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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蕊《死者的舞蹈》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8 18: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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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榕再次确定,自己已经死了。

其实几分钟前,当她飘浮在病房天花板上的电灯旁,眼看着那些一下子慌乱起来的医护人员时,心里就有了这种预感。现在,这个生着雪白双翼,头上围绕着光环的俊美男子(也许是女子?)飞到她面前,预感也就变成了肯定。

“小姐,请允许我带领你离开尘世,去向你该归去的天国吧。”这个男子向她行了个礼,用音乐般的声音说。

“天国?”江榕闭上眼睛摇摇头,不过,自己在那场车祸中受了那么重的伤,死亡好象也是预料中的事,“那么你是天使吗?”

“当然。”天使又向她行了个礼。

“基本上,我认为自己会下地狱……”江榕颇有自知之明地自言自语。

“地狱!”天使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你竟然会想去那种被诅咒的、可怕的、邪恶的、残酷的……(省略一千字)地方,愿我主保佑你!请擦亮你的眼睛吧!只有天国才是所有善良灵魂们最后的归宿……”

江榕张大眼睛点着头,虽然“死了”不是什么好事,但是知道自己还算是一个“善良”的灵魂,仍然令她颇为欣慰。因此当她看到那个天使还在那也苦口婆心地解说天堂和地狱的区别、详细分析着两个地方的种种,连忙阻止说:“我明白了,能去天国有谁还想去地狱呢,不过我听说天使可以帮人实现愿望,是不是真的?”

“愿望?”

天使偷偷抹抹汗,心想现在的人类真是贪婪啊,开口就要人家帮忙实现愿望,不像以前,对于那些淳朴的百姓来说,死后能升上天国就已经很满是了。不过他还是面带笑容,温柔地问:“那么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说出来,也许我可以帮助你。”

江榕马上双眼泛着泪光,可怜兮兮地把双手交握在胸前乞求:“能不能让我复活;我才十八岁,我还不想死。如果你能做到,我保证等我将来活到九十岁老死了,一定跟你去天国。”

“呵呵,这个嘛……”天使努力维持着笑容,克制着踢她一脚的冲动,尽量耐心地解释:“其实人类的寿命都是已经被注定了的,就在出生的那一刻,会在世界上存在多久,健康或者是疾病,这一切……”

江榕收起乞求的表惰,失望地摇摇头:“直接说不行就是了嘛,基本上我是个无神论者,你解释那一大串我也听不懂的。”

“总之,先领你去天国吧,你的未了心愿,也许我父可以帮你实现——只要你诚心地祈祷,我父会听见的。”

“我都说我是无神论者了——再说,我才不相信亚当的肋骨之类的东西呢,我宁愿相信女蜗用泥造人,男人是用土做的身子,女人是用水做的骨肉……掰掰啦……”说着,她向天使挥挥手,准备飘走。

“你要去哪儿?”

“我决定了,我要做个美艳迷人的女鬼,不去什么天国了,掰掰。”

“等一下……”

天使一下子拦在江榕面前,“你不能在世间游荡,这太危险了!快跟我去天国!”

“我不信天主、基督什么的,不去!”江榕转动着眼珠,心想看他这么负责地想引导自己去天堂,或许可以跟他讨价还价一番。

就当两个人正僵持时,江榕身后忽然传来了铁链的抖动声,接着是一声大唱:“阎王要你三更死,不得留人到五更。”

江榕慌忙地扭过头去看,只见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人(应该是人吧?),其中一个人全身穿白,另一个全身穿黑,长而宽大的袍子一直垂到地面,头上却又戴着足足有半米高的帽子。而他们的脸色也和他们各自穿著的衣服颜色一样,一个白得像涂了二十层粉底霜,男一个则黑得像锅底灰;他们嘴里拖着长长的红舌头,一直垂到胸口,手中持着锁链和铁牌;这样一副别具特色的打扮,任谁一看都会立刻叫出他们的身分。

“变态!”

江榕发出一声尖叫,一下子跳了开来,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们,一边兴奋地向天使说:“看到吗?有人扮成黑白无常在街上走呢——话说回来,上次我还看见有人扮成樱木花道、酷拉皮卡什么的在广场上拍照。听说这个叫的COSPLAY,现在很流行的,要不是我已经死了,我也想去试一试呢;我这么美丽可爱,扮成小叽最合适。”

“女子江榕,立新市人氏,阳寿已尽,十一月二十三日当归地府销案,速速跟我等前往。”

白无常大喝着,重重抖了一下手中的锁链,发出经经匡匡的响声。

“呀,我都死了你们还能看见我——这、还不会是真的黑白无常吧?”看到他们诡异的样子,心里有点发毛,不由得向天使的身后躲去。

“别怕,我会带你去天国,绝不让任何人把你带走!”天使颇有男子气概地发着她,这让江榕十分感动,不愧是纯洁善良的天使啊。

“又是你这个非法入境的人口贩子!”黑无常对天使愤怒地大叫,“你又想骗这个女鬼!我们兄弟绝对不能坐视!”

白无常则和善地向江榕频频招手:“小姑娘快些过来!别上了这个外国拐子的当!年轻女孩子看人要格外当心才对,像这种小白脸更不能随便相信,(江榕:你的脸比他还白呢!)你差一点就要被拐到外国去了,你知不知道!”

“骗子?拐卖人口(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叫‘鬼口’)?”江榕歪着脖子看那个天使——外表看不出来啊。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自己现在又已经死了,谁知道死了之后的世道什么样?谁也没规定人口贩子不能扮成天使吧?心里这么想着,于是她一点一点地指着小步,离开了天使背后。

天使沉下脸来恶狠狠地说:“又是你们来和我抢案子!”

“这么好的女孩子当然应该去天国,怎么能让你们像押解犯人一样押走。”天使义正辞严地说。

“生死轮回,天道循环,这是千古正理,我中华民族的文化博大精深,岂是你这种外来人能懂的。”白无常的大舌头甩来甩去,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

黑无常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江榕身边,心有余悸地说:“姑娘啊,如果我们晚来一步,你可就被拐到天国去了。”

“被拐到……天国?”江榕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走,快跟我们去地府。”黑无常拉住她说。

“地府?天国?”江榕完全胡涂了,想甩开手,但黑无常却握得很紧。她用力拉扯着,面对着这样的黑白无常以及那个天使,心里忽然害怕起来,就算死了,也不应该遇见这么怪的事吧?难道……鬼中也有变态?也对,鬼是人变的,有什么人就有什么鬼。想到这里,江榕浑身发抖。

这时天使忽然大喝一声,从翅膀下抽出剑,向黑白无常扑了过来。

黑白无常也不含糊,双双挽起袖子,拖着铁锤,打在了一起。

江榕见一时没人注意到她,转身就跑。

江榕钻进小巷,一阵猛跑,直到了一条繁华热闹的街上,才停下来喘口气——我都是鬼了,为什么还要喘气?她一边拍着胸口胡思乱想,一边东张西望着。

这条街一如平时的热闹,来往的人群不停穿梭,但没有人把目光投向江榕;当她伸出手,想去捡一下身边行人的衣服时,手却穿过了对方的身体。自己果然是死了。

当时那辆车夹着尖锐的刹车声冲向自己时,不是清楚地听到自己的骨头所发出的声响吗?自己飘在病房里时,不是也听见医生亲口说抢救无效,请通知亲属吗?

江榕叹了口气。

她试着向栏杆上靠了一下,似乎可以靠在上面,于是就这么靠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

这么年轻就死去,她当然是十分不情愿的,可是死都已经死了;再不甘心也没什么用。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往后应该怎么办?江榕一向对怪力乱神的东西没有兴趣,她喜欢看鬼片,但并不代表她相信那些。与其说她是个无神论者,不如说是因为她太年轻了,年轻到根本没时间在享受生命的快乐之余,考虑死亡和其它东西。所以现在江榕苦苦地思考着,思考自己的下一步该怎么办。唉,自己的脑子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现在要想这么复杂的问题,也太难为自己了。

江榕仔细检视自己的全身上下,现在的自己除了是个鬼魂之外,似乎也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不缺胳膊不缺腿。记得自己身上的衣服在出车祸时应该是沾满了血迹,现在却又好好地穿在身上,只是平时戴的戒指、项链都不见了。虽然心爱的项链没了,不过她还是故作潇洒地甩甩头:“只是身外之物而已。”她呆了好久,脑子里却乱哄哄地,什么也想不出来,最后终于被商圈的热闹所吸引,不知不觉,向最近的一家店铺晃过去。

江榕无聊地在街上闲晃,每家店铺都进去看看,却拿不走任何一样商品,不一会儿也就兴味索然了。这时路过一间唱片行,听到里面正播放热烈的舞曲,江榕开始扭动身体,就在大街上、飞驰的车辆之间跳起街舞来。死了也好,不管怎么任性舞动,也不会引来奇怪的目光,不用去管人来人往,也不用去管车水马龙,只要随着音乐尽情摆动身体就好……

那个男子顺着人流走来时,正沉醉于舞蹈中的江榕并没有注意到他。江榕放纵着舞步越过人行道,随意,向这个应该是她会喜欢的英俊时髦男子做了一个潇洒的甩头动作。

男子轻快地走着,一副心情十分不错的样子,见到江榕的舞姿时,便开朗地打个招呼:“嗨,美女,跳得不错,有空一起吃个饭。”

江榕一下子楞在了那里,保持着劈叉的姿势,站不起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子走了过去,见他在路边买了一瓶饮料,一边喝着一边点起了烟,又加快了脚步,追上一个单身女子,跟对方搭讪。江榕呆呆地看着,这个男子是什么人?他能抽烟、喝酒、买东西,又能和活人说话,他不是鬼魂,可是刚才他却看见我了,还跟我说话——他刚才是在跟我说话吧?江榕跳起来,准备追上去问个清楚。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个洪亮的声音在江榕身边响了起来。

江榕回过头,看见一个和尚站在自己背后。和尚慈眉善目,头上肩后宝光四射,正对着江榕合十行礼:“施主,红尘种种,终究是一场虚幻,这就跟我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吧。”

“西天……”江榕耸耸肩,“我又不是唐僧,别拦着我,我还有事。”她急着去追那个男子,所以绕过和尚就跑。

“施主,俗世间烦恼重重,为何不放下一切,四大皆空……”

江榕本来还因为他一脸慈悲怜悯而对他有不错的印象呢,没想到他这么罗嗦。眼看着那个男子已经消失在前面的人流中了,江榕慌忙地从他头上飘过去,谁知道和尚的动作更快,一下子又出现在江榕面前:“我佛慈悲,普渡众生……”不停地说起来。

突然一团黑影破空而来,“锵”地一声正中目标,接着那个和尚便抱着头,后退了好几步。

黑白无常和天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追了过来,刚才就是白无常把手里的追魂牌掷过来,正好打中了和尚的头。

“先见先得!”

“理所应当归我们地府……”

“一切皆空,死者应重生极乐……”

三方人士各说各话,越吵越厉害,终于又打成了一圈。那个和尚一副万物皆空的模样,拳脚上却半点也不含糊,几乎招招不“空”,面对手中有武器的天使和无常,一点也不落下风。不一会儿,他们便开始不甘于只使用武力,各自又加上了魔法或法术,一时电闪雷鸣,火花四溅,场面更加热闹。

江榕先是看着一个法术打过来,接着又是一剑劈过去,锁链、铁牌四处飞舞……越看越害怕,连逃跑都没力了。

这时有只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吓得她一声尖叫。

“别出声,跟我走,他们纠缠上来就麻烦了。”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着,并且牵着她的手,带她悄悄离开。

“你、你是……”江榕被对方拉着穿过了街道,七拐八拐,当他们远离了刚才的地方之后,她才抬头看清楚对方正是刚才向她打招呼的那个男子。看来他不仅能看见自己,还打算帮助自己,不管他是不是鬼,他总是江榕死后见到最正常的人。“请问,我是死了,对吧?”她怀着亿分之一的希望又问了一次。

男子耸耸肩:“废话,不然那些家伙怎么会缠上你。”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天使、黑白无常、西天侍者……你不会连这些都不认识吧?”现在的孩子真没常识,男子暗暗叹息着。

“可是他们为什么纠缠我,我、我不想认识他们啊……”

“……”男子倒是很能跟得上时下少男少女的思维,咧了一下嘴之后马上说:“你死了,他们来带你去死后的世界。你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宗教信仰吧?”

江榕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没有。”

“那就对了,如果你有信仰,一死就会被所信仰的神界给接走,就是因为没有信仰才成了抢手货啊。”男子感叹着,“说起来也是,最近像你这么优质的鬼魂已经越来越少见了,难怪他们要抢到打起来!”

江榕困惑地卷着头:“我听不懂。”

因为江榕是美女,所以男子就很有耐心地解释着:“世界上有很多神,知道吧?实际上神比人类知道的要多得多,不过有些神对人间叫作泌兴恤——加比州州油f恤们的例界和秩序,而这些秩序中也包括了死后的世界。既然建立了死后的世界,总得到加以利用啊,于是就有那些什么天使、无常的四处收集灵魂。你也不用怕他们,他们没有恶意,就只是想把你带回去而已——听说他们的工资都是按件计酬的。”

“哦,我明白了,他们是来带死者去轮回转世的地方的服务生。”江榕这么理解。

“你想轮回转世?那就别跟天使走,跟他去希望不大,跟那黑白无常去吧,虽然要接受审判什么的,但几乎都能转世。如果你跟去了西天也有戏唱,不过可能要多等几年。”那男子摊手说:“没办法,各处的规矩都不一样。反正不论你要选哪一家,最好都先问清楚,你现在是抢手货,他们会知无不言的。”

江榕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又问:“可是世界上人口这么多,每天死那么多人,他们有必要抢成那样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产品的品质也很重要啊,如果带像你这么优质的鬼魂回去,我猜他们不但这个月的工资有保障,说不定还可以拿到奖金。”

“优质的鬼魂?”听了这种形容词,江榕也不知道该伤心还是高兴。

男子伸手向旁边指着:“看那个,那个,还有那个……”江榕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四周飘浮着一团一团烟雾似的东西,浓一些的像烟囱中的烟气,淡一些的几乎像透明的雾水一样,他们随风飘动着,有的眼看着就要从有到无地消失不见了。一旦开始留意就会发现,那样的东西还真不少。

“这是什么呀?”江榕摸了摸其中一个,感觉就像一团冷冰冰的棉花糖。

“鬼魂啊,你的同类,大部分人死了之后都不会留下什么思维,魂魄就会变成那样的形状,如果没有那些鬼差神使来收走,风吹日晒之下,一、两个月就消失掉了。”

江榕叫起来:“那他们不全都一样,分不清男女老幼,谁是谁啊!”她可不愿意变成这样。

“如果被那些鬼差什么的收去,用一些特殊的法术,他们应该可以记起自己是什么人?做过什么好事、坏事的,还有审判之类的关口呢!”

江榕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不会吧!人死了就变成这样?至少像鬼片里那样也好啊!”

“鬼片?那还不如这个呢,至少无害,也不污染环境,反正百分之五十的人死了之后会变成这样。”

“那其它的呢?”江榕满怀希望地问。

“那边。”

江榕这次看到了一个中年妇女正呆站在路边,脸上、身上全是血迹,一条腿的肌肉翻出,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脸上也淌满了血,一颗眼珠不见了,流露出极为痛苦的神情;她正面,向着江榕这边,直伸着双手,发出一连串低沉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声。江榕虽然胆大,却也不由得抓紧了男子的衣袖,牙缝里吐出一个字来:“鬼……”

“不用怕,别怕,你自己也是鬼。”男子马上趁机拥住她的肩安慰,“那只是个被车撞死的鬼魂而已。”

江榕惊慌地说:“这么可怕……我、我也是车祸死的……”

“那是一种会记住自己一生中最强烈感受的鬼魂,一般是记住死的那一瞬间,也没什么害处,只是呆在那里等着被鬼差们弄去,再不然过个十年八载也就消失了。”

“那我……等一下也会变成那样……”

“那种鬼魂只占不到百分之十五,你不属于那一种。”男子东张西望,最后放弃地叹口气说:“还有一种死人神志比较清楚,他们会牢牢记住自己是怎么死的,自己生前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爱过什么人,恨过什么人。如果再真的身负什么深仇大恨或者不是正常死亡的话,他们更会把别人的这些不好牢牢记住,执着于报仇;也有的会固执地守着自己生前的财宝,或是生前喜欢的人什么的,几十年也不会消失。天长日久吸收日月精华,或者运气好再遇上一次帝流浆什么的,他们也就拥有了一些法力和灵气,然后……嘿嘿嘿嘿,鬼片里的情节也不见得就不会发生……”他阴森森地讲着,故意摆出一副吓人的面孔,谁知江榕却颇让他失望地若有所思了起来,并没有惊慌地扑进他怀里,沉吟着说:“就是啊,这样才比较像鬼魂嘛!哪里有?找个来,我看看和电视上的一不一样。”

男子又东张西望看了半天,无奈地耸耸肩说:“没办法,这种鬼魂只有百分之四、五,而且他们自己会到处走,一旦被那些鬼使神差发现了又是奇货可居,马上拖走,太难找了,恐怕没法给你看看。”

“那么……我就是这一种鬼魂了……”江榕喃喃自语着,“把生前的事记得一清二楚,又可以到处去,在鬼差们那里还奇货可居……我就说我没那么容易上天堂嘛,果然是要变成贞子、咒怨、红衣女鬼、白衣题尸了……不过,法力……”

男子斜眼看着她:“你像吗?你这样也想上电视?”

“你!”江榕瞪着眼看他,忽然抱住脸呜咽起来,“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我都死了,呜呜呜……都要变成那样子了,你还取笑我,呜呜呜,你这个人有没有同情心,呜呜呜……”她哭得十分伤心,双手搭着脸在街上蹲了下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知道自己死了都没掉一滴泪的人会为这么一句话哭。”男子用手推推她,一下子就揭穿了她的把戏。

江榕站起来,无趣地白了他一眼:“我是厉鬼,小心我缠上你!”

“你当然不是……”男子慢悠悠地说:“你是鬼当中最稀有、能领最多奖金的一种,一万个死者也不一定会有一个,比熊猫、金丝猴还珍稀,一般只有人类的修道者什么的才会成为这样的鬼!”

“真的,我有那么了不起?”江榕上下看看自己,除了长得特别漂亮、身材特别好、气质特别优雅迷人、衣着品味特别高……之外,也没有多少与众不同的地方啊,最主要的是,自己没改变什么啊。

“当然是真的,你想想你现在和活着的时候有什么区别?”

“区别?我、我死了啊……”江榕又哭了起来。

“我是指在思维上、心灵上,你有什么不同吗?”

“别傻了,我只是死了,又没变成另外一个人。”

“所以提你是很特别的,和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的灵魂是很少见的,也是修行的好材料,你若想成为鬼仙,可比一般的鬼魂还容易一千倍。”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江榕,不知道有一天自己死的时候,能不能像这个女孩子一样,承受住死的考验,完全地拥有自我。

听了男子的话,江榕大为高兴,眼睛闪着光说:“鬼仙?是不是说我可以飞,可以用法术,可以上天入地,还能要什么变什么?”

“你想得太美了吧!”

“书里的鬼都可以做这么多事。”

男子凑近她说:“你知不知道,一个妖怪想通过修炼得到你刚才说的那些能力,需要多久时间?”

“不知道,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妖怪!”无神论者江榕坚定的回答。

男子向她龇了一下雪白的牙齿:“我就是妖怪!”

“证据呢?”

男子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在江榕面前生出了利爪和绒毛。

“……”江榕后退了半步,半晌才说,“你该剪指甲了……”

男子耸耸肩继续说:“飞行,使用法术,上天入地,想要变什么就变什么,我们妖怪要修炼至少一百年才能达到那种程度,而你们人类只要死了变成鬼就可以做到?”

“对啊,书里、电视里都是这样的。”

“少在那里‘大人类主义’了!”男子忿忿地说,“明明是一样的东西,我们叫‘妖怪’,你们就是‘鬼仙’,哼,鬼还加上仙。”扔下江榕摇着头走了。

“等一下,你要去哪?”

“去吃晚饭。”男子头也不回地说。

“那我怎么办?”

“去选一个天使、无常什么的跟他走吧,你会很抢手的。”

“我不去,我要做鬼仙!”江榕大声叫。

“随便,随便。我只是看到美女就顺手拣了,忘了鬼魂反正也不能用来做情人,你对我没有什么用,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男子油腔滑调地哼着小曲走了。

原本以为他是好心帮自己,谁知竟然不怀好意!江榕一向最讨厌这种色狼,气呼呼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处境,急忙又叫了起来:“你别走,告诉我怎么才能变成鬼仙。”但那男子早走远了,根本没听见。

“他刚才说自己是妖怪,妖怪……”

江榕想到了什么,于是跟着那个男子进了一座公寓中。

这座公寓一栋有六层楼十二户人家,江榕来来去去地走了好几遍。她不知道那个男子进了哪一家,做人时的习惯又束缚着她,让她不敢随便走进人家家里。可是一直这样在走廊上飘来飘去也不是办法吧?江榕看着那些结束了一天工作各自回家的人们,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他们都要回家吃饭、休息了,而她却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这里,该做什么都不知道,鼻子不由得开始发酸……

不管了,不管了,现在哭有什么用。江榕用力甩着头,至少做鬼也要做个江榕式的鬼。

她下定了决心,跟着一个刚刚走上来的妇女往她家中飘去。

突然,一股巨大的推力涌来,江榕便被抛到了对面人家的门上,呻吟着爬不起来。

“你是谁?居然往我家里闯?活腻了吧?想要我让你魂飞魄散,鬼都做不成吗?”

一个稚嫩的声音说着冰冷的话语;江榕抬头,看见一个男孩正抱着臂站在她身边,目露凶光。

“我、我在找人。”江榕不知道为什么,被他的目光看得很害怕。

“找谁?”男孩眯起眼。

“一个男人,二十多岁,很英俊,很高……他说自己是妖怪……”江榕边说,边担心地看着对方。

“刘地?”男孩一皱眉,“拈花惹草到这种程度,连鬼都不放过……”他咕嚷着,脸上的凶色倒是消失了。这时,屋里传来了女人的叫声:“小睿,吃饭了。”

“好,我马上来。”

男孩瞬间换上了天真可爱的笑脸,甜甜地回答,然后一回头又拉下脸对江榕说:“你找错了,他在楼上。”然后手指一弹,唤来了五个小鬼魂,对鬼魂们吩咐说:“送她去楼上找刘地,别让她乱跑,吓到我妈妈怎么办。”说完便大声应着:“妈,我来摆菜。”然后跑回家去了。

他不像鬼魂,难道也是妖怪?江榕呆呆地看着他的家门。

“喂,阿姨走吧,我们送你上楼。”一个小鬼魂用脚踢踢她说。

“阿姨!”江榕大怒,自己才十八岁而已;这几个鬼魂都是天真小孩的模样,说话怎么这么不可爱。

“讨厌,叫错了啦。”一个小女孩鬼埋怨着同伴的没礼貌,“应该叫大婶才对。”

“你这个乡下小妞懂什么!”

“谁是乡下小妞!”

“说谁呢?”

“找死!”

两个小鬼几乎扭打在一起,其它几个连忙劝架。江榕被他们吵得头脑发晕,她平常就讨厌小孩子吵闹,没想到小鬼比活的孩子还吵。反正已经知道了目的地,于是她自己往楼上飘去。

江榕来到六楼那扇普普通通的门前,因为不能敲门而正在犹豫是否该穿墙而入时,那五个小鬼魂又赶了上来。他们一来到六楼那户人家的门口,竟然就老实了下来,你推我让,最后把其中一个看起来最大的弄到了前面,小心翼翼地敲了几下门。

“谁呀?”门里响起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小鬼们一听到这个声音,似乎都松了口气,又一连敲了几下。“来了,来了,谁……咦,这不是狐狸的鬼使们吗?你们有事?”门开了,一个年轻女子一手提着菜刀,一手提着一口锅子,一副刚从厨房的慌乱中出来的样子。

“刘地在吗?”小鬼们往屋里探头探脑地问。

“在啊,你们找他。”

“不是,不是。这是他的女朋友。”小鬼们把江榕往前一推,“我们还要帮主人写作业,告辞了。”说着便像逃跑似地溜走了。

“刘地交女朋友的范围又扩大了,连鬼都有!不,不是……我什么也没说……”那个女子脱口叫起来之后,便又及时改口,热情地招呼江榕,“来,请进来,别客气!刘地,你女朋友!”

“谁呀?”随着懒洋洋的声音,江榕在找的那个男子从沙发上欠起身来,看了江榕一眼,“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长得是很帅,但你也不用这样啊,瑰儿会吃醋的。”

碰!那个女子手中的锅子击中了刘地的脸。

江榕坐在这间和一般人家没有多大差别的房子里,打量着里面的一切。

在厨房中忙碌的女子叫瑰儿,自称是山鬼。而那个长手长脚地躺在沙发上,几乎独占了整个沙发,一边啃苹果、一边看电视的男子刘地,据说是地狼,瑰儿说他也是来混饭吃的客人。而这屋子的主人是那个正坐在窗下的夕阳中闭目盘膝,一动也不动,长相平凡的青年男子,瑰儿说他叫周影,是个影魅——总之,这一屋子加上江榕自己,没有一个是人。而江榕刚才看见的男孩叫林睿,是个九尾狐;那五个小鬼叫鬼使,是种介于鬼魂与妖怪之间的一种东西。

江榕在死后才发现,自己住在一个多么可怕的城市里,四周潜伏着多少危险生物。

屋主周影一直在“修炼”,而刘地则看着无聊的情境喜剧,根本不理她;瑰儿倒是既和气又爱说话,可是她一直在厨房里忙着。既然没有人赶自己,江榕打定主意赖了下来;她坐在一边,无聊地四处张望。

卧室中一阵呼噜声把她给吸引了过去。

从虚掩的门缝里,江榕看见床上睡着一只可爱得不得了的宠物,那是一只红色的鸟,胖乎乎、毛茸茸的,正仰面朝天打着呼噜,似乎睡得十分满足。

真可爱,江榕最喜欢小动物了。仔细看看这只鸟,竟只有一只脚爪,是受过伤吗?

真可怜啊,现在不疼了吧?她忍不住伸手,向他摸去。

啪!周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平静地说:“火儿是灵兽,你一摸他,立刻就会魂飞魄散,化为虚无。”

“啊、啊……你弄痛我了!”江榕挣脱开他的手,回到客厅,然后听见周影正在轻轻叫着那只鸟:“火儿,吃饭了。”

“饭!做好了吗?做好了吗?”声音还没落,一条红色的影子就出现在江榕面前。

他上上下下地把江榕看了一遍,又大声叫起来:“我抗议!我反对晚餐吃鬼魂!至少要有妖怪肉、牛扒、糖酷鱼或人类吧!瑰儿、影,你们虐待我!我拒吃!”他在屋顶上飞来飞去,身上喷发出火焰,小火苗从他身上不停地飘落下来。

“今天吃红烧妖肉和炸里肌——那个是刘地的女朋友,不许吃!”瑰儿在厨房里叫,“你要是再烧了沙发和窗帘,我就把菜倒掉!”

“哇,我饿死了!快拿来!”火鸟扑进厨房,不一会儿就托着几个盘子出来,一脚把刘地从沙发上踢下去,抢过遥控器,转到卡通频道,边吃边看了起来。

这个根本不是宠物,而是家里的小霸王……江榕咧开了嘴。

刘地从地上爬起来,抓起一个坐垫往火儿打下去,火儿也立刻把桌子上的烟灰缸扔回去,然后刘地显露出利爪就是一爪,而火儿则全身翻腾着火焰,毫不示弱地一翅膀拍过来;他们就这么乒乒乓乓地打在了一起。瑰儿边威胁:“火儿、叫咧地,你们小心吃做了吗!”边冲过去挡架,却一点效果都没有,于是就挥舞着锅子乱拍。

江榕躲在墙角,目瞪口呆。“你离火儿的火焰远一点,就没事了。”周影在旁边平静地说。

江榕看着那乱飞的碎棉团(从撕破的靠垫里飞出来的)、起火的沙发、破裂的矮柜、打破的茶几、冒烟的电视,发现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并不在自己这边。

两天下来,多亏瑰儿的热情讲解,江榕总算对这一屋子的妖怪有了初步的了解。刘地是个流氓、下三滥、恶劣花心的妖怪(火儿说的),天天来周影家里混吃白住。

火儿是只很厉害的灵兽,每天吃喝玩乐外加欺负弱小,江榕最初对他的“可爱”印象早已幻灭,心里不停庆幸这只火鸟对鬼魂没兴趣。

瑰儿怎么看也不像妖怪,她一边经营花店,一边打理家务,反而更像一个快乐的人类主妇。不过她跟周影的关系倒是教人猜不透,说是情人又不像,说是朋友吧,又过于亲近了些。周影是个出租车司机,只出夜车,经常在工作之后带“猎物”回来——这太可怕了,坐到他车上的人就好象坐上了核弹一样吧?不过他白天从不出门,整天坐在太阳下修炼。今天周影又一如往常地坐在窗下的阳光中,而江榕则不停地绕着他打转,小心认真地盯着他。

这里唯一符合江榕心目中的妖怪印象的,就只有周影了:晚上在城市里游荡,抓人来吃,白天就专心修炼,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看来自己想要成为鬼仙的关键就在他身上。这几天,江榕又好几次看见那些天使、和尚们在窗外打转,不过他们也好象守着什么规矩似地,并没有走进屋里。而江榕当然是吓得一步也不敢出去,她可不愿意莫名其妙地就被骗到什么天国或地府去。

周影那种闭目盘膝的姿势可以维持一整天,江榕于是索性在他面前蹲下来,托着脸耐心看。

而瑰儿也在悄悄地盯着江榕。

本来以为这个女鬼是刘地勾搭上的新情人,谁知道刘地根本不管她,而她也不再去追着刘地,反而围着周影打起转来。瑰儿猜不透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看她现在竟然离周影越来越近,都快趴到周影脸上了。

“瑰儿,影长得很帅吧?那个女鬼一直盯着他呢。”连火儿都察觉到不对劲,趴在瑰儿耳边悄悄说。在他的心目中,周影理所当然是比刘地帅上一百倍的。

瑰儿再也忍不住了。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他呢?”瑰儿靠近江榕,尽量用若无其事的口气问。

江榕等得太全神贯注了,随口就说出了真心话:“都等了好几天了,他怎么还没把内丹吐出来呢?”

瑰儿皱眉:“什么?内丹?”

“没有……哈哈哈哈。”江榕一不小心说溜了嘴,连忙打着哈哈掩饰自己的目的。

“没有!当然没有!”江榕大声否认。

“我记得古人很多笔记小说里都有那样的情节,一个鬼魂趁着狐狸专心修炼的时候抢走他的内丹,一口吞下去,就可以拥有法力,成为鬼仙,你一定也是看过那些故事吧?”

瑰儿抓住了对方的小辫子,洋洋得意地说。

“没有,别诬陷我。”江榕心想自己打死也不能承认,否则一定会被赶走。

“不过呢,你找错对象了,周影的修炼与众不同,他没有内丹。”瑰儿重重地给了她一瓢冷水。

“没有,怎么会!那,那……我怎么办?”江榕一下子急了。

瑰儿耸耸肩:“你别看我,我也没练出内丹来。还有火儿,他不需要修炼内丹。再说,就算有,我们也没道理给你啊。”

“我又没打算要你们的,只是借用一下就还给你们。”江榕委屈地嘟起了嘴。

“那你不如去找刘地,不然楼下的狐狸也行。”瑰儿指点她。

“他们有内丹?”江榕眼睛发亮。

火儿一下子窜到她面前,恶狠狠地看着她:“你如果敢打狐狸东西的主意,小心我烧死你!不过去偷刘地的话,我支持你——也许你会被他吃掉,那也好,难吃的东西就让他吃好了。”他似乎还想拍江榕几下以示鼓励,但是一想到鬼魂这东西一拍就会变成飞烟,又忍住了。

江榕坐在月光中,有种舒服的感觉;她以前似乎从没这样真实地面对过月色。从窗户看出去,城市的霓虹灯光以及车水马龙,似乎都那么遥远,只有这一地的月光才像是真的。

周影带着火儿出去工作了,江榕不敢想象今天又会有什么猎物落在他们手里。刘地这几天一直没出现,而瑰儿的家在隔壁,她打理完这边的家务之后,就跑回自己家里洗床单了。平时总是热闹的“妖宅”,现在竟空荡荡地只剩下江榕这个鬼。这两天下来,喜欢热闹的江榕已经喜欢上了这个由非人生物所组成,却总是快快乐乐的小家庭,然而现在被一个人留在这黑暗中,所有的快乐似乎都离她远去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都已经死了,虽然以前也有过“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的念头,可是并不愿意在十八岁的时候就死了啊,自己为什么非要在十八岁的时候死掉不可……

我才不会为了这点事哭呢!

江榕立时站了起来。

死就死了,有什么了不起!反正活着的时候也不见得比现在好很多;不就是死了而己,我江榕在乎过什么?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也没人管,没人来啰嗦,更没人总想着利用自己,这有什么不好。

虽然没有音乐,江榕却大幅度地摇摆肢体,跳起她喜欢的舞来。她喜欢这样热烈地摆动身体,热烈地舞蹈,可以让她忘记一切的舞蹈……

不知道独自跳了多久,不知是身体还是心中,突然生出一股疲倦来;江榕颓然坐了下来,双臂抱膝,把脸埋在其中……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不想死……为什么是我死了,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

“你为什么不开灯,在看夜景吗?”瑰儿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接着灯亮了起来。江榕慌忙把头扭向窗外,没好气地说:“你教我怎么开灯?我又摸不到那里。”

“对喔,你是个鬼魂。不过,如果你肯像周影那样用心修炼,不用十年就可以触摸东西了。”瑰儿拿了一大包零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而且再过三十年左右,就连想吃东西都行。”

对于十八岁的江榕来说,十年、几年后的事太遥远了:“十年?三十年?说得倒轻松,你几岁了?”

“五十六岁。”瑰儿马上回答,“以我的年龄,其实更适合变成十五、六岁的少女,可是……算了,未成年人要受的约束太多。”

“五十六……”这个数字让江榕想起了奶奶,“原来你这么大年纪了。”

“大?我们的年纪可不能用人类的方法计算,火儿都三百多岁了,还是个小孩子呢,他要过一千年才能长大,可以活好几万年,你也可以活个几千年啊,现在开始修炼就行。”

“我不会,我最讨厌学习了。”

“那就等有帝流浆的晚上。”

“帝流浆?”

“一种吃了马上增进修行的东西,下一次是从庚申年七月十五的月亮中流下来的……。”

“庚申年……我不懂阴历,直接告诉我是公元哪一年?”

瑰儿算了算:“……唔,唔……下一次是二○四○年。”

江榕顿时把头垂了下来,看来自己是没希望了。

“你那么希望成为鬼仙啊,那也得循序渐进才行——虽然以我的道行也没资格说别人啦。”瑰儿忽然看见什么,轻声问:“你、你哭了?”

江榕用力擦擦脸上的泪痕:“没有!我都死了,还有什么可哭的。”

瑰儿愕然地看着她,眼睛里闪出了泪花:“我都没想到……我真笨,竟然没有留意到,你还那么年轻就……我真笨……我真笨……”

江榕把目光投向窗外,尽量忍住眼泪。

瑰儿越说越伤心,眼泪流了下来:“我知道你一定很不甘心,呜呜呜,那么年轻、那么幸福的时候,却要死掉,呜呜呜,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感受,呜呜呜,都怪我没有好好修炼,不然我愿意把内丹给你用,呜呜呜……”

“你……你非要把我弄哭才甘心吗!”江榕强忍着眼泪抱怨。

“可是,可是……呜呜呜……”瑰儿趴在江榕肩上大哭。

“你别哭了,死的人是我,难道要我反过来安慰你?”

“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

“唉……”江榕走向窗边,看着远处,忽然苦笑起来:“想不到我死了以后,唯一为我哭的竟然不是人类。”

“怎么会!你的亲人、朋友现在一定哭得很伤心……”

“不会的,没人会为我哭的!这么说起来,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江榕故作洒脱地耸耸肩。

“你爸爸、妈妈,他们……”

“离婚了。”江榕看见瑰儿意外的表情,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我爸几年前做生意发了大财,就养了小老婆,后来我妈知道了,她倒也很干脆,向爸爸要了一大笔钱,在增加,私生子也有了好几个,我都大半年没见过他人了……你明白了吧,也许我的尸体还躺在停尸间里,一直没有人去认领呢……”江榕伸手在远方的一片灯火中轻轻画了个圆圈。

瑰儿一下子站了起来,用力擦擦眼泪:“我们马上去医院!如果是这样,我来做你的亲人,我来为你举行葬礼!相信我,这样的事对我们妖怪来说很简单。”

“葬礼?不用了?我都死了,不用那么麻烦了,参加自己的葬礼怪怪的。”

“不要,连葬礼都没有,一直让尸体躺在冰冷的停尸间里,我不要,呜呜呜……”

瑰儿又哭了起来。

“好了,我听你的就是,别哭了……”江榕看着瑰儿苦笑。

江榕开始对妖怪的行动方式充满好奇:飞行?在大厦间跳跃?瞬间移动?她设想了一大堆,却发现自己被瑰儿拉着坐进了出租车。

江榕诡异地问瑰儿:“你不会飞吗?”

“会啊。”瑰儿洋洋得意,飞行可是她会的少数几个法术之一。

“那你为什么花钱搭出租车?妖怪们都很有钱吗?”

“我会飞,可是我不会隐身术啊。”瑰儿说得理直气壮。

江榕无话可说。

“你的尸体是在医院吧?你知不知道他们的停尸间在哪里?没关系,我们到了再慢慢打听。”

江榕想到要亲眼看见自己的尸体,有几分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看着车窗外不断飞逝的车水马龙,江榕想想,自己竟然也已经死了三天,一切就好象做了一场梦,一点都不真实。什么天使、无常、西天、地府的,还有住在城市里的妖怪,还有一个妖怪竟然这么热心……她想到这里,看了瑰儿一眼,如果以前有人说自己在妖怪的家里待了好几天,又和妖怪一起搭出租车到医院找自己的尸体,自己肯定会认为是精神病院的围墙倒了……

可是现在……

车子到达医院之后,江榕看着前面的司机钱也不都要,匆匆离开,念头恍然而生,也不生气;那司机听见瑰儿在车上自言自语,又是飞行,又是隐身术、医院、尸体的,大概以为自己遇见了神经病吧?而瑰儿还在那里得意洋洋:“省下了一百块钱,赚到了。”

她真的是个妖怪吗?

“停尸间?”虽然一个年轻女子打听停尸间在哪里很奇怪,可是护士还是告诉了瑰儿,“地下室最东边那头。”

走到地下室门口,瑰儿却犹豫了起来,徘徊了半天才对江榕说:“你自己先下去找找,找到了再来叫我。”

江榕叫起来:“我去找?”

“我……不敢去那里啊。”

“你不是吃人的妖怪吗?怎么会怕尸体!”

瑰儿嘟起嘴:“食物和尸体是两回事……而且,万一有鬼跑出来怎么办?”

“我不就是鬼!”

“所以你去最合适了,快去吧,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瑰儿用手推着江榕。

江榕简直快被她气疯了,但是看她那副样子,似乎是绝对不肯下去的,只好冷哼一声,自己向下飘去。地下室虽然亮着足够的灯光,却依旧沉闷郁暗,也许是停尸间在这里的关系,四处飘动的鬼魂比别处更多,也有一团团雾气状的,也有人形却惨不忍睹的,也有口中一直在明念着什么的,也有双目直勾勾瞪着前方的……

江榕小心绕过他们,走到写着“停尸间”三个大字的门前,正想飘进去时,忽然一条手臂从门中伸出来,按着是一个变了形的头,突出在外的眼球挂在没有皮肉的脸上,口中喃喃说着:“我不甘心,我要报仇……”向江榕飘近。

“啊……”江榕惨叫一声,转身就跑,一头扑到了瑰儿身后。

瑰儿看着那个鬼魂从身边经过,也不由得牙齿打颤,强撑着说:“他们和你一样,都是鬼啊,你怕什么?”

“你不是也不敢去。”

“你去……”

瑰儿和江榕相互抱怨着,但是谁也不肯再往下一步了。

“瑰儿,你在这里干什么?”

“南羽,你不是市立医院的医生吗?怎么在这里?”瑰儿高兴地迎过去。

“我们来这里会诊,你在干什么?这位是……”南羽微笑地问。

江榕发现她可以看见自己,难道她也是妖怪?医生妖怪,躲在医院里吃病人……停尸间里的响声,绿牙齿……哇……她胡思乱想着,瑰儿却已经把所有的事一股脑儿地都跟南羽说了一遍,最后拉着她乞求:“南羽,你帮我们去找她的尸体吧?你是医生,不会怕对吧?”

南羽摇头笑了起来:“不用这么麻烦,我先去帮你们查查她在几号,有没有家属来认领吧。”她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拿着一张纸说:“昨天下午她父亲就把她接走了。”

“你看,你爸爸来接你了!他没有忘了你啊!”瑰儿高兴地跳了起来,“我马上再陪你回家看看。”她拉着江榕就跑,一边还向南羽叫,“南羽,改天来我家玩。”

南羽看着她们的背影,笑着叹口气。她伸手拦住正想追过去的黑白无常说:“别追了,这医院里鬼魂多着呢。”

黑无常重重地抖了一下手里的铁链,气呼呼地说:“哼,好不容易把那两家抢生意的打跑,却连你也来跟我们捣乱,我们可是跟了她好几天了!”

“追上了她也不会跟你们去的,她还有心愿没了结呢,下次若再遇上这样的鬼魂,我帮忙劝他去你们那里就是了。”南羽轻轻叹口气,这样的鬼魂可不常见,“都认识几百年了,这点面子也不给我吗?”

“算了,看在你这么多年帮了不少忙的份上,不管她了!”黑白无常爽快地一摆手,“干完今天,我们哥俩就要休假去了,一个月后才回来,有好鬼你可要给咱们留着,我们也会带礼物给你的。”反正他们这半年的业绩也达成了,不如送南羽一个顺水人情。

“那是一定的。”南羽笑着对他们点点头。

“这么豪华的房子,这么高级的家具……江榕,你家真有钱啊!”瑰儿目瞪口呆地在屋子里赞叹。

“哼!”江榕冷笑一声。

房子虽然很大,却空荡荡地一个人也没有,所以瑰儿才会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在二楼的厅房正中央摆着江榕的遗照,放了几盘水果、几支香烛做供品。瑰儿走过去点支香,恭敬地对着灵位拜了几拜。

“你干什么呀?我在你后面呢!”江榕尖声地叫。

瑰儿回过头去,捏着香,向她拜了拜,才把香插上,气得江榕直跺脚。

房子里上上下下都空空荡荡的,只有遗照中的江榕嘴角腾着笑,看着静静的房子。

江榕向瑰儿解释:“我爸爸从来不回家,雇的佣人只管白天打扫和三餐,晚上一向都只有我一个人在——现在是一个鬼了。你吃不吃零食?柜子里有。如果想喝酒的话,楼下酒柜里有;不知道有没有水果?你自己找吧,不是我不招呼你,而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也没办法做。”说完便往垫子上一躺。

瑰儿小心地在屋里转了几圈,蹲在江榕面前说:“也许他正在你的葬礼上伤心呢?也许他正为你处理后事呢?也许……”

“别开玩笑了,他会做这些……”江榕摆摆手。

“可是,哪里有失去子女而不伤心的父母……哪里有这样的父母……不是这样的……”瑰儿捂着嘴,强忍住哽咽。

“世界大了当然什么人都有,像城市大了,里面都会长出妖怪来呢!”江榕习惯性地去拿酒杯,但一想起自己现在的状况,就又缩了回去。

门口传来开门声,然后是重重的关门声,接着听到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声音,一个男人扯着喉咙嚷嚷着:“谁把花盆放在楼梯边!够了!王八蛋!一群乌龟王八蛋!”接着又是一串含糊不清的咕嚷,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话。

“我爸爸。”江榕不等见到人,就大方地向瑰儿介绍。

“也许他因为、因为失去了你,所以,所以心情特别不好……”瑰儿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解释。

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一串串不明意义的咕嚷一个男子顺着楼梯摇晃着走了上来,斜眼瞄了瑰儿一眼:“你、你是谁、谁呀?怎么来我的房子里……你、你怎么进来的?”

他一边大着舌头说话,一边跟跄地向瑰儿走来,带来了扑鼻的酒气,脸上还沾着口红印,看来绝不是从葬礼回来的。

“我来祭拜江榕,用她放在门口的钥匙进来的。”瑰儿心里涌动着怒火,直视着这个身体发褔、醉眼惺松的男人,一手指向江榕的遗照。

“呵呵呵,原来是榕榕的朋友。来,坐,坐,跟叔叔喝一杯,小女孩,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啊?长得真清秀!”男人一边笑着,一边伸手要搭瑰儿的肩。

“你也配做父亲!”瑰儿怒吼一声,挥起一拳,击中男人的左眼,把他打得捂着眼睛蹲了下去,接着连环两腿,把他踢得唉唉直叫;最后以一个水果盘砸在对方头上做为一套动作的终结,然后踏着重重的步子冲下楼去,又重重甩上了门。

“你真是活该!”江榕看着那个正在呻吟挣扎着要爬起来的男人说,“我要是能动手,现在已经把你扔到窗户外面去了!你知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成了鬼仙,我第一个就来吃你!”

男人努力爬上了沙发,坐下来,叹了一口气,然后打着嗝,喷出一圈酒气。

“你知不知道瑰儿是个妖怪,她最擅长做全人大餐,你刚才运气算不错呢。”江榕在他身边坐下来,托着腮,继续对他说,“你现在肥成这样,我想那个火儿一定很乐意吃你才对。”

男人一连打了几个充满酒气和恶臭的嗝。

江榕连忙跳起来,远离开他,用手携着鼻子:“幸亏我死了,想想有你这样的老爸,我还不如死了好,你说对不对。”

“对……”男子忽然压着嗓子说。

“你还敢说对!你……”江榕指着男人,浑身发抖,却发现对方是透过自己正在呆看着前方。江榕回过头,看见的是正对着自己轻笑的自己的遗照。

“对,对……榕榕死了……”男人忽然坐倒在地上,双手搭着脸,发出了一声呜咽,“榕榕死了,我家榕榕死了……她怎么会死了呀,呜呜呜……榕榕……”

江榕看看他,再看看遗照,呆呆地站了片刻,颓然地坐到他身边。

“榕榕……呜呜呜……榕榕啊……”男人的呜咽变成了号啕,不一会儿又冲进了厕所,大声呕吐起来。

“死了……我死了……”江榕抓着头发,死死地咬住嘴唇,厕所中传来了男人狼嚎一样的大哭声。

江榕从家里出来时,天已经朦朦亮,她意外地发现瑰儿还守在门外等着她。

“我以为你走了。”

“我以为你要住下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说,然后相对笑了起来。

“他哭了。”江榕向瑰儿解释为什么一直待在里面。

“被我打的吗?”瑰儿明知故问。

江榕耸耸肩。

沉默了一会儿,瑰儿拍拍她的肩:“回去吧,待会儿太阳出来,对你可不太好。”

“对啊,鬼应该是怕太阳的。”江榕刚刚想起还有这么一件事,“可我已经见过几次了,也没什么事啊。”

“因为刚死的时候身上还有阳气,所以没关系,现在可不行了,更何况你这几天又一直和我们这些妖怪在一起……”

“原来是你们这些坏妖怪害我的!”江榕大叫着,张开手向瑰儿扑过去搔她,两人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圈。

天空阴沉沉的,积满了乌云,因为太阳一直没有出来,所以江榕和瑰儿也就一直在街上闲逛着。

瑰儿仰着头看看:“也许要下雨了?”

“下吧,下吧,反正淋不着我。”江榕发现鬼魂有鬼魂的便利之处,不会冷,不会热,也不用怕风吹雨打。在回家一趟之后,她心中己放松了不少,蹦蹦跳跳地飘飞着。

一路上偶尔遇上的妖怪,都用讶异的目光打量这个看起来心情不错的鬼魂;死了还能保持好心情,真是难得!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江榕摇摇头:“还没想。”

“你真的不想跟那些无常、天使走吗?其实以你的情况,去他们哪一边待遇都会不错的。而且不论你想修炼还是转世,都可以跟他们讨价还价一番。”瑰儿热心地建议。

“不去!我是个无神论者,去那种地方会让我不舒服。”江榕信仰坚定地说。

“那你要自己修炼?”

“像周影那样吗?那太辛苦了,我可没有那样的毅力!”

瑰儿叹口气:“你还在想着弄别人的内丹啊,没那么容易的。”

“弄不到就算了啊,我又没有一定要弄到那种东西。”

“那么……你要不要借尸还魂?”瑰儿用力合了一下手掌,兴奋地说:“帮你找个合适的身体,周影和刘地绝对没有问题的!”

“再活过来……”江榕停住脚步,低头看着地面,“那又怎样?我本来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活着时也是每天无所事事不知干什么好,现在难得成了一个万中选一的优质鬼魂,反而是我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我想也不必再活过来了……”

“可是你不想和家人团聚吗?你才十八岁,还有很多事可以做,还有未来……”

江榕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究竟要怎么样呢?”瑰儿深深为她的将来担心,毕竟做为一个鬼魂有太多的不便,也要面对太多的危险。

“我不是说了吗,我还没想好!”江榕往四下看了一遍,忽然笑了起来,“不说这些了,我的学校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你要不要去看看!”瑰儿点点头。

她知道对于江榕来说,如此年轻就因意外死亡,心中所留下的遗憾,以及未了的心愿,绝不仅是回家看看而已。十八岁的女孩子,她的学校、朋友,甚至男朋友,会在她的生命中占据多大的位置啊。瑰儿希望江榕能趁现在好好看看那些她再也回不去的生活。

“我的教室在三楼,不对,是二楼……不对……”江榕带着瑰儿上上下下跑了几层,最后才一摊手说,“太久没来,忘了。”

瑰儿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你平时不来上课吗?”

“来,开学的时候来过。”

“现在都快放寒假了!”瑰儿责怪她,“你一个学期都没来上过课!”

“谁说的,期间我也来过几次!”

“才几次……你怎么没被退学?”

“我爸爸给他们钱啊。”江榕理所当然地说,“上课有什么意思,不就是听几个老不死的千篇一律地罗嗦,还时不时地要考试,不如在外面玩自在。”

“那你平时都干些什么……”

“逛街、赛车、在公园里跳跳舞、打打群架什么的,比上学有趣多了。”江榕向瑰儿推荐说,“我最喜欢街舞,你会不会?”

瑰儿觉得自己错了,这个江榕或许根本就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敏感、多愁、善感……

“找到了,原来搬到这里来了。”江榕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班级,高兴地叫了一声。

教室里正在上课,从窗户看进去,里面有四十多个座位,只有角落空着一个位子,那应该就是江榕的座位。一般来说,像江榕这样身材娇小的女生,总会被安排在教室的前排;然而现在看来,对于这里的老师来说,一个从来不上课的学生似乎比较适合安排在角落。

“看那个女的……”江榕隔着窗户,指着一个女生说,“以为自己是班长就了不起的家伙,竟然敢说我是花钱买来的学籍,我在开学那天打了她一耳光,她才不敢再那么狂了。还有那边那两个,曾经大模大样地来教训我,结果被我一手按着头发踹了几脚,看,现在都剪短发了。”

“喔……”不仅逃课,还是暴力分子,瑰儿更加觉得自己看错了人,而江榕接下来的一句话,则给了她更大的打击,“可惜我没有瑰儿那样好的身手,不然更要让她们知道厉害。看你打我爸爸时,帅啊!真是厉害啊……你有练过吧?”

瑰儿的心情一下子荡到了谷底。自己也是暴力分子吗?像自己这么有教养、温柔、传统,拥有这么多美德的人,竟然也和她一样……

江榕拉着瑰儿在学校里绕了几圈,可是除了几个和她动手打过架的人(也就是被她打过的人),以及几个用来打架的场所之外,她对这个学校似乎并不比瑰儿熟悉多少。

而她自己也渐渐发现了这个事实,走出校门时还有点悻悻然。

“你都没有其它朋友吗?”瑰儿反问。

“怎么没有!”江榕尖叫,“你以为只有学校里那些书呆子可以做朋友啊。”

瑰儿叹口气。“那他们现在一定很伤心。”

“也许吧……”对于这一点,江榕真的不太确定,毕竟那些家伙……她看着前面的路,忽然觉得应该拉着瑰儿绕过去。

“再往前走就快到魄荫广场了,我的花店就在旁边,你要不要去看看?你平时喜欢什么花?我送给你!”瑰儿边往前走边介绍。

江榕张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江榕……对了,我可不可以叫你榕榕?”瑰儿侧着头,带着天真的神情问。

“随便。”江榕不当一回事地说。

“榕榕,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到底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们是朋友,我真的会帮你的。”

“没有,像我这样的人,死了就死了,哪有什么心愿,只是因为这么早死而不甘心罢了。”江榕撇着嘴,“想想真不公平啊,你们妖怪随便就可以活个几百上千年的,我们人类却要几十岁就死掉,太不公平了。”

“其实人类修道比我们容易啊,不过是你们人类自己抛弃了那种生活而已,怎么可以反过来怪我们。若你若真的想修行,现在开始也不迟,我可以做你的老师……不,还是找周影或南羽做你的老师好了,嘻嘻嘻嘻……”瑰儿想到自己的道行,讪笑起来。

“我才不希罕变成妖怪。”

“那你为什么这么留恋世间,如果你心里没有可留恋的,根本不可能躲过那些鬼使神差,他们一下子就可以找到你。”

“我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就是不想跟他们走。”江榕大声说。

江榕嘴里说得大声,心里却泛起一阵迷惘。若要她说在世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她还真的说不出来……父亲本就不亲近,而且彼此有自己的生活,根本连面都很少见;朋友这个名词对江榕来说等于是玩伴,虽然大家平时总把“义气”这个词挂在嘴边,可是江榕可以想象在他们得知自己死讯之后的反应;恋人……这个词只会让她苦笑,她从十四、五岁开始就和不少男孩交往过,甚至有过亲密关系,可是在她内心深处却从来没有恋爱的感觉。现在与其说她会想起哪个恋人,不如说她会因为不知道“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而有些遗憾。

所以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梦想、家庭、朋友、爱情,甚至未来,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曾拥有,死了就死了吧……

江榕这么想着,心口却抽搐了一下,就像被一根刺刺入一样。

“到了,我的花店,进来吧。”瑰儿打开店门,让江榕进去。

店面不大,里面除了一个大冰柜外,水桶、花瓶、花篮等东西就把三面架子给摆得满满的。瑰儿从不卖纸花,店里清一色是水灵灵开着的鲜花,真不愧是由山鬼打理的店面;瑰儿对此也颇为自豪,向江榕夸耀说:“怎么样,我的店不错吧?你喜欢什么花?我送你。”然而当她一回头,却发现江榕并没有在她身后。不过一眨眼工夫,就被鬼差抓走了吗?瑰儿慌忙地四处寻找:“江榕……榕榕……你在哪?”她往广场上张望,远远看见江榕就站在一群人当中。

“榕榕……”瑰儿跑过去,“你别离开我太远,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自己现在还应付不了。”不等走近,瑰儿就听到从那群人当中响起的震耳音乐声;于是瑰儿一边让着耳朵一边叫,不过江榕显然没听见,还是背对着她。

那群人全是些少男少女,瑰儿时常在广场附近看见他们。这些打扮时髦古怪的年轻人,平时喜欢聚在一起跳跳舞,有时也打架,或骑着摩托车相互追逐什么的。总之,这样不上学、不工作,整天惹是生非的年轻人,并不受附近店家欢迎,广场的警卫们也老盯着他们不放。不过瑰儿倒不讨厌他们,因为她也喜欢时尚的东西,喜欢看他们那样热力十足的舞蹈。

随着音乐响起,那群年轻人果然跳了起来,随着节奏扭动肢体,相互靠拢又分开,还不时传出阵阵笑声,以及尖叫声。

瑰儿看见江榕先是站在他们旁边看着,忽然跑到他们中间,也舞了起来。

瑰儿不得不承认,江榕的舞姿确实精彩,比起周围那些年轻人高强许多,甚至比起瑰儿从电视上看到的也毫不逊色。瑰儿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也随着节奏晃动身体,打起拍子来。

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开,几缕阳光从云隙中透了下来,瑰儿忙叫:“江榕,江榕,快回来。”

江榕正陶醉在舞蹈中,根本没听到她的声音。

“江榕……”瑰儿见她在一大群人中间,设法想过去拉她。

一只手忽然搭上了瑰儿的肩。

瑰儿回过头,只见一个嘴里嚼着口香糖的少女,正斜眼看着自己,冷冷地问:“你刚才在叫谁?江榕?”

“我叫谁你管得着吗?”瑰儿推开她的手;哼,摆一副不良少女的模样给谁看啊。

“你刚才叫江榕!”那个女孩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

“我叫了,怎么样?”瑰儿见江榕已经停止舞蹈,正看着这边,于是懒得跟她再纠缠下去,绕过她向江榕走去。

但那个女孩却气势汹汹地冲着瑰儿叫:“这里的人不准提她!谁也不许提‘江榕’这两个字!”

“你自己不就在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瑰儿向江榕摆摆手,又四下看看,“奇怪了,这个广场这么大,有这么多人,某人却说得好象是她家的一样,也不知道是有妄想症还是吃错药了!”瑰儿的脾气于向很平和,可是她和江榕相处了几天,心里已经把她当成朋友,见这个女孩明明认识江榕,却在她死后这么说,不由得生出怒气来。

那些少男少女本来就是些叛逆任性的孩子,对方一听瑰儿这么说,立刻,向瑰儿横眉竖目地逼过来。

“哦……”江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瑰儿身边,盯着那个女孩说,“我还以为她对我的死一点都不当回事呃,原来也会良心不安啊。”

“什么意思?”

江榕趴在瑰儿肩上说:“就是她在街上推我,我才被车撞死的啊。”

“什么!她是凶手!”瑰儿叫了起来。

“也不算啦,当时我们在打架——真可惜,本来我差一点就要打败她了。”江榕挺遗憾地叹了口气。

瑰儿挥着手叫着:“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杀了你!至少是间接杀了你!报警,对了,我去报警!”

“这么说你死了以后,不但撞死你的人还逍遥法外,当时推你、让你挨撞的人也没有受到追究,这太过分了!”瑰儿气愤不已,“我明白了,你留恋的就是要报仇,找那个司机和这个女孩报仇!你想怎么做?用车把他们撞死?吃了他们?吓死他们?把他们扔进河里淹死?还是干脆找火儿烧烤……”

瑰儿说着说着,一抬头,只见江榕已经躲到了十几米外,正张大了眼,用手指着她:“太、太过分了,这么残忍的手段也想得出来,不愧是吃人的妖怪……”

“那是杀你的人!我是在计划帮你报仇!”

“可我不想报什么仇啊。”

瑰儿不解地问:“你这么年轻就死了,又死得那么惨,而且凶手还没受到任何惩罚,你为什么不想报仇呢?我真的可以帮你!”

“那个司机我又没见过,对不认识的人我恨不起来,至于她……她和我打架也是应该的,因为我抢了她的男朋友,就因为我比她有钱,那个男人就甩掉她跟我好了,嘻嘻……”江榕不好意思地摸着头笑。

瑰儿看着这个女孩,真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喂,大姐我在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瑰儿在和江榕无声地交谈,早把那些少男少女的存在忘干净了,那个女孩见瑰儿对她视而不见,气得一把拽住瑰儿的胳膊推了她一下。

瑰儿毫无防备,“哎呀”一声退了好几步才站稳,她一下子皱起了眉头。瑰儿以前受过人类的欺骗,那件事给了她很大打击,所以从那时起她就发誓以后绝不再受人类欺负,眼前这个女孩竟然这么不知天高地厚……非让她知道知道妖怪的厉害不可!

“快滚,别再让大姐我看见你!”那个女孩见瑰儿沉默下来,以为她害怕,气焰更嚣张了,又推了她一把。

正在拼命记忆法术的瑰儿差点被她推倒。

“可恶,真到了用的时候,偏偏一个法术也记不起来。”

“快滚,听见没?不然让你好看!”

瑰儿索性不想了,她双手抱在胸前冷笑一声:“为什么怕人提起江榕啊?是不是某人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心里明白吧。”瑰儿高高抬起下巴。

那个女孩有点恼羞成怒,伸手向瑰儿的头发抓来。

瑰儿每天挥锅舞铲对付的不是火儿就是刘地,所谓熟能生巧,她的身手也颇为不错,如果不是走神怎么可能被人类打中。不等女孩抓过来,瑰儿抬脚重重踩在了对方脚上,让那女孩抱着脚跳了起来。

其他的少男少女虽然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为了朋友和自己的面子,还是围住了瑰儿。

“瑰儿好厉害啊,不愧是妖怪,连不良少年也不怕,我真崇拜你!”江榕事不关己地拍手称赞说。

听到自己和不良少年相提并论,瑰儿纯洁的心灵再次受到伤害。

“不许再提江榕这个名字!听见了没有?不许提,不然我就用刀子在你脸上划几道!”那个女孩还是瞪着瑰儿大声叫。

其他的少男少女一起对瑰儿推推搡搡,附合着那个女孩:

“对,我们这里不准提江榕这个人!敢和倩姐作对,你活腻了啊!”

“我看她是皮痒了,咱们给她挠挠怎么样!”

“给美女抓痒我最善长了,小妞想先从哪儿挠啊,哥哥帮你……”

瑰儿怒火中烧地看着他们,准备了一个不一定有效的法术,打算给周影打电话。

江榕走过来,看着那些人:“你们居然全帮着她!”

“豆豆你这条项链还是我送的呢,现在就站她那一边了!”

“杨白劳,你上次赌输了谁帮你还的债啊,忘恩负义!”

“东北虎,你哪一次泡姐不是跟我要钱的!”

“胖QQ,上个月你被人打,谁帮你找人报仇的!”

江榕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不时指着其中一个少男或少女说上几句,她显然对这些好朋友一下子站到了那个女孩那边有些耿耿于怀。听她的话,那些少男少女们平时都没有少接受过江榕的帮助,也都曾和江榕十分要好,可现在他们不但没有对江榕之死显出一丝悲伤,而且对那个女孩“不准提江榕名字”的命令也没有表示反对,反而一致支持。

“哪有这样的朋友!”瑰儿义愤填膺。

江榕心里也很难受,她虽然没怎么指望这些人中有真正的朋友,可是总应该有几个人为自己难过吧?至少那几个平时和那个女孩关系不好的人应该说点儿什么吧?可是现在那个女孩歇斯底里地叫着:“不准再提那个狐狸精!那个婊子!听见没有!”大家却谁都不敢不表示赞同。

江榕不愿在瑰儿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伤心,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有什么了不起,他们死了的话我也一样啊!”

“你们真的是朋友吗?”瑰儿摇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啊——不对,自己怎么会这么想?难道自己老了不成!她马上摇着头,把这个怪念头赶出脑海。

“反正不关我的事了,走吧。”江榕说,本来看看朋友们和那个人也是她的心愿之一,可是现在她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这样就走了?”瑰儿有点不甘心。

“走吧,看着他们就烦。”江榕撇撇嘴。

“好吧……”为了江榕和保持自己的淑女形象,瑰儿决定放过这群少男少女。

“别让我再见到你!你给我记着!”那个女孩还在那里叫嚷。

“记住了,放心吧,下次再看见你,我会把你介绍给火儿的。”瑰儿咕哝着准备走开。

那个女孩对江榕的事也很心虚,所以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眼看一场人类与妖怪的冲突就要这样平息了。

一辆摩托车载着两人呼啸着冲进了广场,令广场上的行人纷纷躲避。车辆直驶向这边,和瑰儿擦肩而过,险些把她撞倒。

驾车的是个男子,他的年龄应该不大,却留了一大把胡子,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年纪。他那副打扮和气势汹汹的样子,让人一看就会联想到“不是好人”这几个字。现在他几步冲进了人群,一把揪住刚才和瑰儿吵闹的女孩大声问:“你说,江榕是不是被你推到车下去的!”他的吼声和问题一下子令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震耳的音乐声还在响。

江榕和瑰儿也不由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谁说的,别诬陷我!”女孩推开对方,装出一副气愤委屈的样子来。

“谁说的?!”男子又吼了一声,冲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一直没下来的男子招手,“你过来跟她再说一遍!”

车上那个男子只有十八九岁,还只是个少年,虽然长相很英俊,却一副猥琐的神情,看起来实在不能令人产生什么好感。他听到男子的招呼后虽然马上下了车,但是迟疑着不肯走过来。

“叫你过来,听见没!”男子跨过去拉住他的衣领往前一推,“说,把跟我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少年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地说:“峰哥,我,我没说什么啊……”

“你欠揍是吧!”峰哥重重地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

少年惊惶地看了看周围的人,用蚊鸣般的声音说:“是孙倩倩把江榕推到马路上的。”

“你胡说!”孙倩倩大叫起来。

“我亲眼看见的,当时她们在打架,我看见她推倒了江榕,然后那辆车正好开过来……”少年支支吾吾,但还是说出了实情。

峰哥没好气地问:“那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我开始想劝架……可是她们两个不听,后来……后来我就和孙倩倩一起跑了。”

峰哥盯着孙倩倩:“你还有什么活说!?”

“是她先动手打我的!那个烂婊子,仗着有几个臭钱就什么都跟我抢,她死了活该!”孙倩倩把头一甩,索性认了。

峰哥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对,她死了,你活该!”说着重重地扇了孙倩倩一个耳光,“给我去自首!给我想起那个车牌号码来!”

孙倩倩捂着半边脸,恶狠狠地看着对方:“凭什么!”

“凭你杀了人!”峰哥十分激动,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你拿证据出来啊!你以为这个吃软饭的窝囊废有脸去做证说我推了她?”孙倩倩冷笑着,“谁不知道你和那个贱货勾勾搭搭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她死了你心疼啊?心疼怎么不跟她去死!”

峰哥点着头:“好,你不去是不是?我去!”他一下子从外套里抽出一把砍刀指着孙倩倩,“我一刀砍了你,然后我去自首!”

孙倩倩本来料定他不敢真对自己动手才针锋相对,没想到对方竟亮出刀来,一时吓坏了,被逼得一步步向后退。

“好酷哦……”瑰儿看着眼前这一幕,忍不住赞叹起来,“他就是你的男朋友吧?特意来为你报仇,好浪漫,好感人啊……”

“他不是。”

“不是?”

“另一个才是。”江榕的语气淡淡的。

“另一个……”瑰儿看了一圈,指着那个一直缩在后面的“小白脸”惊讶地叫起来,“不会是他吧?!”

“就是他。”

“这一个?”瑰儿夸张地叫了一声,“不会吧,你这是什么眼光啊,这个人根本就像个软体动物,你看上他什么啊?换这边这一个吧,这个多帅!多有男子气概!”她卖力地怂恿着江榕。

江榕轻轻地说:“我谁也不能选,我已经死了。”

“榕榕……”

江榕甩甩头,向前走了几步,认真地看着李峰。这个人对她来说,只是平时的玩伴,而且江榕一向不喜欢他那种火爆脾气,他也向来瞧不起江榕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姐。

江榕对他绝对没有多少印象,可以说只要他不在面前出现,江榕就可以完全当作没这个人。所谓的玩伴就是这样,江榕也同样认为他不会记得自己太多才对。

可是为什么自己死了,最激动的人竟然是他?

“你为什么这样做?”江榕低低地问。

“对,我喜欢她!怎么样!”李峰面对着孙倩倩歇斯底里的撒泼模样,毫不掩饰地说。他眯起眼,恶狠狠地看着对方,“所以你明白吧,如果你不去自首,不给我想起那辆车的车牌来的后果会是怎样!谁都知道,我李‘疯’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瑰儿低声说:“榕榕,他说他喜欢你。”

“那又怎样,”江榕亲耳听见别人表白对自己的爱意,反而不如瑰儿那么激动,依旧用事不关己的口气说,“反正我都死了,反正我不喜欢他这样的男人。”

“喔。”瑰儿悻悻地咕嚷一句,“根本就是你看男人的眼光有问题。”

“喜欢周影那样的男人,眼光也没好到哪里去。”江榕马上反击。

“周影怎么了……谁、谁喜欢他了!”瑰儿一下子涨红了脸,不管平时她是不是整天待在周影家里,真有人当面说起她和周影怎样怎样的,她还是会扭捏不安。

江榕并没有和她争辩下去。她甚至没有把注意力放在瑰儿身上。

这时李峰终于把孙倩倩弄走了,而那群少男少女,包括江榕那个“男朋友”在内,也一哄而散,转眼就走得干干净净。瑰儿眺望着李峰他们离去的方向催促说:“我们追上去看看!”

江榕并没有动,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榕榕?”

看到李峰的举动,江榕说不上有多么感动或者感叹,反而心中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她并不喜欢李峰这样的男性,即使她现在还活着,当面亲耳听见、看见这一幕,她的情感也不会因此改变什么,她知道自己绝不会爱上李峰。可是现在她已经死了。

本来以为自己是从来没有被爱过的。

本来以为自己是什么都没有的人。

所以自己没爱过什么人,没做过什么有用的事,也是理所当然;死了就死了,像自己这样的人,这辈子活到十八岁或八十岁,本来就没什么区别。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李峰是爱着自己的,也就是说自己并不是没有人爱的,并不是一无所有的;一无是处的不是自己一生得到什么,而是自己本身。

怎么会觉得自己越来越讨厌、没用,还是死了的好……

江榕仰起头,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有寒雨夹杂着雪粒飘落下来,静静地穿过她的身体。

“榕榕,下雨了。”瑰儿一只手遮着头叫她,“我们回去吧。”

“我想再待一会儿。”

“可是……”

“叫你别管我,我现在怎么样都没有区别,就让我待在这里好了。”江榕仰头望着天,泪水滑落下来。下雨也好,下雪也好,对自己都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不是吗?站在街上也好,站在妖怪的屋子里也好,就更没有什么关系了……

“榕榕,你别哭,有什么事说出来啊。”瑰儿看见她的泪水,更加地担心起来。

江榕摇着头,现在的她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去想,为什么瑰儿还要在一边不停地说话……

雨雪交加之中,风也越吹越猛,江榕迎风站了一会儿,虽然风并不能吹到她,但还是让她有种快窒息的感觉,终于忍不住蹲了下去,把脸埋进了双手和膝盖之间。

“榕榕……”

瑰儿有点明白了,眼泪忍不住滑落了下来;她半跪在江榕身边,伸手紧紧抱住了她的肩……

“四十九度。”周影看了一眼体温计之后宣布。

“怎么可能!那不早就烧死了!”瑰儿整个人埋在床上的厚棉被中,只露出一张小脸;听了周影的话,皱着鼻子抗议起来。她在雪雨天里陪江榕在广场上站了大半天,直到周影去找她,才把她给弄回家来,结果当晚就发起了烧。山鬼这样的妖怪生病可不多见,周影和火儿自然是忙得鸡飞狗跳,不知如何是好。

“真的是四十九度。”周影把体温计递给赶来帮瑰儿看病的南羽。

南羽看了看,不禁皱起了眉头:“火儿,是你在那里吧?出来。”

火儿从瑰儿的枕头后面探出了头,委屈地辩解说:“我是好心在帮她取暖!”

“难怪我觉得头快要裂开了,原来是你在捣鬼!”瑰儿一把抱过火儿,丢了出去,然后又苦着脸呻吟,重新把自己埋回被子里。

周影看她十分痛苦的样子,担心地望着南羽,等她出主意。他一发觉瑰儿不舒服,就想配草药给她喝,谁知被瑰儿坚定地拒绝,并且一直缩在床上喊难受。周影对自己的医术本来就没有多少信心,被她这么一来,就更加慌了手脚,赶忙把刘地和南羽找来。

可刘地一进瑰儿的卧室,就被瑰儿尖叫着用枕头打了出去,现在也只能指望南羽了。

南羽再看看一边叫着难受、一边偷偷用眼角瞄自己的瑰儿,轻轻笑了起来,在床沿上坐下问:“瑰儿,你只是感冒了,我有两个办法治,一个是用法术帮你立刻退烧,不过感冒的症状还会持续一天;一个是我再多配一帖草药给你喝,喝了之后睡一觉,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用法术!快用法术!”瑰儿一下子坐了起来,紧紧抓住南羽的手,停了停,又多余地呻吟着解释说:“我现在头好疼啊,我要马上退烧。”

南羽明暸地笑着,把手按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念了几句什么。一道白光微微一闪,瑰儿的表情立刻舒展下来,她吸吸鼻子,重新躺了下去,南羽体贴地为她盖好被子。

“只是感冒?”周影不明白自己的判断明明是对的,为什么瑰儿就是不许自己帮她治病?

“只是重感冒而已,你不用担心。”善解人意的南羽特别在“感冒”上加了个“重”字,一面对瑰儿挤挤眼。

周影点点头,马上接受了这个诊断,但火儿却一点也不客气地说:“什么重感冒,我看她是像上次狐狸生病一样,害怕吃药太苦,又故意找理由不替我做饭,才……”

瑰儿被揭穿了那点小心眼,脸一下子红了,连忙钻到被子里去。南羽借口要让她好好休息,把火儿和周影都推了出去,关上了门。

江榕孤伶伶地坐在屋角。她一直没和周影他们开口说话,所以大家也都没有去注意她。

直到其它人都走了出去,她才轻轻走到瑰儿床前。瑰儿已经睡着了,脸颊还有点泛红,沉沉地呼吸着。

“瑰儿,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才害你感冒的。”江榕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向任何人说过道歉的话了,可是瑰儿确实是因为她才淋得生病的。虽然周影他们——包括那个最任性、脾气最坏的火儿,都没有因此责怪她,可是江榕从他们的神情中感觉得出来,他们添麻烦的角色,甚至在他们走出去要瑰儿好好休息时,也都压根儿遗忘了她还在房间里。这些妖怪们是如此地骄傲,目中无“人”的他们,又怎么会把一个鬼当成比尘埃更重要的东西?只有瑰儿是他们之中的怪胎吧。

江榕想不通瑰儿为什么要这么关心自己,甚至不惜把自己淋病(她是个妖怪,也会因为淋雨而生病,还真是一件怪事),不过看着瑰儿,江榕心里有种温暖的感觉。

“打扰了你这么久,那我走了?”江榕轻轻向瑰儿告别。她心里有一丝盼望,希望瑰儿会挽留自己,不过瑰儿睡得很沉,什么反应也没有,江榕苦笑了一下,从窗户飘了出去。

客厅里,火儿忽然停止了和刘地抢食物的动作,说:“那个鬼怎么跑出去了?”

刘地趁机把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含糊地说:“关我们什么事?”

“也是。”火儿一脚把刘地踢开,扑向了盘子——那里是瑰儿做的最后一盘干炸里脊,在她显然不能下厨的一天一夜里,这是很珍贵的食物。

南羽和周影一起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对看了一眼。

江榕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继续纠缠瑰儿,于是离开了那座妖宅,但是她对自己该干什么,却一点也没有打算。

她先回到家里待了两天;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就连那个临时佣人也不上门打扫了,只有她一个人对着渐渐蒙上灰尘的自己的遗照,这种怪异的感觉实在难以忍受。

又在街上闲逛了一天,可是既不能购买任何东西,又要闪躲对她来说极为致命的阳光,也就让逛街成了一件苦事。

她也去看过那些旧日的“朋友”,那些少年、少女们依旧每天跳舞、打架、鬼混,虽然其中少了江榕和孙倩倩,但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李峰脾气更火爆了一些,动不动就对看不顺眼的人拳打脚踢,而瑰儿口中的“软体动物”则已经和另一个女孩打得火热了。江榕随着他们跳了一支舞,便无趣地离开了。

在这几天当中,她又遇见过那个天使几次,不过不用江榕躲他,那个天使根本就不理江榕,匆匆忙忙地,不知在忙碌些什么,江榕跟他打招呼,他却不睬。江榕也生过一瞬“干脆去天堂”算了的念头,不过想想自己的外语水准,还是打消了。

她遇见过几个能看见她的“人”,其中有几人居然没有尖叫或昏倒。百般无聊的江榕想和这几个不怕鬼的人说几句话,却不是被他们用奇怪的手势、咒文、护身符逼退,就是看见对方露出尖牙或尾巴——这城里妖怪还真多啊。

江榕认真地考虑过做为一个鬼魂应该干什么:报仇?但她压根儿不知道仇人是谁,就连孙倩倩有没有去自首,她都不知道,也没有地方可以打听;吓唬人?她根本没有办法让人看见自己,而偶尔能看见她的,不是“不是人类”就是不怕她;修炼?不会!江榕一点也不懂,她连这两个字该写成“修炼”还是“修练”都不知道。

于是她还是过着如以往般的生活,逛街、跳舞、无聊……连做鬼都没有目标、没有才能,现在看来一无是处,这四个字是最适合刻在自己的墓碑上了——如果自己有墓碑的话。

天应该黑了,江榕从电影院里晃出来,看了整整一天的《骇客任务》头都涨得发疼。正在胡乱盘算着今天晚上要去哪儿逛时,却看见一道红影扑到自己面前,接着是周影的叫声:“火儿别碰她!你一碰她就没了!”

气势汹汹地飞到江榕面前的,正是火儿,只见他浑身冒着火星,用翅膀点着江榕,怒气冲冲地叫:“都是因为要找你!瑰儿不停支使我!还不好好给我做饭!瑰儿,找到了这个鬼了!你领回去吧!”

“榕榕……”瑰儿带着哭脸,从周影车上跑下来,一把抱住了江榕:“你怎么突然自己就跑了呢!外面对你来说很危险的!如果你有什么意外,我一定不会原谅自己……呜呜呜……呜呜呜……”她看到江榕时长松了一口气,索性哭了起来。

江榕有点手足无措:“我没什么事啊……你别哭了。你干嘛来找我?”

“你不见了,我当然要找你。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欺负?”瑰儿把江榕仔细看了一遍,确定她完好无缺,才松了口气,“我们回去吧。”

江榕用力地摇摇头。

“你怎么了?”

江榕咬着嘴唇说:“我已经害你生病,不能再去打扰你了。”

“我们是朋友啊,怎么会说打扰呢!我帮你是应该的。”瑰儿搂住她的肩说。(火儿:她就是打扰了!就是打扰了!你都少做了好几顿饭了!把她赶走!)

“朋友……”听到这个词,江榕红了眼眶,哽咽着说:“瑰儿,你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像我这种无所事事、除了惹麻烦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人,根本是多余的,不配有朋友。”江榕死了之后,才发觉自己一生从来没做过一点对别人、对自己有用的事,甚至说不出自己活了些什么来。如果还活着,她才十八岁,还有时间去弥补和改变,但不是有句成语叫什么“盖棺论定”吗?死了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不管再想什么,都太迟了。

“朋友就是朋友!说什么配不配!”瑰儿激动地叫,“你看刘地那副德性,周影还不是把他当成好朋友。”江榕翻了翻白眼:“你这样比喻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刺激我啊?”

瑰儿见她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握住她的手说:“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

“去了就知道了——我为了找他,可是花了很多心思呢!”瑰儿笑咪咪地拉她上车,对周影说:“我们去南羽那里,她在等我呢。”周影什么都没说就马上开车,但火儿却又在咕嚷什么南羽好久没给他提供妖怪吃了之类的话,总之,他就是要抱怨一下才高兴。

江榕坐在车里,一路听着火儿和瑰儿吱吱喳喳个不停,一边想着瑰儿究竟要带她去见谁?父亲?李峰?孙倩倩?凶手?还是那个好几年没见过的母亲?不过对于这些人,江榕都不是很想见,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自己之所以去,只是为了不辜负瑰儿的好意,并不是想见什么亲人、朋友。

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来,令江榕有点吃惊。

也不知道妖怪是用什么法子彼此联系的,南羽已经站在台阶上等他们,远远地招手说:“幸亏你们早到了一步,现在刚刚好。”

瑰儿兴奋地跑过去:“马上可以看见他吗?”

南羽点点头,牵住了江榕的手,笑着说:“来吧,你一定要见见他。”江榕茫然。

瑰儿一路跑在前面,还不停地回头催促她们快一点,江榕走过一间间病房,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强烈,终于忍不住问:“我们要去哪里?去见谁?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不过马上就认识了。”瑰儿故作玄虚。

南羽也温柔地说:“来看看吧,你最有资格看这一幕了。”

她们在一间病房外停下脚步,南羽轻轻地用手指一点,病房的门和墙壁就变得像玻璃一样透明,让她们得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一切。

里面的病人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坐在床上,眼睛上缠着白色纱布。床边围满了关切的人,一个医生正在帮他拆纱布。男孩十分紧张,双手死死地抓着床单,而他身边一位母亲模样的人,更是紧张得快昏过去。

“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很顺利,你马上就可以看见爸爸、妈妈了。”那位医生温和慈祥地说着,双手依然有条不紊地操作着。

江榕先是不明所以,蓦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紧张起来,抓住南羽问:“怎么样?他能好吗!能吗?”

“能!”南羽肯定地点着头。

江榕急促地呼吸着,死死盯着里面,简直比病房里的人还要紧张。

医生熟练地把绷带拆完,说:“好,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并且后退了半步,把孩子的父母推到了前面。

“妈妈……爸爸……”

继孩子颤抖的声音之后,病房里按着响起了悲喜交集的欢呼声与抽泣声。病房外,江榕也长长地松了口气,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瑰儿一把抱住她:“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榕榕,多亏了你!”

医生仔细检查,宣布手术十分成功,又叮嘱了一大堆注意事项之后便离开,病房里只剩下一家人又哭又笑,激动不已。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陌生女子走了进来。

“这个世界很美,是吗?能看到这一切真好,对吗!”她来到男孩面前含笑说。

男孩张了张眼看着她,点点头。

女子向男孩的家人说:“我知道按照规定,患者不能知道捐献者的情况,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们一点她的事,你们有兴趣听吗?”

“当然!”男孩和父母一起叫了起来,并且围住了这个女子。虽然他们明白永远没有机会见到这位恩人,但还是希望满心的激动和感谢可以找到表达的对象,“您认识他吗?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怎么……”

“她是我的好朋友,是个善良、单纯,还有好多美梦没实现、好多事情没去做、好多努力没来得及付出的,只有十八岁的女孩。她很希望能告诉你,要生活得快乐,要学会付出努力,学会不要让自己后悔……”她说着,搭住了自己的嘴,轻轻哭了起来。

“瑰儿真是多管闲事……我早忘了自己签过捐赠眼角膜的同意书了……我根本没想帮他……”病房外,江榕趴在南羽怀里大哭了起来,“可是我真的……真的……为什么我错过了那么多东西,为什么我连梦想都没来得及实现……”

几个少男、少女在广场上抽着烟胡扯,其中几个随着音乐喷泉的灯火和乐曲扭动着身体,让夜间在这里散步的人们微微侧目,而他们就对着多看一眼的人吐口水咒骂。

“要不要找点事做?”一个男子故作神秘地问,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袋晃了一下,有几个少年当时就向他伸出了手。

“那可是毒品喔。”女孩的声音在旁边传来。一个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大家身边,虽然不记得她叫什么,可是她的衣着、外貌很像这些少男、少女的同类,谁也没介意她是从哪里来的,只是那个兜售药物的男人低咒一句,向她嚷说:“关你屁事!你不要别妨碍别人!”

“上瘾了就戒不掉喔!”女孩扬扬眉毛说。

“这只是摇头丸!”

“还不是一样。而且这种生活上瘾了,也会戒不掉,然后死了就会后悔,你们知不知道?”女孩侧着头说。

“妈的,你跟谁在那里死啊死的!”一个少年怒气冲冲地站起来。

“那我全要了。”女孩话锋一转,向那个男人伸出手。

“全要?先给钱!”女孩毫不迟疑地取出了几张钞票扔在脚边。

男人看看地上的大额现金,终于把药丸倒入女孩的手中。谁知那些药丸并没有落入女孩手心,却穿过她的手掌,在脚下的地面上跳动起来。

那一群人一时都没法反应,呆呆地看着她,女孩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留下一句:“真的,死了会后悔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消失在空气中,而地上的那些钞票也被风一吹,化成了黑色的纸灰,打着转飘走了。

“鬼啊……”人群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然后所有人都跌跌撞撞,四散奔逃。

“江榕,你这鬼做得挺合格的,学会吓人了。”一名英俊的男子远远地站在喷泉边,向这里挤挤眼。

那个女孩其实一直坐在那里没移动过,听他这么说,咯咯笑了起来:“我现在最多只是让普通人看见我而已啊,我可没有故意吓他们。”

“你还在帮瑰儿看店?不如和我约会去。”男人不怀好意地搭讪。

“不,我住在花店里,睡在花瓣里喔,你这种人不会了解这种浪漫的。”

男子耸耸肩,不再理她,径自往一个独行女子走去。

那些年轻人遗留下来的收音机,还在播放着动感的音乐,江榕自在地随着音乐独自跳起舞来。

死了还可以努力……还可以跳舞,真好……

(《死者的舞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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