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中期科幻文学蓬勃发展的时期,有为数众多描写太空旅行的作品。在本篇假想的世界里,外星人在地球人眼中,颇有种“二等公民”的味道,所以才有了“人类绝不可与外星人共处一室”的规定。当故事的女主人公执意要与一位通晓读心术的外星人住进同一间舱室时,她遭到其他人类的藐视。而她也从开始的畏惧,到渐渐同情并了解外星人,最后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融入了外星人的世界。从现实层面来说,这篇小说无疑是在影射当时美国社会严重的种族歧视状况。
自然,早在我登上这艘星际飞船之前,船员就已询问过我的意见。在整个西银河系,都找不到几条比以下的这条更严格的规定:人类绝不可与外星人共处一室。维斯塔号星际飞船的小个子船长——他也是个地球人,穿着地球帝国商贸军的黑色皮衣,挂着满脸的自豪——支支吾吾地说及此事,始终都保持着太空人的高贵感。
“您瞧,瓦尔加斯小姐,”船长解释说,在我听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番话了,“严格说来,本飞船压根就不是客运飞船,我们的执照只允许运送货物。但是,按照我们获得的特许权,我们被要求偶尔从那些没有常规客运飞船服务的偏僻星球运送一些乘客。这条规定不允许我们歧视乘客,而瑟尔丁人早已在我们的飞船上预订了一个席位。”
船长顿了一下,再次强调说:“我们只有一间乘客舱,您瞧。本船只是一艘货运飞船,规定也不允许我们对乘客有任何歧视。”
船长看上去挺生气。可遗憾的是,我之前碰到过这类看法。有些地球人不愿和外星人乘坐同一艘船,就算外星人被关在飞船另一头也不行。
我十分理解船长目前的困境。瑟尔丁人很少进行太空旅行。没人预见得到这位来自萨马拉星球的瑟尔丁人(他名叫“哈佛德汗”)在天津四星系的一颗荒蛮行星上度过了十八个公转周期后,会偏偏选择维斯塔号来送他回母星球。
可是呢,我没得选择0我必须回到帝国统辖下的星球——任何一个星球都成——然后我就能搭乘另一艘星际飞船回地球。鉴于南河三星即将爆发战争,我一定得赶在通讯完全瘫痪前赶回地球。否则——乖乖,一场星系战争最多能打上八百年。如果等到常规客运服务恢复正常,估计我已经不用担心是否能回到家啦。
维斯塔号能将我带出危险地区,直接回到萨马拉星球——天狼星系的第七颗行星——如若打个比方,这颗星球与太阳系以及地球只有一墙之隔。然而,这个解决方案还是有其不确定性。关于人与外星人不可共处一室的规定极其严格,反歧视的法律则更为严格,瑟尔丁人则早在我之前预订了座位。
维斯塔号的船长无法拒载瑟尔丁人,就算五十个人类、五十位地球妇女被困在天津四星系里也不成。而要与瑟尔丁人住在同一个舱室里,则是无论从伦理、道德还是社会学的角度来看都绝不可能的。哈佛德汗是个外星人,还是个心灵感应者;只要是一个稍许有点头脑的人类,除非必要,压根就不会靠近一位人类心灵感应者,更何况是一位外星球来的心灵感应者……
可是,我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吗?
船长试探性地问道:“我们也许能把你安顿在船员舱里——”他不自在地顿了下,抬头瞄了我一眼。
我咬紧嘴唇,皱起眉头。住在船员舱里会更糟糕。“我了解到,”我缓缓地说,“这个瑟尔丁人——哈佛德汗已经主动允许我分享他的舱室。”
“是这样的,但瓦尔加斯小姐——”
在一股冲动下,我下定了主意。“我会接受他的邀请,”我说,“看起来,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看到船长一脸厌恶的表情,我差点就要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我自嘲地想,这肯定会引发一件星际丑闻。一个人类女性——一位地球公民——要和一个外星人在一个舱室里同居四十天!
瑟尔丁人虽然有着男性的魁梧体形,可从外表来看没有什么明显的性特征。但是,问题当然不在于男女授受不亲。严禁外星人与人类混处,地球的风俗和禁忌应该受到遵守。我也面临困境,我知道,等到我抵达地球那日,也许整个地球上都会民情激愤,我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屈服地告诉自己,银河系是个很大的地方,我肯定能找到安身之所。眼下我遇到的情况并不寻常,而这令事态大为不同。于是,我为这段旅程开出了一张大面额的支票,安排好我的几件行李的装载和转运,那样它们就能和我一起穿越太空安然回到老家了。
可是,等我在次日登上飞船,我依然感到极度不安。我用尽各种办法安慰自己,让自己颓丧的意志不至于彻底涣散。让人庆幸的是,瑟尔丁人也呼吸氧气,所以我知道自己不必担心舱室里的空气,也不必考虑舱室里该保持怎样的气压。瑟尔丁人属于二型外星人,也就是说,在超光速飞船的加速过程中,我的同舱室友不必使用特殊的药物就会进入完全虚脱状态。事实上,在旅程的多数时间里,他或许都会昏昏沉沉地躺在他的吊床里。
这间唯一的乘客舱距离星际飞船的舰首很远。怪里怪气的球形小房间像一个鸟儿居住的窝巢。墙壁上全铺设有缓冲材料,因为在太空中,身体处于失重状态下,乘客们永远无法像太空人那样娴熟地控制自己的身体,所以必须精心设计船舱,确保居住者不会在移动时猝不及防地撞上没有铺设缓冲材料的墙壁,有时,甚至连脑浆都会撞得迸出来。在球形舱室里面,隔着一定距离安装有三张太空吊床。这些吊床挂在可以旋转的枢轴上,安装有具备减震功能的泡沫材料和一台复杂的压力控制装置。在飞船加速时,乘客可以舒服地躺在吊床上,睡一个安稳觉,不必担心自己在睡梦中飘走。
几扇上了螺栓的铁门上标着“行李”字样。我立刻打开一扇门,将我的随身个人物品放进箱柜。接着,我紧上螺栓,小心翼翼地系上覆盖在铁门上的缓冲垫。最后,我在球形的舱室里兜了一圈,打算在我的那位不同寻常的室友到来之前,先熟悉下这里的环境。
这间舱室直径大约为4米。有一扇闸门通向狭窄的走廊,与货舱和船员们居住的船舱相连,第二扇闸门通向船舱里的盥洗室。一辈子都居住在星球上的男男女女,初次见到太空飞船里的卫生设备都会大吃一惊,也许还会有点儿惊骇。但一旦他们尝试在失重状态下实现某些身体功能,就会明白,这些看来古怪的设备其实设计得恰到好处。
我已经在银河系里旅行过六次,算是太空旅游方面的老手,甚至能在失重状态下洗脸而不至于把自己溺死。诀窍在于利用一块海绵和它吸水的性能。然而,我大体上完全能明白往返飞行于各个星球间的太空人为何看起来都有点儿蓬头垢面。
我靠在缓冲垫上,伸了个懒腰,等待外星人的露面,心中也渐渐不安起来。幸运的是,不久后,通向外界的闸门就被人打开了,一张好奇的尖面孔朝里面窥探。
“是海尔登·瓦尔加斯小姐么?”瑟尔丁人咝咝地轻声问道。
“是我。”我立刻回答说。我爬起身,又纯属多余地添了一句,“你自然是哈佛德汗了。”
“正是在下。”外星人确认了身份,接着他那瘦长但却肌肉强健的身体跟在尖脑袋后面进入船舱,“瓦尔加斯小姐,您在这紧要关头和在下分享这一舱室,真友好。”
“是你很友好才对。”我兴奋地说,“我们都要赶在这场战争爆发前赶回各自的老家!”
“这场战争也许能得以避免,我是这么希望的。”外星人说。他说的是银河系标准语,但不带一点儿感情,因为瑟尔丁人的声带位于一对辅助性的内嘴唇里,声音听起来就很尖,因为缺少共鸣腔,人类的耳朵不怎么听得清楚。
“瓦尔加斯小姐,你知道么,要不是你这么好心地分享这个舱室,他们早就把我扔下船了,以便为一位地球帝国公民腾出舱室。”
“我的天啊!”震惊之下,我大声喊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满腹狐疑地望着他。按照法律,船长不能这么做——甚至连一本正经地想想这个念头也不行。他有没有试图胁迫瑟尔丁人放弃他预订的座位?
“我只是想感谢你。”我为了掩饰心中的困惑,说道。
“让我们感谢自己吧。”瑟尔丁人说道。
我看着外星人,无法完全隐藏自己的好奇心。从外形上看,瑟尔丁人不怎么像人,粗短的双手连接着两只肉乎乎的手掌,狭长的尖面孔像精灵,总是扮着一张鬼脸。
瑟尔丁人没有用来说话的面部肌肉,也就不会有面部表情的变换或者声音的变化。当然,既然有了心灵感应术,这些视觉或听觉的表达方式也就纯属多余了。
到现在为止,我没有滋生一丁点厌恶感,本来,只要瑟尔丁人在场,就该诱发出人类的厌恶感。我感觉像是和一个大型类人生物在一起,没什么异样。外星人本身没什么好恐惧的,可是,他是一名心灵感应者,还是一个人类已经畏惧了千年之久的外星种族中的心灵感应者。
他能否读到我的内心想法?
“我能读到,”瑟尔丁人站在船舱的另一头说,“你一定得原谅我。我已经试图建立屏障,但是很难做到。你在使劲地发送你的内心所想,我几乎不可能将它挡住。”瑟尔丁人顿了下,“我不想让你感到窘迫,我也很受困扰。”
我还未来得及想起该对外星人说什么,一位穿着黑色皮衣的船员从闸门外探进脑袋,很有权威地说:“请爬入太空吊床。”他自信满满地走进船舱,“瓦尔加斯小姐,需要我帮你绑上系带吗?”他问道。
“谢谢你,但我自己做就行。”我告诉这位船员。
我匆匆爬上太空吊床,扣上内层的带子,在胸腹部系上压力装置的吸管。瑟尔丁人笨拙地从保护手掌的手套里抽出手,艰难地系上压力装置。
不幸的是,瑟尔丁人只长了两根手指,操纵小尺寸的地球设备对他来说是一件微妙无比的棘手事情。同时瑟尔丁人的“手掌”上的肉大多是薄薄的黏膜,真称得上是雪上加霜,黏膜在与皮革和金属接触后,动不动就会被撕破。
“给哈佛德汗帮帮手。”我促请那位船员,“我已经干过这件事十来次了!”
我也许该省下这份力气。那位船员向我走来,确保我的系带、吸管和缓冲垫都系好了。他花费了在我看来很长的时间,其间还有点毛手毛脚。我被沉重的压力装置压着,心情很不好,因此都懒得表示抗议。
过了好久,那位船员才最终直起腰,向哈佛德汗的吊床走去。他敷衍了事地拉了下外星人的外系带,然后就别过头,冲我咧嘴笑,自以为跟我很熟似的,丝毫没有顾及我的感受。
“飞船发射将在90秒之后进行。”船员一边说一边迅速从吊床里退出。
哈佛德汗开始用萨马拉语喋喋不休地唠叨起来,我根本跟不上他的语速。不过,他的发音比字典还标准。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我发觉自己理解他的怒气。整个不公平的过程是一件可耻的事情。瑟尔丁人支付了旅程的费用,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受到该有的最低限度的适当照顾。
我直接说:“哈佛德汗,别在意那个傻瓜。你的带子系好了吗?”
“我不知道,”他绝望地答复,“我不熟悉这些设备——”
“瞧——”我踌躇不决,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出于礼貌,我也应该进行下友好的表示,“如果我仔细检查自己的压力装置,你能不能读下我的心思,了解该如何调整装置?”
瑟尔丁人说:“我会试试看。”我随即将视线落在压力装置上。
片刻后,我萌生了古怪的感觉。这是一种隐约的恶心感,就像有一个恶心的陌生人违背我的意愿,触摸我,将我推来攘去。
我尽力控制住突如其来的一阵几乎是自然生成的厌恶感。难怪人类要尽可能地与有心灵感应技能的种族保持距离……
然后我看见了——我不禁纳闷,我到底是看到还是心灵感应对我的感知的直接干扰——第二幅画面叠加在我被绑缚其中的压力装置上。看到这幅画面后的醒悟令我感到担忧,我立刻将被人读心思的不适感忘得一干二净。
“你完全没有系紧,”我警告说,“你还没有系上吸管——哦,那个该死的船员。他肯定看见了——”我突然住口,绝望地摸索自己的系带,“我想还有时间——”
但其实并没剩下多少时间。一记突如其来的骇人巨响——这是最后的警告——击中了我的鼓膜。我咬紧牙关,疯狂地叫道:“抓紧别放!我们出发了!”
然后,冲击波击中了我们!在突然降临的巨大压力下,我感觉自己的两只肺快要被压垮,挣扎着想要挺直身,呼吸就快停滞。我听见外星人发出了古怪的噪声,仿佛嘴巴被人堵住,这种声音比人类所能制造出的最强的尖叫声更加让人心烦意乱。
接着,第二阵冲击波猛烈袭来,我大声尖叫起来,完全陷入恐惧之中。惊声尖叫一阵后,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我昏迷了不是很久。以前,在飞船起飞时,我从未像这样晕倒过,当我再次感觉到周围熟悉的事物的碰触感后,恍惚中,我的头一个感觉是困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我注意到飞船已经处在惯性运动状态中,顿时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那名来警告我们注意安全的船员四肢伸展,漂浮在真空中,就在我的太空吊床附近,脸上挂着担忧的表情。
“瓦尔加斯小姐,你没事吧?”他热心地问,“这次发射并不比以往更颠簸——”
“我没事。”我脑袋依旧晕晕的,让他放下心来。我抬起上身,用颤颤悠悠的手指解开压力装置,双肩随之痉挛,压力装置发出尖锐的叫声。“瑟尔丁人怎么样了?”我急着问道,“他的压力装置没系好,你根本就没好好检查过。”
那位船员从容不迫地缓缓说道,他的语气我绝对不会弄错,“瓦尔加斯小姐,稍等一下,”他说,“你难道忘记了?我在这儿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花在了系紧瑟尔丁人的带子和压力装置上。”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想要拉我起身,却被我挣脱了,但我用力过猛,一下子将自己甩到了船舱对面的缓冲垫上。我担忧地抓住一个把手,低头向瑟尔丁人看去。
哈佛德汗躺在压力装置下面,情况不佳。他酷似精灵的尖面孔不见血色,仿佛缩了水,嘴角看起来瘀肿得厉害。我进一步弯下腰,然后突然直起身,用力过猛,让我一下子再次穿过船舱,被甩回了老地方,差一点摔进了那名船员的怀里。
“你肯定是在刚才系好了那些带子?”我质问那位船员,“在起飞之前,带子根本就没系好。如果哈佛德汗因此丧命,那是十分严重的渎职疏忽,是犯罪——”
船员向我缓缓露出了轻蔑的笑容。“我的证词与你的证词矛盾,小姐。”他提醒我说。
“按照普世的礼仪准则,按照普世的人道主义精神——”我发觉自己的声音变成嘶吼,颤颤巍巍,无法继续说下去。
船员毫无幽默感地说:“如果这个外星佬在起飞阶段过世,我想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你太关心这个外星佬了,你晓得这给别人什么感觉吗?”
我抓住太空吊床的框架,稳住自己。我现在神摇魂荡得厉害,根本讲不出话。“你想做什么?”我最终提出了质问,“你想谋杀这名瑟尔丁人吗?”
船员恶意十足的眼神一直未从我的脸上移走。“你最好闭嘴。”他说道,话语里并没有恶狠狠的味道,可毫无音调变化的这句话更令人感到胆战心惊,“如果你不闭嘴,我们也许将不得不替你闭上嘴。对于和外星人过分友善的人类,我是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的。”
我想开口,却又闭上了嘴,前前后后反复了好几回,最终才强迫自己作出回应。我说道:“当然,你该晓得,我打算将这件事告诉船长。”
“随你的便。”那位船员转过身,带着轻蔑表情,大跨步走向门口,“如果这个外星人在起飞过程中死掉,我们就给你帮了个大忙。但是,正如我刚才讲的,随你的便。不管怎样,我想,你那位外星人还活着,他们是很难干掉的生物。”
我抓住太空吊床,动弹不得,与此同时,船员穿过了闸门,门在他身后合拢。
我阴郁地想,当初我做出与外星人同居一个船舱的安排后,就该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既然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最好还是去看看哈佛德汗是死是活。于是,我果断地在哈佛德汗的吊床前俯下身,突然弯下腰,以求在失重状态下获得平衡。
哈佛德汗还没死。我看见了他身上有瘀青和流血的地方,“手”在有一阵没一阵地摆动。紧接着,外星人突然发生了一声怪异、刺耳的惨叫。我感觉手足无措,出于某种原因,我陷入了深深的同情中。
我弯下腰,犹豫不决地将手放到压力装置上,此刻压力装置系得好好的,手法很专业。我感觉心里挺不是滋味,因为我平生头一次在飞船起飞阶段晕过去!若不是这样,那个船员绝不可能如此迅速地掩盖自己疏忽大意的证据。但应该要记住,现在的情况对帮助哈佛德汗一点用也没有。
“你的同情心会让你受到赞扬!”瑟尔丁人尖锐单调的嗓音听上去像是耳语,“我可否再利用下你的善意——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些设备解开?”
我顺从地弯下腰,一边无助地问他:“你确信自己没事吗?”
“离没事还差了很远。”外星人不带感情地缓缓说。
我有一种感觉,瑟尔丁人是在无奈之下才大声讲话,但我也认为自己不能再次忍受心灵感应者的碰触。外星人用一对平平的眯缝眼看着我,同时我小心地解开了吸管和缓冲装置。
隔着现在的距离,我能清楚地看到瑟尔丁人的眼球失去了原先的色彩,那双很原始的“手”软弱乏力。在外星人的喉部和头颅上,可以看到几块地方没了血色。哈佛德汗极其艰难地努力发出一些声音:
“我肯定是被下药了。现在为时已晚。阿嘎哈疯狂——”外星人的声音渐渐轻下来,变成了模糊的萨马拉语,但他脖子里失去血色的地方依旧在剧烈地悸动,双手抽搐,显得很痛苦,外星人没有发出惨叫,但却更令人恐惧。
我紧抓住太空吊床,为自己的强烈感情感到沮丧。我想,哈佛德汗又在用心灵感应说话,一个干脆利落的命令进入我的脑海,清楚明确,令人无法拒绝。
“氨基酸!”在那一刻,我只感觉到一种震惊,以及被人施用心灵感应术后迎面而来的恶心。此刻,这股力量里没有一丁点犹豫或者歉意,因为瑟尔丁人在为了活命而苦苦挣扎。那个清晰、暴怒的命令再一次传入我的脑中:“给我氨基酸!”
震惊中,我慌乱地想到多数外星人都需要这种药物,所有的太空飞船上也都储备有这种帮助外星人在失重状态下生存的药物。
外星人很少会拥有地球人那颗始终顽强跳动的心脏,人类的心脏单靠肌肉收缩就能保持工作。瑟尔丁人和类似的外星种族的血液循环要依靠重力来推动,让他们的生命之流保持搏动。氨基酸能让外星人的主要血液器官人为地产生足够的肌肉痉挛,以此保持血液的流动循环。
我赶紧向“盥洗室”奔去,急匆匆地穿过门,打开一个写着“急救药品”的箱子。透明的塑料盖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无菌绷带、清晰地标明“只限人类使用”的抗菌素,以及分别装在三个深罐里、标着三类主要的外星人名称的生命刺激剂胶囊。
我挑选出两粒紫色的萤光胶囊,胶囊上标着“氨基酸”的字样,然后我看着胶囊上凸出显示的警示:仅限有资质的太空人使用。我心里一阵惊慌。我该不该叫维斯塔号的船长或者哪个船员过来?
然后,我冷静地打定了主意。如果我叫维斯塔号的人过来,他们肯定不会给哈佛德汗注射他需要的生命刺激剂。我挑选出一支适合给外星人注射用的萤光注射器,将针头插入胶囊,吸入药剂。然后,针头依然插在胶囊里,我回到外星人身边,哈佛德汗依旧躺在吊床里,身上只松松垮垮地系了一条内层的带子。
我再次感到恐惧,想到自己不晓得该往哪里注射,差点还感觉挺好笑的。在太空环境下做皮下注射会遇到一些麻烦,只有经过训练的专业人士才能对付。虽然如此,我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外星人的一条没有带手套的“手”。我没有停下来细想为什么自己认为该往这个部位注射药剂。我内心感到强烈的嫌恶。
人类居住在地球上的漫长岁月赋予了我们直觉。现在直觉告诉我,应该扔下外星人,退到一旁,和我的猿人老祖宗一样,胡扯一通,咆哮几下。外星人的黏膜滚烫,摸上去黏糊糊的,让人非常不舒服。我克服心中升腾起的恶心感,琢磨该如何让外星人镇定下来,好给他注射氨基酸。
在失重情况下,没有稳定这回事,也没有方向。皮下注射器自然也是靠吸力工作,可如何刺入皮肤是个大问题。尽管我本人还因为失重飞行而感觉头晕眼花,却也冷静地意识到,假如我不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实施注射,我将永远无法完成这个任务。
有那么一刻,我毫不在乎外星人的生死,仿佛我体内有一部分在提醒我,如果外星人死了,我就解决掉了一个讨厌的同舱室友,即将度过一段穿越星穹的体面旅程。
然而,我意志坚决地摆脱了诱惑,将注射器稳稳地握在手里,想要克服方向错觉。这一错觉让我以为自己同时从上面和下面两个角度看着瑟尔丁人。
我自己的重心似乎位于腹上窝部位,于是我克服太空飞行时的熟悉本能,蜷曲成婴儿在子宫里的姿势,朝前飘去。我一点点地接近瑟尔丁人。我知道,如果我靠得足够近,我和瑟尔丁人会拥有一个共同的重心,那样我给瑟尔丁人注射时至少能拥有暂时的方位感。
这种接近令人不适,因为外星人看上去不省人事,就静静地躺在那儿,但仅仅靠近他就令人反胃。握着外星人湿漉漉、厚厚的“手掌”,感觉他细微的脉搏,几乎是世上最恶心的事情。可我最终还是成功地靠近了瑟尔丁人,在两人间构成了一个共同的重心——我绕着这条重心轴悬浮在空中。
我将哈佛德汗的“手”拉进重心轴,两人间只有几厘米的距离,然后握紧注射器,果断地往瑟尔丁人的皮肤戳去。
这一动作干扰了人为产生的短暂重力,哈佛德汗在太空吊床里飘起,又稍微弹开。结果哈佛德汗的“手”飘走了,注射器没能戳中。我十分生气,大声骂了句脏话。我因为愤怒而动弹了身体,结果几乎被甩到舱室另一头。
我慢慢地往回飘去。我想要咬牙,但只发出一声咔哒,令头颅震动。怒火未消的我抓住了哈佛德汗的“手掌”,他的脉搏几乎都要停了。我的动作放得极慢,任何太快的动作都会产生反作用,将我再次甩向舱室另一头。我把哈佛德汗的“手掌”插到系带下面,固定好。
他的手掌在微弱地抽搐——瑟尔丁人显然仍然对疼痛很敏感——摸到这种脉动,我不由有反胃的感觉。但我照样将双脚钩在太空吊床的框架下,放下那条空着的胳膊,掠过外星人,紧紧攥住那条绑住他的系带。
瑟尔丁人稳稳地躺在那儿,我再次戳下注射器。针头触到外星人的黏膜皮肤,插了进去,我随即绝望地想到,在没有重力和压力的情况下,针头是无法穿透瑟尔丁人的保护层的。
我此刻全神贯注地琢磨下一步要做什么,而忽略了下一步该怎么做。于是,我身体一下痉挛,整个人被向前甩去,掠过了外星人的身体。尽管我的身体依旧没有重量,但这一动作产生的动量驱使注射器针头向下,插入了外星人“手掌”的肉里面。
我摁下插销,慢慢地挺起身,环顾了一周舱室,看到那名船员的脑袋再次从闸门里伸进来,嘲弄地注视我,脸上露出对我敬而远之的神情,和一开始他对待瑟尔丁人的表情一模一样。在他眼里,我比瑟尔丁人更加下作,竟然自降身份,与一个外星人亲密接触。
因为身体寒冷,又蔑视那个船员,我不屑于辩解。我只是静静地抽出针头,举起了注射器。船员脸上纹丝不动的责难表情稍微有了变化,但也不多。他依旧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既像惊恐又像是在责备我。
船员在闸门旁仿佛伫立了好几个世纪,始终就那么观望着我,脸庞因为身上的黑色皮衣领子太紧的关系,呈现拉长的椭圆形状。接着,他在一言不发中缓缓抽回脑袋,闸门在他身后合拢,留下我与瑟尔丁人在舱室里。伴随我的,便是和外星人肌肤接触后产生的恶心感和内心歇斯底里的罪恶感。
我让注射器飘浮在空中,接着身体蜷缩成一团,彻底松懈,开始像个傻瓜一样放声啜泣。
一定是过了好久,我才重新鼓起了精神,因为我尚未抬头看哈佛德汗是否还活着,耳畔便已听到轻微的嗡嗡声,这意味着用餐时间到了,食物已经通过滑道送到了我们的舱室里。我无精打采地将缓冲垫推到一旁,抽出了食物保温箱,一个箱子没有标明颜色,另一个箱子上涂着外星人专用的荧光色。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让我成为了怎样一个蠢蛋。我拿着自己的食物飘到了太空吊床边,将保温箱放进了一个特制的凹槽里,那样箱子便不会飘走。然后,我瞥了一眼另一张吊床上被系在安全带下、四肢展开、纹丝不动的外星人躯体,耸了耸肩,再次飘到舱室另一头,将那个荧光色的保温盒带到了哈佛德汗一旁。
瑟尔丁人发出了疲倦的响声,听起来彬彬有礼,我认为他在表示感谢。到了现在,我已对整件事感到极度恶心,于是便将保温盒放在瑟尔丁人面前,举手投足间只维持了最低限度的礼貌,随后便退回到自己的太空吊床上,去对付我一直面临的失重状态下进食的棘手难题。
进食完毕后,我站起身,将食物保温盒放回到滑道里,心里知道我们在整趟旅程中都无法离开这间舱室。在一艘太空飞船上,空间是最为宝贵的。不会有地方让未经训练的太空门外汉在一艘拥挤的太空船里逛荡,他们可能会过于靠近精密的仪器,忙忙碌碌的船员也无暇监视那些充满好奇心的太空游客。
遇到紧急状况时,乘客可以摁下召唤按钮,叫来一名船员。否则的话,在那些船员眼里,乘客们好比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我悬停在半空中,向哈佛德汗的太空吊床望去。他的食物保温盒并未打开,我感觉自己有股冲动,说道:“你不是该吃点东西吗?”
外星人的嗓音此刻变得更为虚弱,也更加刺耳,他之前小心翼翼的发音变得模糊不清。萨马拉语里混杂了古怪的词汇,我觉得这些词是从心灵概念里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的。
“你真是好心人,谢谢,瓦尔加斯小姐,但是晚了。哈佛德汗——我衷心地希望——”在念出一连串萨马拉语之后,外星人以含混不清的声音继续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瑟尔丁人,我们只会死在萨马拉星球上。哈佛德汗,我知道一定会死去,一定要回到母星球。回到那儿,死在那儿,瑟尔丁人,我们会死——”外星人的声音再次含糊起来,那双“手”时而攥紧,时而松开。
接着,外星人以奇怪而谨慎的口吻说:“但我不能活着回到那个我可以安息的地方。我撑不了多久了,可是瓦尔加斯小姐你一定要帮助我。不要像对待外星人一样,很遗憾,你们地球人多数都不友善——”他再次停顿了下,接着带着咕哝声说道,“现在,我哈佛德汗要给瓦尔加斯小姐一个礼物,希望它会对你有用。”
瑟尔丁人软弱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眼睛上垂下的眼睑似乎已经无法睁开,惊骇之下,我试图往后却步,但我未获成功,依然纹丝不动,无言之余,我仿佛入了迷一般。
我突然察觉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寒冷,肉体的恶心感再次从我身上爬过,有如外星人碰触我的心智时不舒服的滋味,只不过这次不是以语言的形式,而是以一种更密切的关系——这种可憎而亲密的碰触,让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无助中,在那种深入的、催人入眠的接触下潜藏的战栗颤抖中,失去了控制。
然后,一波几乎触手可及的黑暗在我的脑海里奔腾而起。我想要尖叫“停下,停下”,在我尚存的最后一丝意识里,一个令人惊恐的想法掠过脑际。这就是为什么,这就是人类和心灵感应者不能搅和在一起的原因——
紧接着,一扇黑色的大门在我的感官下开启,我再次进入了无意识状态。
我揣想,仅仅过去几秒钟后,黑暗便摇摆而去,我发觉自己飘浮在半空中,无助地蜷缩着身子,好奇而又超然地看着身躯下面瑟尔丁人的吊床。这具柔弱可怖的外星人尸体里,有什么东西搅得我异常清醒。
有一根绷紧的带子在束缚我的呼吸,于是我落下了身躯。我以前从未见过死去的瑟尔丁人,但我无需提醒便知道自己此刻见到了一具。束缚带依然挤压着我的喉咙,让我干喘气,于是在歇斯底里情绪作用下,我将自己用力甩到舱室另一头,敲打紧急按钮,同时尖叫后啜泣、啜泣一阵后又接着尖叫……
在余下的旅程里,船员一直给我注射镇定剂。我记得自己醒来过两次,叫喊出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言语,随后麻醉针便插入我的胳膊,让我再次回到令人慰藉的梦境里。旅程快要结束时,在我的大脑依旧昏昏沉沉时,船员让我签署了一份文件,好像是我的证词,表明船员对瑟尔丁人的过世不负任何责任。
不要紧。我的脑海里有着某种清晰、冷静、敏锐的意识,潜藏在表面的昏昏沉沉下,它告诉我,我必须按照船员们的要求做,否则我会发觉自己陷入和地球当局的大麻烦里。当时,我甚至没有为此在意,还以为是镇定剂的作用。当然,如今我早已知晓了真相。
飞船在萨马拉星球降落时,我不得不离开维斯塔号,转乘其他飞船前往地球。维斯塔号的小个子船长与我握手,小心翼翼地躲开我的目光,对死去的瑟尔丁人避而不谈。我有一种感觉,我在船长眼里,就是一枚随时可能炸响的定时炸弹。
我知道船长心急火燎地想催促我赶快登上一艘前往地球的飞船。他给我提供了一个在太空邮轮里特别保留的席位,价格特惠。船长说自己在邮轮公司里有股份,显然是在撒谎。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船长漏洞百出的谎言,又一次没有理会他伸出的手,接着说了一两个我的谎言。船长很生气。我晓得他不想我留在萨马拉星球。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乐意能摆脱我。
在最终弄完地球降落处没完没了的一整套手续后,我立刻大步走过空港城,招来一辆瑟尔丁出租车。驾车的瑟尔丁人好奇地打量我,用嗡嗡的嗓音告诉我,我可以在对面的角落里找到一辆地球人出租车。令我自己都惊讶的是,我不再考虑自己在做什么事。紧接着——
紧接着,我以瑟尔丁人绝不会看错的方式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司机和我一样的惊讶。我爬进汽车,他开车带我到了一处怪异的方块建筑前,我从未亲眼见过这栋建筑,但我现在却对其无比熟悉,就像我无比熟悉地球的蓝色天空一样。
当我走在蜿蜒的斜坡上时,我被盘问了两次。两次,让我震惊的是,我两次都正确地答上了口令。
最终,我来到了一位瑟尔丁人面前,他提出的问题就像一把无比尖锐的长矛,而结果是令人惊讶的。瑟尔丁人哈凡菲瑞南两次后仰,以示承认,并且以心灵语言的方式“说”道:“哈佛德汗!”
我以同样的方式应答,“是我,因为某个错误,我不能回到我们的母星球了,并且被迫使用这个外星人的身体。在必要的情况下,进行了这次宿主并不情愿的转移。我现在发现了一些好处。一旦到这个外星人的身体里,我似乎就不再令外星人反感了,而宿主是个相当聪明和富有同情心的人。
“亲爱的朋友,我很抱歉,如今的我的形象让你讨厌。但是,请考虑一下。我现在能作为信使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不会受到那些对读心术毫无了解的地球人的歧视。那条防止瑟尔丁人在任何别的星球上去世的法律现在应该修改了。”
“是的,是的,”另一个瑟尔丁人很快领会了我的意思,答应道,“但是,现在说到个人事务,我亲爱的朋友哈佛德汗,你的财产当然还原封不动地留给你。”
我知道自己在这颗星球上拥有五处高档住宅,一个私人湖泊,一处瑟瑞树林和四艘船。瑟尔丁人的遗产继承,当然是以精神性人格的延续为准,不管年轻的肉身来自何处。在任何一个瑟尔丁人过世时,他都会把自己的思维灌输到一个年轻的新宿主身上,年轻的新宿主立刻拥有了前者的所有财产。两个瑟尔丁人假如对他们的个人财富都不满足,有时会将两人的思维融合到一个宿主身上,随后新个体便拥有了一笔不错的财产。
为了公义起见,我“告诉”了哈凡菲瑞南,原先的宿主是怎么死的。我告诉了他船长的名字。当维斯塔号再次停泊在萨马拉星球上时,船长就有得受了。
“转念想想,”哈凡菲瑞南沉思道,“我只需要在那个船长面前自杀就行了。”
显然,海伦-哈佛德汗,也就是我,面前有一段十分漫长和有趣的人生。
其他所有瑟尔丁人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