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傅音从西雅图飞到旧金山,在机场才打了个电话给我,令人措手不及。我立即驱车去机场接她。进城后我们先去了“唐人街”,在一家新开张的“四川饭店”里吃了一顿久违的家乡饭。傅音还在斯坦福大学攻读计算机博士学位,业余时间替大名鼎鼎的IBM公司的一家研究机构“打工”,收入不错,帐单是她付的。
回到圣乔治敦大街我的住处后,我才想起问她:“怎么搞突然袭击?”她悦:“最近几天闲了下来,就想见见你。”我很感动,拉住她的手,试图亲吻他,可是她灵巧地一闪躲开了。我笑了:“还是那一套,男女授受不亲?”她说:“至少在没正式结婚之前。”我说:“我已经没有耐心了。”她笑道:“骗人,我不在的时候,肯定有不少女孩子围绕在你身边吧?”我说:“那你仔细搜搜看,看能不能找点什么可疑的东西出来。”
自从与佳妮彻底分离之后,我从纽约来到这里,在一家华文报纸当编辑,再也不敢随便与女孩子打交道了。这套公寓套房是分期付款买下的,房间不大,家具简陋,可以一目了然。傅音果真东瞧瞧西看看,还下意识地抽动着鼻翼。我笑了:“闻到雪花膏或者‘美丽牌’润肤霜的气味了吗?”她也笑了,终于吻了我一下。
傅音进卫生间沐浴的时候,我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打开了电视机。不,现在应该说是信息接收器了。当今年春天,“信息高速公路”的通讯光缆密如蛛网地在全美五十一个州铺开并且正式启用之后,电视、广播等概念便已经成了陈旧“皇历”。瞧,现在我坐在家里,按几下键盘,就可以看到《纽约时报》、《泰晤士报》,甚至《四川日报》和《人民日报》。我浏览着这些报纸,眼睛有些酸胀,于是按了一下遥控器,马上便有一个可爱的女声开始替我阅读:
“……《洛杉矶时报》最新消息:一艘名叫‘凯尔特森林号’的私人游艇,今日在东海岸约一百海里处受到大白鲨的攻击。据目击者称,这只名为‘撒旦’的食人鲨重达一吨左右,它袭击游艇时跃上船舷,试图将乘船者拖下水去……”
我兴奋起来,按动另一个键钮,调出了185频道上的有关这条文字新闻的电视图像0画面剧烈摇晃着,大约是从直升飞机上拍摄的。游艇上的人们在奔跑惊叫,乱作一团;而那个叫“撒旦”的水中魔鬼,则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露出一道黑色的背脊,顷刻便不见了……
“哗哗”的水声使我回到现实中,傅音将热水龙头开到最大限度,洗得正欢呢。食人鲨虽然刺激,但离我们太遥远了。今晚,我将在自己温暖的小窝里,与心爱的人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尽管像以往那样,我得把床替那个“清教徒”让出来,而自己在沙发上蜷缩一夜。
傅音沐浴出来后,换上了乳白色的睡衣,一头乌黑的头发上还沾着晶亮的水滴。她真美,我吸了一口气。她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们喝咖啡,开始聊天。
“我打算回国去一段时间,我不想在IBM那个研究所干了,”她依偎在我身边,轻声说,“太累了,而且与我在学校的专业没有什么关系……”
“那是一个研究鲨鱼的机构吗?”我调侃地问。
“鲨鱼?什么鲨鱼?”她不解地问。
我告诉了她刚才在185频道上所看到的惊险场面,她也兴奋起来,立即用遥控器在信息接收器的屏幕上开始搜索有关的画面。
时间不早了。我进里屋去抱出了被盖、垫褥等物,这时候她回过头来对我嫣然一笑道:“欧阳,今天,你不必睡沙发了……”
手上的东西掉在地上。我扑了过去,紧紧搂住她。是的,等这一天,我等了好久好久了!
然而就在这时,彩色屏幕上一个要命的画面出现了。是的,就因为这个画面,后来果真又一次差点要了我的命:
屏幕上出现了美丽的迈阿密海滩。绿色的棕榈树,金色的沙子,蔚蓝色的海浪,这是一个著名的“裸泳海滨浴场”。在一大堆躺着卧着、一丝不挂的男男女女中,我看见了我自己!
更不可思议的是,一个金发女郎搂着我的肩,我挽着她的腰,我们抱着彩色的气垫,双双奔向波涛翻卷的大海……
他妈的!我和她竟像是一对热恋着的情侣!而且,我们都是全裸的!
傅音的眼睛瞪大了,当然,再也不是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了。她的目光里充满愤怒、鄙夷,以及诸如此类可以想象的神情。她猛地站起身,将我推倒在沙发上。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解释?”她吼道。
“这,这……我,我也不知道啊!”我汗如雨下。
“卑鄙!”她从牙缝里迸出这两个字,跑进卧室,狠狠地关上门。
我从来没有去过佛罗里达州的迈阿密,更没有与一个白种金发女郎双双坠入“爱海”,而且还是一丝不挂!“棕榈树海滩”是富人的天堂,也是诸如同性恋者、裸泳爱好者、被重金属音乐弄得神经多少有些不正常的这类人物的圣地……关于佳妮的可怕故事至今我还不敢告诉傅音,当然我也更不敢随便再与不了解的姑娘打交道了,见了女人目不斜视……那段不可思议的电视画面已经录了下来,我一遍遍地反复看着,沮丧极了。金色的海滩,金发的女郎……他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论我怎样解释,傅音也不相信。我告诉她,我知道有那么一批无线电狂和电脑狂,他们经常搞的恶作剧之一,就是用“抠像”技术把甲的脑袋接到乙的身子上。还有一些喜欢别出心裁的电影导演也爱搞这类恶作剧,玩这种“移花接木”的鬼把戏。
“嗬,你以为你是电影明星吗?”傅音大喊大叫,“你认识哪怕一个你所谓的‘无线电狂’和‘电脑狂’吗?”
“是啊,他们为什么要跟我开这样一个玩笑?”我惆怅地说。
“而且是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电视新闻节目中!”她说。
这下我冷静下来了。我说:“傅音,确实如此。你仔细想想,要把我的脑袋接到迈阿密海滩那个金发女郎的男友身上,他们首先得跟我很熟,而且需要我的配合,并且要由我本人提供我自己的日常生活录像资料,或许,还得去他们的摄影棚才成……而这一切,都是绝不可能的!”
“那么只有唯一的一个可能:图像拍摄的是真实画面,你真正这么干了!”傅音也冷静下来,但她的冷静更让人不寒而栗。
我再也无法解释。这个本该温馨的美妙之夜完蛋了,我默默地去收拾沙发。我将睡袋扔上去,服下了三片强力镇静药片,然后坠入黑沉沉的深渊。
我是被傅音有力的推搡和叫声弄醒的,已经是上午九点了。屋里灯光明亮,而傅音眼圈发黑,面容疲惫,但是神情温和得多了。我知道事情有了转机,一翻身跳了起来。
果然,傅音一夜末眠,忙了一个通宵。她不愧是IBM公司的优秀雇员,终于有了重大发现:她利用我家里刚刚安装上的光缆通讯和信息发送、接收设备,接通了IBM公司计算机网络,在州无线电管理委员会甚至休斯敦太空信息数据库的帮助下,对密如蛛网的“信息高速公路”有关部分成百上千次过滤、搜寻,终于查出昨晚突然插入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电视新闻节目中的那个有关我的图像信号的来源。
那该死的信号,来自太平洋上夏威夷群岛附近的一片海域……
“快起来,我们马上到那里去!”她说,“我已经知道是谁搞的这场恶作剧了!”
二
在太平洋这片火山群岛中的一小块绿洲上,“贝尔实验室”设有一个名为F&C研究中心的试验所,我只能从这英文缩写上猜出它大约是研究“未来光速”这类玩意儿的。这里戒备并不森严,岛上甚至还有不断前来的旅游观光者。F&C研究中心也只是几幢巨大雪白的建筑物,上岛旅行的游客获准后还可以随意进入参观。当然,如果你什么也不懂,进去后所看到的不过是一堆堆冰冷无言的机器、仪器而已。
几个小时后,我和傅音正是以“旅游者”的身份乘班机到了这个小岛。很快,我就见到了我的那位“陷害者”。
他就是F&C研究基地中心主任,名叫东方白,一个跟他本人一样多少有些奇特的名字。世界上有一种人,你初次见他第一眼,凭“第六感觉”你就会感到他是一个不同凡响、出类拔萃的人物,东方白正是如此。他有一个巨大的头颅,前额向前突出,与他羸弱的身体很不相匹配。东方白本来也是来自上海的一个中国留学生,在斯坦福大学读书时与傅音是同学,还在路上时傅音就向我介绍了东方白的这些情况。我心里一震,脱口而出:“他肯定追求过你吗?”她不再回答,脸上露出惆怅的神色。于是我对这出“恶作剧”的动机,也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
果然,东方白丝毫也不否认昨晚上出现在电视网中的那个“迈阿密海滩”的故事,是他一手炮制的杰作。“我原先以为你至少得花上个把月时间,才能到我这里来……”
“‘模拟真实’技术?”傅音眼里也有亮光一闪。
“称之为‘再现真实’也许更恰当一些。”东方白咬文嚼字地说,“当然,如果需要的话,也可以进行‘模拟’。硬件我们倒早就制造出来了,设计相关的软件,花费了不少心血,而且还得等到‘信处高速公路’网‘通车’。不过,也算是十分及时了……”
“我没想到会那么真实,我原先以为最多不过是些比卡通片好一点的效果……”傅音喃喃道。
我一点也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我感到再也不能忍受了。他们津津有味地谈起了他们的专业,而且那个该死的大脑袋家伙,几乎连正眼都没看我一下,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似的!
“混蛋!你为什么拿我开心?”我捶着桌子,朝东方白大吼道,“先生,你已经对我的名誉造成了严重的伤害,你知不知道?”
东方白这才如梦初醒似地转向了我,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隐隐的哀伤:“欧阳先生,你对我的伤害更严重,你又知不知道?虽然,你也许是无意的……”
“东方白!”一旁的傅音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不让他说下去。
“我怎么……伤害你了?”我吃惊地问,“我跟你素不相识,从来没有交道……”
“这是一个遥远的故事……”他说。
“不说这个话题了,谁也不准再提这件事了!”傅音大叫起来,脸上布满惆怅。
我们都沉默下,东方白低下他那颗硕大的头。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感到,这个在科学研究上的“奇才”人物,在人情世故上,智商多半只及初中毕业生,而且是一个顽皮的、爱搞种种“恶作剧”的中学生……
傅音终于又开口了:“东方白,你这样做是无济于事的,你不能再使我回心转意,你无法再使我改变我已经作出的决定。”她猛然转向我:“欧阳,我们走!”
我跟着傅音,离开了东方白的办公室,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那里。
我们在海边租下一幢小小的别墅。在阵阵海浪的伴奏声中,我和傅音围炉而坐,畅谈通宵,这才明白了一个大致轮廓。
事情很简单:傅音和东方白当初同在斯坦福大学读书时,他们曾是一对恋人。东方白天资极其聪慧,狂热地迷上了当时尚处于初级阶段的用大型电脑“模拟真实”技术,并且在这个高科技领域显示出了他那非凡的天才,研究成果极为显著。因此尚未毕业,就被著名的“贝尔实验室”选中了,高薪聘他作研究员。不幸的是,傅音比东方白晚来美国一年,入学后又因经济上的原因,业余时间不得不到处去打工,因此到该毕业时学分还未挣够,只得留校继续读下去。当洋洋得意的东方白即将去“贝尔实验室”就职时,傅音向他摊了牌:要我,还是要“贝尔”?……
结果不言自明,他们分手了:东方白不愿为了爱情放弃这份难得的工作和他辉煌的前程,于是来到了这个太洋上的小岛;而傅音依然留在斯坦福大学苦读了两年,才拿到学士学位,然后继续攻读博士……一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我,由此形成了今天的这个局面……
他们仍然时断时续地保持着业务上联系,而且虽然远隔千山万水,靠了那该死的“信息高速公路”,东方白对傅音的行踪仍然了如指掌。现在他事业有成,当上了这个小岛上的“独裁者”,于是他有了重叙旧好的念头,而且,把无辜的我也牵连了进去!
“手段真卑鄙!”我狠狠地说,“他以为用这种高科技手段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能如愿以偿,得圆旧梦?”
“事情还不止这么简单。”傅音沉思着说。
“那么,你……你们还有、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吗?”我吃惊地问。
她木然地望着我:“算了,说起来太复杂,也太专业化。总之,这事与你没有直接关系,你就别再问了吧。”
“不,我一定要知道!”我以不容分辩的口吻说。
傅音沉思了一下,才说:“东方白知道我打算回国后,想用这个办法来挽留我……”
“他为什么要挽留你?”
“为了他的公司利益,以及他本人的研究需要,他曾经要我替他‘弄到’某些IBM公司正在研制的大型软件的技术情报……”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对那些电脑啦、光纤啦、信息技术啦,向来不感兴趣。既然此事与我关系不大,我就不再多问了。只要傅音爱的是我,而不是那个“白痴天才”,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傅音,你真愿意回国,我一定跟你回去,我愿陪你到天涯海角!”我激动地对她说。
海涛阵阵,仿佛奏着一支优美的“摇篮曲”。可是在这个湛蓝色的夜晚,在这个静谧的美丽别墅里,我和她竟都没有丝毫睡意。我们相拥着坐到天明,她对我说:“原谅他吧,欧阳,看在我的份上……”
太阳照亮平静的海滩时,过度疲惫的傅音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轻轻替她盖上一床毛毯,然后走出别墅,来到海滩上。
这是一个远离大陆的孤岛,面积大约不到二十平方公里。岛上一半的地方覆盖着茂密的热带植物,一座座精美的度假村就掩映在绿树丛中。我向光秃秃的山崖背后走,想避开喧闹的旅游者,独自散散步,整理整理纷乱的思绪。
血红的朝阳正在海面缓缓升起,茫茫大海上波浪翻滚,几只海鸥掠过山崖,向它们的巢穴飞去。我踏上岩石,眼帘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金属浮坞,空中架设着密如蛛网的钢架和类似高压电网磁瓶的东西,一艘颇似水上运动用的高速气垫飞船的流线型物体,悬吊在金属浮坞上。
耳朵里忽然隐隐听到一种持续不断的呜呜声,就像蜂群的低吟。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似乎泛着某种奇妙的绿光。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欧阳先生!”
我回过头去,东方白站在我身后。
“欢迎你参观我的实验场地。”他彬彬有礼地说。
“对不起,我对你的一切实验都没有兴趣。”我粗鲁地回答。
他笑了:“你会有兴趣的。这种实验很像迪斯尼游乐园的大型游艺节目,而且跟历史有关……你不是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吗?”
我也冷笑一声:“你刚刚对我干出了如此可恶的事情,还要我相信你什么呢?”
我转身就走,他却在礁石间蹦跳着,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正式向你道歉,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想带你去看一些奇妙的东西,作为补偿……”
“又是一个拙劣的‘卡通’游戏吗?”
“不,”他指着金属浮坞上那个银光闪闪的流线型物体高声道,“那是当今世界上最尖端的科学结晶,连傅音都没有资格去体验体验呢!”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光。
三
一刻钟以后,我和东方白已经乘着那艘银白色的高速气垫飞船,在漆黑的茫茫大海上飞驰了。
不,也许我不能将这个怪物称为“飞船”或别的什么交通工具。它一会儿在海面上疾如闪电地飞奔,一会儿又潜入海底,在凹凸不平的珊瑚礁之间穿行;最令我吃惊地是,它还能跃出海面,升上天空,像飞机一样穿云破雾,高速飞行。
“这是什么?外太空人的飞碟吗?”我问他。
这个奇形怪状的运动物体上只有我和东方白两个人。它的速度快得惊人,我所乘坐过的泛美航空公司目前世界上速度最快的喷射机,跟它比起来也只能算是“老牛破车”了。东方白操作着方向舵以及其它的仪器,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大声问我:“喂,你有什么感觉?”
说实话,我的感觉是我们正以光的速度在茫茫宇宙空间遨游。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他之后,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妙极了!完全符合我的设计!”
“你把我当成你的实验品了是不是?”我无可奈何地怒视着他。
“如果是这样,那么你我命运不是一样吗?”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请你绝对放心,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我问。
“一次前所未有的绝妙旅行。”他回答,“注意,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实质性阶段了!”
话音刚落,座舱便猛烈颤抖起来,我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舷窗外的大海、天空、云层全都不见了,眼前只是闪烁着五彩缤纷、难以名状的光,现在我的感觉是向无底的深渊坠去,坠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重新恢复了常态和神智后,一切都平静下来了。天早已亮了,但是到处灰蒙蒙的,一切却又似乎泛着某种神奇的绿光。我极其惊讶地发现,我们乘坐的那艘水、陆、空三栖飞船,已经变成了一辆“二战”时期老掉牙的军用吉普车!我们正行进在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而且,公路两旁竟全是衣衫褴褛的难民!
东方白坐在驾驶座上,把握着方向盘,开车的正是他。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是我发现他的脸上已露出了极其严肃的表情。他低声说:
“欧阳,注意,现在不是1995年,而是1940年……”
“我们在什么地方?”我惊慌地大声问。
“在中国,前面就是南京城……我们现在马上要……”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音。一发炮弹在前面的难民丛中爆炸了,顿时血肉横飞,人们惊慌失措地乱跑起来。道路被堵死了,我们的吉普车现在寸步难行……我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个概念:时光倒流,重返历史,我们回到了五十多年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中国战场……
混乱中,我向东方白大喊:“你在试验‘时间机器’?”
“不,不是……”
他刚刚回答了这一句,接二连三的炮弹又在附近爆炸了,更多的人倒了下去,余下的难民潮水般向公路两旁的田野奔去。道路开通了,我们的车加大马力,向硝烟弥漫的前方猛冲而去……
片刻之后,南京城高高的明代砖砌城墙便出现在视野中。吉普车猛地刹住了,我们跳下车来,抬头一看,城头上已经飘扬着血红的太阳旗。一大群身着黄色军装的日本兵,高举着带血的刺刀站在城墙上欢呼雀跃,欢庆胜利,他们的钢盔在阳光下闪着令人恐怖的光芒——中国的首都南京,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觉了:我正在亲身经历早已过去了五十多年的历史!然而理智告诉我,算起来这个时候,我的父母亲都还仅仅是十来岁的中学生呢!
这不是梦幻,也不是电影,周围一切都那么真实:在一阵刺耳的枪声中,仓皇逃出城的中国难民,正在我们身边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而城墙上的日本兽兵,仍在拿这些手无寸铁的同胞当活靶!
更可怕的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城墙上,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军曹举起手枪瞄准了我!
我愣住了,身边的东方白眼疾手快狠狠推我一把,我一个踉跄,紧跟着带着刺耳尖啸的两发子弹,就落在我刚才站着的地方,在泥地上激起阵阵烟尘!
“快走,我们进城去!”东方白从地上拉起我,向城墙下狂奔而去。那里是射击死角,头上的日本兵,无法拿我们当“活靶”了……
……
夜幕降临下来,我们从一个炸开的城墙破口里钻了进去。
整个南京城已是一片惨不忍睹的景象:大街小巷都堆满了中国士兵和平民的尸体。地面上滑腻腻、粘糊糊的,借着惨淡的月光仔细一看,原来我们脚下无声地流淌着暗红色的血浆……
我恐怖得心脏都几乎停止跳动了,任由东方白拉着我的手,梦游般地在这座死亡的城市里游走。全城几乎每个角落,杀戮仍然继续进行:
一群日本兵冲进一家院落,里面立即传出全家老少的惨叫声。紧接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婴儿被他们用刺刀高高挑起,猛地一掷,“啪”的一声扔到了大街上,那不满周岁的孩子顿时脑浆迸流……
一大群被俘的中国士兵,大约百多人,被捆绑着押着走向一片菜地。在那里,日本工兵早已掘好了一个又大又深的土坑。这群不幸的人被刺刀、抢托驱赶着跳进下坑里,日本工兵立即用闪亮的铁锹铲起泥土,向坑里扬去……
在湖南路的拐角处,一个衣不蔽体的年轻女子哭喊着拼命冲了过来,她身后是一群紧迫不舍的日本兽兵。姑娘跌倒了,那群两条腿的野兽狂笑着一拥而上……
这些惨绝人寰的可怕情景,过去我只在中学的教科书和短暂的历史资料影片里才看到过,想不到今天,我竟会亲临现场,成为一个目击者!
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了,转身向东方白大喊:“结束你的试验吧,让我回到我的时代!我要回去!”
东方白的声音深沉而平静:“这不是试验,而是体验,体验实实在在发生过的真实历史……你如果实在不愿再看见日本人的血腥暴行,那我们可以换换口味,再去更远一点的历史朝代,参观参观盛唐时代的中国吧……”
可是我们走不动了:一阵沉重的皮靴声响起,在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军曹的指挥下,一队日本兵呐喊着朝我们直扑过来。在浓重的夜色下,我认出来了,这个戴眼镜的军曹,正是在城墙上向我开枪的那个家伙,他身上仿佛泛着某种可怕的绿光,宛若地狱里食人的恶鬼……
我本能地拔腿欲跑,却只觉得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似的,竟一步也迈不动了。在最后失去知觉之前,我只听见东方白有些慌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不应该干预我们的存在啊!……”
四
“还是让我来向你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我睁开了眼睛,仍然恍恍惚惚,不知在什么地方,只觉得一个泛着绿光的人影在面前晃动。慢慢地,绿光消失了,这个形象清晰起来:对我说话的是一个日本人。
因他的相貌与南京街头四处杀人取乐的那些兽兵,极其相似:日本式的神经质,刚毅而偏执,而且他也戴着一副眼镜。
“你是谁?”我大声问。
“我叫坂原三郎,欧阳先生。”他彬彬有礼地回答,“在城头上向你开枪的那个戴眼镜的大日本皇军少佐,正是我的祖父……实在对不起了,我替他向你道歉。”
“对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仅仅道歉就够了吗?”我愤怒地问。
这个自称坂原的人背过身去,他的声音像从云雾中传来:“我祖父坂原野岛,不过是那场庞大战争机器中一枚小小的螺丝钉罢了,况且,他已经遭到了惩罚:他死于你们‘长沙会战’之中,至今连尸骨也不知在何处……”
“够了!”我厌恶地打断了他,“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坂原三郎转过身来:“你仍在‘模拟真实’的状态下,这是你那位天才的同胞东方白先生的杰作。不过,我稍稍比他高明一些,我能够随意干预他的试验……瞧,这不,我改变了一下程序,让我祖父指挥他手下的士兵,把你带到我这里来了……欧阳先生,在一瞬间里,你又跨越了五十多年的时光……”
“我……这是在梦中吗?”
“不,你是真实的,我也是真实的,只是我们现在的对话环境是‘虚拟’的。”
那个自称坂原的日本人向我走了过来,周围的一切都模模糊糊,仍然泛着一种神奇的绿光,但我感到他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我问他:“你到底是谁?”
“我是日本住友公司分子微技术研究所所长,”他侃侃而谈起来,“我们的基地在夏威夷,与你的朋友东方白先生所在的‘贝尔实验室F&C研究中心’,在同一片海域,而且,我们研究的东西颇有相似之处,不同的只是他似乎侧重过去,而我们对未来更感兴趣……”
“像惨无人道的‘南京大屠杀’那样的过去,我们每个中国人永远不会失去兴趣的!”我按捺住怒火,回答道。
坂原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是的,那是一场悲剧……不过,一个老是沉湎过去的民族,是没有什么希望的,先生。当然,我得承认,东方白先生领导的研究机构水平是当今世界第一流的,他们发明的超级计算机软、硬件技术和一流的光学设备,极快速的处理器、传感器和反馈装置,可以将人们带回过去的时代。你们乘坐的那辆‘吉普’和‘飞船’,形象点说吧,就是类似迪斯尼乐园中的‘高空翻滚列车’装置,不过是用接近光速的速度,在强大的超导磁场中运行罢了。借助速度极快的处理器处理超量信息,它就可以让人重返历史,重温旧梦……”
“不,我刚刚经历的,是一场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噩梦!”我针锋相对地反驳道。
坂原长久地盯着我,目光渐渐变得冷酷起来:“欧阳先生,你认为历史会不会重演!”
“难道你们还想再来一次南京大屠杀?”我愤怒反问。
“不,不。”坂原冷然答道,“核武器的发明,永远结束了那种残酷的传统意义上的战争……不过,你是学历史的,你应该知道,人类的整个历史说到底就是一部战争史,一场争夺生存空间的残酷竞争……中国和日本同文同种,而且我个人是非常敬仰你们中国文明的。但是我首先是一个科学家,一个专门研究未来的日本科学家,因此我不得不说出我对未来的预测和判断:领土狭小的日本国为了求得更大的生存空间,再次发动一场太平洋战争,是完全有可能的,而且,首当其冲的,仍然可能是你们中国……”
我略一思忖,锵然作答:“坂原先生,那么我也不得不提醒你,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日本升起蘑菇云的地方,可能就不仅仅是广岛和长崎了!”
他咬牙切齿地说:“是的,忘不了,就跟你们永远忘不了南京……一样。”
“那就趁早结束你的战争美梦吧,坂原先生!”
他沉默了一阵,抬起头来:“现在该结束的是我们之间这场梦幻般的对话了。不过我最后提醒你,以及你们这个过于爱好历史的民族,未来的战争,也许将不费一枪一弹,更别说使用核武器了……日本的科学,在当今世界上举世无双,到时候,决定世界命运的人,是这个!”
他伸出尖细的手指,戳戳自己的脑袋。紧接着,这个幽灵般的人,便消失在一阵梦幻般的绿色淡雾中……
重新返回到现在的时代,回到F&C研究中心后,当东方白告诉我,这个叫坂原三郎的日本科学狂是他在斯坦福大学的同学时,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们所学的专业,其实都属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尖端科学:“混沌理论系统”,“模拟真实”是这种理论的具体运用。
“坂原先生说对了,”东方白坦然开始侃侃而谈,“我侧重于‘模拟’已经过去的历史真实,他更感兴趣的预测未来……‘混沌理论’对作为西方科学基础的宿命论,提出了强有力的挑战。运用这个理论,我们通过掌握极其大量的信息,能够重现过去,并准确地预测未来。由于我的研究中心发明出了那种特殊的硬件装置,即坂原先生所谓的‘高空翻滚列车’,正如你刚刚亲身经历的那样,我们可以实实在在地回到过去。但是据我所知,目前坂原先生却还无法制造出一种可以使他进入到未来的‘高空翻滚列车’……因为‘混沌系统’本身似乎具有一种模糊的、意想不到的顺序:当用曲线图表示时,它们呈现出优美的几何图案;而将它用于探寻被认为是随机的动态系统的顺序并使之具有可操作性,还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他又如数家珍般地谈论起他的专业理论来,我则堕入五里雾中,脑子里唯一关心的是:傅音现在在哪里?她到底怎么样了?
直到此时,我才想起应该问那个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疑问:“东方白先生,既然你那么爱傅音,你为什么不让她参加这项实验,体验体验‘重返历史’的滋味?”
他眼里掠过一丝忿怨的光:“因为她不愿跟我合作……正也是由于此,我的系统尚不完善。你已经亲身经历过了,那个该死的日本人,竟可以随意进入我的实验,甚至干扰我的预定程序……”
“她当然不愿意替你充当‘技术间谍’,去窃取IBM的电脑情报!告诉我,傅音现在还在岛上吗?”
“不,她早已回西雅图了。”东方白像个料事如神的星相术士那样神气地告诉我。
我回到海边别墅,果然,那里早已空空如也。房主告诉我,傅音在我走后不久也离开了这里,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于是当天下午,我就乘飞机离开了这个太平洋中的绿洲岛,飞往西雅图。
五
傅音的住处远离闹市中心,是一处幽静的绿化地带。枫树林中点缀着一幢幢红顶白墙的小洋房,周围绿草茵茵,环境十分幽静,宛如童话世界。
出租车将我送达那里时,已经是傍晚七点钟了,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傅音独居的小红房围着白色的木栅栏,与邻居的住房并不相连,窗上罩着温馨的绿色纱帘,透出柔和的灯光,还隐隐听到如泣如诉的《G小调梦幻随想曲》。傅音是个古典音乐爱好者。啊,诗一般的枫树林,雨中的小红屋,美妙的音乐,两人的世界……这又是一个温馨的夜晚!
我想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我轻轻推开白色的栅栏门,蹑手蹑脚地走上台阶。这当儿,我忽然听到屋里有轻轻的说话声,我顿时惊呆了。
她可能跟谁在一起呢?!
我甚至忘记像一个绅士那样轻捺门铃,竟伸手使劲拍打起门板来。
门很快开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正是傅音。她看见我的一瞬间那种可怕的表情我将永世不忘: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瞪得极大,直直地瞪着我,好像看到了天外来客,或者一头半人半马的怪兽……
“天哪,怎么……又是你?”好半天她才迸出这一句话。
我一下懵了,什么又是我?“傅音,你怎么啦?我是欧阳啊!”我大喊。
她惊叫一声,转身跑进屋里。我急步跟了进去,顿时也惊呆了:
窗口边站着一个男子,听到我和傅音一前一后跌跌撞撞奔进来发出的响声,他缓缓回过身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见了另外一个“我”,直端端地站在我面前!
他跟我完全一模一样,相貌、个头、以及脸上的表情……不,这个简直就是跟我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看见他的第一眼,我甚至以为我是在一面巨大的无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镜像”。可是不,这间不大的屋里根本没有镜子,而且,我自己都感到自己满面震惊,他,那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家伙,却在发出冷笑!
《G小调梦幻随想曲》忧郁而甜美的旋律仍然在房间里回荡,难道这真的又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幻吗?不,不,我的风衣在滴着雨水,把地板也弄湿了一团;我手中的旅行包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那么这又是一个什么“高科技”的恶作剧?不,也不!那个人实实在在地站在我面前,并且开口说话了。
“喂,先生,你是谁?”
连声音也是我的,那始终带点儿美国腔的不纯正的国语!
由于一次次被牵进“高科技”的生死经历,我很快镇定下来。我没有回答这个人的话,转向傅音:“傅音,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他是谁?”
跟我一样,傅音现在也镇静下来。但是她不理睬我,却走到那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身边,抬起头,对他说:
“欧阳,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有一个孪生兄弟啊……”
那个人搂住下傅音的肩:“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兄弟’,亲爱的……我的所有情况难道你还不了解吗?我只有一个妹妹,现在还在国内上大学……”
啊,还“亲爱的”,简直恶心死了!我跟傅音相恋以来,从来没来这样肉麻地称呼过她。然而除了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完全复制了我,甚至可能连我的身世、经历、连同血肉之躯都被复制了下来!
正是这个念头,像一道亮光猛然间点亮了我的灵魂,我顿时有些省悟了:如果说东方白仅仅是用声、光、电磁信号“模拟”了我的话,那么现在有人则复制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我!
眼前这个真是有血有肉的吗?我刚刚想到这里,就见傅音转向我,开口说话了:“先生……你,你是谁?”
“我是欧阳啊!”我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
“真是这样吗?”她脸上布满恐惧,但她仍然保持着理智,声音也十分温柔,“我知道,先生,世界太大了,各种各样的可能都存在,两个并非孪生的兄弟却长得极为相像的人是有的……但是像你如此与我的……我的男朋友欧阳雷同,简直不可思议……”
我的心一下堕入深渊,她把假的当成真的了!我痛心疾首、语无伦次地叫道:
“不,不!傅音,这世界再大,也只有一个欧阳,那就是我!难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欧阳啊!几天以前,你从西雅图飞到旧金山,我到机场接你,然后,我们在圣乔治敦大街,我的寓所……电话画面,迈阿密海滩,金发女郎……然后我们去找东方白……傅音,难道你连这个都记不得了吗?”
“傅音,看来这个家伙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那个“非我”(我暂且只能这样称呼他)搂紧了傅音,轻声对她说,“让我来戳穿他吧……”
“不,等等!”傅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向我走了一小步,脸上一片茫然,“你刚才说的这一切都是事实,但是,这……这能证明什么呢?”
我陡然发热的头脑清醒下来。是啊,我现在居然要向我的恋人,证明我是我自己……这太不可思议、太荒谬了!
“也许你忘了,或者说根本不知道还有个海滩别墅吧?”她接着问道。
“不,没有!”我大步奔到她面前,“傅音,我们在那个别墅里谈了个通宵,全是关于东方白的……”
“不错。后来呢?”她紧紧盯着我。
“后来,天亮了,你睡着了,我到海边散步,在山崖后面遇上了东方白,他邀请我参加了他的一个试验……”
“什么试验?”她的眼睛发亮了。
于是我向她谈起了东方白的“高空翻滚列车”,重返历史,南京城里的大屠杀,举枪向我瞄准,日军少佐坂原和他的孙子,“模糊理论”,以及我和坂原三郎关于未来战争的对话……
恐惧和失望再次不加掩饰地出现在傅音脸上,她向后退去,重新回到那另一个“我”的怀抱中。“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她用变了调的声音说,“东方白连我都不让介入他的试验,更别说一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了!”
“傅音,相信我,这是绝对千真万确的!我知道,你一定因为这个生了我的气,于是不辞而别,是吗?”我懊悔不已地说。
“不,不,你不是欧阳,你不是,绝不是!”傅音伏在那个假欧阳,那个“非我”怀里,竟然抽泣起来,“你说的这些,全是‘天方夜谭’,或者是梦呓!我知道的事实是这样的:我在别墅里醒来后,已经是中午了。我到海边去找他,”她指着那个“非我”,“我的男朋友欧阳。但是找遍全岛不见人影,我确实一气之下,就到了码头,乘上当天最后一班游轮……”
这时那个跟我一模一样的“非我”,言之凿凿地开口了:“傅音在海边寻找我时,我却到东方白先生那里找她去了。为了那个‘迈阿密海滩’的恶作剧,我们吵了起来,他甚至扬言要把我关起来,干脆作他的试验品……我真后悔到那里去,等我好不容易脱身之后,回到海边别墅时,傅音已经乘着当天下午的游轮,行驶在大海上了……”
“我们再次见面,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傅音最后补充道。
什么?半个月?我一下又懵了。在我的时间概念中,我和傅音去那个小岛,包括我参加东方白的试验,充其量不过两三天时间!
我知道有一大段时间消失了。我无法再向傅音解释什么,因为在这场不可思议的阴差阳错的“误会”中,我们也许使用的是完全不同的时间概念!
屋里死一样的沉默,那支忧伤而甜美的梦幻曲不知不觉中已经结束了,而我也真正地冷静下来了。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既然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那么我,以及傅音,说不定还有“科学狂人”东方白,多半被牵进了一个阴谋,一个极有可能跟东方白的试验有关的阴谋……
我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了:“傅音,一切错误都出在海边的‘散步’上。到底怎么回事,我解释不清楚,因为现在我连自己是谁,也无法向你证明……”
“哼,那就来让我来替你证明吧。”那个“非我”冷笑一声,打断了我的话,“你是当今尖端科学技术的一份杰作,是人工生命、分子技术和人类基因工程等等高科技成果的结晶!现代的分子技术甚至可以使用‘分子手术钳’夹起一个个原子,组成数十亿个含有遗传因子的DNA。因此你跟我们一样,体内有46对染色体,但那却是用人造的计算机代码部件构成的,它们的表现与生物体极其相似:能够自我繁殖、复制,甚至也会染上使之虚弱的疾病……”
面对这番宏论,我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刚刚在太平洋上的那个小岛上的“F&C研究中心”经过东方白的那一番折腾,现在连我也难以判断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了。一切都泛着怪异的绿光,耀眼的晕眩,极快的速度向下坠落……是的,我完全有可能被弄成那个“非我”所说的那种“当代尖端技术的杰作”!不,甚至真正的“我”早已不存在了,我确实是一个“复制品”……天哪!我为什么会如此这般一而再再而三,不知不觉就作了人家的“科学试验品”?
然而正是在这时候,傅音猛地挣脱了那个“非我”的怀抱,退到屋角的梳妆台前,用颤抖的手指着他,大声说:
“非常感谢你的提醒,欧阳……不,先生,你和他一样,也完全可能是这样一个高科技的‘作品’啊!”
热泪涌出我的双眼,我缓缓向她走去,试图伸手拥抱她:“傅音,我和他只可能有一个是真的!你好好看看我,你摸摸我的手,我才是真正的欧阳,深深爱你的欧阳啊!”
傅音一闪身躲开了,并且以极快的动作从身后梳妆台抽屉里拿出了一把0.38口径的“科尔特”手枪,直直地对准了我:“不要靠近我!”
那个“非我”趁机走了过去:“傅音,亲爱的,打死他!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家伙!”
然而傅音手中的枪又对准了他:“你也别再碰我!除了穿着之外,你们两人一模一样,叫我怎么分得清真假?而且,在那个绿洲岛上,你们两人,都有过一段‘失踪’的经历,我该打死准?”
她眼里泪光闪闪,分明陷入了极度的悲伤中,我的心再次因痛苦而抽紧了。就在这时我想起了东方白,我高叫起来:
“傅音,我们应该马上去绿洲岛上的‘F&C研究中心’,东方白会帮助你判断真假的。找到他,一切都真相大白!”
我原以为那个有血有肉的“非我”如果确实是我的“复制品”的话,他一定会反对这个建议。然而,他却拍手大笑起来:“好!好极了!马上就走,怎么样?”
我反倒愣住了。这个家伙爽快得让人起疑,难道“冒牌货”果然是我吗?
傅音慢慢收起了枪,神色也迅速恢复下平静。她毅然点点头:“看来这是唯一的鉴别办法了。东方白那里有最先进的技术手段和设备,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与众不同的脑袋……”
“走吧,我们马上出发!”听傅音这么一说,那个“非我”居然催促起来。
我脑子里猛地一亮:他如此急不可耐地要去东方白的研究中心,显然这个阴谋的起因和最终目标,既不是我也非傅音……
好,那么,我们走吧!
六
天亮以后,我们三人已经乘上一艘高速快艇,行驶在白浪滔天的大海上了。
快艇是从“太平洋旅游公司”花了高昂的价钱租来的。我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人们都把我和那个“非我”,当成一对孪生兄弟了,其实他们并没有仔细观察我和他。世界上任何再怎么酷似的孪生兄弟,都是有着明显的区别的,而我和我的那个“复制品”,却连脸颊上的两颗痣、眉毛的粗细长短,都长得分毫不差!
好在再过几个小时,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了。
替我们办理租船业务的丹尼尔是个好心肠的先生。快艇驶离岸边时,他站在码头上向我们挥着手大声喊道:“喂,千万要小心那个‘撒旦’啊!”
这个时候我才想起在旧金山我的寓所里那个晚上,185电视频道描送的那条可怖的新闻。在去绿洲岛的途中,我们正是经过那头海中猛兽、那条食人鲨出没的海域。心事重重的傅音显然已经完全忘掉这件事了,而那个“非我”问起谁是‘撒旦’时,我机警地保持了沉默。
我和他必有一个是假的。这意味着我们之间只有一个人有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尤其是作为美丽、温柔的傅音小姐的恋人生存下去的权利。那个“非我”说不定在见到东方白之前,就会在茫茫大海上干掉我,让我去喂那条食人成瘾的大鲨鱼……
我的意料没有错:就在我们快要接近绿洲岛时,他动手了:高速快艇突然减慢了速度,像陀螺似的,在波浪滚滚的大海上打起转来!
我一个踉跄跌倒在船舱里,这时候我看见这个酷似我的“复制品”,抓起一柄扳手,摇摇晃晃向我走来。
“你,你要干什么?”瞧着他满脸凶相,我惊慌失措地大声问道。我早已意识到,要是真的格斗起来,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怎么回事?船为什么停下?”这时,坐在船头的傅音转过身来,大声喊道。
“马达出毛病了,我去修一下。”他一瞬间又露出了满脸的温柔,回答说。
他果然在船尾发动机舱前蹲了下来,用那只扳手敲敲打打起来。我明白了,为了通过傅音达到他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是不会当着她的面杀死我的……
海上雾蒙蒙的,刚才还隐隐可见的绿洲小岛,这时也不见了。马达突然轰鸣起来,船停止了剧烈的摇晃,但是我听见那个“非我”大叫一声,我和傅音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只见他捂着鲜血淋淋的左手,疼得扭歪了嘴。
“你怎么了?”傅音本能地惊叫一声,扑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螺旋桨突然起动,不小心弄破了皮。”他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傅音瞪大了双眼,凝视着他那只仍在滴着鲜血的手,然后,她转向了我,目光充满了恐惧。不用她开口,那个“非我”冷笑一声,对我说道:
“如果是你,漏出来的可能就是集成电路、润滑油之类的玩艺了吧?”
“马上就要到绿洲岛了,一切都会真相大白。”我无力地说。
他冷笑一声:“何必要上岛才弄清呢?我们现在就可以见个分晓。”
“你想怎么样?”我恐怖地望着他。
“哗”的一声,他将一把雪亮的船用消防斧剁在了船舷上:“你敢用这个来证明你也是个血肉之躯吗?”
明白了,他刚才来这么一手,原来目的竟在于此!没有别的退路了,我求救地转向傅音:“傅音,如果你需要我把自己的手掏出来给你检验,我就……照办!”
傅音的目光却越过我的身躯,因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怖而僵直了。她伸出手臂,笔直地指着船头的海面,惊叫起来:“快看,那是什么!”
我回过头去一看,也惊呆了:只见远远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光滑的巨大躯体,背鳍像一面黑色的风帆,犁开滚滚波涛,飞快地向我们的小艇猛扑过来!
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个海中魔王,那头名叫“撒旦”的食人巨鲨!
“鲨鱼!吃人鲨鱼!傅音,快趴下,快!”我刚刚来得及叫出这一声,那头巨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我们的小艇旁边。当它带着风、挟着浪,猛地从水中跃起扑向小艇的一瞬间,我甚至连它那瞪着溜圆的冷冰冰的眼睛,也看得一清二楚!
在巨大的冲击中,小艇向一旁倾斜,船舱里顿时灌进了大量的海水。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灾难,我的那个“复制品”吓得面色苍白,只见他一把推开身边的傅音,双手紧紧抱着脑袋,躲到船舱尾部的发动机后面去了。
傅音也吓呆了,半坐在船上,竟一动不动。这太危险了!我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向她猛扑过去。几乎与此同时,那只凶恶的海中猛兽又发起了第二次冲击,比第一次更来势汹汹,力量更大。海水像爆炸似的裂开了一个黑色的深渊,紧接着这“撒旦”便如同一枚从水中发射的鱼雷扑上了小艇小艇在它的重压下翻向一边,傅音和那个跟我完全雷同的“非我”生物,同时掉进了海中!
恶鲨带着巨大的惯性,潜入水底冲得老远,海面上暂时恢复了平静。我胆颤心惊地趴在船舷边,极其恐怖地盯着海面:
傅音在水里拼命挣扎着,向离她不远的那个人发出呼救:“帮帮我,我不会……游泳!……”
远处,“撒旦”的黑色背鳍又从水里露了出来,并且极快地重新向这边扑来。可是那个冒充我的家伙,那个人形的生物,却像根本没有听见傅音的求救似的,自己向已经重新稳定下来的汽艇游来。
恶鲨越来越近,我已经看得见它因狂怒而张开的血盆大口了。这时候,我什么也来不及多想,便纵身一跃,迎着恶鲨的巨口,奋力向快要没顶的傅音游去……
七
“喂,二位,我们这次去远一点的朝代,看看我们祖先当年的辉煌,怎么样?”东方白给我和傅音一人倒了一杯咖啡,笑着问道。
我看了一眼傅音,回答道:“我是再也不想跟你玩命了。傅音,咱们回国之前,我倒建议你不妨试一试,感觉绝对不一般……哎,你怎么老半天一声不吭?”
我们坐在绿洲岛上的最高处,一座峭壁上的旅游度假村的花园中,眺望无边无际的太平洋。海浪拍击着沙岸,像白色的纱裙,温柔地轻吻着这块大洋中的绿洲。
“老是在想,”傅音对周围的美景视而不见,仍然仿佛陷在沉思中,“东方白,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复制你,而要兜这么大个圈子,冒这样的风险?”
东方白得意地哈哈大笑:“有关我的实验所的一切最机密的东西,尤其是像回到‘过去’那样进入‘未来’的硬件制造技术,都装在我脑袋里,复制出一个形似的我,有什么用呢?而且一旦我发现有一个我的‘复制品’,我会像欧阳老兄那么温柔,那么老实巴交吗?苦苦证明自己不成,最后不得不用生命作赌注,才赢得了你的信任……”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脸红了,赶紧将话岔开:“傅音,他们甚至也不能复制你去骗东方白,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东方白先生的‘高空翻滚列车’,从来没让你乘坐过呢……”
现在事实当然全清楚了:那个复制得与我一模一样的“非我”,正是日本人坂原三郎的“杰作”。正是他介入了东方白带我进入“模拟真实”、重返历史的试验,弄清了有关我的一切信息,才造出了这么一个“有血有肉”的生物体。在傅音的小红屋里,这个“非我”生物关于对我的那番“解剖”,也正是他自身的写照……但是坂原根本没让他上过绿洲岛,只是将我的一切信息输入‘人工生命’的毛坯,使之与我一模一样,然后将他送到西雅图,去敲开了傅音的家门。
也多亏了他是真正的“血肉之躯”,才使我和傅音鲨口脱身:他被发动机弄破的左手流出的鲜血,在他落水后染红了一片海水。那制造得过于逼真、过于浓烈的血腥味强烈地刺激了那头海中猛兽,使它马上放弃了我和傅音,掉头向他扑去。聪明反被聪明误,就这样坂原先生的“杰作”,当了我和傅音的替死鬼。
然而那头恶鲨也没有逃脱厄运:当它一口吞下那道美餐后,刚游了不远,装在那个我的“复制品”腹中的自毁装置就爆炸了,鲨鱼和他,都葬身海底……
“傅音,大难不死,你有什么感觉?”东方白转向傅音。
傅音用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深情地凝视着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正的人的感情,是永远也无法复制的!”
说完,她不顾一切地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重重地亲吻起来。
东方白别过头去,似乎在问大海:“傅音,你要回国了……什么时候走?”
傅音放开了我,转向他:“我暂时不打算走了!”
我和东方白几乎同时吃惊地问:“为什么?”
傅音站了起来,眺望着大海,神情无比严肃起来:
“为了‘未来’吧。那时候,如果日本真正是由坂原这样的战争狂人当了政掌了权,中日重新开战,他们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只需在工厂里制造出我们中国军队、我们中国政府的关键人物,甚至‘复制’出我们国家的领导人,你们想想,会有什么结果?”
我也站了起来:“东方白,取消第二次‘重返盛唐的试验’吧!的确,我们绝不能老是沉湎于过去……”
东方白沉思良久,严肃地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