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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碣之谜》全文阅读

发布时间:2023-07-05 14:4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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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欧光慈偷偷给大马乡下病怏怏的孤身老母寄去500块钱,本想意思一下。这事儿不知怎么让大马知道了,跑过来和欧光慈大吵大闹。欧光慈好说不行终于被吵火了,大骂大马:“你老娘得病需要钱,你他妈一个孝子贤孙不尽孝道不说,我替你当他娘的一回孝子贤孙,嘿嘿,反倒当错啦!”

大马回骂:“废话,本来就当错了。孝子贤孙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么!你这么一搞,是不是把我的形象搞臭了——是不是!”

欧光慈被噎住了,居然接受了这个说法。大马满嘴唾沫星子地说:事实上他已经寄钱回去了,寄了1000。准备这个月发工资再寄500。大家帮着算算时间,发现怪了,欧光慈后寄的钱反而先到了,大马先寄的却没到。接下来自然是一番查询。结果弄出了邮递员吴川被杀的那个案子。绝想不到的是,由那个案子又扯出了发生在本市六年前的一起命案,简直绝了!

欧光慈说:“老天爷恐怕要开眼了!”

此时此刻,欧光慈正掂着手里的一块铁疙瘩在想事情,那是沉甸甸的一块生铁。抛起来又接住,然后搁在办公桌玻璃板上观察着。这是一块呈钝型的铁疙瘩,一面磨得很光滑,另一边则是断裂的茬口。现在的关键是,你无法搞明白这块东西是从什么上边断下来的。

六年前,欧光慈也像现在这样坐在桌前盯着这块铁疙瘩发傻,一天不吃不睡,女儿考大学他都没顾得过问一句,直弄得如今女儿见了他就甩脸子给他看0一晃六年了,人们几乎忘光了那件积案。而今,如同明澈的池水被谁搅了一下,沉淀的东西重新泛了起来。

是纯粹的巧合,还是其中有什么内在联系?

大马家乡的那个邮电所所长已经被拘审了,他说事情赖他,他愿意负他应该负的责任。可有的责任你根本无法划在谁的头上。事情不复杂,该邮电所乡邮员吴川好些日子没来上班,邮电所长便亲自上阵替吴川送邮件。欧光慈寄的那500块就是他送的。用这位倒霉所长的话说,吴川原本就是个稀稀拉拉不服管的人,走哪儿吃哪儿,偶尔还睡在不该睡的地方,耽误传邮的事情已经发生不只一次了。因此这回不见吴川来上班也没人大惊小怪,谁想到他被人弄死了呢!

吴川是被人用砍土镢头砍中后脑而毙命的,尸体被拖到山道边树林里藏了起来。大马见到那尸体的时候已经臭得不成形了——这是一个少有的热季。

砍土镢头的主人住在不太远的村子里。老头儿强调说,同样的镢头他墙根扔着六七把,什么时候丢了一把他根本没发觉。大马在这家人墙根处的一口水缸沿上采到了一枚指纹。如今技术处理已经出来了,证实,这枚指纹和六年前那起案子物证中的这块铁疙瘩上采到的指纹百分之百同出一人。巧么?尚不好说。如果真是巧合,那也太他娘的神了。大马家乡和本市遥遥相距1100多公里,是个刚通公路没多少年的穷村子。

照习惯思维,首先应找找这两个地理位置上的交叉点。

小郝说:“交叉点有哇,它们同属于中国。”

范小美哇哇大叫着要打小郝,欧光慈说:“别闹,他说的对,继续说。”

小郝走过来神情专注地盯着桌面上那块铁疙瘩,盯了好半天,终于摇摇头作黔驴状。欧光慈说:“它和那件打死吴川的凶器有共同点,都是铁做的!”

“镢头?”范小美叫道。

“NO,我仅仅指出都是铁做的。”欧光慈眯眼瞧着那块铁,“现在让我们来复习一下六年前那起案子。小郝,那年你刚来报到吧?”

小郝想了想:“对,刚到刑警队。”

02

六年前,也是这个季节,城北开发区挖出一个死人。

由于脸被搞得稀烂,所以无法辨别其身份。当时开发区刚刚开始平地上马,土是新的,五六台推土机没日没夜地把一个生产大队铲平了,正在搞土地招标。刨出死人那块地是一家搞电子软件的公司买下的,挖出死人以后该公司老总说不吉利,要求退货。这件事情被晚报搞了篇特写,大意是:高科技公司老板竟然相信风水。现在这份报纸还在档案夹里。

死人埋得不深,软件公司挖地基的时候挖出来的。根据腐烂程度分析,此人是那一年初春被害的,直接死亡原因是被石头砸中了天灵盖,很简单的杀人方式。之所以后来成了积案,除了死者脸部彻底被毁以外,更主要的原因在于挖出死人的地点近一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找不到人。原先的生产大队全员被安置了,经常出现在那里的只有五六台推土机。欧光慈当年勘查现场的时候找过所有的推土机手,结果一无所获。眼前这块铁疙瘩是勘查现场那天不经意中捡到的。

一句话,那个案子是欧光慈手中为数不多的未了之案中的一件,不一定很复杂,但就是寻不到突破口。

实在不敢想的是,六年后居然出现了希望。

“过来,你们两个都坐过来。”欧光慈点上支烟慢慢抽着,“大马那头也没有电话,估计进行得不会太顺。咱们先分析分析这个。我说了,两个指纹出现在相隔六年、相距一千多公里的两个时空当中,其中若没有某种关联,杀了我也不信。你们俩听着,现在谁能找到其中最关键的那个共同点,这个头功就是谁的。”

小郝像哲学家似地沉思着,而后说:“队长,我是没有思路的,不如现在去见见那个郭小敏,你莫非忘了那个女人了么?”

范小美麻利地翻出一张女人照:“是她吧?”

照片上是一个脸型眉眼都不错的女人,略显粗放,感觉有点泼的女人。六年前那案子僵住后,约三个月后此人出现了。她是来请求寻人的,寻她的哥哥郭小伟。据郭小敏说,她哥哥已经半年多没有音讯了,没家没业的单身一人,平时没有谁太在意他。但是半年多没有一丝一毫动静,越想越不踏实,所以向公安局报了案。

治安处的人想起欧光慈手里有个结不了男尸案,就把郭小敏交给了欧光慈,结果死者竟真是郭小敏她哥!那些天郭小敏简直疯了,就仿佛是公安局杀了她哥似的,惊天动地的撒泼耍赖,非要欧光慈把凶手抓出来毙了。欧光慈任她闹,闹够了才开始问——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你哥,他的脸已经全烂了,我要是你我就认不出来。

这么一说,反倒把郭小敏说愣了。难道不是我哥么?欧光慈让她想想郭小伟身上有什么其它特征。郭小敏说她没注意过这些,然后又说她哥小时后爬树偷枣让树结子划伤过左腿内侧。后来又突然大叫:“我哥作过阑尾炎手术算不算?”

当然算!欧光慈立刻重视了。

经查,死者左腿内侧确有划伤,也确实做过阑尾切除手术,死者身份就这样确认了。遗憾的是,郭小敏除了发疯以外,轮到正经的却提供不出什么有利线索。她只说她哥在南方打过工,作过些小生意并且赔得精光,至于和什么人有来往,社会关系如何等等,郭小敏屁也说不出来。最后的结果是,死人送去烧了,案子依然锁在抽屉里。

此刻,小郝提到了郭小敏,欧光慈没有马上表态。其实他早想到那个女人了,但是当年验了死者的指纹,与铁疙瘩上的指纹对不上,因此没有什么理由认为那个一千多公里外的乡邮员之死与郭小伟的死有什么直接关系。但是小郝忽略了一个他一直追问的问题,那两个案子的共同点。其实已经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有此指纹之处都死了人!那么,凶手应该是共同的一个。进一步说,不同时空的两个被害者应该有某种“关系”!

郭小伟——吴川。

“小郝,马上跟大马通话,进一步了解吴川其人!”欧光慈掐灭了烟蒂,“算了算了,把电话给我!”

大马隔着一千多公里都能“听”出欧光慈的表情,一定是眯缝着眼伸着长长的鸡脖子,大喉结一上一下地动着,嘴角挂着白沫……现在他正站在那个发现凶器(镢头)的人家院墙外,脚边有一堆热乎乎的驴粪蛋,土路口儿那里有一头驴在认真地往这边看着,天热得邪乎。

“队长,我明白了,现在咱们长话短说好不好……对对,你的意思我完全懂——郭小伟那个案子我不是参与了么……好了好了,我已经马不停蹄干了好几天了,手里的活至今没完没了,忙得我连我老妈都来不及去看上一眼。”

欧光慈又罗嗦了一分多钟,好歹说了声再见,大马关了手机。

分散在四周的当地同行集中过来,很尊重地等着大马吩咐。当地人实在,见着大地方来的刑警,莫名其妙地肃然起敬。大马把队长的电话内容对他们细说一遍,连同介绍了六年前那起郭小伟被杀案的大体情况,最后问:“这个吴川什么时候干上邮递员的,过去做过什么?”

大家使劲儿回忆。那个外号小六子的警察先开口了:“不太好说,没有人关心这个。现在能肯定的是,吴川当邮递员是五年前的事,在此之前干过什么,咱们可以继续了解。”

“本地外出打工的人好像挺多?”大马有目的地问,假如郭小伟与吴川共同认识那凶手,一组关系就成立了。欧光慈的全部意思就是这个。

大家沿着院墙转着。小六子说:“这个好查,咱们干完这摊子就去见吴川他老婆。”

大马说:“也好。”

十分庆幸带了个笔记本电脑,不然就无法把指纹清晰地传回去,自然也就拉扯不出郭小伟那个积案。大马服了,乡里至今找不到一台电脑,这就是经济发展方面的差距。

吴川所送递的邮包和邮件均完好。邮政用的那辆自行车估计被凶手用了一下,抛在14里地外的镇子边上,被人卸走了两个车轱辘。贪便宜的人找到了,他们证实,见到的仅仅是被抛弃的车子,根本没看见骑车人。使大马惊奇的是这里的一位法医,镢头的鉴定及吴川被害的可能经过,这位姓费的大姐说得清清楚楚。大马一打听,原来费大姐是上海名牌大学毕业的,在这贫困之地贡献了大半辈子。至于那镢头的主人,也是个实在而厚道的人。他说镢头就是他家的,镢头把上有他刻的三角记号,其实他硬是不承认你也没办法,这一带农民家家都用这东西。

这是他们第二次来了,目的是想搞清楚凶手的行动路线。吴川被杀的那个位置据此不是太远,但即便不远也足有500米上下。换句话说,凶手是有目标并有计划地实施了杀人行动——先在这里窃走了镢头,守候在吴川送递邮件的必经之路上,杀人后处理现场,最后骑车离去……大体如是。那么,有两点前提不可缺或。一、凶手需要知道吴川的行走规律。二、偷窃凶器也是计划之内的事情。

绝对是仇杀,无疑的。这一点小六子他们一干人结论下得很痛快。他们指出,这一带穷困,若是图财,吴川连裤子都留不住。更何况口袋里的两百多块钱,显然是夺命来了。

大马心想:干得够狠的,跑到这穷乡僻壤来下手,仇显然很深。

现在的思索中心变得复杂了。这穷困地方的一起案子勾连到千里之外的那个大都会,给谁都会浮想联翩。由寄给母亲的钱,扯出这么一个案子,本身应该承认是巧合。但是有两个时空同一杀手这一点,那不就是巧合了。大马接受大家的说法,是一起谋杀,相隔了六年的蓄意谋杀。凶手干得很漂亮,仅仅无意间留在缸沿上一个指纹而已。

他们在院墙的豁口处站住了,凶手显然是从这里进出并拿走了那把镢头。豁口是主人有意开的,因为有车轮印留在地上,自行车推出来很快就可以上公路,再有就是去杂货店买油盐酱醋比较方便。大马往不远处瞟瞟。那个小铺子的女老板他们已经见过了,没了解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她只提供了一点东西,说吴川每次来送邮件的时间,基本上是上午10点到吃晌午这一段,这对判断吴川被杀的粗略时间有一定用处。那女老板说,吴川来送东西保持在三天一次。

大马对小六子说:“照这么说,凶手要摸清吴川的行动规律应该不少于三天,搞不好需要两个三天也说不定。那么他徘徊在此地如此多的时间,莫非就真的无人注意到他么?”

大家纷纷点头说是。

小六子不同意,道:“那也不一定,这儿毕竟人烟稀少,而且都是些没心没肺的老农民,谁家的驴都认识……人,不一定。不早了,去找点饭吃吧,吃完了去见吴川他媳妇。吴川他媳妇是我哥的中学同学。”

03

欧光慈本打算去见见六年前那位哭哭闹闹的女人郭小敏,范小美和小郝也很想见见。可是车行至半路欧光慈又突然改了主意。那张干巴巴的瘦脸像酸着似地皱了起来,他问:“咱们现在去见郭小敏,目的何在?范小美你说,咱们去见郭小敏问什么?”

是呀,问什么?

郭小伟被杀,还可以问一些相关的情况,吴川被杀你问郭小敏什么呢?或者开门见山,问问郭小敏是否听说过一个叫吴川的?可郭小敏连她哥的情况都懵懵懂懂说不明白,打听吴川有戏么?

小郝说:“队长,出都出来了,还是去见见吧,没准会有意外的惊喜呢。那个娘们给我的印象很深。”

“六年了,还惦记着呢!”范小美不酸不淡地哼了一声。

六年了,郭小敏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不由地使欧光慈怦然心动。假如说当年她还是一朵未开的花苞的话,而今这女人算是真的长开了,大大地怒放了。欧光慈远远地看着她在花店的大门口洒水,心想,通常所说的闭月羞花恐怕就是这种样子吧?

郭小敏漂亮多了,白是白红是红,要腰有腰,要臀有臀,再那么恰到好处地一摆动,男人的目光全招过去了。他那家花店也起了个十分“暧昧”的名字,叫“引蝶鲜花店”——见他娘的鬼了。

小郝问队长要不要过去,欧光慈想了想,道:“这样吧,你和范小美过去看看,暂时别暴露身份。要不要问点什么,你们自己看着办。”

“你呢?”范小美问。

欧光慈摆摆手:“我特征态明显,现在还不便露脸,你们去吧。”

他看着两个年轻人下了车,勾着手过了马路,向引蝶花店走了过去。

郭小敏正比手划脚地和相邻那家服装店老板说什么,说到可乐之处便哈哈大笑,笑得肆无忌惮。欧光慈慢慢抽着烟,隔着车窗注视着这个女子。六年了,快30了吧?他想。当年的一些零星记忆又跳进脑海。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到眼前的案件有些莫名其妙的不真实感,莫非自己的感觉有什么毛病吗?他琢磨着。是的,这种感觉挺明显的。他望着郭小敏比手划脚的样子,想:要是自己现在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杀你哥哥的那个凶手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又杀了个人——他猜不出这话出口后会有什么效果。妈的,恐怕真的该和她见见呢!欧光慈是最擅长捕捉感觉的人。

小郝二人已经和郭小敏搭上话了,小郝作多情状,很像回事儿地挽着他“媳妇”范小美。郭小敏把二人请进花店,热情地做着介绍着。隔着层玻璃,欧光慈只能看见影子在晃。少倾,三个人走了出来,范小美怀里多了一束精致的鲜花,幸福的十分要命。二人向女老板扬手走人,突然小郝想起了什么,回头和女老板说话。欧光慈知道此刻说到要命的问题了,因为快乐得像多动症似的郭小敏突然收住了所有的动作,表情蓦然专注起来。欧光慈心里叫了声OK——他有感觉了。

他知道郭小敏原本想控制自己的神情,但没控制住,这一刹那的表情变化,说明她哥被杀那事丝毫没有被她淡忘。六年了,什么伤也该结痂了,可她给人的感觉却是新伤一块。

哦,新伤一块!

小郝和范小美倒也懂事,没扯太久便告辞了。那郭小敏傻呵呵地望着走远的两个人,僵在那里纹丝不动。欧光慈轻轻地轻轻地发动了车子。拐过半条街,他跟上了自己的两个伙计。二人钻进车子,范小美把鲜花扔给欧光慈道:“报销啊,队长,60多块呢!另外队长,小郝他假公济私,搂我搂得过分紧了。”

小郝道:“废话,不做得真实点儿谁信呀,这是工作需要懂不懂。”

欧光慈哈哈大笑,把车子开上大街:“说说吧,你们怎么表现的,看看我徒弟有没有长进。”

小郝嘿嘿地笑起来,笑得有些收不住。

范小美拧小郝,向欧光慈嚷道:“他说我哥哥六年前让人害了,至今没找到尸首——幸亏我没哥哥!”

欧光慈心头一抖,车子骤然减速滑到路边熄了火。

他觉得胸口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撞得他甚至有些想吐。他不吭气,一动不动地伏在方向盘上转动着大脑。郭小敏方才的那副表情像出了毛病的VCD盘似地反复重复着,最后,他吐出一口气来:“兔崽子,你怎么偏偏想起这么句话拿来说?”

小郝的表情严肃了,他知道自己恐怕不留神做了一件有用的事:“队长,你没见这束花过于素吗,素花往往是用来祭奠亡人的,所以我……”

欧光慈转过脸来,目光无比温柔,温柔得像个老祖母。他将那束花举到眼前看着,轻声道:“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我看到郭小敏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出现了明显的僵直感。可能只有远距离能看得出来。那种僵直感只可能说明一个问题——郭小敏当时出现了一种强烈的恐惧。伙计们,你们想想,她恐惧什么?就因为听了你的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不,恐惧永远是来自恐惧者本人的心理!伙计们,我觉得六年前就被这个女子骗了!郭小敏根本就不是一个疯哭疯闹的傻大姐,全是假象。”

范小美叫道:“队长,你究竟想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欧光慈发动了车子,轻声道:“我想说的是,六年前那个积压案件的整体思路很可能是错的。我们要用一种怀疑的目光重新审视它,跳出过去那个固有的思路。否则不行!”

“具体说呢?死者是谁?凶手又是谁?”小郝急切地问,“莫非郭小敏知道?”

“对,极有可能!”欧光慈有力地吐出四个字,“走,去开发区!”

开发区,六年前发现死尸的那个地方,现在已是一片现代化新区,基本上都是高科技企业,有人称其为本市的中关村。欧光慈坐在树荫蔽地的一块土坡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六年前,就在那座茶褐色的大楼下边,挖地基的民工刨出一具男尸。现在这座楼矗立在眼前,楼房的建设者早已星散了。历史终归是翻过去的一页,恐怕早没有谁惦记着它了。

欧光慈想捕捉一个感觉,或者说,要从纷纭的历史线团中另外抽出一根线头来,重新思考。六年前,发现尸体的时间是夏季。而尸体死亡并被埋掉的时间技术鉴定为三个月前,也就是那一年的初春。欧光慈当时分析,三个月前死者被击杀毁容后埋在了荒僻的那个地方,然后被挖地基的民工发现。此后冒出个寻人的郭小敏,所谓郭小伟被杀就这样成立了。现在他扪心自问——对么?

认真回忆起来,所谓“郭小伟被杀案”其最核心的机密其实都是郭小敏说的,除此无它。方才,郭小敏身上洋溢出的某种虚假感,加上小郝给出的那一横炮……噢,还不说明问题么!是什么事让她闻听后如此恐惧?大概不是六年前留下的恐惧吧!他想起自己的那个感觉——新伤一块……新伤!什么新伤?!

“嗨,小郝小美,你们觉得郭小伟真的死了么?”

欧光慈这突如其来的提问把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天呀,果然是欧某的风格,说翻就翻过来了,翻得如此彻底和大胆!

“队……队长,你什么意思?莫非死的不是……郭小伟?”

欧光慈让小郝别那么紧张兮兮的,他朝前扬了扬下巴,道:“我现在给不出什么结论,只能提出一个新思路。你们感觉一下,有了这个思路,想象空间是不是一下子就大多了?”

他嘿嘿一笑站起身来,向着那栋茶褐色的楼走了下去。小郝和范小美相互看看,疾步跟了上去。欧光慈带着他们沿大楼转了一圈,指出:建筑物东南角偏北20米左右的位置即是当年挖出死人的地方。用来作参照的有两个点,一是正西方向的一棵古槐树,二是正南方向的铁道道口,这两个参照点六年前就存在,现在依然在。

小郝和小美绝对服了,神脑子!

三个人没有在此久留,径直去了开发区管理委员会。欧光慈要进一步了解一些土地开发前后的事,想多掌握一些东西。两个年轻人知道,但凡队长用心思的事情,总有他的说头。

04

吴川家在小镇的尽北头,与小镇的主街隔着一条又清又亮的小河。大马当年上高中就在这个镇,所以对这里的坏境既熟悉又亲切。吃了午饭,大马在药店给老娘买了几种常用药,便随着小六子等人往北边而来。

吴川的老婆是小镇土杂店的售货员,有个上初一的儿子。吴川的死把这女人完全击垮了,病歪歪的只能靠在床上。屋外的一张席子上晒着些萝卜干,一看就知道是个度日勤俭的人家。

女人把儿子赶出屋,让警察坐。大马一开口女人就听出他是此地人。亮明身份,大马没急着问什么。他在屋里站着,四下看,然后踱到镜框前看,他看见了吴川的照片。挺精神的一个男人,长得有些像某个影星——在此之前他脑子里只有那个腐烂发臭的印象。

“可不可以借我用一用?”他指着那照片征求女人的意见。

女人说:“你随便,人都死了。”

大马摘下镜框,让小六子把照片取出来,而后问那女人:“他好像没有兄弟?”

“姊妹六个,他是独苗。”女人咳嗽起来。

大马必须证实这一点,兄弟长得像,杀错了的可能首先要排除掉。他拉了把凳子坐下,直插要害问题:“请如实告诉我,你丈夫吴川是不是外出打过工?”

女人继续咳嗽,摆着手意思是等一等,直到咳嗽够了,才舒过一口气来:“出去挣过钱,这瞒不了人,这几间瓦房就是他挣钱盖的。可是你说他那是打工,好像不算。他是跟人合伙搞建材应该属于做小本生意。”

“在哪儿干?”

“海南岛。”

大马注视着女人的脸,确信她没有说假话。吴川确实在外边干过。

“他的合伙人你熟么?”

“见也没见过,他只管给家汇钱,别的我也不问。哦,你们去问问兽医站的小鲁,他应该知道点儿东西。”

大马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兽医站小鲁。又问:“吴川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女人想了想:“外出那年的当年年底吧,总共在外边干了不到10个月。”

大马心想:不到10个月就挣了几间大瓦房,很肥的事儿呀,怎么就回来了呢?他问:“那是哪一年的事?”

女人掰着手指头:“六年前冬天。”

大马心里跳了一下,但脸上还是平静的:“他的合伙人姓什么?”

女人摇头说:“他从不说这些。”

“是不是姓郭?”大马仍不甘心。

女人依然是摇头。又问了些琐碎事,大马站了起来。他们很快就见到了兽医站小鲁,是个麻子。小鲁早听说吴川被人杀了,所以一见警察就开始兴奋,仿佛警察是向他汇报情况来了。他说吴川的合伙人他只见过一面,是个湖南人,姓什么叫什么一概不知。他说他当年去南方打工找过吴川,吴川说那湖南人是个神通广大的人,兄弟四五个就靠他挣钱了。大马追问什么叫“兄弟四五个”。麻子说:“自然是跟着湖南人一起干生意的人——四五个。”

“其中有没有一个叫郭小伟的?”

“这我不清楚,确实不清楚。”

兽医站小鲁所提供的只有这些,再多一丝也说不出来了。离开兽医站的时候,出外勤的人先后也回来了,没带回任何有关凶手的线索。小六子对大马说:“从丢弃邮政车子那里能插上公路,招手就停的长途车很多,凶手逃离十分方便。”

“这我知道,我就是坐那些长途去赶火车的。”大马明白自己的路已走到头了。

05

那天在开发区管委会没找到人。第二天去,倒是有人,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直到第三天才找到有用的人。这人姓管,将近60岁的样子,欧光慈找的就是他。六年前那个案子,老管“全程”都在,所以谈起来方便些。听说“死了”的案子又活了,老管兴奋得血压升高。他们往那栋茶褐色的大楼走,老管稀里糊涂想起一些零碎事情。他问小郝六年前出现场那天是不是一脚踩在钉子上了。

小郝大叫:“唉哟管叔,您连这个还记得呢!”

老管道:“人上岁数就是这毛病,古老的事情记得清楚着呢,忘掉的都是眼面前的事。”

欧光慈突然站住问:“你既然这么说,那我问你点儿古老的事——你知道古时候这块地面是干什么的?”

“古时候?你是指解放前……还是更老的时候?”

“你知道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老管抹抹嘴,向四周比划一圈,拍着胸口说:“这你难不倒我,我是谁呀!据我所知,这一片民国以前称作小校场,是排兵演武的地方,我指的是船号坎儿的辫子兵。大清亡了以后,荒着,再往后变成了坟场,石碑一片一片的,蔓延到……”

“打住,我想问的就是这个!”欧光慈抬手止住了老管的滔滔不绝,“听说你爷爷就是这儿看坟的,对不对。别发火,看坟也是工作。我现在想知道的是,盖这些大楼的过程中,是不是弄出不少残碑断碣?”他也向四周比比。

老管说:“那当然,你们跟我来。”

一刻钟后,老管带着几个警察来到了开发区苗圃。那里有个小院,院子里堆满石碑,青石和花岗石的都有,残断破败,青苔绿草丛生。老管说:“凡挖出来的都堆在这儿,原本想处理掉算了,可文物管理处不让随便处理。妈的嘴上不让,却又没人管,就这样堆了六年。”

欧光慈看看天,又兜着圈看看那些石碑,最后道:“我抽空来帮你清理一下如何,分文不取。”

老管拱拱手:“那就拜托了!”

直到欧光慈一行的车子开得没影儿了,老管才发觉欧某什么都没说。望着那些破碑石,他禁不住想:莫非这些东西里头藏着什么秘密?

欧光慈一行回到局里时,大马也刚好下火车回来。欧光慈说:“算了,今天我高兴,出血请你们吃一顿,也算给大马接风吧!”

范小美傻傻地发出一声怪叫:“耶——”

欧光慈问大马:“你妈怎么样?”

大马道:“不知道,我没来得及去看她。”

欧光慈无言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吃了一桌好菜,人人都喝了一点儿酒。大马的情绪不太好,认为案子可能又要搁浅。

欧光慈抿嘴笑笑,道:“不会不会,相信我好了,决不会搁浅,但是需要些时间。”

大马盯着他,慢慢搁下筷子:“破了——是不是破了?”

小郝和范小美也搁下筷子,他们发现队长在贼笑,难道真的……破案了?欧光慈敲敲桌子:“吃饭吃饭,傻激动什么?我还需要些时间。”

“到底破没破嘛?”范小美不依不饶。

欧光慈道:“唉,你真难缠……这么说吧,案子只能说破了一半。听着,我相信郭小敏她哥郭小伟并没有死,仅仅是这一半儿。至于他在哪儿,事情的全部经过是怎么回事儿,必须在抓住了郭小伟以后才能弄明白。谁也不许再追问了,我现在能说的只有这些!”

话虽如此,这些东西已经够让人激动的了。

大马问欧光慈下一步怎么办,欧光慈说:“恐怕得辛苦一下,首先要把那堆石碑倒腾一遍……吃菜吃菜!”

06

逮捕郭小伟是在那年中秋节的晚上,在这合家团聚的日子里抓人,欧光慈心里并不舒服。但没办法,一切都弄清楚了,再不动手恐怕会生出别的枝节。于是他带人来了。

这是市个协(个体企业协会)搞的一个晚会,饭后跳舞唱卡拉OK那种。欧光慈带人走进昏暗而暧昧的娱乐厅时,郭小敏正在台子上高唱一支挺老的儿歌。她的声音嘎然断了,随即便嗷地一声扔了手里的话筒,音箱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欧光慈看见角落里站起一个人来,那就是郭小伟。欧光慈没有上去抓人,而是和对方对视了一个眼神,便无声地退了出来。

半个小时以后,这兄妹俩被带进了局里。郭小伟一脸疲惫,咕咕地喝了不少水,然后抽烟,一根一根地抽。郭小敏始终抱着她哥的一条胳膊,可怜楚楚地纹丝不动。

“人是我杀的,我全认!”郭小伟吐出一句话。

小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

郭小伟很不是人地给了妹妹一个嘴巴。小郝要铐人,小敏马上抱紧她哥,又是一声:“不——”

郭小伟说,六年前在开发区杀的那个人叫“鬼子”(他只知道他叫鬼子),是在海南岛做工的时候认识的,后来又认识了新近干掉的那个吴川。郭小伟说明这些的时候特别向欧光慈强调:“不是我怕你们,也不是我做了事情不敢认,主要是我没有找到那个湖南人刘绍文,否则的话,我早登门自首了。”

欧光慈道:“也就是说,我们今晚动手抓你已在你的预料之中。”

郭小伟道:“是的。”

郭小伟说了杀人的原因。很简单,在当年给刘绍文打工的时候,鬼子和吴川乘他不在的时候强奸了他的女朋友,因此杀人纯粹是为了复仇。

他说到的女朋友的时候泪就止不住了,整个脸埋在手掌里,浑身颤抖。郭小敏也跟着哭起来,告诉大家:“我哥是个重情的人,他爱那女孩子都爱疯了。不然他又何必千山万水地去杀吴川!那个女孩子现在还在精神病院里呢!”

她讲述了六年前鬼子如何来到本市,她哥如何干掉了鬼子,她又如何帮她哥把鬼子埋掉。一一说清楚了。鬼子身上的特征是她哥早已掌握的,所以很顺利地撒谎瞒过了警察。

“可还是栽在了你们手里!”郭小敏绝望地叫了起来,“告诉我,你们怎么发现的!”

欧光慈把水杯朝她推了推,指指他哥:“因为他偷镢头砍死吴川的时候,把一个指纹留在了人家大水缸的缸沿儿上。好了郭小伟,讲讲杀了鬼子后发生的事吧。”欧光慈把那块铁疙瘩扔在桌子上。

郭小伟抬起头瞧着那东西,突然苦笑了:“原来如此,我服了!”

他说:埋了鬼子的尸体后,那片开发区就破土动工了。巧的是第一家动工的位置便是他埋死人的那个位置。为了不闹出事情,他那天晚上去了工地。

“我开过推土机,想把死人推出来转移,结果……”

“结果推土机的铲子顶在了一块石碑的底座上,崩掉了这么一块。看,你摸过它。”欧光慈把那块铁拿到手里,“我们找到了被你推出一道硬痕的那块石碑,现在就堆在开发区苗圃的小院儿里。”

“还找到了那台推土机!”范小美道,“碴口完全吻合!”

欧光慈默默地站起来,目光从这对兄妹身上移开。他理解郭小伟,但其行为是不可容忍的。他不知道郭小伟的女朋友是不是特别漂亮,唉,还说这些干什么?漂亮已不是杀人的理由!

“那个刘绍文找到了么?”他突然盯住了郭小伟的脸,“我知道,你想用刘绍文来换你的命!”

郭小伟蓦然间惊愕极了,因为他正想说出这个请求。

欧光慈朝他摆摆手:“行了行了,别这么看着我。我要抓你早就可以抓,跑到哪儿都没用。之所以没急着抓你,正是因为我知道会有今天这一幕!告诉我,刘绍文是不是搞毒品的?”

郭小伟彻底服了:“是是,他搞冰毒。我这些日子就是在找他,我想用这个大毒枭来将功折罪,我……”

“找到了么?”

“当然,当然找到了!我马上带你们去抓人!”

“很好,领他去缉毒处!”欧光慈大声吩咐。

人被带走了。欧光慈叹息地摇摇头,骂了句:“怎么碰上这么个混蛋!你们说,这个世界是不是很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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