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三大定律——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见人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第二定律:机器人应服从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定律。
第三定律:机器人应保护自身的安全,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定律。
——艾萨克·阿西莫夫《我,机器人》
上篇
我没能亲眼看见正电子脑是个什么样子。
这不太公平0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调集资金,写了几十页的可行性报告,想方设法瞒住北京城里的其它竞争对手,撒了不知多少谎。现在项目启动了,主角上场了,我却只看到它拆下来的包装。
十台美国产的K型正电子脑,价值连城,正在装配线上与十个机器躯壳合体。洋河董事长亲自上阵,连他本人一共九个装配岗位。我们这些下属都给轰了出来。车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保险公司派的人。正电子脑的包装是个低温液氮容器,外面配一个八十小时时效的脉冲电池。壳上贴着水晶铭牌,其中有些文字让我咋舌不止。那蓄电池的功率够让一辆电力汽车跑到国境外去,而K型正电子脑呢,有100亿个单电子元件。这已经跟人脑神经元的数量差不多了。
人群已经散去,我还在门口等待。忽然想起董事长当初说的话,那是他跟我在电话上的一场争吵,我给录了下来:
“这不是电子鸡!你怎么会叫它们电子鸡?我只是要求美国机器人公司提供一批尚未输入信息的正电子脑,里头只有机器人三定律和基本的语言、思维功能,我们可以把它们叫做‘婴儿机器人’。然后我们慢慢训练它们,一点一点儿地喂。等它们成熟了,嘿嘿,那将是个奇迹!你怎么不明白?平时挺聪明的姑娘一到这时简直笨得要命!你看着我,哦,洋河董事长,33岁的纯种中国人,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抽烟喝酒,缺乏教养,一流的工程技师,又大又圆的一个混蛋。这是你眼中的洋河,对吧?全是细节。其实呢?洋河是个人,是个高级生物个体。生物呢?是自动复制的机器,是物质组合的高级形式,懂了没有?人是一种高级机器。那么高级机器呢?某种高级机器会不会也可以……不不不这可不是诡辩,我强调‘高级’二字。老天爷,我自己搅糊涂了,这跟什么人口问题一点儿关系没有。好好,我现在不跟你争,等我做出来再说,行不行?我现在去跟门槛争!”砰!
我静悄悄地站在那儿笑了。董事长是这种人:他思维清晰的时候有意思,思维乱套的时候尤其有意思。
车间大门咣的一声打开,洋河一身油污,走了出来,手里端了杯水。
“你还在这儿?回家去。这儿得到半夜才能完事。”
“好吧。”
“明天直接到实验室去。”
“好的。”
“就你一个。”
“行。”
我转身走开,洋河叫住我。
“你也不问问里面究竟怎么样?”
“明天我就会看见的。”
他乐了。
“瞧我,”他说,“总以为漂亮女孩都是沉不住气的家伙。”
“好吧,”我说,“里面是怎么回事?”
他正在喝水,给呛着了。我在他的咳嗽声中走出公司大门。
第二天我迟到了几分钟,洋河已经开始了。在实验室里坐定我才发现,给正电子脑配的只是“家庭保姆”型机器人身躯。唯一不同的是这帮机器人穿着人类的外衣,五颜六色,在房间中央站成一排。它们已经充电,光电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们。洋河在刷刷地翻他的小笔记本,对我的迟到一声不吭,只抬脚踢了把椅子过来让我坐。然后他合上本子,清清嗓子走到机器人面前。
“我要求你们跟我学一个面部动作,”他对机器人说,“当你们大脑中各分区的电势处于完全均衡状态,或人们对你们的工作表示赞扬和感谢时,你们就做这个动作。”
于是他笑了。三秒钟后,十个机器人同时咧开嘴也笑了。它们的面部控制远不如人类复杂,结果就成了一种非常简化的笑容。但那是洋河式的笑容,关键的特征都有——包括嘴咧开的角度,鼻子如何上翘等等。过了一会儿洋河止住了笑,表情严肃,五秒钟后十个机器人同时绷住脸。我受不了这种滑稽的景象,就捂住肚子扶着桌子腿儿,把眼泪也笑了出来。洋河只是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
“这个动作的名称叫笑。”等我站起来,洋河继续给机器人上课,“下面是另一个面部动作,当你脑中的电势极不均衡,某件事情迫使你临时增大能耗进行复杂的计算和权衡时,或者人类对你的工作表示不满意时,你就做这个动作。”他皱眉,拉长了脸,“这叫焦虑。”
这一回我没有笑,因为我发现有点不对劲。实验结束后我对董事长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这样不行。你只是教给它们两个死板的动作,它们依然毫无个性。这没有意义。”
他乐呵呵地看着我:“真的吗?你注意到没有,中间那两个机器人笑时嘴咧得最大,靠边的就稍微小一些。这是因为它们站成一排看我,视线的角度有细微差别所致。你当时蹲在地上呢……它们的知识储备是个空白,只能后天学习,这就从根本上杜绝了缺乏个性的可能。懂吗?它们不可能完全相同,越到后来差别越大,看着吧,它们很快就会有鲜明的自我意识,我会让它们成为这个样子,我保证!”
他就这么开始干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量知识被灌入机器人的脑袋。教师班子非常杂——有他自己,有公司的技术人员,还有一部大型的集成光路计算机,最后又有一个日本“和气道”高手加入进来。正电子脑发挥出相当厉害的潜力,许多过去谁也不敢尝试的概念被输入,多次造成局部故障,经过它们自己的调整又恢复正常。有一次洋河在我的建议下给了它们一次猛烈的冲击,十个机器人中有九个发生短路,但有一个保持了僵直的站立姿态和焦虑的表情。我们等待了九个小时它才计算完毕并作出反应。当时是提出这么一个问题要它们回答:“武术是一种人与人搏斗时才需要的技能。第一定律规定你们不能伤害人,那你们学了这种技术有没有使用价值?”
那个机器人第二天早晨才回答:“有。但只有在极端的状况下。”
“是不是某个人坏透了顶你就动手?”我笑着问,看看能不能误导它。
“不,不是。我没有资格和能力评价人的好坏,那是非常复杂的。”
“好吧,请你自己举个例子。”
“比如制止两个正在互相伤害的人,或者,某个人企图自杀。但是后者需要有人给我下命令,这样第一定律的后半部分加上第二定律可以造成更强大的电势,帮助我及时采取行动挽救他的生命。”
“如果没有人下命令呢?注意,这个问题可以不回答。”洋河小心翼翼地发问。
“我不知道,”机器人极苦恼地皱着眉头,“我希望您同意我不回答这个问题。”
“好吧。我替你回答:第一,判断一个人爬到楼顶是不是打算自杀需要人脑瞬间的模糊思维能力,这个你们还不行。第二,自杀往往是人类自愿选择的结果,被暴力制止也许会造成他肉体和精神上的损失。机器人第一定律的两个部分这时出现了互相冲突的局面,很容易造成机器人在行动过程中自毁。孩子,”他亲切地对机器人说,“记牢今天的谈话。我向你保证,出现那种情况时我会向你下命令的。你可以出去了。”
“谢谢你,主人。”那机器人敬礼后转身走了。难题一解决,它的电势完全平衡,对步态控制得很好,在我看来就像一个怀揣大苹果准备一出门就享受一番的小姑娘的背影。
“多轻盈的舞步,”洋河也在出神地目送它离去,“你觉得怎么样?”
“那步态?”
“不,整个这次实验。你不觉得这个机器人的思维能力相当不错吗?”
“是很不错。”
“它甚至建立了某种个性。它跟同型号的机器人都不大相同,你不觉得吗?”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养成了一种跟洋河唱反调的习惯,真是奇怪。这回他一开口问,我的反向思维立刻又活跃了。
“我更重视另外那九个机器人的反应。”
“怎么?”
“它们瘫痪了几个小时,正电子脑才开始自我调整。这么长的恢复时间是以前没有过的。”
他有点儿不耐烦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首先有一点:对学武术有没有用处,它们的共同回答不是‘没有’,而是出了故障。这说明它们那瞬间也有很深的思考,只不过少了点儿什么才短路了。你的这位‘很有个性’的家伙恐怕是偶然多学了点儿什么概念才会表现出色。它们依然是大同小异。”
他瞪着我,没有作声。
“那么长的恢复时间也说明这次短路是非常复杂的,出问题的地方相当广泛,如果只是一个简单的逻辑悖论它们早站起来了。”
他像没听见似的走进洗手间去撒尿,出来时满头满脸全湿了,像是用水龙头冲过。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他一边像条狗似的抖脑袋上的水,一边对我说,“可以说很有道理。看来我得去请一批专家来帮忙,一批心理学和哲学上的行家。给每个机器人找个单独的辅导老师,看看有什么结果。”
“那我呢?”
“你吗放假!放个把礼拜,找个地方去玩玩吧。”
“一个礼拜就够?”
“你以为要多长?这帮机器人可以在一秒钟内记住一部百科全书,你以为它们真的是婴儿呀?”
“好吧。”
“放开玩。回来咱们再做几次实验。”
一周以后,我应他之召回来上班。我们办公的那一层被隔出一个教室般大的房间,门上用中英文两种文字标上“机器人心理学实验室”。字体又大又黑,显然是董事长的手笔。我推门走了进去。
洋河负手而立,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头发梳成大背头,比检阅台上的将军还要精神。他的十个机器人站成一排面对着他,整齐异常。
他冲我点点头,示意我找个地方坐下,然后清清嗓子对机器人发话:
“我命令你们完成一项任务:给自己取一个名字,注意彼此不许重样。现在开始。”
一瞬间,所有的机器人都举起手。洋河困惑地看着它们,示意左边那个身着T恤衫的机器人开口。
“我的名字是:机器人学三定律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见人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第二定律:机器人应服从人的一切命……”
“停止!”洋河喝住它,“你的名字有多长?”
“二十五亿四千万字节。”
我笑着说:“它想必是把全部知识都作为自己的名字了。”再看看其它机器人,“恐怕它们都一个样。”
洋河恶狠狠地瞪着机器人:“是这样吗?”
“是的。”
“我再加一个命令:你们给自己取的名字不许超过八个字节或四个音节。现在重新开始。一小时,别忘了。”
二十五分钟后,有三个机器人举起了手。
“你!说吧。”洋河指指右边穿红衣服的那个。
“我的名字叫机器人。”
洋河难以置信地看着它。机器人识别出他那不满意的表情,光电眼睛里露出焦虑的神色。
“那你呢?”洋河问另一个。
“……对不起,主人。我得重新想。”它说道。
洋河回头看我。我正想开口,他伸出两手做个挡的姿势:“别,不用你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又是两分钟死寂。第二个机器人想好了。
“我的名字叫们完成一。”
“啥……来着?”
“们完成一。”
“这这这像是个日本人的名字呀。”洋河高兴极了,“你瞧你瞧,们完成一先生。多出色!”
我也很吃惊,但是脑袋多转了几转,就释然了。
“这不是日本人的名字,董事长。你今天对它们下命令时说:‘我命令你们完成一项任务:给自己取个名字。’对不对?这机器傻子从句子里挑了四个字给自己取了个名。鉴于你不满意第一个机器人的名字,它就把‘我命令你’这种句子开头的字一概排除掉,于是成了这个样子。”
洋河现在也不生气了,他只淡淡地点了点头,示意另一个举起手的机器人开口。
“我的名字叫牛。”
我说:“想必是它学的第二个或第三个动物名称。”
“行了,你别说了。该你了,你叫什么?”
“我的名字叫夏天。”
“嗯,不错。你呢?”
“我的名字叫哲学史。”
“这下子你没法解释了吧?你呢?”
“我的名字叫婀娜。”站在中间的那个机器人说。我又想开口。这显然是它学的头几个形容词中的一个,但我说不出话来,我的肚子笑痛了。
“显然你的前世是哭死的,所以你这辈子注定笑个没完!”他咬着牙对我说,“你的名字呢?”他问下一个机器人。
“我叫黑色。”
“好。该你了。”
“我叫重工业。”
“你?”
“我叫躯干。”
“你?”
“我没有一个名字。主人,对不起。”最后一个机器人这样说。洋河纳闷地看着它,又转过头跟我对视了一眼。
“请你说说,‘没有一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你有多少名字可供选择?”
“四十万两千一百五十个,我无法选择。”
“……为什么?”
“没有合理的选择标准。”机器人说道。
洋河不耐烦了,大声说:“我命令你随机选择一个!现在!”
那机器人的光电眼睛黯淡了,它扑嗵倒了下去。
“得,短路了。”我直起腰来,“随机选择看来是个困难的事情,我敢说,过去实验中它的正电子脑发生的故障并没有完全被排除。”
洋河坐下来点上一支烟,一言不发地抽了几口,掐掉,走出去了。我过去坐在他刚坐过的椅子上,看着那个在地上睡着的家伙,等洋河回来。过了十几分钟他还没回来,我打开屋角的电视,里面正播映一部老电影,轻歌曼舞的爱情故事,够难看的。我想干脆出去找个技师来修理机器人。
开门进了电梯,我忽然明白过来。
在大楼里乱窜了好一阵才在弹子房里找到他,他正跟一个小孩在打美式九球。我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你成功了,你成功了知道吗?它们居然能给自己取名字!”
他放下球棍:“你怎么才明白?”
“这是划时代的成就!取名字是典型的层次式计算,一个机器人能给自己取名字,说明它的思维方式很接近人类。美国人的正电子脑真可怕,照这样发展下去,模糊电路,神经电路甚至分子计算机都没有发展余地了!”
他被感染了,窘迫地想玩个谦虚:“它们的名字取得够简单的,甚至该说是简陋。”
“你就是叫它原始也没关系。关键是它们能够理解你的命令,并判定这个命令可以被执行。你真是……太棒了!”我崇拜地望着他。
他开始膨胀了:“这个呢,确实算个成绩。毕竟那是全世界头一拨能给自己取名的机器人嘛!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还应该走得更远。”
“怎么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翻开,撕下其中一张纸。
“你看看吧。”
我打开纸来看:“机器人第三定律:机器人应保护自身安全,但不得违反第二定律。嗯?你想改动第三定律?”
“过去三大定律是第一定律电势最强,第二定律次之,第三定律又比前两者都弱。如果像我这样改动,第三定律只是间接受制于第一定律。也就是说,当有人下命令时,机器人必须不顾自身去拯救人的生命,而无人下命令时机器人则根据自身所冒危险的程度来决定是否救人。这种局面使机器人过去接近完美的道德水平降至普通人的水平,反而具备了真实人性的某些特点。如果正电子脑技术能够容纳这种改动……”
“但是这样的话机器人会不会最终构成对人类的威胁?”
洋河慢悠悠地说:“我不知道。”我看着他,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大男孩怎么成长起来的?他究竟会走多远?
“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说,“改动过的第三定律将帮助机器人更好地理解和模仿人类的行为。保护自身的电势加强了,它们将懂得什么是害怕,也知道什么叫爱护和牺牲。我相信,这种高级精神层面的复杂化会使机器人更加聪明能干,人类付出代价也有限,当你处于困境时,大可以发出明确的指令迫使机器人采取行动。”
“但是任何系统的复杂化都意味着发生故障的可能性增加,机器人会在两难权衡或其它困境中瘫痪。难道不会吗?”
“这正好让不断前进的人工智能技术发挥它的潜力。正电子脑迟早会比人脑更复杂,如果始终不让机器人以人的角度思考和解决问题,要它有什么用?”
我点点头,犹豫地笑了。他的话来得太快,我的思路有点跟不上。一时冷场。
“对了,你离开时机器人在干什么?那瘫子站起来了吗?”他问我。
“还没有,走的时候我留着电视给它们看。门是锁着的。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好的。”
我和他并肩往实验室走去。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灾难此时已不可避免。
下篇
实验室的门开着!机器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洋河立刻给大楼门卫打电话,没人接。我急忙联络保安部,在我打电话时,洋河站在我身边,那急促的呼吸让我十分紧张。
五分钟后,保安部回话:门卫找到了,他被锁在一间厕所里。有人看到那十个机器人冲出了大楼。
我正想着下一步该打给谁,洋河伸手抢过电话,右手猛力一推把我搡开。他大声命令下属立即租用一颗卫星追踪机器人,不管价格有多昂贵。很快结果就出来了,那些机器人正在沿着高速公路向西南方向前进,速度为每小时210公里。
等我们坐上车开始追赶时,洋河才开口说话。在这以前他把脸绷得像块铁板。
“你不该让它们看电视。”他说,“服从人是第二定律决定的,它们既然把门卫锁起来,说明出现了激活第一定律的事。这肯定是电视新闻造成的,咱们的新闻从来就不缺天灾人祸,机器人别无选择。”
又过了几分钟,技术部的人给他打来电话:“机器人的目标是黄河大堤,现在只剩约70公里的路程。”
不久又是一个报告:电视台在半个钟头之前播发了这么一条消息:黄河在长达数年的断流后突然水量剧增,有个水库在蓄洪过程中发生了水文地质方面的变化,大坝底部裂缝造成强烈管涌,威胁极大。我开始明白了,思路也从刚才那一搡转到眼前的事。
“为什么以前没出过这种事?未必别的机器人都没看过电视?”我问道。
“它们得等主人下命令,靠自己那猪一般的脑袋去想只会不知所措。只有咱们的机器人有够用的自主能力,那也是咱们训练出来的。懂了没有?”
我不作声。汽车在公路上飞驰。即将到达时来了第三个电话:大坝崩了。
洋河狠狠踩下刹车,靠边儿停下,把我从车子里拉出来就往高处跑。眼前是一条峡谷,不很直,一个小山包挡住了我们的视线。
先是一阵隆隆的回声从小山包背后的崖壁上传来,接着“轰”的一声震响,山头上展开一个五十米宽的大水花,像慢动作一样缓缓下落。眨眼间它已越过大堤,漫上公路,把路面上许多干草、纸盒裹胁而去。水头一过公路又露了出来,我们的汽车安然无恙。然后大水分成两股,一股沿河道奔泻,更大的一股则顺着麦田向下游一座小镇冲去。河堤成了它的分水岭,而那座小山包因为受到洪水的直接冲击,已经像雪糕一样溶化了。
“它们在那儿!”洋河指着上面盘山公路的拐弯处。十个机器人排成一串奔驰而下,依次跳起越过我们的汽车,追逐水头而去。我想跑过去拦截它们,洋河伸手把我拉住。
“别,没用的。第一定律高于一切,直到无人可救了它们才会听你的。我们得追上去。”
我们跳上汽车,沿着公路风驰电掣般冲下山,与洪水平行前进,在通过一个狭窄山口时洋河加速超过了它。我惊恐地看到,洪水在我们身后汇集起来,成了一堵高达五米,喷溅着泡沫和水花的巨浪,不仅淹没了公路,连路边的电杆也一一冲倒。前面已经看得见机器人的身影,最后我们是前脚撵后脚地进了镇。洋河猛打方向盘,汽车尖啸着拐弯上了一处高地。他刹住车,把喇叭按出一声声长音向下面那些毫无防备的人们报警。而洪水已经带着它的全部动量,毫无阻碍地冲了进来。
顿时,小镇上人声喧嚷,哭爹叫娘。
一些民房垮了,木质房梁、栏杆还有铝合金窗框之类的东西在急流中沉浮,它们比洪水本身还有杀伤力。等到水头一过,我们的机器人就在各处冒出来。它们分散在街道上,当人们被水冲到它们身边时,就伸出有力的手抓住并且扔到房顶或阳台上。动作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我亲眼看到一个妇女落到四层楼高的一座水塔上时,双脚刚好着地。她就那么不知所措地在上面坐了半天。
洋河放开绞盘,发动汽车,开始捞人。我把钩子向那些在水中挣扎的人抛去,他们有的抓住了,但大多数都是抓一下就松了手,水流实在太急了。那个自己取名叫“躯干”的机器人就在我们十多米远的街口,大部分人都是它截住的。它的脚趾牢牢扎入地面,锁了腰腿关节,站得很稳。它是那么可靠以致我都有点爱上它了。每一次我漏了人过去它都能逮住,有一回我看到一家三口漂过来,手忙脚乱一个也没救到;但“躯干”抓住了他们不说还把我扔出的钩子也抓到了,它用钢丝绳和钩子把他们捆结实,洋河一踩油门把他们绞了上去。我高兴得大叫,告诉洋河“躯干”已经救了不下三十个人。他听了冲我微微一笑,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他就指指天上。我看到远处三架直升机正在飞近——真正的救援快到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霉运到了高潮。
“躯干”一直站在当街的地方,承受了最大的冲力,在救出不知多少人后忽然停止了动作。它一动不动地看着一个孩子从身边打着滚漂过,然后就站不稳当了,水流把它“砰”的一声撞到侧背的墙上,它倒下去,消失在浑浊的水里。
我转过头去看洋河,他也在看着我,然后转开了视线。
“它是不是没电了?”我问道,往下走了几步。
“别去。”他说,“现在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二十分钟后,一大批救援队赶到了。那几架直升机负责指挥,总共大约有两百个机器人,全是那种体重一吨半的老式家伙,力大无穷,很快成了主角。我们的机器人反应速度较快,但输出功率比它们差远了。我又一次提出下去给它们补充能量,还从汽车后备箱搬来一个重达二十公斤的临时充电系统。但洋河不理睬,他走出车蹲在地上呆望着,我发现他快要哭了。
“只剩六个了。”他说。
“……怎么?”
“这群该死的傻瓜!人家一个顶你们三个,逞能吧!”他忍不住了,当着我一个女士的面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绝于口,我堵住耳朵也没有用,他的大嗓门甚至压过了水声。
“操死你们这帮没爹没娘的东西!”他站起来叉着腰,“你过来,你们给我回来!们完成一,你那右手都不听使唤了还玩呀!婀娜!你没看出那人已经死了?天底下哪儿有这么蠢的事!们完成一先生,你的右手哪去了?你的衣服也不见了。瞧呀这个大花脸,它比妓女还脏哪!我敢打赌,这王八蛋的脑子里头连两百伏的电压都不够了。有谁见过一个灯泡在救人吗?”这时“们完成一”被洪水冲走了。他用手蒙住脸。
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难受。如果第三定律按他那样调整的话,这些机器人不会损失。实力强大的援兵已经到来,它们不需要被牺牲。
这时我作出了一生中最勇敢的决定。“婀娜”在追一个被水冲走的男人,从我脚下十几米的地方经过。我紧跑几步“扑嗵”跳进了急流里。“婀娜”立刻停下了脚步。
来吧,机器人,瞧,我比他更近一点儿,你应该先救我。
它向我走了一步,立刻又停下。我想在齐颈深的水中站住,但不行,转瞬间我已在洪水中打着滚儿向它冲去。
它伸出双手接住我,很轻柔地抓住我的肩膀。本来不该那么轻柔的,结果,为了减震它的重心移动了,翻倒在水里。我们互相纠缠着被洪水卷走,它一直将我的头托在水面上。
它确实耗尽能量了。我可以制服它,把这唯一的一个带回给洋河。
我抹开脸上的脏水看看前面,那儿有一堵被水冲得摇摇晃晃的墙。我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婀娜”拿出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两手一推把我抛离水面,落入路边一辆重型卡车的车厢里,自己则加速向那堵墙冲去。墙根被它一撞,轰然倒了下来。这瞬间“婀娜”已经没有能力躲开。
电势完全平衡了,它既不能救人也不可能救出自己。当我抬起头来时,正好看到它那水淋淋的脸上绽开一个洋河式的笑容。它在漩涡中消失的时候也正是洋河甩过来的钩子钩住卡车的时候,随着“当”的一声响,绞车轰鸣,我怔怔地看着洋河焦急的脸,泪水在眼中打转。但我没有让它落下来,一直等到洋河把我搂在怀中,这些泪才夺眶而出。
事情就是这么个结局。洋河的机器人全军覆没,事后的调查显示,它们各有各的死法。“们完成一”失去一只手臂是因为它被两块倒塌的水泥板夹住,为了自由移动这家伙硬把它拉断了;而“重工业”为了护住三个人不被急流中的一根巨木撞死,锁住体内关节使自己成了结结实实的铁墩子,它散了架的残骸被下游的人找到了不少。其它机器人也大同小异。人们感到万分奇怪的是它们在最后一刻纷纷绽露的笑容,这使一个老年妇女吓得夜里不敢睡觉,但更多的人并不觉得恐惧,反而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两周以后,有大约八百公斤的机器人残骸被找到。淳朴的小镇居民经过一番激烈争论,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为它们举行了隆重的丧礼。
洋河失踪了。他当初注册的竟是个无限责任公司,如果他不跑的话肯定要吃官司。我留下来处理善后。公司人去楼空,债主们把所有财物拍卖,还有人请私家侦探追踪洋河的下落。我负责地说一句:这是白费劲。
但有件东西留了下来,一个纪念品。昨天我接待了几个小镇居民的代表,他们带来一个在洪水中撞瘪了的机器人头颅,里面是个完整的K型正电子脑。他们不知道正电子脑一旦断电就彻底报废,希望留着它会有所帮助。我什么也没说,很恭敬地收下了它。
我将留在这个行业,我相信洋河也会如此。也许他在某个远在天边的角落,谋划着东山再起。我等着,恐怕我不需要等很久,他是那么富有个性,一旦有所动作就不会逃过我的视线。
对不起,我谈自己的事太多了,您不需要关心这些。故事已经讲完,只留下一个问题:
人们会不会允许机器人比自己聪明?它们今后是什么身份?是物体?是某种工具?还是……
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