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离开车站,开始加速;新娘子说,这场婚礼弄得她很疲,终于孤独下来,好不舒畅。乔万尼打趣说:“我想,摆脱耍新娘新郎的那一大帮人,是蜜月的主要情趣。”话才出口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不管怎样,他才结婚几个小时。觉得应该亲热地向太太赔个不是。但来不及了,因为她微笑着说:“这是当然的,如果新婚夫妇真心相爱的话。不过,我相信,不少夫妇倒宁可尽力拖长婚礼,也免得一下子就要单独相处。”乔万尼一言不发;站起来开始整理钢架上的行李。举起双臂挪动最大的箱子时,新娘的话,早已抛到他脑后,又从沉默中反弹回来,就像皮球抛到墙壁的自然反弹。举着双臂,眼睛盯着科莫湖的观光海报,整个人不禁顿了一顿。“如果新婚夫妇真心相爱的话。”他太太为什么说这句话?是冲着谁说的呢?
整顿好箱子后,坐回新娘的对面;她的头朝着窗子,专心凝视清澄的冬日阳光下,闪烁的、光秃的、棕褐色风景。乔万尼打量了她好一阵,就像意乱情迷后真有发现那样,突然感悟到,他们之间其实没有真确的关系,就算有,也不外是一个漠不关心的旅客,刚巧和一个尚算迷人有趣的小姐,同坐在一个车厢里。他注意到,新娘细柔的金发朝上高梳,是个新发型。这个不熟悉的发型,使他更加感到,坐在对面的确实是个陌生人。而且,她的脸白皙冰冷,五官削瘦异常,在她眼中,没有一丁点情爱,仿佛是陨落的星辰,没有希望发出光和热。不过,他马上醒觉到,他只是将自己感情的冷漠,投射到太太身上。她只是一面镜子,忠实地反映他自己的冷漠。
他觉得该和她谈谈天。也许通过语言,这种无法沟通的感觉会消失掉。可是,要说什么呢?唯一可以说的,想来相当骇人,就是他没什么好说的。他浏览一下镶满闪亮木板、黄铜和天鹅绒的卧厢,努力找寻话题。看到阳光流泻入窗内时,他匆忙地说:“天气真好,是吗?”
头都没转,他太太回说:“是呀,真好。”
乔万尼在其他场合也说过同样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这回感觉上很不一样;他随即想到,自他俩认识以后,也许这是第一趟由衷之言,不是什么废话;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说。在别的场合,“天气真好”的话倒有温融作用,也确实是沟通的方式。他想再落实一下,说:“要不要看报?”
“不,谢谢。宁愿看看风景。”
“快要经过奇维塔韦基亚了0”
“距离罗马有多远?”
“大概三十五哩吧,我想。”
“奇维塔韦基亚有什么?海港?”
“是的,从这个港可以去萨甸尼亚。”
“我从来没去过萨甸尼亚。”
“我去过,在那儿住了个夏天。”
“什么时候?”
“四年前。”
她沉默起来,头转向窗口。乔万尼颇为沮丧,猜度她是否无意发觉到,他对她说话的机械方式,就像字典里一栏一栏的字,毫无意义的字。回想起来,他认为一定是看出什么来,因为她看风景的神情,有种下定决心的顽强意味。还有,她皱紧眉头,咬住下唇,摆明是要对抗。乔万尼叹口气,随手捡起本书报翻翻。翻到一个字谜,虽然很久没玩过,但这个玩意,倒和他眼下的心境极为投契。摸遍口袋都找不到笔,便向太太说:“可以借用你的笔吗?”
就在同一刹那,他太太转过头来说:“对不起,小刀借给我,行吗?”
两句话在空中相遇、交错;乔万尼以为,这个意外的巧合,大家都会随时爆笑起来。可是,这回两个人都没笑,好像都明白没什么好笑的。其实,乔万尼心想,他们几个小时前才结婚,在祭坛前,根据古老的仪式,说是自此永远互爱互赖。可是,他们的交谈已经伦流到好像在背教科书的语言练习:“太太有一根笔,但丈夫有一柄小刀。”他递出小刀,问道:“要来干嘛?”
太太也递过笔来,答道:“削橘子。我口渴。”
跟着又是沉默。火车飞驰着,旁边是湛蓝得刺目的大海。乔万尼无望地猜度一个五个字母的字,是关于一项极有前途的科学发明。太太低着头削橘子,像一个神情拘谨的女性旅客,全不想和别人谈心。乔万尼终于想到那个字——是“原子”(atomo);他觉得这个字比也是五个字母的“爱情”(amore),对他更有意义,虽然理论上,“爱情”更为吻合他俩现在的关系。他试着在心中自语:“我爱我的太太。”但这句话自己听来也空洞专横,就像是无法证实的断言。他又想到:“橘子就在我太太手中。”马上就感到,这才是更为具体和真实的想法。他抬起头来,发现橘子真的是在太太的手中,而她正凝视着他,有点愕然。受窘中,他说:“明早九点就到达巴黎。”
“噢,是的。”太太声音极为微弱地回答。跟着她站起来,一言不发,匆忙走出厢房。
孤独下来后,乔万尼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感到轻松。真的,太太的离开,几乎令他幻觉她是不存在的,而这个幻觉使他几乎快乐起来。是一种反面的快乐,就像头痛或是牙痛发作时,突然觉察到痛苦的中断。但不能否认的是,这可是他踏进车厢后唯一的快乐。结果,他马上想到,也马上惊恐起来:太太回来后他又会不快乐。而这一辈子都会是这样,因为他们已经结婚,是完全无法挽回的了。
他突然感觉到,太太刚才的匆匆离开相当重要。显然她已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和机械性的冷淡,离开是因为她已经忍受不住。这又有什么值得惊怪的呢?整个情况甚至瞎子都会注意到,更不要说是一个敏感聪慧的女子,且还是新婚第一天、蜜月的开端。
火车汽笛长鸣,开始慢下来;湛蓝的海消失在一排黄色公寓后。或者停在弓形的站顶下;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奇维塔韦基亚”;车门在开关中嘭然作响。乔万尼站起来开窗,想在冷冽的空气中清醒一下。随着,在上下车的旅客人群后,在堆满书刊的手推车后,他看到新婚太太,一眼就认得出来,因为那头金发和灰蓝色的两件式套装;她正匆促地走向出口。他马上想到,太太就要逃走,一定是去车站广场,在那儿跳上计程车就可以驶回罗马。这样依赖,她的沉默,她刚才匆匆离开厢房,也就不难解释了。想到这里,乔万尼突然心头一紧,异常焦躁;他冲进甬道,跑到车门跳下去。
但抬起头时,却看到太太迎面走来,脸上是欢愉的微笑。他们把臂并行,乔万尼无法自制,紧紧压着她的手臂。回到火车时,汽笛长鸣,火车正开始移动。踏入他们的厢房后,颇意外地,她伸出双臂搂着她的脖子,狂热地吻他。乔万尼听到她喃喃说:“你都不晓得人家多么害怕!我走到甬道尽头向窗外探望,以为看到你跳下火车,走向出口,好像就要抛下我自个儿跑掉。我就追赶过去,一手抓住你的手臂。但那不是你,只是看来像你的一个人,我喊着你的名字和他说话,搅得他不知所措。”
“但你怎么会怕我跑掉呢?”
“因为,刚才我有一种恐惧感,觉得我完全不关心你了,甚至不能和你交谈,而我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所以宁愿跑掉,也不要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