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树汇聚了大片荒凉的景观。
东方闻音背靠着一株并不高大挺拔的树木,望着赭红色的原野上纵横的水渠,进入了梦境。
这一天是火星纪元三千六百二十八年。
梦里的她在一个绿色世界里行走。这个陌生的世界,更多绿色的树木,覆盖地表的不是色彩斑斓的地毯般柔软的台藓,而是齐腰深的纠缠不清的荒草和藤蔓。一股风吹起,树摇草动。风中隐隐一股生厉腥热的气息。东方闻音竦然一惊,停下了脚步。风却陡然停了。
纠结的藤蔓背后,倾斜的金色光线里飞动着那么多茂盛草木的分子,以至于光线也带上了淡淡的绿色,那种剔透与晶莹,有玉石般的质感。她知道,这是另一个世界的阳光。有片刻工夫,她在这光的瀑布前踟蹰不前,但是她必须穿过去,她的脑子里没有停止的讯息。
先是手,然后是整个身子都在那明亮的光线中了。
相对于火星上紫外线强烈的灼人阳光来说,这种情境中的阳光是多么温软而芬芳啊!
这道光瀑后面,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建筑。飞檐斗拱,深陷在草木之中。
倾颓的建筑门户不存,阴暗的尘土中,是一列列写着方块字的木牌。木牌上方,是一张又一张的画像。雨水从琉璃瓦顶漏下来。雨渍滑过他们的面颊,像在为一段莫名中止的历史哭泣。
面前共有三道门户。东方闻音不知道该在哪个方向走。在这种即时性和随机性很强的情境中,她有些害怕。因为,任何一种选择都导向一个不可知的结局。而她的选择并不仅仅是个人行为,还要考虑到公众心理。社会赋予她的角色,赋予她的引领性职责,使她懂得慎重是多么重要。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猛兽的长吟。整个老旧的建筑都摇晃起来。
第一道门离她最近,第三道门前没有一点儿尘土。洁净减轻了神秘感。她走到了第三道门前。不等伸手,门便应声而开。一股风又起来了,背后,整个绿色世界都像大海一样翻腾起来。
门里是一条狭长的甬道。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
一间大厅空空荡荡,一张供桌前摆着圆圆的蒲团。东方闻音踏脚上去,一股风吹来,那些蒲团都化成了尘土。火星纪元是三千年,但眼前的景象却叫人想到更漫长的时间。这意味着什么呢?东方闻音想起了导师欧阳子。导师欧阳子的身影便显现在面前,脸上带着他那永远含蓄蕴藉的微笑。
她问道:“导师,这就是时间?”
导师点头。
“我真的无法知道它确切的长度。”
“因为现在你还不需要知道。”说完这句话,导师的身影就从这异度时空中消失了。
欧阳子是圣人,圣人从不会把话说得很透彻,东方闻音知道,导师这句含着机锋的话其实是说:这宇宙间的事情,当你需要知道的时候,才会去知道。不然的话,把无限宇宙的现状和历史全部装进一个人的脑子,不要说人脑有没有那么大的容量,光是输入信息,就是多么繁复的一件事情啊!她这种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可不是为了充任一个信息存储器。
桌子上方也有一张图。图上描绘了某种兽类的形象。不等她看清图上描绘的是什么,那股神秘的风又吹起来了。画图翻卷飞扬起来,里面有股神秘的力量在鼓荡。画图再悬垂下来,展开在眼前时,图上却空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了。东方闻音知道,从这一刻,自己已经接近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她从一面镜子里看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改变了装束,轻软的织物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一种化学纤维。顺着身体平滑地律动着,含着某种生命的气息。这服装雍容而轩昂,闪烁着幽微动人的光芒。是整个火星世界上从来没见过的。她摸摸那面料,指缝间漏过了如水的光滑与沁凉。
门口赫然蹲着一头白色的猛兽。
它威武地蹲踞在那里,微微翻起的嘴唇下露出坚利的牙齿,低沉的咆哮声慑人心魄,她摸摸腰间,就有了一副悬垂的弓箭。弓弦硬邦邦的,却在她手里应力而开。她一松手,听到弓弦发出一声响亮。在这响声中,这猛兽威武的面目变得温顺了,在她面前伏下了身子。东方闻音再拉起弓弦,又一声响亮里,猛兽一声长啸,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猛兽便不见了踪迹。东方闻音再要寻觅时,却听见掌声四起,灯光打开,四周的幻影都已消失。
东方闻音是火星上流行的电子情景即时剧演员。
这种戏剧没有规定情景,都在舞台上随机展开,是由古代的电子游戏与原创戏剧的发展而来。
观众们站起来,却没有马上离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的神彩。东方闻音走到台前,掌声淹没了这四壁都是赭红色岩石的山洞剧场。下面有人激动地喊道:“请告诉我们寓意所在!”
这出戏正像这个时代的大多数戏剧一样,游戏性很强,演员在台上其实不是表演,而是在虚拟情境中的作出正常的反应。向观众解释刚刚完成的即时性表演中的寓意,是演员的职责所在。演员在向观众提供娱乐的同时,又扮演着一种精神导师的角色。因此在这个星球的文明中,享有崇高的地位。
欧阳子正在后台等待她的学生。
东方闻音惭愧地低下头:“那个环境对我太陌生了,我不知道其中的寓意是什么。”
欧阳子笑了笑:“这并不怪你,这只是一次演习。”
“演习?那么,这情境并不是虚拟的?”
“对,是一种复现,复现了我们文明源头的某种场景,”导师说,“演习不止是对你,还包括剧场里所有观众,他们都经过了严格的挑选。”
穿过暗红色的火星黄昏,自动飞行器把他们送到了坐落于将近万米高山上的伽利略天文台。巨大的天文望远镜把从地平线上升起不久的近邻地球的身影送到了他们面前。那是一颗多么蔚蓝的星球啊。缓缓旋转时,上面便拉开了白色的云带。
东方闻音明白了:“戏里的景象就是地球上的?”
欧阳子说:“地球是我们家乡。”
东方闻音当然知道这个,不只是她,整个火星世界都知道,那颗蓝色星球就是他们的家乡。知道他们是地球移民先驱的后代。他们改造并开发了火星,这是一个人造的世界。而家乡地球,大部分的东西,空气,植物,水,动物,都是自然而然的。后来,美丽的家乡发生了巨大的灾难,一连串高能级的热核反应,爆炸后,文明与人群荡然无存。地球变成了死寂的荒漠。在一代代火星人的瞩望下,遥远的家乡又恢复了生机。回到家乡回到生命的源头,已经成了火星世界一个日趋热烈的公众话题。
东方闻音知道,自己被选中了。
她将率领剧场里那些人,回到地球。在这个和平的,一切变化都被科学预先明确设计的世界里,演员在进入这个行业前,就事先被优选,又因为在即时与随机戏剧中丰富的经历,而每每在一些溢出常轨的时刻,再次被挑选。
再次登上飞行器,东方闻音问:“什么时候?”
欧阳子说:“政府希望你能担当这个任务,但我希望你慎重考虑。”
东方闻音望着舷窗外飞掠而过的广大火星原野,在星罗棋布的聚居区之外,仍然有着广大的荒漠:“导师,家乡有那么多美丽与神秘吗?”
欧阳子点点头:“至少不会像火星的历史一样明白而简单。”
东方闻音陷入了沉思中:“那衣服真是漂亮。”
欧阳子笑了笑,他喜欢学生身上这种自然流露的女儿本色。
飞行器震动了一下,着陆了,欧阳子摘下飞行头盔,面前出现了“过去与未来资讯档案中心”宽大的建筑群。
导师在她手心上写下了一个大字:虎。
东方闻音念出来:“虎?虎?这就是那头白色猛兽的名字。”
导师没有正面回答,回到飞行器里才说道:“你就从它开始。”
在东方中心,东方闻音久久地停留在那个虎字面前。一个个虎字以各种字体排列开,叫她联想到,那种动物曾是个多么强盛的种群。最后,她的目光聚焦到最正规的那个虎字上。目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压力,就触发了灵敏的开关。眼前,出现了好几种文字关于这个方块汉字的解释。大意是,这是一种猛兽,在地球文明毁灭前几百年,就因食物链条的中断而灭绝。再下来,就什么都没有了。东方闻音试了一个又一个虎字。都没有进一步的结果。这时,时间提示器告诉她,已经是深夜24时,再过30分钟,就是新的一天了。她来到写得最狂乱的那个虎字面前。下面出现了两种提示。在艺术这一栏下面,她看到了在戏剧里那张什么都没有的画图,一只虎就以她见过的那种姿势蹲踞在图上,虬须贲张,两月生出如炬的电光。但虎却不是见过的白色的那一只。
另一栏是个陌生的词:图腾。
这次,她看见了那只谋过面的白虎。更接近了一段在火星世界上湮没无闻的历史。她知道了自己血脉的源头。那只白虎,在很久以前蒙昧初开的地球上,是一个部族的标志,也是这个部族的保护神。而东方闻音自己,也就是这个部族的直系后裔。战争,发明,迁徙,繁荣,败落,一个漫长的故事,虽然只是一段一段的文字,却点燃了她的血液,比之于那种富于启示性的电子即时性戏剧表演更让她激动不已。除了白色的老虎,她还找到了一个女人,和她在戏里一样,手里一张镶了宝石的弓箭,一身如水般光滑,蕴含着众多生命气息的锦缎袍子。更奇怪的是,那女性领袖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当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时,东方闻音明白了,她将在地球重新开始的一段人类历史中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在又一个历史循环中,她将成为又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史诗中的人物。
一个月后,飞船在地球上降落。
走出飞船的东方闻音正是剧中那种打扮,锦缎长袍,手挽弓箭,只是上面那些宝石按纽是一些开关,根据需要,能够发射不同的能量。可以开山辟地,也可以对付不期而至的危险。一只白虎蹲踞在她的头顶,这是火星上那些智能化机器生物科学家们的杰作。
地球上荒芜而又带着无限生机的景象正同那出戏里的一模一样。
东方闻音看着飞船消失在蓝色的天空里,对当初那些观众宣布:“今天,我们回到了家乡,今年,地球纪年的第一年,就是白虎之年!”
头上的白虎发出了一声长吟。
这声音中,草木摇动,群鸟惊飞,平静的河水也激动起来,一波波拍打头河岸。一切都跟预想中那种壮阔的情景一模一样。只是,戏里出现过的那座建筑早已倒塌了,废墟上长满了参天的树木。白虎又长吟一声,死去的历史没有发出任何回应。第一张蓝图铺开,一切从这一天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