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睿,有人找你……”
林睿在同学的招呼声中抬头隔著窗户往外一看,那个人已经到了教室门口。他慢吞吞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嘴里还在嘟哝著:“真罗唆,又来干什麼……”
教室外站著的是林睿的表哥林立文。
林立文就读的高中就在林睿的小学附近,所以他不时就会溜达到这边来看看林睿,有时候给他带点零食,有时候就只说几句话,可是他对这个小表弟表现出的关心,就连林睿也不得不忍著心中的不耐烦应付。
林睿从教室中出来,心想著不知道他又来罗唆什麼,如果是送吃的,还是算炸鸡腿比较合算,如果又是来说些有的没的,那就更加令人受不了了。为什麼一个高中生就像个老太太一样麻烦呢?真不知道他老了会变什麼样?林睿这麼想著,走出教室,却意外地看见林立文脸色十分难看,正不停地搓著手,来回跺著步,在这个大冬天里,鬓角上甚至渗出了汗珠,脸上写著“焦急不安”四个字。
林睿心中一阵紧张,冲过去大声问:“我妈妈怎麼了?我妈妈怎麼了?”
“二姑?二姑怎麼了?”林立文听了他的问话,反而一脸迷惘0
林睿立刻知道自己想歪了,看到亲戚匆匆赶来找自己,便一下子联想到自己最关心的母亲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却忘记了自己施加在母亲身上的小法术,要是母亲有什麼麻烦,也是自己第一个知道才对,这就是关心则乱的缘故吧。既然与母亲无关,林睿马上恢复冷静,打量著林立文问道:“什麼事呀?”
“小睿,快帮哥一个忙。”林立文像看见救星一样抓住他的手,“你是不是有个护身符,借给哥戴几天行不行?”
“啊?”林睿听得一头雾水。
林立文用神秘紧张的声音说:“小睿,我好像,好像见鬼了……不,我一定是遇见鬼了,小睿,我知道你有一个开了光的护身符,借给哥用几天行不行?你也不想看著我被鬼杀了吧?”
“鬼?什麼鬼呀?”林睿瞥见一旁的老师因为他们的交谈中频繁出现不利於儿童身心健康、属於迷信范畴的字眼,已经向他们投来了关注的目光,於是故作天真的眨著眼问,“老师说过,那些都是迷信,不应该信的,世界上根本没有鬼。”
林立文焦躁地说:“那些老师懂什麼,尽会骗小孩!就你这种老实人相信他们。”
旁边的老师看向这个想要把他们的优等生带坏的少年,眼神更加不善,眼看就要开口把他赶走了,林睿心中诅咒这个不会看人脸色的表哥,连忙把他拉到一边问:“到底怎麼了啊?你能不能别在老师面前鬼呀鬼的?”
“老师……喔,你们老师长得就凶……”林立文好像刚刚才看见老师站在那里,“小睿,这几天我遇见了……不能跟你说这些,万一吓著你怎麼办,反正你就先把护身符给我就行了,其他的你就先别问了。”林立文反覆搓著手说。
“好吧……”林睿从衣服跩出一个挂在脖子上的红色布囊,摘下来递了过去。
这个护身符是林睿那次重病之後,他的姥姥特意为他求来的,据说是有高人开过光,可以保佑他以後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妖魔避让,邪魅不近,聪明伶俐,人见人爱……反正是姥姥花钱费尽心思弄来的,却不知道真正的林睿魂魄早已飘入轮回,现在与这具肉体同化的,只是那个孤独而渴望母爱的小九尾狐。
林立文接过去,立刻小心翼翼地挂到自己脖子上去,然後拍拍林睿的头:“要是给了我你觉得有什麼不对,就马上找我还给你,你回去千万别跟大人说啊,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那种破烂有用才怪。”看著林立文挂上护身符而去的背影,林睿不屑地撇撇嘴。
那个护身符在他看来,纯粹是为了骗像姥姥那样迷信的老人才做出来的,别说是真的鬼怪妖魔,就连那些空气中游移的灵体残物都不会对他有丝毫畏惧。他戴著这种东西,为的只是自己听话、孝顺的好孩子形象。不过偶尔想到自己一个堂堂的九尾狐,居然带著这种号称可以对付妖魔鬼怪的护身符,也会忍不住偷偷发笑,更别说万一让立新市其他妖怪们知道了所能产生的“笑”果了。如果林立文拿去後永远不还回来才好呢。
(不过他还真是有点不对劲。)林睿皱皱鼻子,对著林立文的去向多看了几眼。
“小睿,你表哥又来看你了?”沈艾翔凑过来,看看林睿手中没有拿零食,不禁有些失望。林睿在马路对面高中念书的表哥,经常会给林睿送好吃的东西来,而且多半都有他一份。
“没有吃的。”林睿向他摊摊手,“好像是因为考试快到了,神经过度紧张,说自己见了鬼,跟我借护身符呢。”他一半是对沈艾翔说,一半是向旁边伸长了耳朵的老师解释。
“看、看见……鬼……鬼……”沈艾翔虽然有个妖怪朋友,却最怕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青天白日下听到,也忍不住说话发癫。
“老师教过我们,世界上没有鬼,我们应该相信科学!”当老师从身边走过去时,林睿义正严词,道貌岸然地大声说。
林立文是林睿大舅舅的儿子,在林睿的三个表哥、表姐中,他是最关心林睿的。
大约是出於对年幼丧父,身体有不好的表弟的同情,他仗著自己读的高中与林睿上的小学相近,三不五时就往林睿这边跑。一来是向林睿的同学们宣称“林睿可是有我这个高大威猛的哥哥在附近,你们谁也别想欺负他”;二来是总认为林睿身体弱,用他自己的零用钱买些巧克力之类的给林睿吃。
平日他知道林青萍工作忙,也经常主动带林睿参加他与朋友的游玩、聚会,虽然其中不乏说鬼故事之类不适合小学生参加的活动,朋友、同学也经常嘲笑他“带小孩”的行为,可他还是坚持不懈,充分表现出对林睿这个表弟的爱护。
所以林睿虽然嘴上总嫌他罗嗦,心里对这个表哥还是挺有感情的,发觉他真的有些不对劲时,林睿倒是真的放在心里。
吃过晚饭,眼看母亲出门到学校带学生上晚自习去了,原本在书桌前装模作样写作业的林睿立刻一跃而起,丢了个自己熟睡的幻影在床上,又留下一个鬼使担任警戒员、联络员,然後冲出家门,直奔楼上。
林睿冲进周影家里时,火儿正大模大样地占据著一整张沙发,一边喝著可乐,对著口中丢炒肉丁、冰淇淋、拨好壳的瓜子,一边全神贯注地看著卡通——这个家伙永远不用装出什麼好孩子的形象,向来肆无忌惮,想干什麼就干什麼。
林睿抢过他的饮料,几口喝了下去,然後说:“我要去抓鬼,你去不去?”
火儿眨眨眼:“什麼鬼?好吃吗?”
林睿摇头:“不知道什麼鬼,不过多半好吃不到哪里去。”
火儿索然无味:“那去干什麼!不如咱们去猎人吧,我好几天没吃人了。”
林睿拖起他就走:“行了行了,先陪我干了正事,办完事我就陪你去猎人。”
火儿被他拖出了窗子,林睿化作九尾狐的原形跳上他的背:“走,去我那个笨蛋表哥的学校,他说他遇到鬼了。”
“喔……那个喜欢鬼故事的表哥啊。现在他一定很高兴吧,终於遇到真的鬼了。”火儿依稀对林立文还有点印象,记得他是个很喜欢鬼故事的人。却不知道对於人类而言,“喜欢鬼故事”和“喜欢见鬼”根本就是两回事。
“他高兴才怪……”林睿喃喃自语。
火儿按照林睿的指示,快速地飞向了城市的一个角落,一路上讨价还价:“先说好了,所有的猎物我要占七成,剩下的才归你吃。”
“如果是指鬼魂的话,全部给你我也不会有意见的。”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许赖皮啊!”
“我几时赖皮了?”
“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你干嘛跳下去,我还没数完呢!”
林立文住在学校的学生宿舍里。
一间不大的宿舍却被塞进了八张床,住了七个学生。既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这麼炎热的季节中,紧靠著一扇只有半边可以打开的窗子通风。七个半大的男生住在一起,卫生条件与生活习惯自然好不到哪里去,里面的气味实在很“耐人寻味”。
林立文本来可以每天骑自行车往返家与学校,四十分钟的自行车车程在立新市这样的大城市中还不算远。甚至也可以借住在林青萍家,林青萍的家离学校近,也只有林青萍母子生活而已。虽然生活清苦些,可是环境至少比学校宿舍要好得多,林青萍也很欢迎他一起住。
不过到了叛逆期的孩子,对自由、对离开长辈的束缚有无比的渴望,使得林立文拒绝了这一切,坚持住在学校的宿舍中。据说林立文的母亲有一次到宿舍为他送东西後说:“那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啊,这个孩子从小就娇气,怎麼受得了……”却不知道她的儿子住得多麼舒心适意,乐不思蜀。
林睿跳到那间宿舍的窗台上时,看到这间宿舍中的七个男生居然有四个正躺在床上抽烟,在这些吞云吐雾的人当中,竟然也有他的表哥林立文。
“真是坏孩子!”林睿在心里恶狠狠的下了这样的评价。他特地赶来保护林立文,对方却在偷抽烟,实在对不起他。
“猎物在哪儿?在哪儿?我怎麼没有发现有鬼魂?”火儿落在窗台上东张西望。这间屋子中的气味实在与“好吃”两个字沾不上边,他的热情顿时熄灭了十分之九。
火儿对於鬼魂一类东西的感应力是很低的。大概因为他的能力与鬼魂相差太远,就好像人类的眼睛很难注意到微小的昆虫一样,他也很难去留意什麼鬼魂。林睿拉著他来无非是为了以防万一,本来也没指望他帮忙找鬼。
林睿扫了屋子中一眼,确实没有半点异样,与他早上从林立文身上发觉到的一丝阴冷鬼气不同,因为这间宿舍中住了七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使得这里连游灵都很少。
“难道我弄错了?”林睿甩著尾巴自言自语。
“肯定是你搞错了,我怎麽没看见有鬼啊。走吧,走吧,咱们去打猎。”火儿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
林睿点头,看林立文那个样子,也让人觉得为他担心是多馀的:“咱们先去南羽那里一趟吧,最近我妈妈晚上老睡不好,我怕用法术多了她会察觉,问问南羽有没有别的法子。”
“好啊,好啊,我喜欢去看南羽。”火儿对於这个提议举双翅赞成。南羽家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什麼特地为他留起来的妖怪啊,没听过的故事啊,精致的小礼物啊,只要去就会有收获。林睿要是提议去找刘地之类的人,他一定会大闹起来。
屋里的林立文不知道什麼时候抽完了烟,已经从上铺爬了下来,与几个同学嬉闹著。
“我居然为这个笨蛋担心,看来我自己才是笨蛋!”林睿撇撇嘴,跳到火儿背上扬长而去。
时间越接近午夜,林立文的心便揪得越紧。不知道今天晚上还会不会被那个噩梦困扰?不知道今天晚上那个鬼还会不会来纠缠自己?
虽然在同学面前,他出於面子,装出什麼事也没有的样子,可是当熄灯时间一到,同学们纷纷入睡之後,那个无助的恐惧感便涌上了心头。
“他也许今天晚上不会来了,也许小睿这个护身符有用,也许……”林立文心中胡乱想著,用毛巾被把自己整个人盖住,却怎麼也不敢入睡,只是一个劲地在心里祷告,今天晚上千万不要再经历那样的恐怖了。不管他再怎麼强行支撑著不想进入睡眠状态,但是他这个年纪正是需要充足睡眠的时候,又已经连续数日没有好好睡过了,终於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哥哥,咱们去游乐场……”梦中,林立文依稀觉得自己是在牵著林睿的手,林睿在前边快乐地跑著跳著,非要拖著自己去游乐场。
这个小表弟从小就乖巧,简直乖巧得过份,从来也不向大人提要求,一味地做著好孩子。林立文挺喜欢二姑,连带也对这个幼年丧父的表弟又怜又爱,巴不得有机会哄他高兴些,现在他想要自己带他去玩,林立文当然不会拒绝。
“我本来就想周日带你去的。我早就告诉过你,你什麼时候想出去玩就要自己说出来,总是乖乖的,大人才不管你想不想出去玩呢!记得我小时後想叫我爸……叫我妈带我去个公园(为了顾及林睿幼年丧父的心情,硬生生地改口),还得又哭又闹一场才行。二姑这麼忙,你不说她才不会有时间带你出去玩呢。不过没关系,你想去哪里玩就乾脆地说,他们大人不带你,还有我呢!”说著想抽回被握著的手来拍胸脯保证,却发现手抽不回来。
“去游乐场,去游乐场……”前面小小的身影还是不停地又跑又跳,用力拉著他的手向前。
看那背影,看那发型,根本就不是小睿嘛!林立文用力甩手,想要挣脱开来:“你是谁?要拉我去哪?”
那个孩子小小的手指有力得像个老鼠夹子,林立文根本挣脱不了,而他也没有理睬林立文的问话,依旧向前跳著,似乎十分兴奋。林立文一边试图摆脱他,一边四望,却发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被那个小孩子拉著,彷佛是跑在一条长长的通道里,四周昏暗之中却渗著一种暗红色的光线,脚下一脚高一脚低的,不时还有水洼般的地方。这时心里倒开始庆幸自己看不清四周,因为这里应该不是个看了会让人愉快的地方,看不见说不定比看见得好。
林立文这个时候依稀明白自己又是在做梦,而且心里很明白这个梦接下去的发展,於是开始奋力的挣扎,想从那个孩子手中挣脱出来,也想从这个噩梦中挣脱出来。
“哥哥,游乐园怎麼还没到啊?”那个孩子似乎也跑得厌了,停下步子,回过头问林立文。
林立文发出一声惊叫,这哪里是一张孩子的脸,分明是个骷髅,是个只有一层皮包著的骷髅。
这个孩子两只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里,嘴唇已经薄得包不住牙齿,白花花的牙,红色的牙床在外面露著,对林立文阴阴一笑:“哥哥,你快带我去游乐园ㄚ。”
林立文怎麼敢搭话,用力地拍打著他抓住自己的那只手,狠狠地用脚踢著他。
那个孩子的脸越来越难看,原本没有什麼血色的皮肤上开始流血,不一会儿便成了一个血淋淋的骷髅,口中还在喊著:“带我去游乐园,带我去游乐园,你说过带我去的!”另一只手也向林立文抓过来。
林立文用力地拍打著,不让他抓住自己。开始他还是个小孩子的外貌,可是在与林立文的纠缠中,他的样子也渐渐在变化,身上原本就薄薄盖著的那层皮,在他的哭闹挣扎下像被挣裂了一样,先是一个白骨的手指从皮肤下挥出来,接著另一个,然後是一只手臂,最後,当他的整个骷髅从皮里跳出来时,两颗眼球因为失去了眼皮,一下子从眼眶中流了下来,当他用自己的一只手托住眼球又塞回去,再次把那只手伸向林立文的时候,林立文发出了自己都不相信的叫喊,同时从床上坐了起来。
(还好是梦……)
脸上的冷汗已经顺著脖子一直流到了枕头上,林立文摸摸自己的手脚,都是冰凉冰凉的,他在床上坐了好久,点了一根烟,好不容易从噩梦的围绕中挣脱出来。
这种梦境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每天晚上都做,梦中就是那个小孩,非要林立文带他去游乐园,开始的时候,那个孩子的形象还可以接受,只是个怪异一些的男孩子罢了,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样子也越来越可怕,使得林立文天天挣扎在噩梦之中。
“什麼破护身符,一点用也没有!”林立文气呼呼的把从林睿那裏借来的护身符扔在一旁,可是想了想,又捡回来挂在脖子上,躺在床上睁眼看著天花板发呆。
站在床头的林睿向林立文吹了口气,多日来没有好好睡过一觉的林立文,顿时进入了睡眠,如果没有意外,他会一直睡到下午,虽然不足以把这段时间的睡眠不足补回来,但也可以让他的神经放松一下。
幸亏自己回头来看了看,因为这个鬼魂耍的把戏太小,太没有危害性了,反而差点令林睿都看走眼。他看著林立文,一脸若有所思。
那个噩梦只是一个鬼魂“种”在林立文脑海深处的印记造成的,林睿想追踪找到那个小鬼魂并不难,对付对方也很容易,放一个鬼使过去就足够了。可是在看了那个梦境之後,不知为什麼,他的心中却生出了一种恐惧,犹豫著不敢马上追踪过去。
那个小鬼魂叫林立文“哥哥”,难道他是……
林睿心中有种难言的滋味,呆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的名字原来是叫“茗儿”的,对,自己原本不叫“林睿”,而是叫“白亦茗”这个有点女性化的名字,可是如果现在有人在背後叫一声“白亦茗”的话,他一定要花好长的时间才可以反应过来对方在叫谁吧?虽然这个名字他用了一百年,林睿这个名字却仅仅用了短短一年。
(唉……)
他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向著自己家的方向飞去。
火儿在他身後叽叽喳喳地叫著:“狐狸,狐狸,你要去哪儿啊?咱们还没开始玩呢……”谁知道林睿却充耳不闻地消失在他的视野中,把火儿气得直跳脚。
“林睿……林睿……林睿到底是谁……”
林睿站在镜子前,看著镜子中那个俊俏白皙的小男孩。这不是白亦茗的脸,而是林睿的,可是站在这里的,是白亦茗呢?还是林睿呢?自己又是谁?是占据了林睿身体的白亦茗?还是装著白亦茗灵魂的林睿?
他忽然开始觉得害怕起来,手一挥,镜子被一团迷雾笼罩,变得模糊不清,再也照不出面前的人影来。
“妈……妈……”
林青萍从睡梦中被惊醒,一个小小的身影扑进了她的怀中。
“妈,我要跟你一起睡。”林睿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刚哭了一场,林青萍赶紧搂住他:“怎麼了,小睿?你怎麼了?”
“我做了个恶梦,我要和妈妈一起睡。”林睿把头埋在母亲怀里,身体有些发抖。
林青萍把他揽进被窝,让他躺在自己的枕头上,一边抚著他的头发,一边轻轻地为他唱起了歌,直到他进入梦乡。凝视著林睿熟睡的小脸,林青萍怜惜的叹了口气。
也许是因为经历了太多苦难的缘故,小睿这个孩子太乖巧懂事了。尤其是大病一场以後,他身体的成长速度似乎比同龄的孩子慢了许多,心智却似乎比同龄的孩子成熟了许多。他从来不会为大人增添任何麻烦,反而事事为大人著想。他从来不像同龄的孩子一样向母亲提出种种物质方面的要求,反而尽力地承担家务。林青萍心中当然也为有一个学业优秀、品格优秀、听话乖巧的孩子骄傲,可是她更希望自己的孩子快乐、健康,这两样才真正比一切重要。
“对不起,小睿,妈妈平时总是忙著工作,对你的关心太少了,你是妈妈的宝贝,妈妈的宝贝……妈妈一定要让你过得幸福……”
林睿感受到母亲的吻落在脸上,他紧紧抱住母亲的手臂。(这是我妈妈,是我最重要的妈妈,为了她,我什麼都可以做,我要做“林睿”,我就是林睿,谁也别想抢走我妈妈,不管是谁,我都不让步,如果谁敢来影响我的生活,我就……)
第二天起床後,林睿的眼睛依旧红红的,照火儿的话就是“更像狐狸了”。
他一整天都处於心不在焉的状况,上课走神,走路撞树,与人起冲突时用妖术扔出对方,就连他那个一向神经比较粗的朋友沈艾翔都发觉了不对劲,跟在他後面一再追问:“林睿,你是不是生病了?你今天怎麼这麼不对劲?去医务室看看吧!”
林睿什麼话也不愿说,放学的铃声一响,他便冲出学校,三言两语把沈艾翔打发掉,便直奔林立文的学校。
林立文正坐在床上打著哈欠。
昨天晚上经历了那场噩梦之後,不知怎麼地反而睡浓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时分。他一边诅咒同寝室的那群没意气的家伙居然没叫自己一起上课,一边在反正已经旷课半天的情况下一不做二不休,又爬回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直到这会儿肚子饿得咕咕叫才起来。
他坐在那里一边吃著满宿舍翻遍才找到的一包泡面,一边舒心地伸懒腰——可把这几天的睡眠不足补回来了,是不是小睿的护身符起作用了?睡了一天也没再做那个噩梦,周日带他去游乐园回报他吧?
林立文一边没心没肺地自得其乐,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啃著乾泡面,他潜意识中明白,自己的这次“遇鬼”经历已经结束了。
林睿一肚子气地盯著他,真想给他下个咒,让他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都做更可怕的噩梦。他在林立文思维深处里找出那条痕迹,切断他与林立文的联系後,林睿轻轻对它吹口气,看著它蜿蜒著从窗口滑出去,飘向了远处。
“这次便宜了你,下次再惹事,看谁帮你!”林睿对著根本不知道他存在的林立文,落下对方根本不知道的威胁,然後追著那条“线”而去。
林睿沿著林立文思维中的这个印记一路找来,越是邻近他们家住的桃源社区,他的心便揪得越紧,所以当他发现那个印记的去向穿过了社区又一直向北边延伸时,神情才略略轻松了下来,不由自主地长舒了口气。
跟著那条若有若无、时断时续的痕迹,林睿来到了一家医院的上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住过这家医院……”林睿喃喃自语著,“我记得那时是在家里……对,明明是在家里……”想到这里,他的紧张不安稍有松弛,在医院上空徘徊片刻,深吸一口气,从医院走廊上一扇开著的窗户飞了进去。
进入医院,里面各种灵魂的数量暴增,各式各样的人们最後的思维留在这里,也许他们的灵魂已经投胎或者消散了,这些灵魂的碎片却还可以这样漂浮很久。
林睿定定神,开始仔细分辨林立文身上那淡淡鬼气的来历,沿著走廊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走过去,平时都会被下意识忽略的灵魂们,由於他现在的专注而一一清晰地显现在他面前,这里的灵魂全都死於伤病,长期缠绵病榻之後的痛苦与绝望,意外伤害死亡的茫然与无助,林睿看得心里十分不舒服,皱著眉头继续往前走著,终於,一个小小的灵魂进入了他的视野。
林睿见那个灵魂正从一间病房飘出来,他还不知道自己在林立文身上留下的印记已经被林睿扯断了,似乎是要沿著那条痕迹前往林立文那里。林睿想都不想,飞身过去,便准备立刻将他置於死地,打个魂飞魄散。可是当他面对面地迎上那个什麼表情都没有的小灵魂时,不知为什麼,却心头一软。
小小的灵魂攀上那条“线”,立刻从断线上跌了下来。他茫然不知发生了什麼,没头苍蝇似地转了几圈,又爬上去。就这样爬上去、跌下来、爬上去、跌下来……反反覆覆,完全不知道放弃。
林睿看了半天,眉头越来越皱起来……
周影家的客厅永远都那麼热闹,“一家人”挤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晚饭看电视,火儿不时大方地从刘地盘子里把最好的肉块“拿”到自己盘子中,刘地则用把骨头、鱼刺等东西“给予”火儿回应。
饭桌上不时起落的汤汤水水、茶叶、碗盘飞向四周,等到饭程过半,一直在安安静静吃著他那份素菜的周影头上已经扣了一个碗,耳朵上挂著磨菇,头发上滴著米汤,手臂上贴著馒头皮。当一个大餐盘重重砸在了他的头上之後,他只是抬头看了饭桌上的朋友和儿子一眼,平静地说:“别闹了,吃饭吧。”
回答他的是火儿正用嘴模仿著机关枪的声音,同时向刘地发射出一连串核桃大的火球,刘地自然不甘示弱,盘子、碗筷接连不断地从他手中飞出来,射向火儿。
终於,厨房之主瑰儿出场了。
只见她大喝一声,左手平底锅,右手不锈钢锅铲,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迈著坚定如磐石的步伐,从厨房中走了出来,在用目光对喧闹的餐桌注视片刻之後,发觉竟然没人理睬自己,她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尊严受到了伤害,於是怒吼著抡起手中的武器向两个罪魁祸首打了下去,热油飞溅,钢铲生寒,刘地与火儿“鸟”飞“狗”跳,乱做一团。然後开始在瑰儿的追杀下相互指责,把破坏餐桌安宁的责任都推到对方身上。
林睿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熟悉的画面。
反正周影家的晚餐几乎天天如此,林睿见怪不怪地冲入战圈,一把掐住火儿的脖子,把它抓了出来:“火儿,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他焦急的摇晃著火儿说。
“你想掐死我啊!”火儿这样回答他,同时给了他一翅膀。
“反正你跟我来,帮我这个忙,我在游戏里的那个高等战士的ID就归你了。”
“真的!”火儿的眼睛立刻开始发光。如果说火儿有什麼比不上林睿和刘地,那就是他在游戏方面的成绩了。明明上线时间比需要上学的林睿和整天东游西荡、花天酒地的刘地长,可是不知为什麼,等级就是比不上他们。火儿一度怀疑他们盗了别人的高等脚色的帐号,可是又确知他们的帐号是与自己一起申请的。火儿也曾怀疑他们利用他们对软体的熟悉动了手脚,可是刘地也就罢了,林睿有那种好事是不可能不和他分享的。
不管怎麼说,有个高等角色可以在游戏里欺负人的生涯他是很向往的,听林睿这麼一说,马上二话不说地反过来拎著林睿冲出窗去:“我们快走吧,别磨磨蹭蹭了!”
等周影抬头想问问他们去哪儿、去干什麼时,他们已经飞出老远了。
“那个小祸害总算走了,瑰儿,再来一锅红烧肉。”刘地喜孜孜地以胜利者的姿态吩咐说。
只听“砰砰”几声巨响,原来是瑰儿见火儿临阵脱逃,便把满腹愤怒发洩在另一个捣乱份子上,用平底锅重重在刘地头上连敲了十几下,才不甘心地嘟哝著走回厨房。
火儿跟著林睿进了一家医院,停在一间病房中。
白色的病床上躺著一个插著各种管子、仪器的小小身躯,而在这个小孩的床头,除了一个已经昏昏沉沉入睡的女人,还有一个蒙蒙的小灵魂,正待在床头,顶著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
火儿在那个小孩的上空飞了一圈,也许由於昏迷的时间太久,一切生理需求全靠药物维持的缘故,这个孩子瘦得皮包骨,就像是一个做工粗劣的木偶。
火儿不屑地撇撇嘴:“你叫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这也不好吃啊!”虽然刚刚离开餐桌,可是火儿的思维还是能快速地与吃挂上钩。
“谁说叫你吃了?”林睿指著那个孩子说。“你帮我个忙,我想带他去游乐园玩一回,可是他自己是去不了了,你帮我带他去。”
“我?”火儿作了个扛的姿势,但是马上明白,林睿不是要自己背著、拎著或者扛著他去,而是要自己附在他身上,所谓的“带著”,其实就是要自己操纵著他的身体出去。火儿用翅膀抓抓头:“他已经快死了,如果我再附在他身上,不出十二个小时,他一定死!保证完全死掉!你再找南羽也救不回他,不如你先找南羽给他治治,等他好了再去玩?”
他平时任性,但到了关键时刻,思维还是十分冷静清晰。如果被毕方附身,别说一个本来就半死不活的孩子,就算一个成年人,也会大伤元气、阳寿锐减。
林睿摇摇头,叹口气:“我跟他商量过了,他不想治好再活过来了,他没有妈妈,爸爸和继母老是打他,不给他饭吃,他不愿意回到那个家里去,想去阴间找他妈妈。可是他十分想在生前去一次游乐园,我又不能帮他,只好找你来了。”
原来这个小孩名字叫做“刑睿”。他跟著在城里工作的父亲与继母就住在游乐园附近,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机会到游乐园中玩上一次。只能站在墙外面,每天眺望著那摩天轮、云霄飞车发呆。
刑睿的母亲在他出生後不到半年便去世了,他从小到大的记忆中,除了父亲的打骂、继母的打骂、爷爷奶奶的打骂,便是挨饿、受冻,做远远超过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可以负担的辛苦工作。在他的心目中也没有更多愿望,除了希望自己可以不挨打、可以吃饱饭之外,惟独希望可以有一天进到近在眼前的这个游乐场中玩一玩。
刑睿的父亲并没有送他去读书,而是让他在自家开的小店铺中工作。每当有难得的闲暇时间,刑睿就会溜出门,对著那家总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游乐场看个不停。尤其每当看见有父母领著孩子,一家人快快乐乐的样子,他都会忍不住想到,如果自己的母亲还活著,会不会也这麼疼爱自己?自己是不是也会与其他孩子一样,过著上学、游戏的日子?
出事的那天,他正像平时一样在路边看著游乐场徘徊,身边正好走了一群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这群年轻人个个衣著怪异,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口中不是叼著香烟就是嚼著口香糖。这种一看就是不良份子的人,刑睿吃过他们几次苦头,向来是看见就低著头躲开的,可是那一天,那个队伍中的一个男孩却忽然回头对他说:“靠,干嘛见了就跑,老子吃人啊,过来,过来,哥哥带你去游乐场玩玩。”这个少年本来是一句随口的话,说过之後连脚步都没停便走到了马路对面,可是刑睿听了却又惊又喜,根本没有细想,便快步向他们跟了上去。
他说要带自己去游乐场里面玩,自己终於可以进游乐场里面玩了!刑睿甚至没有分辨真假的打算,当时他只有这麼一个念头:(我要到游乐场里面去玩了,我要去游乐场了!)所以他没有看到路口的信号灯已经变化,也没有注意到有一辆车正快速驶来……
林睿动手把那个孩子身上的各种管子都拔了下来,边对火儿说:“那天我那个笨蛋表哥来这个医院探望他生病的同学,边走边在走廊没有公德心地嚷嚷什麼回头想带‘小睿’去游乐场。哼,他在那裏装好哥哥的样子,偏偏在这间病房外头说,就让这个小家伙听了进去。这个小家伙本来命已不久,不过是在苟延惨喘地等死罢了,听了他那句‘带小睿去游乐场’原本消散著的灵魂一下子凝聚了起来,变成了这个……生灵?还是叫活鬼?”
林睿指指那个小鬼。
火儿摇摇头,对於这些情况应专有名词,不过以他与林睿的资历,记不起来该怎麼说也就很正常。
林睿不介意地挥挥手:“然後他就缠上那个笨蛋,天天在梦里催他实践诺言。”
自己附身会让这个孩子死掉,不过这倒不重要,既然林睿已经不介意这个小东西纠缠、恐吓他表哥林立文了,火儿当然也不介意帮他这个忙。一个小孩子的死活算什麼,还有一个高级ID在等著它呢。
“那就快行动,别磨磨蹭蹭的了。”火儿说著,往那具与屍体已经没有多少区别的身体上面一扑,只见一团耀眼的光芒闪过,那个“孩子”很快就神足气完地站了起来,在病床上伸伸腿,舒舒胳膊,试著跳到地面走几步,口中说:“两条腿还真难掌握平衡,不好走路啊,狐狸,你平时怎麼用四条腿走路的。”
林睿耸耸肩,对於这个问题,显然是见仁见智,没有什麼好争执的。
那个本来憔悴的身躯以极快的速度产生变化,转眼间就变成了肤色红润、胖乎乎的可爱样子。火儿的声音从孩子口中说著:“快叫他过来吧。”
林睿叹口气,向那个鬼魂说:“你现在後悔还来得及。如果你回你的身体去,火儿就可以带你去玩个痛快,但是不出十二个小时——也就是半天,你就会死。如果你现在後悔了,我可以帮你治好伤,你还有机会活下去,长大成人,游乐场嘛,有的是机会去。”说到这里,林睿的口气充满劝导,他很希望对方选择後面一条路。
小鬼魂没有犹豫,马上便表示:“我想去游乐场。”
於是林睿把他往那个身体上一推,小鬼魂立刻就融合了进去。
游乐场的夜晚很热闹,游人跟白天一样多。林睿与“火儿”手牵著手,立刻便淹没在人流中。
“云霄飞车,碰碰车,疯狂老鼠,激流勇进……”火儿喜欢的尽是这种刺激度较高的游戏,可是他却高估了人类身体的坚强程度——两条腿不仅仅走路的时候不好掌握平衡,下了云霄飞车之後还找不到“跟”,大腿以下发软,像在棉花上一样,而且头也“嗡嗡”地叫,两眼看东西也重影……
“火儿,火儿,坚强点,要是觉得难受,乾脆吐出来。”“火儿”倒在长椅上呻吟,林睿在旁边为他抚著背捶著胸,大声地鼓励安慰著。
“我要死了……我要吃冰淇淋……”
“马上就到……”林睿闪电般冲向冰淇淋摊子,又闪电般地冲了回来。不仅仅拎回了一桶冰淇淋,还顺手牵来了几十根烤肉串。
“什麼破身体!”火儿一把从林睿手中夺过冰淇淋倒进肚中,才有了说话的力气。又一把夺过烤肉串全部吞了下去,却马上又叫了起来:“哇……”——他的嘴唇被刚刚烤好的美味烫破了一层油皮。他刚刚附到人类身上,一不像林睿那样与身体完美融合,二没有准备防身的法术,所以被他向来惯於制造的高温烫了一下,这恐怕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被“烫”到的经历了。
“我讨厌人类的身体!”火儿怒冲冲地宣布,“将来我可以变成人类的时候,我也绝不变!没有翅膀,没有体温(一百度以下的温度他向来统统忽略不计),没有羽毛,还长著两只脚!既难看又不实用,没进化好的低等动物!”
林睿看著火儿的样子问:“我听说你们长大之後会自然变人了?”
这本来是尝试——灵兽成年之後再经过一段时间的修炼,就可以幻化成人,可是林睿现在有些怀疑了,像火儿这样,变成人是什麼样子啊?而且以他的性格变成人形,也就是说可以像现在一样肆无忌惮地让人看见他之後,会干出什麼事来……
不过那至少是六、七百年以後的事了,到时候他长大了,性格也应该……林睿也不敢肯定火儿六、七百年後心智可以成长多少。算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好了,林睿决定不去思考这种对九尾狐的脑袋来说太复杂了些的问题。
“我才不想变成人呢,低等动物。”火儿一边说,一边去拽一条从眼前走过的哈巴狗的尾巴,把小东西扯得“嗷嗷”直叫。狗的主人回头怒视这个没教养的顽皮孩子,火儿对这种谴责目光不痛不痒,回给对方一个“你能把我怎麼样”的眼神。
“我看你变得挺开心的。”林睿咕哝一句。
火儿不甘地目送那只小狗走远,问说:“你刚才说什麼?”
“没什麼,再去玩吧。”
林睿拉著火儿再次冲向了各种设施,火儿口中的抱怨与他玩的热情一点也不成正比,虽然口中喋喋不休的说著人类的身体有多麼多麼的不方便、不实用,可是他还是把每种设施都至少完了两遍,直到林睿扯著口袋给他看:“没钱了。”他才罢休。
以前他们两个进游乐场都是隐形或夜里独占,从来没有用过钱,这一次才知道,原来进游乐场是件挺花钱的事。於是这就成了人类身体不好的新罪名,又开始在林睿的耳边唠叨。
林睿却在自言自语著:“林立文那个笨蛋带我来过好几回了,不会把零用钱都花在这上面了吧。”他也是第一次注意到,原来这里玩要用这麼多钱,林立文那个笨蛋原来这麼大方。
火儿对於钱的概念就是,没有了就去抢,抢来了就花,抢不来就抢需要花钱买的东西。所以他现在想了想,马上得出结论:“我们去抢银行,然後再来玩。”
林睿没动,叹口气说:“时间也差不多了,这身体还行吗?”
火儿动动腿说:“开始不太对劲了,我要是出来的话,他也就快死了。来,趁著还没死再玩一会儿……”对於不方便的人类身体,他倒是有些上瘾了——当然,无论如何嘴里也不能承认。
“那你出来吧,我想再跟他说几句话。”林睿低声说。
火儿抓抓头,不解地答应说:“哦。”
那只火鸟一从男孩身上飞出来,本来还沉浸在玩乐愉快中的男孩顿时感受到从天堂落到地狱的滋味,身体的疼痛不适开始再次冲击著他的灵魂,令他呻吟不止,躺在长椅大口喘著气。
林睿叹口气,对他施了一个小法术,只不过是让他暂时不那麼痛苦,身体的衰竭与死亡的逼近,这些是他无能为力的。
“游乐场真好玩、真漂亮……真好玩、真漂亮……”男孩躺在那里,眼睛中闪动著光芒,只会翻来覆去的叨念著这两句话。
“你快死了。”
“嗯,原来没有那麼痛……”这个孩子的年龄还小,对於死亡不太能理解,反而对疼痛十分畏惧。
“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
“我是个妖怪。”
“我看出来了,你长著九条尾巴呢。”
“我和火儿刚才附在你身上一样,也是附在了一个男孩身上。不过我不打算离开了,因为我很爱我妈妈……这个身体的妈妈。我想问问你,如果你死了,有个妖怪像火儿刚才一样附在你身上,到你家中去顶替你的身分生活,你知道了会不会恨他?”
“顶替我的生活?”男孩傻呼呼地问,“他喜欢被人打,吃不饱,干粗活吗?”
“不是,我是说,有个妖怪在你死後霸占了你的身体的话,你恨不恨他?”
“我不知道,反正我都死了,应该不恨吧?”
“可是那本来是你的妈妈、你的表哥,他们关心的、爱的人本来应该是你,现在却被我霸占了呢?”
“我没有妈妈,也没有表哥。”
“如果有呢?”
“我不知道……”
林睿问了半天不得要领,正在著急地组织著词句,那个男孩的呼吸却越来越微弱,最後,他的身体软软地歪倒,一个小小的模糊灵魂从那具身体飘了出来。
火儿凑上去一看:“还好,多少有点意识,不是那种残留的灵片,大概是我附在他身上的原因——这是我的功劳。这样他说不定有机会转世,也许下辈子能过得好点。”
林睿一把抓住那个鬼魂,大声喊:“你快告诉我你不会恨我!你不会恨我抢走你妈妈!”
小鬼被他吓得连连点头。
林睿颓然地坐在那里,忽然又向火儿问:“火儿,如果我不是林睿,怎麼办?”
“啊?你要变成谁啊?”
“我其实是九尾狐白亦茗,我本不是林睿……”
“你要改名字啊?”
“我……我妈妈她不知道……她要是知道的话……”
“知道什麼啊?你是狐狸的事情吗?没关系,到时候我负责帮她洗脑!”
“火儿,我很爱我妈妈,也爱林立文那个笨蛋,还有我姥姥、我阿姨、我舅舅……”
“我就知道你说不喜欢他们是口是心非。”火儿对自己察言观色的本领沾沾自喜。
“我就是林睿,我就是林睿……我不想失去这一切……”林睿自言自语著,过了很久,才把那个灵魂抓住交给鬼使拿著,自己抱起了那具屍体。
“这可是他自愿的,不是我害死他的啊。”火儿先为自己的行为撇清了再说,“你打算把他带到哪里去啊?”
“我把屍体送回医院,这个鬼魂我拿去给南羽,她医生做久了,和黑白无常多少有点交情,可以帮他做好一点的安排。”
“那我陪你去看南羽。喂,这个孩子是自己愿意的,不是我害死他的啊。”火儿耿耿於怀地又咕哝了一次。每个妖怪都多少有自己的行事原则,就好像刘地不吃女性与小孩子一样,火儿也从来不把小孩当做猎捕的对象,这次这个男孩的死,虽然也是由於伤重的必然结果,可是最直接的原因还是由於承受不了他附身的力量,所以他难免要一遍遍地解说。
“我知道,我知道。”
“是你求我附在他身上的,他死了的主要原因是你喔。”
“我知道,我知道。”
“要怪也是应该怪你。”
“我知道……”
“不是我的错……”
“我知道……”
“……”
林立文神清气爽地走进门来,拍著林睿的头,对林青萍请示:“二姑,我今天放假带小睿去游乐场玩玩吧?”
林青萍笑著点头。自己陪独生子的时间太少了,好在林立文这个孩子懂事,总是变著法子哄小睿,带他玩,逗他开心:“立文,待会儿回来吃饭啊。”
“我知道,我最喜欢吃二姑炒菜了。小鬼,准备好了吗?”他见林睿还是笑著没动,便催促说。
林睿半天才抬起头,带著犹豫对林青萍说:“我、我……别的同学都是和妈妈一起去的……”
林青萍放下手中的工作问:“小睿,你是不是想要让妈妈陪你去?”
林睿搓著双脚,没有出声,但神情却明明白白地说明了,他就是想和妈妈一起去。
青萍叹了口气,小睿这个孩子太乖巧了,他知道大人的辛劳,所以从来不向大人提什麼要求,也从来不做让大人担心的事。林青萍本来就有些担心这个孩子太懂事了,会委屈了他自己,今天难得听到他的要求,虽然还有许多家务没有做完,但是林青萍还是放下了手中的事情说:“好吧,今天妈妈就陪小睿去玩一天,好不好?”
林睿发出一声欢呼,上前抱住妈妈。
看他们母子准备出门,林立文急忙问:“喂、喂,那我怎麼办啊?”
林睿回头冲他甜甜一笑:“你可以帮我们看家。”
(《游乐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