感到耻辱!我看见我的名字写在红纸上,挂在太平洋单子上……
十二月三十日
明日村长二儿保国结婚。因客人多,宴席摆在学校。校长让放假一天,说顶住“元旦”。
午后,有一干人在校院里垒墩子火。村长儿结婚,帮忙的人多,拉砖的、和泥的、垒火的都抢着干,一拉溜儿垒了八下!下课时,孩子们全都围着看,影响很不好。校长在一旁赶学生,说:“回去,都回去。垒个火,有啥看的?!”
我问校长:“为啥在学校办席?弄得学生不安心上课。”
校长说:“村长家办喜事,客人多,家里摆不开。再说,谁家不办个事呢……”说着,他翻眼看看我,“你不也送了一份礼么?太平洋单子,帐还是我登的。”
我看着校长的手,校长的手黑污污的,粘了许多墨汁。这几天校长一直很忙,忙得像“帐房先生”一样。白日里他忙着给村长家写“喜帖”,晚上又要去村长家给送贺礼的记帐……
郭海峰老师的手很白,那时候,郭老师的手很白。记得那年秋天,年轻的郭老师对我说:“去散散步吧。”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散步,散步是城里人说的,后来我明白了,就是走一走。于是我跟着郭老师走,一走就走进柿林里去了。已是深秋了,柿叶一片片落在地上,地上铺着一层殷红。我和郭老师踩着一地落叶往前走,踩出一片簌簌声。走着走着,郭老师站住了,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柿叶,端详良久,说:“听,树叶在歌唱呢。”我快步走到他跟前,侧耳细听。他伸着白白的手,手上端着那片金红的柿叶,说:“听到了么?你听……”我听了很久,什么也没听到。偶尔有风刮过,响起一阵“沙沙”声,过后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时,郭老师笑了。他抬起头来,用力地甩了一下围在脖里的驼色围巾,两眼望着远处的村庄,傲然地说:“你听不见。这里没人能听见。只有我能听见……”他默默地走了几步,回过头说:“我会让你听见的。会让村里的孩子们都听见……”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记着那个金色的秋天,记住了那只托着一片树叶的白手,记着郭老师许下的诺言。那时候,年轻的郭老师能听见树叶的歌唱,是他把我送进县城中学读书的。在县城的中学里,知识使我顿悟。我渐渐明白了,那树叶的歌唱是来自上天和心灵的共颤,是一种崇高的感觉,是天簌……
我很想问问校长,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个秋天了?校长肯定不记得了,校长把秋天就烙馍卷吃了。校长夸耀说:“帐是我登的,帖也是我写的,少说得五十桌!一桌十人吧,五百人也打不住,家里咋摆得下呢?”
傍晚,“请帖”送来了,果然是校长的字墨。堂堂校长,竟去为村长儿的婚事登帐……
我决意不去。
十二月三十一日
王小丢闯祸了。
上午十点左右,我正在家里修补院墙,忽听鞭炮齐鸣,响器呜哩哇啦吹奏,人像跑马似的涌出来,喊着:“新媳妇来了!新媳妇来了……”紧着,一拉溜十几辆车“日日”开进村来。前边是摩托,跟着是卧车,卧车后面是卡车……嫁妆真多呀!一时村街里花红柳绿,摆满了颜色。村人们像过年似的来回跑着看,眼都看花了。连瞎眼的娘都坐不住了,说:咋恁热闹哪?叫我看看,叫我去看看……
过了有一顿饭的功夫,我才知道,王小丢闯祸了。
正当村长家贺客云集,新郎新娘欢天喜地拜天地的时候,王小丢悄没声地背一根绳子来到了村长家门前。人乱麻麻的,没人注意他。待发现时,他已把绳套套在了脖子上,要吊死在村长门前!
村长家门前有棵老槐树,他爬到了槐树上,人们还以为他看热闹哪,他已经绑好绳子了……
人们慌了,急唤村长。村长出门,撞一双黑亮眼睛,笑便冻在脸上了。王小丢吐一口气,平缓说:“还我爹二百押金。”
树下围了很多人看,都说这孩子可恶!扬言要揍他,村长拦住了。村长何等精明,看看客人都到了,还有许多县上、乡里的干部……村长脸上的肉颤颤地动着,头上的汗已密密麻麻,仍笑着说:“孩子,你下来。你叔老了,忘事。我这就叫人给你拿钱,下来吧。”说着,随即叫人拿来二百块钱,递给了王小丢……
等我赶到时,王小丢已拿着钱走了。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钱拿走的。我去时,树下还黑压压地站着一片人,人们愣愣地望着那棵老槐树。树上的树叶已经掉光了,树枝叉叉桠桠地黑枯着,上边吊着一根绳子。绳子在寒风中晃悠着,一荡一荡地动,人们就盯着那绳子看,一个个傻了似的。
我揉了揉眼。我看见树上长着一双眼睛,很硬、很韧、很毒的一双眼睛……
我赶到王小丢家,见小丢爹脸黄黄的,正咋咋唬唬地骂他呢。小丢爹跺着脚说:“谁叫你去要了?祖爷,谁叫你去要了?!”
王小丢不吭,就坐着,脸上泻着一团木然的静,静里蕴涵着一层黑气,疹人的黑气。那黑气叫人害怕,叫人不敢往下想。他怎么做得出来呢,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小丢爹抡起牛鞭要打,我拦住了。小丢爹看我一眼,嘴里嘟哝说:“没叫他去,没叫他去呀!”说着,抱头蹲在地上,竟呜呜地哭起来了。
下午,村里像炸了似的,家家户户都在议论这孩子。有的说,村里盖房户很多,谁也没把钱要回来。这孩子竟有法叫村长把钱吐出来,在村里是头一份,真绝!有的说,这孩子有种,长着天胆哪,敢去踢村长的“脸面”……有的说,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趁人家办喜事的时候去勒索人家,太恶毒!还有的说,这孩子不是人,是精气……
傍晚,又听说小丢爹偷偷去给村长家送钱,村长不要,被推出来了。
夜里我无法入睡。背着一根绳子的王小丢总在我眼前晃。我看见这孩子猫一样走着,猫一样“哧溜、哧溜”爬上了那棵老槐树。在婚礼的鞭炮声中,在喜庆的乐曲里,在司仪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时候,他绾好了一个绳套,他把绳套套在脖子上……
这是个极其优秀的学生,他的优秀使我激动。可他眼里却蕴涵着一层黑气,那黑气会毁了这孩子……
怎么办呢?
元月一日
今日照常上课。
说是上课,其实是打扫卫生。五百人的婚宴摆在学校,教室内外一片狼藉,到处都是人吃剩下的残羹,村里的狗都跑到学校来了……
校长没有来。校长在村长家的婚宴上喝醉了,醉成了一滩泥。
课余,我把王小丢留了下来。
我说:“小丢,你把钱要回来了。要钱是对的。但我要告诉你,我不喜欢这样的行为。”
王小丢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说:“小丢,你人聪明,学业很好,是班里最有出息的学生。也许你将来会做大事情,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但我要告诉你,一个人的品行非常重要,品行是立身之本,品行坏了,一个人就完了。穷是没有什么错的,老师也很穷。穷要穷的有骨气,穷的正道。在人家结婚的时候背一根绳子去闹,这不好,很不好。孩子,你知道不知道,这是耍无赖,是勒索呀!你很聪明,但聪明得过头了,这不是一个品行好的孩子要干的事情。这样下去,有一天你会走上邪路的。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我不希望你走上邪路……”
王小丢一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望着我:“老师,我咋把钱要回来呢?”
我语塞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老天,我怎么给孩子说呢?!
元月三日
上午,正上课的时候,听见村里“咕咚”一声巨响!震得教室落土。
后来,我才知道,是村长家锯树呢。村长让人们把门前那棵老槐树锯倒了。那是一棵年数很久的古槐,根扎得很深。村长原打算连根挖了,可根太粗了,挖不动。于是村长就让人把树锯了。
村长说,他看见那树眼黑。
元月五日
下雪了。小雪,盐粒儿样,纷纷扬扬。雪下了一夜,地上像抹了一层白粉,很滑。树上结溜冰了,树的阴面结着一层薄薄的溜冰。那溜冰是风吹出来的。风把寒冷的湿气吹到树上,一直不停地吹,树就结溜冰了。
这几日神思恍惚,常能看到“眼睛”。风里有眼,雪里有眼,地上、树上、房上到处是眼……
踏雪来到学校,听人说校长找我呢。就去见校长。
推开门,见校长在炉火前蜷着。学校穷,教室里生不起炉子,就校长屋里有一个炉子,间或能烧壶开水。这会儿炉子上放着几块红薯,校长正“吧叽、吧叽”吃烤红薯呢。听说校长跟女人吵了一架,许是没吃饭吧?
看着校长啃红薯的样子,不由让人想笑。记得郭海峰老师刚有孩子时,女人去灶屋做饭了,把孩子交给他。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红薯吃。正吃着,孩子拉屎了。他一下子就慌了,不知该怎么办。就举着红薯喊:“哎,咋办呢?咋办呢?”女人没有出来,女人问:“屙了?”他说:“快点来!快来吧。”女人还是没有出来,女人:“噢噢”叫了两声,一只狗跑来了。狗“哧溜”一下钻到了郭老师腿下,郭老师吓坏了,举着红薯高喊:“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女人沾着两手面,慌忙从灶屋里跑出来,一看,“吞儿”笑笑了。女人说:“你真是个呆子,连狗吃屎都怕!”校长仍举着红薯,慢慢转过脸来,一看,地上果然没屎了。后来女人一遍又一遍地给村人们学说郭老师举着红薯的呆样,说他连狗吃屎都怕……再后,郭老师慢慢习惯了,不再怕了。孩子拉屎的时候,也“噢噢”唤两声,狗就跑来了,他背过脸不看……
我问:“校长,有事吗?”
校长抹了一下嘴说:“王缺火那孩子你得好好整治整治他,太坏,太不像话!趁人家办喜事去讹诈人家,差点出大事。不行就开除他!”
我说:“王小丢这孩子平时还是不错的。要钱是对的,但做法不对,我已经批评他了。再说,村长也有错处。别开除,还是教育教育吧。”
校长望着我,久久不说一句话。校长眼里还有红丝,校长的酒劲还没下呢。校长又拿起一块红薯,捏了捏,咬了两口,说:“我的话也不听了,你看着办吧。”
我看着校长,校长的心变硬了。校长蜷在炉火旁,脖儿缩着,眼光很混浊。他冷冷地说:“文英,你看着办吧。”
窗外,雪仍下着,冷风呜呜刮着,我问自己,我的老师呢,我的老师哪里去了……
元月十一日
今天,乡派出所来人说,水旺被抓了,关在县城东关的拘留所里,让家里人去送被褥。
他爹听说儿子因为偷人家被抓,一下子气晕过去了。他娘让电工春旺去给他兄弟送被褥,春旺嫌丢人,不去。春旺媳妇也窜掇着不让去。待他爹缓过气来,老人躺在床上流着泪说:“不管他,叫他死吧!谁叫他偷人家呢?!”
在乡村里,做贼是很丢脸的事,一家人都脸上无光。
水旺曾是我的学生,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那次回来,他没对家里人说实话。他对家人说他在外做生意呢,对我却透了实底儿。他没瞒我,他说他是“钳工”。那时候我就知道他是“钳工”。可我,做老师的,却没有回天之力,没能劝住他……
天一日日冷了,水旺蹲在牢里,期望着有人去给他送被褥。可是,他家里却没人去,因为他是一个贼。
唉,他毕竟是我的学生啊,我的学生……做了贼也是我的学生。
中午,我犹豫再三,还是给娘说了。我说:“娘,水旺偷人家被抓住了,关在县拘留所。他家里人不管他,说来还是我的学生呢,天冷了……”
娘说:“多好的娃呀,咋去偷人家哪?作孽呀!去吧,去看看他,权当积德呢。”
下午是自习课,我抽空借了辆车子,给水旺准备了些被褥,就骑车到县城去了。
县城很远,骑到已是快下班的时候了。看见拘留所的大门,我的脸像搧了扇似的!做老师的,丢人也只有丢到这份儿上了。我咬咬牙走上去,一位民警同志说:“干什么?今儿不是探视日,回去吧。”我说:“同志,我是给王水旺送被褥的,是乡派出所通知让来的。”那位民警同志看着我,黑着脸说:“不是早就通知了吗?为啥到现在才来,嗯?!人冻死了谁负责?这样的家庭……”说着,他不耐烦地看着我,“东西拿来了?”我说:“拿来了。”他“嗯”了一声,忽然很警惕地问:“你是他什么人哪?”我脸红了,我说:“我是他老师。”民警同志上下打量我一番,又像审贼似的看了很久,嘴里念叨说,“噢,老师?噢,老师……”那意思很清楚,老师就教出这样的学生?还有脸来……既来了,就不要脸了。我说:“同志,俺离这儿远,来一趟不容易,能不能让我见见他?”民警说:“按规定是不能见犯人的。既是老师,可以教育教育他。好吧,你等着。”
过了一会儿,民警把水旺带来了。我简直不相信那就是水旺,他脸色苍白,剃着光光的葫芦头,身子抖抖索索的,还带着伤。水旺看见我,扑咚一声就跪下了。他跪下来抱着我的双腿哭着说:“老师,我想不到你还会来看我,我想不到还有人来看我……”
我拉住他说:“水旺,你起来……”
水旺不起来,水旺泣不成声。他说:“老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
水旺哭得我心里也酸酸的。我说:“水旺,我把被褥给你送来了。你爹病了,你娘走不动……”往下,我也说不下去了,我眼里也有了泪,“改吧,水旺,你改了吧。”
水旺哭着说:“老师,你别说了。我等了一个星期了,我知道家里不会有人来……老师,我真想不到你会来!你放心吧,我改,我一定改。”
我说:“水旺,你要改了,还是我的学生,你要不改……”
水旺说:“老师,我没想在县城偷人家。元旦哩,我想回家看看。下了车,看见人家的包鼓囊囊的,这手就不是我的了……老师,你放心,我要是改不了,我永生永世都不再见你了,我没脸再见你了!”
我从兜里掏出五块钱,递给水旺。我说:“水旺,钱不多,你拿着买条毛巾、买块肥皂吧。”
水旺接过钱,头咚咚地在地上磕了几下,说:“老师,天晚了,你回去吧。我这一生一世都忘不了老师……”
那民警不耐烦了,说:“算啦,起来!背上被子走。”
水旺乖乖地从地上爬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了我一眼,流着泪背上被子走了。
我眼里的泪“唰”就流下来了。我冲着他的背影喊,我说:“水旺,你改呀,你可改呀!”
水旺似想回头,又不敢回头,迟疑了一下,只听那民警厉声喝道:“走!”接着,“咣当”一声,他被关进铁门里去了。
人哪,千万不能做贼呀!
元月十四日
上午,在村口碰上了校长女人。
校长女人穿了一身新衣裳,鸡窝头上亮着木梳印儿,难看是难看,略显展呱了。校长女人截住我,又朝村里扫了一眼,很神秘地说:“文英,问你个事儿。”
我说:“啥事儿?”
她脸上的皱儿一下子就凸出来了,衬得那身衣裳很假。她问:“听说那狐媚子又来缠你姑父了?昨儿个来的。你说,你实说。”
我说:“县教育局来人不错,是来检查工作的。那女的没来……”
她问:“真没来?”
我说:“真没来。”
校长女人说:“她要再敢来,我非抹她一嘴屎!你姑父是好人,就怨那浪狐媚子缠他。那狐媚子娘也不是好东西!就同同学,多少年不见了,又打发她闺女来……你姑父年轻时性躁,好瞎想,光想那少天没日头的事儿。这些年日子好过了,安生了,冷不丁冒出个浪狐媚子……你说说?我不是怕别的,孩子都大了。我怕村里人笑话。地面上谁不知道你姑父,他当着校长哩……”
说着说着,校长女人猛地甩了一声高腔:“……串亲戚哩。俺舅家的妞儿结婚了,叫去给他当叫女客哩!还不是看你姑父是校长,叫去妆光哩㗑……”
我愣了。一回头,看见校长骑车从村里过来了。校长女人走远就埋怨说:“咋恁磨蹭哩?叫我老等。”
校长也换了一身新,推着一辆新车子,车后边夹着两匣点心。校长看见我,很勉强地打了个招呼,他说:“吃了?”
我说:“吃了。”
校长女人又埋怨说:“你在家弄啥哩,这会儿才出来?”
校长不耐烦地说:“你挂梁上那点心,匣都油透了,咋给人家拿哩?”
校长女人一拍腿说:“哟嗨,油了?没几天呢,会上的点心,半年都不到,咋可油了?那咋办哩……”
校长说:“我绕代销点了一趟,想叫洪魁给换个匣,洪魁都给换了新封新匣。我给钱,他不要,丝丝秧秧地缠了半天,到了还是没要……”
校长女人美滋滋地说:“还不是看你的面子,不要算了。新匣才五分钱一个,也不值啥。”
校长虽穿了一身新,却看着叫人别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细看才知道,校长穿的裤子是偏开口的,是他女人的裤子。在乡下,一时找不到出门衣裳的时候,男人就穿女人的裤子。那裤子是一块布套剪的,男人做一条,女人也做一条,为了省布。出客的时候,就混着穿。校长不但能穿女人的偏开口裤子,也知道给点心换匣了。乡村里的点心不是吃的,是“串”的。乡下串亲戚的时候,提上两匣点心,从这家串到那家,尔后就一直串下去,也许一年,也许半载,只要装点心的匣不坏,就提着走。点心匣被油浸透了,换换匣;彩色的封底烂了,换换纸,却不管匣里的点心……点心匣是乡人的脸面哪,乡人是提着脸行路的。
校长骗腿上了车子,带着女人去了。校长已很乐意给人当“叫女客”,当“叫女客”有酒喝。校长女人在车上嘱咐说:“少喝点,别又醉了。”校长说:“放心吧,喝不醉。”
麦苗出齐了,绿油油的,村路蜿蜓,校长骑的车在村路上晃着,慢慢就不见了,像烟化了似的。
我站在村口,觉得冷风像刀一样,很寒。校长没带围巾,校长已用不着围巾了。
元月二十一日
明天就要放寒假了。
校长对我说:“下学期的课得调调,你有个准备。”
我问:“怎么调?我送的是毕业班。”
校长不看我。校长站在厕所里撒尿,我也尿。校长尿完紧了紧裤带,耷蒙着眼说:“回头再说吧。”尔后就走出去了,手一甩一甩的。
我想赶上去问问他。校长也等着我问他。我没动。
我知道校长对我有意见。
二月一日
今天是阴历腊月二十三,是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时辰,可我却听到了一个坏消息:王小丢被人打了。
王小丢在去镇上卖萝卜的路上被人打了。是洪魁发现的。洪魁去镇上进货,看见他在路上躺着,萝卜散了一地,就把他拉了回来。人看了,都说打得狠,打得仔细,身上已无一块好肉……八成是月仇!
洪魁说,看见时,他还在地上趴着,一脸血!见了人,他竟没有哭,他说:“洪魁叔,扶我一把。”洪魁问他是谁下的毒手?他咬咬牙,不说,再问也不说。
我去看他时,小丢娘已哭成了泪人。小丢爹在床前蹲着,一声声叹气说:“看看,出事了吧!咱惹不起人家……”王小丢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见我来了,脸上挣出一丝狰狞的笑,喃喃说:“老师来了。娘,给老师个座儿。”
小丢娘擦擦眼里的泪,给我搬了个小板凳。我坐在床前,望着遍体鳞伤的王小丢,心一下子像是被揪住了。我说:“小丢,上医院吧,我送你上医院。”
王小丢疼得浑身直抖,可他坚忍地咬着牙说:“不,不去,我能熬。”
天哪,这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也是王村学校最有培养前途的学生。我期望着能把他送出去,期望他能长成一棵大树,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可他却被人打成这样,血肉模糊地躺在那里……我的心都快要碎了!怒火一下了窜到了脑门上,我“咚咚”地站了起来,问:“小丢,是谁打的?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王小丢紧咬牙关,两眼空空的,那空空的目光直视屋顶,冰一样冷。他身上仿佛游动着一股凛人的寒气,那寒气在仇恨和屈辱的毒火里烧过,尔后化成了一片灰烬,黑色的灰烬。很久很久,他的眼眨了一下,那一眨是凶残的。他咬着牙说:“别问了。老师,你别问了。”
为什么要毒打一个不足十五岁的少年呢?他惹了谁了,打得这样惨?!我说:“小丢,你说吧。你相信老师,老师会给你作主的……”
没有话,王小丢挨了打却不说一句话。他不哭,不叫,木然地躺在那里。他的耐力已超出了常人所能忍受的极限……
我说:“小丢,你不相信我吗?你连老师都不信了?!”
仍无话。我看见他身上的血痂在变黑,流淌的血也在变黑,那血浓得像酱油汤似的,散着一股泥土的甜腥气。土地是沉默的,这孩子也是沉默的。我心里不由飘出一丝疑虑,这孩子是怎么长成的呢?他怎么会具有这样的耐力和韧性呢?
蓦地,我想起了王小丢背一根绳子去闹村长家婚宴的事……我明白了。他知道是谁打的,他知道为什么。可他的心被打残了,他不再相信人了,他谁都不信。在他眼里,世间没有公理、没有正义、也没有善良……
在这样的孩子面前,语言是苍白的,教育也显得无力。我还能说什么呢?救救我的学生吧,谁能救救我的学生?我是老师哇!
离开王小丢家时,我的心很疼,像被人用刀割了割似的。
二月八日夜
今儿是除夕,也是我的洞房花烛夜。
没有请外客,只有我和梅。
一碗饺子,两枝红烛,四碟小菜,我和梅相对而坐,以茶代酒,四目相望,已是人间天堂。
窗外北风怒号,瑞雪纷纷,一片洁白。爆竹响过了,狗儿也不再咬,村人已睡去。世界真静啊,仿佛在梦中。我问梅:这是梦么?
烛光流着红泪,把梅的脸映得鲜艳如花。梅笑了,笑出两个甜窝儿。梅羞羞地说:已经是你的人了,还说这傻话。
梅,梅,好梅。梅用眼睛说话,梅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心里一热,就坐到梅跟前去了。我拉住梅的手说:梅,让我好好看看你。
梅说:还看不够么?
我说:细读。
梅扭着腰说:看我打你,看我打你。说着,两只手轻轻地朝我身上擂,我就势抓住她的手,把她拥在怀里,狠狠地亲了一口!
梅再要打我,已似无力,就扑倒在我怀里,喃喃说:狼,白眼狼……
梅,我的小狐仙,是老天爷派你来的?老天爷可怜我这个穷教书匠,可怜我这个光棍汉,就把你派来了。老天爷有眼哪!你说话呀,小狐仙。
小狐仙不说,小狐仙羞红着脸趴在我的怀里。我真害怕天亮,天一亮我的小狐仙就飞走了……
梅说:小狐仙不走,小狐仙会好好跟你过日子,过一辈子。
相拥而坐,已近三更,可我还是不敢睡,我怕一睡下小狐仙就真的走了。
我的小狐仙。
二月二十四日
寒假已过,又要开学了。
今天,在教师会上,校长突然说:“文英,这学期你教一年级吧。”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送的是毕业班,眼看着就要把学生送毕业了,这是最关键的一学期,校长却突然决定让我教一年级……
屋子里有了一串咳嗽声,没人吭声,谁也不说话。接着就有人跺脚,天还是很冷,很冷。
校长耷蒙着眼皮,说:“散会吧。”
教师们袖着手往外走,一个个冷雀似的。我坐着没动。校长看人走光了,才慢吞吞说:“文英,你还有啥事?”
我说:“没事,校长。我只想问问你,是不是因为那次打篮球?”
校长很窘,久久说不出话来。在沉默中,我发现校长很憔悴,头发掉光了,身子曲蜷在椅子里,看上去很像一团破棉絮。校长当年的英气也已随着头发掉光了,人委琐琐的,一只手去挫脚上的灰……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校长摘下眼镜,揉了揉浮肿的眼窝。慢慢,那眼里的混浊淡了些,他又干干地咳嗽了两声,说:“文英,你要想教六年级,就……还教吧。”
我站起来,慢慢往外走。这时,校长又说:“文英,我老了,别跟我一样……”
听了这话,我心里湿湿的,很不好受。校长一生坎坷,他被打过右派,还娶了个乡下女人,孩子又多,日子像树叶一样稠啊!是日子把他磨成这样的,这不能怪他。校长是个好人,他知道毕业班的重要,他也期望这所偏远的乡村学校能送出几名学生。他是想报复我,可他做不出来。他当了一辈子教师,他做不出来。
我没吭声,只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然而,当我站在晴冷的操场上的时候,校长却又追了出来。他走上前,拍着我的肩膀说:“文英,你那脾气也得改改。你可以继续教六年级,但有一条,王小丢不能让他上了。”
我转过身来,望着校长,问:“为啥?”
校长说:“村长说了,那孩子太毒……”
我喊道:“都把人打成那样了,还想咋……”
校长拦住我的话头,说:“文英,你别嚷嚷,我知道这孩子学习好,是块料。可你知道,学校老师的工资有一半是村里补贴的,给不给村长当家,你拈拈份量吧……”校长说完,扭头走了。
这时候我看见眼前有一个饭碗在滴溜溜转,那是泥捏的饭碗。我的饭碗是泥捏的,一摔就碎了。我看见我的饭碗碎了。碎就碎,我不怕碎,只是身上冷。风寒,身上就冷。
走在路上,我也想骂,日天日地地骂……
二月二十五日
一夜没睡。
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我翻开心看了看,我很胆小。
二月二十七日
今天,我去看了王小丢。
王小丢仍在床上躺着。他生疮了,生了一身烂疮,脓水四下流,他却一声不吭。
小丢娘把烧过的草木灰铺撒在床上,他就在热灰里滚,牙关紧咬着,头上冒一层细汗……
屋子里弥漫着甜甜的腥味,草的腥味。烧成灰的草仍然带一股腥味,那腥味是泥土给予的,和人的血腥味没什么两样。当草灰粘在小丢身上的时候,能听到“咝咝”的声响,一种融化的声响,声响里飘出一缕缕香气。这孩子是人吗?
我问王小丢:“痛吗?”
王小丢说:“不痛。老师,我不痛,只是有点痒。”
小丢娘说:“痒就好了。”
王小丢望着我说:“老师,有话你就说吧。”
我知道这孩子眼尖。可我能说什么哪?我说校长不让你上了?你别上了……这话我说不出口。我说:“没事。开学了,我来看看你,看你啥时候能去上课。”
王小丢说:“老师,我能上。可我一身烂疮,怕同学们恶心,等疮好了吧?”
我说:“行,治好了再去吧。”
王小丢眼巴巴地望着我:“老师,你能来给我补补课么?我怕耽误太多。”
孩子把我逼到死角里了,我不能不说话。我说:“放心吧,我来给你补课。”说完,我赶忙走出来了。
我不敢看孩子的眼睛,我害怕这双眼睛。
三月五日
我想了很久很久。只有一个办法,我得把村长告下来,我一定得把村长告下来。
今天上午,我去县里找了老同学孙其志,孙其志现在是县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副主任了。
孙其志又胖了,很沉。见了面倒还热情,说话“哼哼”的,很有气派。我说:“其志,我想请你帮个忙。”
孙其志手一挥说:“老同学,客气啥。有话请说啦,能办的我一定办。”
我就给孙其志讲了村里的情况,讲了我的学生王小丢……我说,我得把村长告下来,你帮帮我。
孙其志听了摇摇头说:“老同学,这事儿我管不了啊,你该去公安局。要是‘计划生育’上的事儿,我一准管。”
我笑了。我说:“其志,我就告他违犯计划生育政策。村长大儿结婚后已生了两个孩子了,又偷偷生了一个,说是捡的……”
孙其志愣了,摇摇头说:“当真?”
我说:“千真万确。”
孙其志沉吟半晌,哈哈一笑说:“算啦,算啦。老同学,你管这屁事干啥?走,我请你吃饭?”
我说:“其志,我大远跑来,不是混饭吃的。你管不管?”
孙其志看我认真了,忙改口说:“我问问,调查调查再说吧。”
出了门,我心里跳跳的。我想说一句:千万别把我露出来,别说是我告的。可我张不开嘴。
三月十五日
十天了,没有任何消息。
我又找孙其志。这回我狠了狠心,提去了十斤小磨香油。
孙其志看见油就笑了:“老同学,你打我脸哪……”
我也红着脸说:“自己地里种的……”
其实不是种的,是我买的,高价买的。提着油,我觉得我是把脸卖了。
孙其志看看油,说:“你真想告他?”
我问:“这事儿能告倒他吗?”
孙其志说:“如果调查属实,撤职是没有问题的。不过,这事儿老复杂呀!”
我不吭声,就看着他。孙其志拍拍我说:“好,我查查。”
三月二十五日
又送香烟两条。
……
四月一日
桃花开了,开得很艳,一树树粉红。梨花也开了,一树树粉白。鸟儿在唱……
县计划生育小分队下来了,复查村里的计划生育工作。孙其志说:“你等着吧。”
四月三日
今天上午开了群众大会。
会上宣布,村长因带头违犯计划生育政策被撤职,还罚款两千元……
村长老婆站在村口整整骂了一天!
村长说:“查出来剥他的皮!”
当时,我真想站出来说,是我告的,剥我的皮吧!可我没有勇气。五叔,对不住了。干这件事太卑鄙,我也觉得自己很卑鄙。我干的不光明正大。为人师表,干这些鸡鸣狗盗的事,说来叫人汗颜。我问过我的良心,良心说你别这样干,要干就当面锣对面鼓,你站在他的门口,大喊三声,说我要告你啦!可我又问了问我的胆,胆说事不密则废。你是个民师,你的饭碗是泥捏的。虽说你是为学生,可你不但救不了学生,自己的饭碗倒先碎了,你还有个瞎眼的老娘哪!你没有别的办法……
傍晚,王小丢来了,仍是悄没声的。他站在院子里,默默地望着我,我也看着他,谁也没说话,没有话。
过了一会儿,王小丢说:“老师,昨个儿我做了个梦。梦里我把村长家的骡子勒死了。我小,我没那么大的劲,没人能猜出是我干的。可我能勒死他家的大骡子,我有劲……这是个梦。”
我的喉咙有点干,我说:“要相信……”
王小丢说:“老师,我说着玩哪。我不会干让你丢脸的事儿。”
我躲开他的目光,那光很毒。我说:“明天来上课吧,好好学。”
王小丢说:“我要考出去,我能考上。”
四月二十日
校长问我,这届快毕业了,你估摸能考上几个?
我说,县重点中学最起码一个,乡中也会考上十几个。
校长很高兴。校长说抓紧点。乡文教助理说了,还要评奖哪。全乡二十一所小学,评一二三等奖。一等奖是电视机,二等奖是自行车,三等奖是座钟。你能争个自行车就不错,我那娃子有人提媒,女方要辆好自行车……
五月十日
考试一天天迫近了。
同学们正加紧复习,每天晚上提着油灯来学校夜读。我也搬到学校来住了,一天只能睡四五个钟头,很乏。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得撑住。
也有的学生明知无望,就不来了。
下罢早自习,在回家吃饭的路上,我碰上了王聚财。王聚财背着铺盖卷正慌慌地往村外走。看见我,他站住了。
我说:“聚财,你干啥呢?”
王聚财说:“老师,我不上了。上也没啥指望。俺舅在郑州做木工活呢,我去跟他学木匠……”
我心里一热,眼湿了。我说:“聚财,上了几年学,会写信吗?”
王聚财说:“会写。你教过多次,我都记住了。我带着地址呢。”
我拍拍他说:“出门在外,多留神。你才十五岁,还小。常给你娘写个信,别叫她挂念。”
王聚财哭了。
我说:“别哭,老师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多包涵吧。”说着,不知怎的,我也掉泪了。
王聚财走了,我的学生走了。不管怎么说,他能写信了,能写信就好。
六月十日
离考试还剩一个月了!
……
附记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七日上午九时,王文英老师正为参加毕业考试的二十七名应届毕业生辅导功课,忽听房梁上有“咔咔”的声响。王文英老师急忙让学生快跑……待学生们全部离开教室后,王文英老师才最后一个出来,但已晚了一步,只听“咕咚”一声!王文英老师被砸倒在教室里……抬出来时,人已血肉模糊,他睁眼看了看围在身边的学生,喃喃道:快走,快走!
王文英老师死后,全校师生为之披麻戴孝送葬。六月天,村里村外一片孝白,哭声震天……
(据查,头天夜里下了场雨。房坍是村人偷窃房梁钢筋造成的。但王村年内无人盖房,而去年盖房的有四十八家之多。事隔一年,房突然倒坍,已无法查证。主要责任者郭校长被开除公职,免于刑事处分。现为农民,在村里放羊。)
王文英老师的事迹逐级上报,县广播站广播了他的优秀事迹,河南日报发了专题报道。县广播站的记者看了死者的日记后,专程来采访王文英的妻子。村人愕然,说他光棍一条,没有女人。记者不信,去家查看,见屋内只有一床一破桌,一张女人的画……
这年,王村学校学生王小丢考上了县城重点中学,走时带洋二百元。小丢娘让他留下五十,说家里没钱。王小丢不给,说:“三年后还你。”村人们说,这娃子真不是人。
注:“豌豆偷树”——布谷鸟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