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的并非历史
——题记
“查尔斯先生,”语法老师双手叉腰,对讲台下怒目而视,“你用这个理由拒交作业已经有无数次了。”
这是1928年芝加哥市的一所普通小学,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明亮的光线令小查尔斯觉得微微有些难堪。他坐在椅子上绷紧脖子,一动也没敢动。许久,他开口回答:“可是温丝丽小姐——”
“没有什么可是。”她手中的教鞭突然伸长了,顶端生出一根尖刺,直直地指着小查尔斯。这种尖锐危险的形状似乎令他产生了某种通感,他顿时有点恶心,想干呕。声声蝉鸣透过丛丛树叶传进教室,小查尔斯的脖子开始出汗。
温丝丽小姐出手了!她的教鞭尖端放出一股蓝色闪电,朝着小查尔斯胸口的铜纽扣袭来。然而在他眼中,它慢得就像一只迷路的蜗牛。小查尔斯感到自己的身体浮了起来,好像被一片水域托着,他从椅子上慢慢升起,在同学们惊讶的目光中躲开了那一击。是电浆枪吗?他从容地在教室里飞着,蓝色电弧像颜料泼在画布上一样在教室的空间里蔓延,却总也染不到他。等他玩够了,打个旋冲向窗户。窗外是蓝天白云,在空中飞行比在教室凉快了点。他的身子下方是一片广袤的……蕨类植物?
正想着,从这植物宽阔的叶子中伸出一个巨大的头颅0他差点和它撞个满怀。是一头有长长脖子的恐龙!查尔斯兴奋地想。他放眼望去,脚下已经成了白垩纪动物的领地。他丝毫也没有怀疑为什么教学楼下面会有成群的鸭嘴龙在跑。他缓缓降落下来,好奇地打量着那些古怪的生物。它们当中有一些停下来,向他打招呼似的点头。
小查尔斯沉浸在这种奇异的景观中,慢慢往前走。走着走着,他闻到身后有一丝血腥味。他慢慢地回头,一双深邃的巨眼正紧紧地盯着他,霸王龙。他停在那里,觉得它的眼神有点像……温丝丽小姐。霸王龙的嘴里开始滴涎。对了,我不是还会飞吗?小查尔斯想起这一点,他使足了劲往前助跑,双腿却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每走一步都万分艰难。他使劲往前一蹦,扑通一下摔在地上。
巨大的嘴把他叼了起来,周围变得黑暗,好像太阳被遮住了。小查尔斯拼命大叫,喊声和回声混杂在一起……他睁开眼睛,看见眼前是伙伴肖恩的脸。他摸着身下的床垫,心脏狂跳不已。自己不在郊外,也没有什么古生物。
“我、我刚才看到了一头恐龙!这是怎么回事?”他兴奋地问。
“你睡了一觉。哦,你刚才一直在蹬腿,是那种,呃,抽搐,然后你大叫了一声就醒了。”肖恩比他大一岁,在查尔斯面前总是故作淡定。
“这就是睡觉?”查尔斯感到一阵兴奋,“那些东西都是真的吗?我刚才飞了起来!我真的见到一条巨大的霸王龙,它差点儿把我吃了。”
“那是做梦,梦都是假的。”肖恩轻蔑地笑着说,“醒来后就什么都没了。”
“那我为什么不永远这样睡着?”他看着刚才自己用过的这台设备,被那些精密的表针、错杂的铜管和华丽的手柄深深地迷醉了。
“因为现实世界中的你如果不醒过来回家吃饭,就会在这张床上腐烂。”肖恩已经懒得解释了,“还有,因为我们没钱了。”
原来这就是做梦,还得攒零花钱来买。走出“梦吧”的大门,查尔斯回头呆呆地看着门口独特的招牌:那是挂在屋檐下的一个绑满羽毛的吊环,繁复得像是他从画报里见过的印第安头饰。羽毛是鹰羽,角质层在阳光下反射着奇异的光泽。
这是年幼的查尔斯第一次接触捕梦器。这一幕一直深刻地烙在他的记忆中。回家的时候,查尔斯一路上仔细回味着,如果我能一辈子做醒不过来的梦,那感觉该有多棒!
直到多年以后,当酒醉踉跄的他漫步在游行队伍散尽的芝加哥市街头时,仍能准确地回忆起这个傻傻的愿望。
现在我们很想用上电灯,用数以千计的光点割掉和去除你们神秘、讨厌、欺骗的影子!
——菲力普·托马索·马里内蒂,1912年
关于捕梦器、白炽灯、永昼机的发明顺序,大概当今的美利坚青年没有几个会知道了。它们的到来似乎并不存在什么先后,而更像是天生就应该携着手来到这个世界。
那是遥远的1918年,小查尔斯还没出生,他的父亲老查尔斯还是个年轻工人。那一年的3月24日,发明大王托马斯·A·爱迪生作为神秘嘉宾出现在华盛顿的一个酒会上。在人群的欢呼声中,他走到地毯中央开始了自己的即兴演讲。
“我年轻的时候乘火车往来于美利坚的城市之间,那时的夜晚是这样的:路上煤气灯光线暗淡,家里煤油灯黑烟缭绕,还有一股刺鼻的臭味。有人难以忍受,所以早早就上床休息;有人却一熬就要一宿,比如说我。碳丝电灯泡就是在那种环境下发明的。那可真是一段艰苦的岁月。
“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它早就被库利奇先生替换成了耐用的钨丝,看到统计局颁布的电灯覆盖率,我深感欣慰。不过我并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照明覆盖率在空间上达到百分之百是没有难度的,我是指每个需要光照的地方都安置上电灯,这对美国的资源储备来说毫无压力。然而各位想象过没有,”爱迪生一边看着底下的宾客,一边抿了一口酒,“如果是在时间上实现百分之百呢?”
宾客们面面相觑。一个企业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把两臂搭在扶手上,对爱迪生说:“时间上达到百分之百,意思是……整个晚上都开着灯?可这是没有必要的,先生。夜晚除了工厂、作坊、娱乐场所,谁会整夜都开着灯?而且人们还需要睡觉。”
“人类为什么需要睡觉?根据生物学家的猜想,动物之所以需要睡眠是为了打发漫漫长夜。当夕阳西下,我们这半个地球就陷入它自己的影子里。我们在黑暗中缩手缩脚,什么也干不成,但是现在有了电灯,一切都不一样了,即使在晚上也可以做白天的事。我在此做一个预言,在未来几年内华盛顿、纽约等大都市将首先成为不夜城——当然,这种‘全夜间照明’暂时只为方便夜班工人、紧急事务人员或者应对突发事故之用;但是再过几年,你们会体验到这种没有黑夜的便利的。到那时,整个美利坚可能就会变成一片永远被太阳覆盖的土地,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这个预言,”他略显狡黠地望向台下的一位海军将领,后者微微颔首,“我将请卡朋特先生代为公证。”
爱迪生在众人的掌声中致谢下台。他回到桌旁坐下,调节了一下耳边的助听器,孩提时代的一次事故对他的听力造成了严重的伤害,这种后遗症现在变得越来越明显,于是他依照电话机的思路发明了这个小东西。后来他在海军供职,参与潜艇窃听器的制造,于是这个小东西被顺便改造成一个微型窃听器。他拿起刀叉,一边切割一块烤肉,一边用心听着来自各个角落的交谈。进入耳朵里的窃喜居多,他松了一口气。在这个时代,人们对新的技术,特别是电气技术的追求是疯狂的,有时公众的心理连爱迪生自己也把握不准。
客人们在热烈地探讨着电灯的覆盖会对社会产生怎样的推动力。一位制表业大亨说,甚至我们的工匠在晚上也可以进行精密劳动了,我们的声誉也从而得以保证。这番软广告式的发言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女客人们也在谈论着夜间沙龙的增多,以及犯罪率的降低,其间当然夹杂着对爱迪生毫不吝啬的赞美。
爱迪生感到一种鼓舞。电力时代即将开启……他手中的刀子切割得更加坚决,直到一声尖利的“先生”传进他的耳朵。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经过助听器的放大,让爱迪生感到一阵耳鸣。
他痛苦地抬头望去,是一个年轻记者,“爱迪生先生,如果像您刚才所说,全夜间照明只是因为工人上下班和那些莫须有的突发事件,那么您不觉得把华盛顿变成一座奢华的不夜城是一种浪费吗?”
爱迪生咽下嘴里的食物。没有教养!这个记者是怎么混进宴会的?略微整理一下思路,他慢悠悠地开口:“先生,请允许我讲一个关于我自己的小故事。我记得在1868年,那时我还是个小报务员,我发明了一台机械装置,它可以自动记录竞选的投票数,提高工作效率。那是我的第一项专利。”
“如此方便的设备他们一定批准了吧?”这份独家材料显然引起了记者的兴趣。
“申请专利毫无问题,因为这件发明在技术上是无懈可击的,然而当我兴高采烈地去国会推广它时,一位议员却带着怜悯的眼神对我说:‘小伙子,有时候人们放慢投票议程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
“太令人失望了,他们一定不知道这位报务员将成为一位大发明家。”记者在笔记本上熟练地点下一个句号。
爱迪生笑着摇摇头,“不过从此我就有了一个信念,那就是发明要为需求服务。我决不发明没有用处的东西,这是我每构思一项发明时都必须恪守的原则。”
“所以?”
“所以,记者先生,我所做的一切不是没有考虑的。几年之后,世界的发展将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无误的。那时候大家会意识到‘全照明’不仅是方便的,而且是必须的。您回去可以在报纸上这样写,就说托马斯·爱迪生会提供这样一种方法,它能让所有的人都能享受到24个小时的光明,注意是每个人。您愿意和我一起见证这个时代的到来吗?”他倒了一杯酒递给记者,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几乎是强行地把杯子碰在一起。
记者带着疑虑的眼神喝下那杯酒。
在这次酒会半个小时后,这个新手回到报社后第一件事将是连夜撰写这篇独家报道。而他精明的上司读完这篇稿子后将痛骂他一顿,揪住他的领子问他为什么不把爱迪生新计划的内容套出来。
这就是小查尔斯后来在书中读过的——可能是《大发明家爱迪生》还是别的什么的——“全照明时代”的由来。那是他出生以前的时代,种种故事只存在于书籍的描述和口口相传,仿佛是一段早已逝去的历史,然而它的确只过去了几年。这数年间,电灯的普及确实如爱迪生所估计的一样迅速,甚至更快一点。开始,大家只是在夜晚进行一些辅助性的照明;后来他们开始习惯在晚上出去散步,享受和白天一样的乐趣;而穷苦人家的劳力们也可以趁晚上多干些活了。那时有一句口号这样说:“电灯,让城市更美好。”
然而小查尔斯的父亲老查尔斯可不那样想,因为查尔斯家祖传的是蜡烛手艺。每次看到小查尔斯在读电气时代的东西,老查尔斯就会带着一种悲壮而自豪的语气向小查尔斯述说自己的家族史:
那是20世纪初,或者更早一点的时候,反正老查尔斯还很小——他们家的蜡烛生意受到了排挤。那时正值矿业大亨们在北美洲发现大量的煤矿,那些矿场绵延无尽,和北美的其它地貌一样广袤,好像非得要成千上万个保罗·班扬才能挖完。查尔斯家族跟风卷进了“淘煤热”的浪潮,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是,源源不断的煤矿倒促进了火力发电的发展。以至于后来,仅在密西西比河以西的矿场就可以解决全国的电力供应问题。
再加上爱迪生和尼古拉·特斯拉之间爆发的那场电流大战——说到这里时老查尔斯总是扶着自己的额头,就好像他真正经历过似的——大家的倾向在直流电和交流电之间不停地摇摆,而查尔斯家一直期望他们在摇摆的同时能看蜡烛匠一眼。最终,特斯拉的交流电输电大获全胜。
然而无论是特斯拉还是查尔斯都没想到,交流电取代直流电对爱迪生的大计划毫无影响,甚至有所帮助。当爱迪生的永昼机出现之后,人们发现自己再也不必担心白炽灯的浪费了。
凡是减少睡眠的人都会增加工作能力。其实,人根本没有睡觉的必要,将来的人会比现在的人睡得少,就像现在的人花在床上的时间比过去的人少一样。
——托马斯·A·爱迪生
永昼机出现的时候,老查尔斯还是个单身汉。那是爱迪生在华盛顿宴会上吐露相关情况后的几个月,报纸上突然登出这么一条消息来,说爱迪生率领他的“爱迪生先驱会”推出一种新机器,它可以使人获得无需睡眠的能力。爱迪生先驱会成立于1918年1月,现在看来它的出现完全是为了推广这种新机器和引领一个新时代。
事实上,早在爱迪生为美国海军工作的时候,他就开始着手准备这部机器了。1914年一战爆发后,海军总长任命他为美国海军顾问委员会委员长。老查尔斯那时和街坊们谈论国家政治秘闻,听到最多的就是爱迪生参与了潜艇装备的改进。正如我们在前面提到的,他的助听器就是潜艇窃听器的一个小副产品。然而爱迪生投入最多精力的却是这部“永昼机”,这一项目本来是美国秘密军工的一部分。这些发明者们的努力最终被指向一个注定改变美国历史的工程——“新美国人”计划。
1917年,美国在鹬蚌相争中捞够了本,终于卷入一战漩涡。第二年,这部机器就迫不及待地进入民众的视野。老查尔斯仍然能模糊地回忆起当时报纸头版的黑白照片:爱迪生和其他几位先驱会成员站成一排,与纽约市公证处的公证员合影。他们主动接受了永昼机改造,并接受了睡眠剥夺试验。公证处证明他们已经几个月没睡过觉了,民众一片哗然。
报道上说爱迪生的身体和精神情况一切良好,还罗列了一堆令老查尔斯头疼的医学指标,那是来自医院和研究所的数据。这些数据显示他在剥夺几个月的睡眠后仍然精力充沛,体力没有下降,尿液中的氮含量几乎一点没因为缺少睡眠而改变。甚至,他的呼吸、体温、排尿量、瞳孔光反射等等指标的昼夜节律变化也消失了。
“如果说白炽灯消除了自然的昼夜规律,那么永昼机则消除了人体的昼夜规律。”报纸上这样写道。整个世界震惊了,人们将信将疑,对是否要追随神一般的爱迪生持观望态度。
老查尔斯不知道这部机器的具体工作原理,但听说它和X射线有关。事实上,自从伦琴在1895年12月宣布他发现X射线以来,美国一大批科学家就纷纷扔下自己手头的课题,把心思放在如何利用X射线上来。比如爱迪生试验过射线探矿,而特斯拉也在《电气评论》杂志上发表X射线的研究文章。
在永昼机发明前的头几年,带有X射线装置、或者仅仅是打着X射线旗号的各种机器就遍布了芝加哥的街头。X射线的种种神奇功能在坊间流传,那时候妇女在一段时间内都不敢出门,这让老查尔斯十分不满。X射线对近视、失明等疾病的治疗也泛滥成灾,更多则是抓住人们好奇心理的噱头。这种情况一直保持到1918年,爱迪生的永昼机无可争议地成为了最成功的X射线产品。勇于冒险的美国人民开始跃跃欲试,就像他们第一次接触到X射线摄影那样好奇。
这时候,老查尔斯身边已经有人在行动了,他记得第一个是卡尔。有时他真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收了爱迪生的钱,但是他接受改造回来的样子却着实令老查尔斯吃惊——工作了一个白天后,晚上又开夜车还不说,第二天休息时又精神充沛地和老查尔斯他们玩纸牌,连赢了好多局。
“去年打仗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卡尔呲着牙得意地笑道,“两年前老威尔逊竞选时还号称‘使美国免于战争’,可是他凭什么又突然自打嘴巴,把少得可怜的军队送到强大的德国佬面前呢?其中大部分还是国民卫队。这家伙一定有秘密武器!”
虽然老查尔斯对卡尔的马后炮嗤之以鼻,但他确实记得,那年海外的一战战场,24小时全时段作战的超能战士们为美国赢得了一场又一场胜利。他们像幽灵一样出没于欧洲的河流和森林,把轴心国的士兵们拖得神经衰弱,斗志全无。这无疑鼓舞了年轻人的英雄主义情绪,老查尔斯无聊的时候翻过售货亭里出售的超级英雄漫画,那几年最流行的是“夜行侠”,他们肌肉夸张,穿着带有夜星图案的黑色紧身衣,在黑夜中战斗。街区里的许多叛逆期小伙子们都去接受了永昼机的改造,有些还是背着家里人去的。
战场上那些夜行侠小伙子们果然不负众望,11月11日,最后的捷报从一战前线传来。美国赢了。为了庆祝胜利,威尔逊总统倡议全国亮灯一晚。
“美国是为伟大的道德原则而战。战士们的牺牲不单是为反对德国,而且是为反对全部的专制政治。”夜晚七点钟,整个美国领土亮起华灯,几乎照亮了整个西北半球。“逝者已矣,而活着的人更要努力保持这自由的光辉!”
午夜十二点,大部分灯火瞬间熄灭。老查尔斯望着夜空,觉得它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黑暗。
作为一个“活着的人”,他以后的几年中陷入苦恼:他发现,如果自己想找到更好的工作,就不得不去接受这一改造。他很不情愿地发现,工作能力的竞争已经开始体现为工作时间的竞争。连卡尔也向他抱怨:“永昼机确实帮我们节约了时间。可是上帝啊,你以为节省下来的那些时间都是你的?总有东西等着你去做!既然机器和流水线不需要休息,那么人也需要配合它不休息。”最后他拍拍老查尔斯的肩对他说:“如果不想失业,就得保证24小时能随时投入工作。当别人能干20小时的时候为什么你只能干8小时呢?”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老查尔斯不得不在1921年,也就是永昼机推出的第四年接受了改造。老查尔斯记得,那时沃伦·G·哈丁刚刚担任总统,而他也刚刚和妻子结婚。因为新婚时家里的生活比较吃紧,所以年轻的老查尔斯认定哈丁是个在白宫吃喝嫖赌的老流氓。他去市政府体验了一把永昼机,是新型号。他先去政府部门登了记,签完协议,接着被带到一台宾馆小床一样的仪器旁,他们让他躺下,在头上罩上一个铜盔。机器启动后他大脑皮层的某个部分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有点瞌睡,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当老查尔斯再次站起来后,他感觉精神百倍。工作人员塞给他厚厚一沓健康证明、宣传材料之类的东西,他回到家中开始了新的生活。
由于拖了街道的后腿,那时候几个老伙计还称呼他为“蜡烛老古董”,而老查尔斯则不会再嘲笑他们为“夜行侠”了。次年小查尔斯来到这个世界。当初为人父母的惊喜在几天后慢慢退去时,查尔斯夫妇才万分震惊地发现这样一个事实——
那就是他的儿子小查尔斯从生下来就不会睡觉。
那时与老查尔斯一起使用新型号的人倒是不少,可是碰巧他生了那第一个孩子。老查尔斯并没有因为儿子成为全美第一起案例而感到自豪,不过他也没感到有过多的困扰,因为孩子的成长似乎没受什么影响。生活开始由担惊受怕逐步走向常态,他给小查尔斯起了个富有自嘲意味的昵称——“新型号”。
小查尔斯一天天长大,并没有什么异常,不过有时老查尔斯会抱怨:“我们的新型号怎么老是活蹦乱跳的。”这时小查尔斯的奶奶会撇着嘴,不屑一顾地回答:“你小时候比他还难看管。”小查尔斯就这样度过了和其他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童年,因为后来出生的其他孩子也是一样不会睡觉的——没错,“新美国人”时代就这样突然到来了,它完全出乎了爱迪生的意料。
爱迪生也曾经追回一部分新型号永昼机,仔细勘察是哪儿出了问题,然而毫无进展。庆幸的是,经过最初几年的争议,国民已经变得乐于接受这个事实:由于工作时间延长,父母们没办法花更多时间来照顾小孩,这样把他们送进学校,早点学完那些课程早点懂事也好。
小查尔斯背起书包上学那天,父亲终于松了一口气。花一整天来照顾孩子实在是件麻烦事。夫妇两个谈起小查尔斯的学校生活时,经常惊叹于现在孩子的学习能力之强。
“改进后的‘新型号’嘛,这些小兔崽子一年学到的东西顶以前的两年。”老查尔斯总是耸耸肩说。
这种变革总需要人慢慢习惯,另一个重大的变革是爱迪生念念不忘的灯光。在“新美国人计划”稳步推进的过程中,人们发现夜间的照明变得不可缺少。后来,他们索性取消了黑夜,让灯光照亮整个自由的美利坚,就像爱迪生说过的那样。美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不夜国”,以至于自从小查尔斯开始记事的时候,他就再也没见过夜空。小时候他问父亲什么是黑夜,老查尔斯想了半天,把他带进小储藏间,关上灯。
“这就是黑夜?”他用小小的手指戳戳墙。
“比这……比这还大,我的新型号。”自己总不能把整个芝加哥的灯都给弄灭吧!老查尔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你要想象一下,整个芝加哥,啊不,整个地球都是这么黑。”
小查尔斯在屋里静静地站了一小会儿,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对了,天上还有星星。我小时候天上的星星多得能让你害怕,后来越来越少了,也许是掉光了,谁知道呢——”
“爸爸,这儿没意思。我要出去。”小查尔斯声音有点发颤。
与此同时,活跃在每一个州的间谍都在搜寻关于永昼机的一切资料。所有的资料都被政府严格控制起来,因为这关乎国家的存亡。1926年,犹他州甚至抓到一名日本忍者,他沮丧地表示自己苦练的忍术在灯火通明的情况下有时无法施展,甚至他损毁了房间内的线路也是这样,屋外射进来的灯光像日光一样无所不在,令他无所遁形。这事上了新闻,照片上戴着手铐的那个亚洲人穿着倒是一切正常,完全不是民众想象中的黑色夜行衣的打扮,害大家大为失望了一场。
一切都在爱迪生的预料之中,他欣喜地看着全照明和永昼机带来的繁荣。爱迪生十分看好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胡佛总统,这位朋友会将自由放任的经济政策发挥到极致。这是每个人都会成为超人的时代,美国像一列全速前进的火车一样向前开动,把世界远远地甩在后面。
不过在踌躇满志的时候他并没有忘记关注永昼机带来的负面影响。有一次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开头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爱迪生先生:有些事情是不能单纯靠电气工程解决的,您需要注意一下现今遗传学的发展了。”
爱迪生知道这是谁写的,他把纸条塞进手里攥紧——尼古拉·特斯拉。他在爱迪生声名大噪之时并未被所有人遗忘。
构成我们的材料也就是构成梦境的材料;我们的短暂的一生,前后都环绕在酣睡之中。
——威廉·莎士比亚,《暴风雨》第四幕第一场
1927年的冬天,尼古拉·特斯拉住在纽约曼哈顿。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住在那儿,除了他的一些好朋友,比如伯纳德·A·贝伦德。这位工程师乘坐的电力出租车停靠在第七大道的宾夕法尼亚旅馆,他下了车,往楼顶望去,猜想着发明家在这个时间一定是在喂他的鸽子。电梯缓缓升至第十五楼,贝伦德刚才还发誓他能凭嗅觉找到特斯拉的房间,不过还好,走廊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直到他走进那个拉着窗帘的房间。
阴暗的室内环境与大楼外的人工白昼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巨大的鸽笼占据了不少地方。特斯拉掸掸身上的鸽子毛,收拾出一个空地来,招呼这位老朋友坐下。房间里鸽子的气味还是很浓,好像是禽类笼舍特有的那种氨味。贝伦德环顾四周,腼腆地摸了摸鼻子。
“啊,抱歉我忘了开窗子。”特斯拉把窗帘拉开,鸽子们一阵骚动。这可能是它们的休息时间,贝伦德想。特斯拉的脾气还是这么怪异,贝伦德回忆起以前他在麦迪逊大道的实验室里,总是窗帘紧闭,只有城市上空涌起雷电的时候才拉开,然后开始与闪电交谈。到了如今,由于负债累累,特斯拉连实验室都没了。
“爱迪生又在自家门口发现了恐吓信,”贝伦德将手杖靠在床边上,决定开门见山,“人们都怀疑是你干的。”
“哦,天哪,又是我。几年前我给爱迪生寄了一封信以示提醒和劝告,结果全美国的媒体都记住了。好吧,这次是怎么回事?”
“有人往爱迪生信箱里塞了鸽子的尸体,还有粘着鸽子毛的恐吓信。我怀疑是一些极端环保主义者。”贝伦德看到发明家的脸色有点难看——是因为鸽子这个词。
“城市的光污染太严重了,鸟类的昼夜节律还未经改造,所以很难定位。”特斯拉捡起一根鸽子的雪白长羽,“有很多鸟都撞到大厦上死了。我笼子里的这些朋友,很大一部分是大厦坠落的幸存者,但那些信肯定不是我寄的,我不会那样处理朋友的尸体。”
特斯拉的朋友们在笼子里发出咕咕的声音。这是尼古拉·特斯拉的怪癖之一,收养那些得病或者受伤的鸽子,像照顾情人那样照顾它们,甚至连自己都无家可归的时候也从未停止。
“几年前您写的那封信是关于医学和遗传学的吧?”贝伦德问道。
“没错,当时我在考虑为什么美国人稳定地遗传了不需要睡眠的性状,而近几年的遗传学发展又让我对这一机制产生了兴趣。”特斯拉从床头翻出一本书,是托马斯·摩尔根的《基因论》。这位遗传学家在哥伦比亚大学工作,他将这本书赠给了特斯拉。
“基因控制着体内物质的形成,比如控制睡眠的因子可能仅仅是一些蛋白质。我怀疑爱迪生的机器所用的射线改变了染色体上的某一段基因,使这种物质无法生成。至于它的机制,我愿意解释为共振——”特斯拉挥着手里的羽毛说。
“您把一切都解释为共振。”说实在的,贝伦德对特斯拉近几年来的思想倾向颇不认同,而主流物理学界更将特斯拉的理论视为玄学和神秘主义。
特斯拉毫不在意地微笑一下,他又翻出只有薄薄四页的论文打印稿递给贝伦德,那是赫尔曼·J·穆勒刚刚发表的《基因的人工诱变》。特斯拉介绍道:“穆勒用X射线作为诱变剂来处理果蝇的精子,引起了高效率的突变——”
“那是什么,染色体畸形之类的?”贝伦德对遗传学知之甚少。
“不不,我不是指那些奇形怪状的畸变,而是可以真实遗传的突变,是真正的基因突变。但这种突变是不可控的,因为我们目前所知的还远远不够,甚至基因的分子基础也没搞清。不过穆勒认为基因既然会因粒子打击而产生变化,那它本身也可能是一种‘微粒’。”特斯拉像瞄飞镖靶那样比划着手里的羽毛,仿佛他手中捏着的是一个粒子,“我觉得如果从我的共振理论入手,或许能在精确性方面——”
“您的意思是,”贝伦德惫懒地把论文扔在一边,“爱迪生发现了的X射线频率和剂量只是歪打正着,而现在要利用射线将基因恢复原状是远远不可能实现的——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没有证据表明永昼机带来了什么明显的危害。”
“首先,正像你刚才提到的那样,辐射疗法存在着风险,这是穆勒首先提出来的。我回忆起上世纪末X射线刚刚兴起的时候,我经常用X射线做刺激大脑的实验,每次都要几十分钟。后来我的双目阵痛,皮肤发暗,爱迪生的眼睛也出了毛病,但是我觉得要让全世界真正认识到这种危险,非得再等二十年不可,代价也许会是无数人的生命——而我们就连一个辐射防护研究组织都没成立。”
“现在用各种射线作为医疗手段似乎成了一种潮流。”
“其实辐射疗法带来的副作用倒是其次,我更担心的是永昼机可能会对未来人类的身体和心理带来一些负面变化。现在看来,近十年出生的孩子似乎比以前更加健康和睿智,他们获取的知识越来越丰富,但是我这里有一些数据,证实白昼化并没有使犯罪率降低,相反一些暴力犯罪和性犯罪事件增加了。想想吧,就在上个星期纽约市还发生了校园枪击案。”
“教育家们的确关注着孩子,有些人提出了一种相当抒情的说法。他们说梦对促进孩子们的想象力是不可缺少的,而这永恒的日光剥夺了孩子们做梦的权利。”
“等他们长大了会更清楚的。”特斯拉的语气变得有些悲凉,“那时候他们也会24小时不停地工作,幻想将像黑夜一样成为被抛弃的东西。生活——或者说生存的压力才是剥夺人们梦想的机器。”他望向天花板,这时候贝伦德才注意到那里挂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个东西好像是个树枝编成的圆框,回环穿绕的麻线在环内形成漂亮的蜘蛛网形状,网结到圆心时留了个圆孔。圆环下面垂着几条细绳,上面缀着彩色的不知名石头和一些羽毛。
“那是什么,黑魔法吗?”
“这是一个名叫‘踢野牛’的印第安朋友送给我的小玩意儿,是奥杰布韦部落的图腾。”特斯拉把它摘下来,这时贝伦德才发现它并非挂着,而是悬浮在房顶的。电磁魔术,他想。
“印第安人叫它‘梦的捕手’,他们认为夜晚睡觉时噩梦会在网上粘住,消失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而好梦则从圆孔流下。”特斯拉牵过一根绳子,把手中的那支羽毛系上去。
贝伦德注意到那支羽毛的绒毛微微竖立,说明它处在电场之中。这证明了他的想法。
“做个好梦确实有利于人们减轻压力吗?”特斯拉将捕梦网升上房顶,若有所思地说。
“我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过最近兴起的弗洛伊德。他认为,梦境是对人潜意识的释放,是人释放压抑的过程。因此我觉得,睡眠可能也是一种减轻心理压力的过程。如果长期没有睡眠,那么人可能就会出现心理问题,人的一些深埋的本能会暴露出来,比如暴力和力比多,这样就产生了犯罪。”
贝伦德说完这席话,看看特斯拉,后者呆呆地凝望着捕梦网,似乎没有反应。贝纳德小心地叫了他的名字。
“贝伦德,天哪,你启发了我。”他吓了贝伦德一跳,“我想我又有事可做了。恰好我的新机器遇到了一点问题,你可要帮帮我。”
“新机器?您又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贝伦德有点哭笑不得,却又难掩兴奋。
“我怕你又嘲笑我不切实际。”特斯拉尴尬地笑笑。
原来,在那些特斯拉的疯狂崇拜者口中,他似乎有这样一种才能:不需要绘图、试验或者计算,只要在头脑中想象自己的发明运作时的样子,它就会活灵活现地展示在脑海里,然后他会把它造出来。另外,在他感到精神有异常波动,比如高度兴奋时,会有一些画面伴随着强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特斯拉越来越觉得这不是幻觉,他自己将其解释为大脑的信号“在视网膜上的反射”。甚至还有人传说特斯拉可以通过一定的频率获取“宇宙信息”,种种传闻使特斯拉自己也分不清这是不是一种特异能力。于是他决定做一种机器,希望它对人脑发生作用后可以模拟这一功能。他想当然地以为,这样每个人都能成为特斯拉。
他首先设计了一些必备的外接设施,比如一台“意识摄像机”。在他的想象中,这是一台能够捕捉并记录脑电波的仪器,原理是磁共振成像。他试着做了几次试验,效果很差,他甚至不能在屏幕上看到可以称为图像的东西,只有一个个色块。除去这些准备工作,这台机器的核心部分也迟迟没有成功的迹象,直到贝伦德到来。不过这次谈话的确启发了特斯拉,他发现这项发明不会半途而废,或许他可以改变一下思路:不从脑海中提取电波,而是输入一定频率的电波,从而人工造成梦境。
这种东西比以前的想法简单得多,他的脑子里似乎又出现了那种预演的能力,他相信这台机器会以很快的速度问世。
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人们默默地站在那儿,眼看着土豆顺水漂走,眼看着堆积成山的橘子坍下去,变成一摊泥浆。饥饿的人的眼睛里冒出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怒火。愤怒的葡萄在人们心里迅速成长起来,结得沉甸甸的,等候收获期来临。
——约翰·斯坦贝克《愤怒的葡萄》
1928年,小查尔斯第一次感受到了做梦带来的美妙感受,从此他就开始对捕梦器难离难舍。他和肖恩成了“梦吧”的常客,有时在梦中醒来,他甚至会觉得现实是那么无趣。捕梦器不仅伴随了这一代孩子的成长,连成人也热衷于去那里休闲。长时间的工作后来上一个梦,成了当时人们心目中完美的生活状态。有钱人甚至会在家里安装一台家用捕梦器,在电影院里没有新片可看的时候这是必不可少的替代品。人们找回了当年做梦的感觉,称其为“对新美国人计划的必要补充”。
可是这些口头称赞对发明者特斯拉是毫无用处的。虽然他的造梦机器铺遍了美国国土,但他却由于专利转让方面的问题迟迟不能偿清巨额债务。他从一家宾馆辗转到另一家宾馆,服务员讥笑这个穷酸老头:“您订房间是为了住还是为了跳?”即便如此,老发明家还是拒绝来自外界的援助,连有人要帮忙赎回他以前的资料文件箱他都会暴跳如雷。而此时大萧条正在悄然逼近。
小查尔斯幼年时每年都要回几次乡下老家度假,最令他高兴的是看着那些比房屋还要高大的挖掘机、种植机、联合收割机在农田中穿行。这些电气怪兽在前面奋力咆哮,麦子、玉米就在屁股后面欢快地蹦出来。小查尔斯看见这些吃不完的粮食,心中就有一种振奋感,然而他却不知道这将导致多么巨大的灾难。
那要追溯到一战期间,战争对美国工农业产品的需求空前增大,市场一片繁荣。那时就有一批经济学家提出警告,说战后将因需求骤减而造成市场不景气,首先是农产品市场,进而是工业,最后将带来一系列灾难性的后果。很显然,这就是“新美国人计划”紧急启动的一个重要原因——全天候活动将会多消耗不止一倍的能源和商品,这样就会避免金融危机的发生。
然而这光景仅仅维持到二十年代末。危机不是不再来临,多亏全天照明和新美国人计划,它只是晚来了十年而已。成千上万台永昼机确实把那列叫做美国的火车开到了最大马力,但是没人知道这铁轨将通向何方。一首童谣这样形容道:“梅隆拉响汽笛,胡佛敲起钟。华尔街发出信号,美国往地狱里冲!”
1929年,大萧条突然如死神一样来到世间。小查尔斯七岁的心灵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那年人们会把牛奶和猪肉倾倒在密西西比河;为什么他身边的很多大人都失业了;为什么十月的某一天忽然有数以千计的人跳楼自杀。他记得那年的圣诞夜是惨淡的,一种莫名的恐慌感取代了以往平安祥和的气氛。为了节省电费晚上没有开灯,一家人围在壁炉旁边,睁着眼睛坐了一夜。
一切街谈巷议的主题都变得与萧条有关。一天父亲和街坊们讨论这次危机能否像前几次一样平安度过,司机卡尔叔叔骂胡佛总统强行保持工人高工资和农业补贴的政策是“自寻死路”。争论了一会儿,小查尔斯看见他和街坊们打了起来,打得难解难分,直到他们在“整个新美国人计划就是在把大家往火坑里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小查尔斯觉得卡尔叔叔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而第二天,卡尔就在出车的时候撞死了人。老司机入狱了,这时小查尔斯听见父亲说,“恐怕这只是一个开始。”
老查尔斯回忆起自己接受永昼机改造之前,卡尔对他说的那些话。可是现在,每天的工作时间已经快到了顶,不能再增加了。当时美国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每天24个小时早已不够,可是连上帝也没办法给你第25个!”有人把这句话贴在爱迪生家门口。民众似乎产生了一种冲动易怒的情绪,爱迪生遭遇的骚扰越来越多。甚至有几次,几个平民百姓闯进爱迪生的实验室到处放火,幸亏被保安人员拦了下来,送到警察局的时候他们口中还在咒骂。
人民怎么了?爱迪生想不通。他成了全美指控的对象。1929年10月21日,是爱迪生的电灯诞生50周年纪念日。福特总统命令将爱迪生位于门罗公园的实验室原样搬到了密歇根州。实验室、工厂、植物甚至粘土都和当年一模一样。庆典上的爱迪生走进复制后的实验室,仿佛旧地重游。
他想起50年前自己在门罗公园初次展览白炽灯时的情形。那天晚上他的研究所里到处都是灯光,到处都是参观者;他们沉浸在这白炽灯带来的白昼之中,震耳欲聋的“爱迪生万岁”此起彼伏。爱迪生穿着破旧的工作服混迹在人群里,欣慰地观察着这一切。那次展览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以至于后来的日子里有人相信有些晚上的星星就是他的试验品。他不得不在《先驱报》刊登声明澄清这一传闻。
可是现在呢?爱迪生颤巍巍地走到二楼,在那张熟悉的椅子上坐下,背对着总统和其他宾客。他们远远地站在一边,一动也不敢动。为了重演当年的场景,现在屋里的灯是关着的,阳光在窗前投射出这位82岁的老发明家孤独的剪影。没有人看到他双眼噙满泪水,他就这么静静地坐了10分钟。
两年后的10月18日,爱迪生在这个令人无奈的时代撒手人寰。临终时他喃喃地说:“我为人类的幸福已经尽了心力,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葬礼正好在10月21日举行,主持葬礼的胡佛总统终于体会到了两年前那个老人的心情。冰冷的雨水将翻上来的草皮和泥土打得稀烂,当发明家的棺材被盖上最后一铲土的时候,胡佛叹了一口气。在葬礼上,他倡议这天晚上全国熄灯一分钟,为爱迪生默哀。由于公共场合不关灯的历史已经太久,全美国人都在解读这一倡议背后的含义,猜想这是不是反映了美国政府对新美国人计划的反思。
胡佛想象着,今晚从18时59分开始的不同时段里,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将依次陷入一片黑暗。自由女神手中的长明火炬也将熄灭,乌云和大地之间可能只有纵贯的闪电。一分钟过后,从东海岸到西海岸会重新进入人造的白天。对于许多美国少年来说这一天是奇妙的: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夜空。
“所有美国人,都接受了爱迪生的赐予。”胡佛念着这句后来变得非常著名的悼辞,心情万分复杂。
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
——格特鲁德·斯泰因
即使在大萧条时期,捕梦器的生意也从未惨淡。正如只有歌舞片不会随着整个电影产业衰败而衰败一样,“梦吧”的生意在这个时代倒是越来越火。
人们太需要自我麻醉了。很多人对捕梦器产生了依赖,就好像吸了大麻一样飘飘欲仙。有一大批人陷入梦中不愿意出来。甚至有些人长梦初醒,坐起来环顾梦吧拥挤嘈杂的环境,突然就精神失常了——他们已经接受了美妙的梦境,醒来后无法再接受这个现实。弗洛伊德的理论终于得到了验证,然而此时这位心理学家却得在奥地利提防虎视眈眈的纳粹党人。
对于“梦境成瘾症”,电气时代有电气时代的疗法——他们对患者进行电击治疗,这在当时是十分风行的,一些少年儿童也不得不依靠接受电击才能让自己“清醒过来”。肖恩也曾经接受过一次电击,回到家时被小查尔斯嘲笑了整整一个下午。小查尔斯自己的情况还算好,他虽然不做梦也不舒服,但是仍没有到需要接受电击的水平。甚至,他开始把自己做过的梦写成故事,投给一家杂志。尽管这些故事笔法稚嫩无法发表,但杂志主编坎贝尔先生从未因此奚落过他。
他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直到1938年他找到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时也是如此。他当上了机械工。那时有很多工友和他一样,对捕梦器上了瘾。有时候小查尔斯冷静下来,会觉得周围的人都处于一种神经紧张的状态。他走上街头,发现这种情绪已经伴随着经济危机蔓延到整个城市,这使他感到恐慌——当父亲不再叫他“新型号”的时候,“新型号”一代的叛逆期就这么到来了。
老查尔斯觉得儿子比自己年轻的时候难管得多,历史上从没有任何一代人的青春期像这一代这么危险。他们暴躁易怒,仇视这个世界。街上的一帮青年总是夜不归宿,在街上乱转,突破禁酒令的限制喝得酩酊大醉,把街灯打坏。老查尔斯经常叫嚷儿子不要跟街道里那些“小地痞”混,可是后来发现自己已经管不了了。
查尔斯在空闲的时候就憋在房间里写故事,后来还发表了几篇。他卧室里有一些从杂志上裁下来的画,沿着床贴了一排。那时有两种画是随处可见的:一种是精确主义,画家们用清晰的笔触和严谨的结构画出巨大的电力机器、工厂、铁轨、桥梁和大坝,而在这些画中,人通常是不存在的。他们中的代表是大师查尔斯·席勒,查尔斯床头有一幅他创作于1927年的《交叉的传送带:福特红河车间》,顾名思义,画的是福特公司的汽车工厂。查尔斯看着它,想起小时候自己热爱的那些机器。精确、严谨、不带感情,那是典型的电气时代美学。显然,这种流行了几十年的风格正在逐渐被人厌烦。此时开始风靡的是达利的超现实主义。
正对查尔斯床头的那面墙上贴着达利创作于1931年的画作《记忆的永恒》,也是杂志上的缩微版。当他第一次见到这幅画时,就觉得它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耷拉在树枝上仿佛快要熔化的钟表,躺在沙滩上的似马非马的怪物、表盖上的蚂蚁,达利用不输于席勒的精细笔法画出这种种事物,却将它们以一种不合逻辑的方式扭曲、分解、组合、排列。
据说很多美国人第一次见到这幅画时会出现精神恍惚的症状,有些人会产生幻觉,甚至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当场昏厥。事实上,为了调动潜意识进行创作,达利使用一种自称为“偏执狂临界状态”的方法诱发自己的幻觉,他用了两小时就完成了这幅画作。这正对了美国人的口味,因为他画出的正是梦中应该出现的景象。查尔斯写故事的方式也是从梦中回忆,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与达利的做法相提并论。
查尔斯的伙伴们和他的休闲方式不同,比如肖恩组建了一个小乐队,给它起名叫“幽灵船”,他们用简单粗暴的旋律吸引了一大批青年。“幽灵船”在芝加哥附近游荡演出,还能挣点钱花。可是这种新兴的音乐一出现就受到成年人的误解,因为这些青年们写出来的歌总是离不开性、暴力与反社会,与普通人爱听的爵士甚至布吉伍吉差得太远了。文化部门认为这也是新美国人计划的后遗症,肖恩和他的伙伴们对此相当反感。
“他们根本就不懂,”他皱着眉头对查尔斯说,“这是一种真正的革命力量。节奏感,批判精神,无拘无束。算了,他们根本不会理解。”可是第二天查尔斯就在演唱会的后台看到肖恩和鼓手明目张胆地吸毒。
有一些乐手听从心理医生的建议,去接受捕梦器的治疗,以缓和自己紧张的心理。很快这种治疗有了“成效”——乐手们找到了新的“吸毒”方式,他们用捕梦器迷幻自己,然后迷迷瞪瞪地写下那些暴躁的旋律。或者说,他们的旋律越来越脱离了它的传统意义,变得黑暗、痛苦,唱出来常常是嚎叫和呻吟。在街道里排练的时候,这曾让老查尔斯大皱眉头。
查尔斯也给肖恩他们写过一首歌词,里面唱道:
人们鞠躬并且祈祷,
向着自己创造的霓虹之神,
灯光闪烁出行行字句,
向人们发出了警告的声音。
“你就会写这种娘娘腔的歌词!”肖恩笑着骂他,不过他们马上给这首曲子编了曲。肖恩的歌词的确不娘娘腔,特别是在骂“罗斯福的混蛋新政”的时候。查尔斯想,自己写的那些故事也还不是有那么多不适合给总统先生看见的?
托了罗斯福《全国工业复兴法》的福,查尔斯的工资越来越少。可是就连这样的日子也值得留恋,因为安宁的岁月没有几年了。危机并没有像人们预料中那样只延续十年,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而美国迫于国内形势,不得不保持中立态度,对苏联要求开辟第二战场的要求充耳不闻。这种稳态仅仅持续了两年,1941年,日本做出了一个后来被证明是卓有远见的战略决定——偷袭珍珠港。
几十年后,山本五十六在他回忆录的行文中仍然难掩他对自己改变了历史进程的骄傲。就像当年德国人击中卢西塔尼亚号一样,这一事件戳中了美国人民的马蜂窝。国内情绪大规模地爆发了,参战的呼声越来越高。乐观主义者估计这场战争将会耗费至少三千亿美元,认为它会像一战那样挽救国内经济。这是一根救命稻草,但是没有人来提醒他们仍然处在梦中。重重压力之下,罗斯福宣战了。
失业率不见了,因为有700多万人入伍上了前线。查尔斯的伙计们有很多走向了战场,比如肖恩,他的乐队暂时解散了。而查尔斯则留在国内从事军工制造。在对外宣战的同时,罗斯福也对内宣布了令人惊讶的生产指标:几万架飞机、几万辆坦克、数不清的枪弹炮弹,它们统统等着人民去造。
前线的状况却并不令人乐观。开始的一段时期,美国士兵带着他们优良的兵器和昂扬的斗志出现在轴心国面前,甚至比一战时期还要勇猛。肖恩的老爸老妈每天拿着信在街区炫耀,自己儿子所在的队伍又打了多少胜仗。他说那里的黑夜令他很不适应,他感到无事可做。查尔斯感到由衷的高兴,然而几个月后他发现事情开始发生变化。
不论是轴心国还是同盟国都诧异地发现,几个月前那个所向披靡的美国军队不见了。美国大兵开始变得屡战屡败,不堪一击。这也同样出乎美国军方的意料。事实上,早就已经有心理学家警告这是集体无意识的大爆发,并提醒军方如果以这种心态迎战会有什么后果。真实情况符合他们的推测:一种心理疾病像瘟疫般在前线传播开来,他们由躁狂期进入了抑郁期。不同于一般的战前综合症,它的表现相当复杂:战前紧张和逃兵潮此起彼伏,嗜血亢奋和士气低沉交替出现。
“我们这儿出现了虐俘现象,”肖恩在信里说,“他们在军事法庭上还撒泼。”据说连司令麦克阿瑟等人也有了不同程度的心理障碍。
最终的分析结果显示,那仍然是梦境成瘾症的体现。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一些便携式捕梦器被推向战场,然而这只能是杯水车薪。前线开始有人秘密兜售一种植物致幻剂,据说对捕梦器有一定的替代作用。虽然这是被军法严厉禁止的,但是挡不住有士兵铤而走险。查尔斯的直觉使他明白肖恩一定试过那玩意儿,说不定已经开始上瘾了。他在回信中隐晦地提及了这一点,然而那封信如石沉大海,他再也没有收到肖恩的只言片语。那一年的冬天,肖恩的父母哭喊着走上街头。战场上传来肖恩自杀的消息,他在夜晚轻轻哼唱着查尔斯写的那首歌,“你好黑夜我的朋友,我又来找你聊天了”,然后开枪打死了自己。
查尔斯陷入了一段时期的抑郁。国内的经济形势并没有因为战争而彻底改善,他每天面临着被炒鱿鱼的命运。战场上的美军节节败退,丧失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肖恩的“幽灵船”乐队在主唱自杀后重新集合起来开始唱反战歌曲,人们越来越怀疑这场战争,但鲜有人敢于承认这将扭转美国这辆列车的行进方向。国内基本保障不足,对外则一再失利,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什么能比集权化的社会结构更吸引美国人民了。左倾的那些开始羡慕苏维埃,而右倾的那些则在传言邪恶轴心国将统治这个世界——事实上他们已经快成功了。
幸好在那一年,查尔斯认识了安吉拉。那天在上班路上,和查尔斯在一个车间的好友杰克问他最近又写了什么故事出来。“你上一篇的那个什么‘特斯拉电击炮’简直糟糕透了。它怎么可能会那样造出来呢?更别说在太平洋战场上发挥威力了。真的,我都不敢相信写它的人有在车间工作的经验。”他撇着嘴说。
这时一个刚从旁边走过的姑娘回过头来,略显羞涩地看看他。
“嗨,”她打招呼说,“你说的是那篇……电浆炮吗?其实我爸爸很喜欢看那个。”
“谢谢!”查尔斯怔怔地点点头。她有一头棕色的卷发,步伐轻盈,查尔斯偷偷打量她的手指,发现她没有戴戒指,连痕迹也没有;如果说有什么痕迹,那倒是能证明她是一名纺织女工。杰克在一边捅了捅查尔斯,翻出一双死鱼眼望向他。
查尔斯动动嘴唇,又挤出一句话来,“这么说……它、它不合您的口味,女士?”
姑娘极力摇摇头,“我爱看。”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她是附近工厂的一名纺织女工。查尔斯和安吉拉乐观地想,他们两个现在过得还算不错,至少比失业者好得多。老查尔斯夫妇对这个姑娘也十分满意,他们满心以为查尔斯结婚后能过上和自己这代人一样的正常生活。这种淡然的心态之下隐藏着危机。慢慢地,查尔斯和安吉拉开始吵嘴。有一次,查尔斯甚至在恍惚中打了她。无论如何,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重归于好。她是多么善良啊,他想。他攒钱给她买了一条项链,商量结婚的日子。他在格兰特公园的白金汉喷泉下亲手给她戴上这串项链,安吉拉笑得像三月的春风。
那年年末,查尔斯失业了。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一边躺在床上听无聊的电台节目,一边想着怎么跟安吉拉解释。他现在只能靠写故事赚点饭钱了。
“我的朋友们,我想就生活用品方面与美国人民聊几分钟……”罗斯福那被喇叭弄得失真的标志性声音传了出来。
“炉边谈话”,他还能拯救这个极昼之国吗?查尔斯烦躁地把收音机摔在墙上。
我们将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形成无法逆转的潮流,直到形成滚滚洪流——声势浩大、来势凶猛的洪流——将芝加哥所有愤怒的工人阶级团结起来,为我们的目标而斗争!
——厄普顿·辛克莱《屠场》
1943年的1月1日,一个秘密会议在纽约曼哈顿的一幢大楼里举行。在全美无产阶级面临崩溃的情况下,美国共产党正和总工会商议组织一次全国性的大罢工。芝加哥的游行被定在1月7日举行。
那天四处打探工作消息无果的查尔斯在家坐着,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查尔斯开门看了看,是以前在一个车间的工友杰克。进来以后,他关上了门。
“在家待久了你会锈掉的。”杰克环顾他的房间,“走吧,我们去参加游行。”
“我能做什么呢?我的母亲还在生病。”查尔斯有气无力地说。
“可是我上次给你的社会党宣传材料你已经看下去一大半了。”杰克扬扬他从桌边捡起来的《国际新闻通讯》,“走吧,多一份力量,我们就多一分改善的可能。”
在那个明亮的夜晚,查尔斯和安吉拉跟在工人的队伍里一起来到了芝加哥市政大楼。旁边的杰克吐掉烟卷,从怀里拿出准备好了的弹弓。杰克来自中部狩猎区,他掏弹弓的动作就像银幕上的牛仔掏枪一样潇洒。
“你是不是等不及了?”查尔斯笑着问他。
起初,他们只是在市政府门前展示他们的标语。后来,由于某处工人和警察发生肢体冲突,暴乱开始了。攻击的首要目标是路灯,杰克的弹弓发挥得相当出色。查尔斯一边喊口号,一边踢碎街边的矮灯,像踢足球那样。过了有一会儿,整个世界突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刚安静下来的人群开始又喧哗。“是强制停电!”杰克和其他一些工友放下弹弓。杰克想到了他以前用弹弓老也打不着的狐狸。
“星星。”安吉拉在旁边拉拉查尔斯的手。经过短暂的适应后,他们可以看见星空了。生在城市中的他现在是头一次面对真正的、无边的黑夜。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对他说过的话,心里竟然有点兴奋。他将安吉拉的手握紧。
突然到来的黑暗使工人们觉得不太适应,他们来的时候早就准备了火把。说实在的,查尔斯确实是头一次见这个玩意儿。但是他们觉得现在不能点燃火把,因为哪里首先燃起亮光,那儿就会首先成为被攻击的目标。市政楼的高音喇叭还在喊话,他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僵持着。
这时杰克推了他一下,“伙计,那他妈是个什么鬼东西?”
查尔斯抬抬鸭舌帽的帽檐,仰头朝他指着的地方望去。在星月的照耀下,还可以看出从市政大楼的五楼伸出来一个黑漆漆的东西。
“见鬼,可能是……炮筒?”查尔斯说。安吉拉紧贴着他,她的手变得潮湿起来。
亮光一闪,人潮中亮起了一片火光。有人点起了火把。
“他是等得不耐烦了还是活得不耐烦了?”杰克皱起眉头。
没人在意他的话,大部分人都在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黑色的炮筒一样的东西看。只有那火光仿佛是迟疑一样微微晃动。接着,第二处,第三处火光燃起来了。他们可以看到,那个“炮筒”正在随着火光的出现而调整着自己的炮口。
“熄掉火把!”查尔斯扭头朝那些火光大喊,可是已经晚了。还没等他回头,他就看到楼上发出一阵强光,接着一根火把突然暗了下去,人群一片骚动。剩下的两支火把拼命摇动,似乎是想把火熄灭,然而这只能使火光更加显眼。查尔斯扭头往“炮筒”那儿看去。
“炮口”里发射的不是炮弹,而是两股强劲的水流,水柱从五楼直冲下来,人群面对这玩意毫无招架之力。很快大家发现这种水流是带电的,它可以瞬间把人击晕。水流炮开始射击,罢工队伍瞬间溃败了。人流冲散了查尔斯和安吉拉,只有一阵阵耀眼的电光能使他短暂地看到东西。等他看到安吉拉时,查尔斯跑过去拉住她,接着他似乎看到杰克在焦急地向他打着什么手势,然而下一秒他失去了知觉。
将控制在每平方英寸有400磅的高压水流与两万伏高压电接通。只要随时放开龙头,就可以准确无误地把冲上来的敌人击倒在地……如果方便,就囚禁起来;不方便,就提高电压,送他们去“极乐世界”。
——托马斯·A·爱迪生于《纽约世界报》
“嘿,她醒了,她醒了。”
安吉拉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她看见雪白的床铺旁边围着查尔斯、杰克,还有其他一些人。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说了句什么没有大碍之类的话就出去了。
“我比你先醒来了。”查尔斯有些调皮地说。
“那是什么,攻击我们的东西。”
“水流加农炮,一种防暴武器。这玩意可真麻烦,为了让电解液的射流连续喷发,防止电流断路,他们把里面的液体弄得黏黏糊糊的,”查尔斯解释说,“还加了红色染料。但现在它已经派不上用场了,我们的人动用了特斯拉电浆炮。现在工人代表正在和他们谈判。”
“不要骗我,”安吉拉笑得有些虚弱,“这听起来就像你写的故事。电浆炮……我们不就是因为它认识的吗?”
“你们能认识还多亏我呢。”杰克在旁边插了句嘴。他的额头包着块纱布。
“确实像,可是我没有骗你啊。白劳德书记和格林主席去见过一次特斯拉,在纽约人旅馆,他们说芝加哥市这次极有可能动用爱迪生的武器,二十年来一直尘封着的水流加农炮。所有的电气武器爱好者都知道这东西。特斯拉出示了他的电浆炮,我们还真用上了。我小时候最崇拜的就是这两位发明家,这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交锋了。”
“没想到一年过后我亲眼目睹了它们。记得我当年是怎么嘲笑你的?‘水流会因为断续而无法导电,电浆也不可能获得如此高的电压’——谁知道它可以先通过特斯拉线圈内部发射出来,然后再获得高压!特斯拉真是个天才。不过邪门的是,”杰克捂着脑袋说,“那个躲在线圈里操纵的老头是谁啊?”
“那是我们街道上的卡车司机卡尔叔叔。”他显得挺自豪,“不过他是怎么出狱的来着,他能出现我实在太意外了,甚至有些想不通。不过管他呢,就是他把那个微型沃登克里夫塔运到市政府门前。现在特斯拉先生是我们的盟友,有他和政府对话,我想就连战争也快结束了。现在一切都好了,亲爱的。”他转向安吉拉,“就等着你尽快康复了。”
“这太美妙了,听起来就像做梦。我有点不敢相信。”
“确实像个梦。我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查尔斯捋捋她的头发。
“好吧,”杰克挤眉弄眼地说,“我头有点晕,好像得去找一下医生。你们继续聊。”
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环形废墟》
“我说过多少遍了,是意外。谁让你们这些工人闹罢工,刚才芝加哥市才停了几次电,这次是全市停电。”
梦吧的老板垂头丧气地辩解,他的身体深深陷入沙发里。
老查尔斯坐在一个床铺旁边吸着“翼牌”卷烟,一言不发。
“事情发生后我们把他送进医院。”杰克靠在柜台旁边,双眼布满血丝。他的额头包着块纱布,“可能他从医院醒过来就逃了出来,一直漫无目的地向北走,就来到这里。看样子他还喝了酒。”
“酩酊大醉,肯定是在黑市买的私酒。”店老板直起身,“身上只有几个钢镚。我觉得对于没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人你们应该……”
“闭嘴,这事等警察来了再说。”杰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老板再次颓然地陷进沙发。
“安吉拉是什么原因。”老查尔斯终于开口了。
“是那条项链,它……收紧了。嗯,就是这么烙上去的,我没法跟你形容,他们肯定调过电压。我们现在还没法处理她的遗体……”
“没错!我要提起上诉,这肯定与政府使用水流炮不当有关!”店老板急得脖子通红。“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一般停电之后顾客会醒过来的,可是这个人,他似乎陷入了专家们提到过的那种情况,虽然还活着,但只活在梦中。总之,一定是因为这个小伙子事先受过电击……”
“我儿子,他是全国第一个‘新美国人’,我不想再让他成为第一个‘新植物人’了。”老查尔斯的话让他们都深深地垂下头去。
救护车和警车马上就要来了。气温有些冷,老查尔斯给儿子的身体盖上毯子。他身下的这台机器已经相当陈旧,手柄光亮,耳塞油腻,床单也显得脏兮兮的。老查尔斯扳着指头数着捕梦器出现的年份,嘴里叼着的卷烟早已燃尽熄灭。床下面摆着儿子的皮鞋,上面是水流炮的电解液留下的鲜红污渍,老查尔斯想,市政府门前也一定流满了这种液体。在这一天,他的儿子成为了一个植物人,脸上带着微笑睡去。他儿时的愿望成真了,他将永远陷入梦中不再醒来。与此同时,在遥远的纽约市纽约人旅馆3327房间,穷困潦倒的尼古拉·特斯拉在安眠中离开人世。
也许再过几个月,这里将会沦陷在法西斯的铁蹄之下。老查尔斯觉得自己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他甚至感觉自己有一种不合乎常理的困倦。
他看着门口,那只印第安捕梦网在风中自顾自地摇摆。夜已经深了,门外却是让人疯狂的无尽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