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当代最负盛名的作家莫拉维亚,1907年生于罗马。1929年,他22岁时发表了成名作《冷漠的人们》。莫拉维亚的主要作品有《假面舞会》、《罗马故事》、《愁闷》、《内在生活》等等。
《月球特派记者发自地球的首篇报告》译自莫拉维亚的短篇集《瘟疫集》,故事以独特的外星人视角俯视了地球上的人类社会,对畸形发展的贫富对立做了幽默的讽喻。莫拉维亚曾任国际笔会主席。
这是一个奇怪的国家。
这儿居住着两个种族,他们不论在精神方面,或者就某种意义来说,在肉体方面,都是截然不同的:一个种族叫富人,另一个种族叫穷人。“富人”和“穷人”这两个字眼的涵义颇为含糊,由于记者不太精通这个国家的语言,因而无法加以考证。我们的情报绝大部分是从富人那里获得的,因为跟穷人比较起来,富人更善于交际,喜欢闲谈,并且以殷勤著称。
据富人说,穷人这个种族不干别的什么事情,只是一个劲儿地繁衍生殖,而且不喜欢整洁和美观。他们身穿的衣服总是打满了补钉,龌龊不堪。他们的住房阴暗简陋,家具不但十分破旧,而且式样难看得很。事情确实如此,事实上,谁曾经见过一个打扮漂亮、身居豪华的府邸和过着奢侈生活的穷人呢?
事情不止于此。穷人还不喜爱文化,很难看到有什么穷人阅读书籍、参观博物馆或者去音乐厅欣赏音乐。穷人的娱乐是最粗俗低级不过的:酗酒,跳不堪入目的舞蹈,玩木球或者踢足球,拳斗以及其它同样庸俗的消遣。富人异口同声地说,可以肯定,穷人是更喜欢愚昧,而不要文明的。
还有,穷人讨厌大自然0每当美好的季节来临的时候,富人总是离开城市,到海边、乡村,或者到山区去度假,在碧蓝的大海洗海水澡,呼吸新鲜的空气,欣赏阿尔卑斯山幽静的风光,以休养生息。然而,穷人却说什么也舍不得离开他们那个散发着难闻的臭气的住宅区。他们对季节的变更漠然处之,压根儿不感到有夏天避暑、冬天取暖的需要。他们对海滨浴场毫无兴趣,却喜欢城里的澡堂;他们不去享受田野风光,却宁愿去令人生厌的郊区草场;他们甘愿呆在自家的阳台上,也不去欣赏山区的美丽景色。富人不禁问道,在我们这个时代,怎么能够不喜爱大自然呢?
坦率地说,有些穷人不肯住在城市里,却极愿在荒僻的乡村落户。他们只热衷于一件事,请相信,这也是他们唯一的嗜好,就是用一把不知叫什么的笨重的铁家伙,整天翻弄土地。一年四季,日日夜夜,不管是骄阳似火,还是大雨倾盆,都是如此。另外还有一些更为古怪的穷人,他们喜欢深深的黑暗,而不要明媚的阳光,宁愿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里,也不喜欢明朗的蓝天。他们蜷曲在深邃、漆黑的地道里,埋头开采一种什么石头,仿佛从中获得无穷的乐趣。据说,这种地方叫做矿井。
穷人用一个很特别的字眼来称呼这一切:劳动。这个字眼的涵义,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难以捉摸和神秘莫测的。穷人极其喜爱他们的这种劳动,由于某些我们无法弄清的原因,当工厂关门、矿井瘫痪的时候,穷人就提出抗议,高声呼喊什么口号,并且以骚乱和暴动相威胁。富人说,他们对此实在感到莫名其妙,因为,在他们看来,在某个舒适的大厅里,或者在某个颇为体面的俱乐部里集会,不是轻松得多,更能赏心乐意些吗?
至于穷人的饮食,那就不用提了。他们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精美的馔肴、陈年的醇酒、可口的甜食。倘若能够吃上粗茶淡饭,诸如扁豆、洋葱、萝卜、土豆、大蒜、干面包,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对于穷人平常抽的烟,又能说些什么呢?这些愚蠢的家伙平素抽的烟是一种黑色的劣等货,带着浓烈的辛辣味,稍许抽一会儿就叫人发呛。抽一支精致的哈瓦那雪茄或一支清淡的土耳其香烟,对穷人来说,那就更是异想天开了。穷人还有一种令人奇怪的表现:他们对健康漠不关心。他们从来不进药铺买药,不去疗养院休养,甚至在必须卧床休息的时候,他们也根本不愿意躺在家里。这是由于一种荒唐的癖好在作祟的缘故:他们无论在工厂、矿山或者是田间,都不愿意旷一天工,这真是难以理解的咄咄怪事。
关于穷人,关于他们留恋那些有害的、粗野的和古怪的癖好的情形,那是永远也讲不完的。不过,探讨这种反常行为的根源,倒是更有趣的事儿。
富人告诉我们说,自古以来,人们就对穷人这个种族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学者们大致可以分为两派:一派学者认为,穷人的反常行为不妨说是由于性格乖戾造成的,是自觉自愿的,因此可以帮助他们纠正恶习,把他们改造过来。相反,另一派却断言,穷人的性格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所以无可救药。前一种学者主张对穷人采取积极开导和说服教育的办法,后一种学者颇为悲观,认为采取镇压手段是唯一可行的办法。看来,后者是有道理的,因为,迄今为止,一切关于整洁、美观、华贵、娱乐、文化修养的教育,都是枉费心机,徒劳无益。
此外,尽管富人对穷人关怀备至,穷人却一点儿也不领情,不喜欢富人。但是应当承认的是,对于穷人的生活方式,富人也从来不掩盖自己厌恶的情绪的。
如同过去的访问一样,我们也想听听另一方面的声音。为此,我们向穷人作了调查。原来,造成穷人和富人之间的鸿沟的唯一根源在于,富人拥有一种称作“金钱”的东西,而穷人恰恰相反,几乎一无所有。
我们很想看看,这种能造成如此巨大隔阂的金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我们发现,这不过是一些印花的纸张,或者是金属的圆片而已。
因此,我们再重复一遍: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国家啊!
吕同六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