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小提琴的声音如泣如诉,缠绵婉转,正可将李白的这首《菩萨蛮》诠释得淋漓尽致。
离别、愁思、远行、忧郁……
夕阳西下,紫霞满天,我高踞在这个小星球一处的峰顶上,迎着琴弦上最后一缕昏黄的阳光,说着一个凄婉的故事。
时光易逝人难见,又是黄昏断肠时。
当最后一个乐章在琴弦上轻轻滑出时,四周一片静寂,连我自己也沉浸在莫名的忧伤之中0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了我在做什么,只是随着琴声飞翔、飘摇……
没有掌声,没有喝彩,但我知道本届“乐神”的称号非我莫属。从忧伤迷茫中醒过来的所有高级智慧体都用自己的方式发出最强烈的脉冲,向我诉说着他们的钦慕。
“乐神”是银河系所有高级智慧体给予在音乐事业上做出伟大贡献者的高最荣誉,每十个银河年评审一次,地点就在这颗银河系中心的小行星上。各星系派来的评审人按惯例听完了每位参赛者的表演后,将以脉冲的强弱程度表示参赛者的表演给他们带来的情感震动大小。
“天哪!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用什么乐器制造出如此动人的乐章?使人隐隐难受得要命,却又觉得无限的美丽,如同魔鬼的诱惑。亲爱的,你是本届乐神赛的骄傲,你……”我还没完全从乐章的沉浸中醒来,一个活泼跳跃的电波就已传入我的脑中。是泰丝姬,也只有她那张叽喳的麻雀嘴才有那么多的问题。
我摇摇头,传给她一个微笑,说:“只有地球上的小提琴,配合他们强烈的想像力和本身悲剧式的情感才能创造出如此动人的乐章。而这种情感的表现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天人合一境界,至于乐神的称号只不过是这次地球采风的一个附带收获而已。”
“真没想到地球那蛮荒之地居然孕育着如此美妙的音乐之源!今晚我就以地球人的原始方式,用香槟给你祝贺,好吗?”泰丝姬的对我的得奖表现得比我还兴奋。
我暗暗叹息一声,说:“好吧,等我回去再说。”
由于颇长一段时间的地球生活,使我已习惯于以地球人的形态出现。所以,当乐神赛的现场直播结束时,几乎所有银河系的高级智慧体都看到一个地球人挟着把小提琴在夕阳暮霭间飘然而去,孤独的背景如同刚才弦上琴声般的悲凉。
因为他们,甚至包括泰丝姬在内都不知道,等待我的除了荣誉之外,还有银河系法庭的审判……
二
西风落叶,残照空庭。
优雅的小茅屋旁探露着几枝痴懒的黄菊。
没想到从未到过地球的泰丝姬居然能模拟出如此富有意境的园景。只是真要品尝香槟的话,决不适宜于这种环境,如果是中国的黄酒就差不多了。
我举起杯子,淡呷了一口,那酒醇和悠远得如同烟柳深处的笛声,果然是中国水乡产出的陈年女儿红!我不由得想,泰丝姬会以何等模样出现在我面前?但愿不会选错了模样。我们这种智慧体在银河系文明中的编号为3C,这表示我们是第三批能突破时空限制,参与银河系文明的智慧体。我们在若干亿年前的最初状态也是跟现在地球生物差不多的碳基化合物,但现在,我们已进化为一团信息的聚合体,是可以任意改变外在的形象。
当我开始品评第三口女儿红时,不由全身一震,泰丝姬出现了。一身淡蓝的装束,说好听点是东西合璧,说难听点是不土不洋。虽然看起来有点滑稽,但却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尤其令我心动的是她眼中透出的那缕淡淡的幽怨,如远处春山的一层轻烟,如杯中的一泓陈酿。在那缕幽怨中,我霍然领悟到泰丝姬再也不是昨天那雀跃无虑的女孩,她成熟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泰丝姬在陪我静静地品完那一壶女儿红时,低声说了一句。
我依依不舍地放下杯子,一笑,说:“不告诉你什么?”
泰丝姬的眼角开始闪动着一点亮光,但还是平静地说:“关于你被法庭传讯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们认为我违反了银河法有关保护原始区文明独立发展的法规,自然要传讯我。嗨,别发愁了,银河系法庭的那帮家伙这几年闲得要死,自然没事找事,其实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
“可是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有点奇怪,关于银河系法庭传讯我一事,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泰丝姬终于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哽咽着说:“是奇斯告诉我的,他说你可能会被判处极刑。”
“奇斯?”我冷笑一下,“想不到以公正严谨著称的2S型智慧体居然也有人在未经被传讯者许可的情况下私自传播有关消息。”
“那是因为……”泰丝姬的脸开始发红。
“因为什么?”我追问了一句。
“因为在你去地球采风期间,他……他一直在追求我。被我拒绝后,他发狠说我跟你是永远不可能有结果的。他将对你提起公诉,让你被处以极刑而神形俱灭。”
“噢!”我摸了摸下巴,嘴角浮起一丝笑容,“那小子只不过是公诉人罢了,何况他也不敢公报私仇。泰丝姬,你是看多了我带回来的地球小说,才有这种联想的。好了,别怕,明天开庭后,我一定会好好地回来。那时,你搞个明快点的欧洲园景,我们一起来开香槟,如何?中国式的意境确实让人有一种潜在的忧伤。”
三
出于对受害者原属文明的尊重,法庭采用了地球上流行的审判方式。也不知道他们是依照什么形象设计出自己的人类模样?奇斯那小子变得倒也英俊潇洒,可怎么看都有一股奶油味。法官倒是一副德高望重的老人模样,但愿不是道貌岸然,满肚坏水的那种。
“被告:高楼瞑色,智慧体型为3C,出生于随伴织女星的第四颗小行星,原名咕姆咕碌奇,在地球采风期间名为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离开地球后更名为高楼暝色。
“起诉罪名:破坏进化自然法则罪。
“具体事实:被告于地球当地时间公元1879年—1955年赴地球采风期间,非法向地球人传授相对论知识,干涉了地球原始保护区的文明进程,破坏了《银河法》关于保持原始区文明独立发展的原则……”
奇斯那小子开始用电波喋喋不休地引证繁冗的《银河法》中有关保护原始区的法律。
显然,以善断而著名的3S型智慧体的法官大人对那些以特定电波规定的,面面俱到而又冗长的法规也没有多少好感,所以还没等公诉人引证完毕,就转而问我:“高楼暝色,你对公诉人的控告可有辩解?”
我的嘴角浮起一丝苦笑,说:“很难,因为我确实违反了有关规定,向地球人传授了相对论的一些初步知识。”
“噢!”法官大人好像还没碰到过多少不为自己辩护的被告,于是一愣,“这么说,你是明知故犯,要以自首的形式请求减轻处罚?”
“不!我并不想请求法官大人从轻发落,事实上,我是因为要遵循有关法的精神,才违反了有关法规。”我开始试着用刚从地球人那儿学来的欲擒故纵之计。
“因为遵循了有关法的精神而违反了有关法规,这话怎么解释?”看得出,法官大人对我自相矛盾的话十分感兴趣。
我开始慢条斯理地说:“所谓保持原始区文明独立发展的原因无非出于两种:一是防止原始区的文明发展呈现出超常规的趋势,在其它文明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它,或它自身还不具备在不同文明融合时承担义务的能力时,就已有能力与其它文明相抗衡,以致产生不同文明间的战争和侵害;二是防止文明的进化趋向于同一种模式,不能做到百花齐放,相互刺激进取。因此,有关保持原始区文明独立发展的规定从根本上讲就是要保证原始区文明的正常发展。”
“可你的做法却正是使地球文明掌握了它还没有能力驾驭的相对论,导致了它的非常规发展。”奇斯急不可待地插嘴说,“这种恶劣的行为必须严惩才能保持法律的尊严。”
这小子看来还真跟我有“夺妻之恨”。我边在心中嘀咕,边说:“我不认为我的做法导致了地球文明的非常规发展。尊敬的法官大人,从地球文明发展的本身来看,就一直孕育着相对论思想的萌芽,从古代中国老子的思想到在此之后发展起来的神仙境界都若有若无地体现着这种萌芽,他们早就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这种由于不同空间的力场引起时间弯曲的说法。而西方现代科技的发展,揭示出传统力学之中大量的矛盾,当对那些矛盾深入研究,并与东方的思想相融合时,相对论的雏形就会自然而然的产生。我并不是以来自地外文明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普通的地球人类智者的身份再一次重现了相对论产生的雏形,使地球文明不至于在东西方文明的隔膜和磨擦中停滞其前进的脚步。”
“法官大人,这是被告的诡辩。当被告向人类阐述相对论知识时,人类中最优秀的那部分人都只能一知半解,甚至于完全反对。试想,在这种环境下,人类能依靠自己文明的积蓄和发展在短时间内发现相对论?”奇斯一看到法官大人点头就急。
“不错,对此,你如何辩解?”法官大人虽然看起来对奇斯的油头粉面不大欣赏,但一到关系法律公正的问题上,仍显得极为客观。
“我并不以为地球人在短期内不能发现相对论,事实上每一个重要的理论创新几乎都会遭到传统势力的反对和漠视。地球人布鲁诺为了太阳中心说还被活活烧死,公诉人是否也认为他是违反地球文明的常规发展,先去做一场招魂法事,再押他到法庭来受审?”看看奇斯一副气瘪的模样,我马上乘胜追击,“一种理论是否超越该文明的判断标准应该是在这种理论产生后能否为人们所接受和发展。我的基础理论学得不好,相对论最初步的常识我也没有阐述好,但地球人还是极快地掌握了,并在此基础上形成量子力学和核能应用等等科学。这充分地说明相对论对地球文明而言不是超常规的,我是以地球人的身份发现这种理论的!”
真不知道是哪儿出了毛病,奇斯那小子忽地眼中一亮,口气开始变得慷慨激昂起来:“设若你不是以地外文明的身份先知晓了相对论,你能发现相对论?刚才被告说了应用,我就为地球文明感到无限的悲哀。正是被告将一把吹毛断铁的大刀交给了地球文明这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才有了广岛、长崎两朵蘑菇云的升起,切尔诺贝利核泄漏的发生,叶塞尼河中生物莫名其妙地变异等等恶果,这些都预示着地球文明将因为相对论这一本不该在短时间内被发现的理论而承受着难以预卜的未来。这一切的最初根源是谁造成的?在不了解一个文明是否拥有足够的承受能力时,就以伟人的身份不负责地将一种先进的理论传授给他们,难道不要他为之负责?”
我没有回答。因为一时之间,我已忘了我在法庭上。当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时,我已为地球文明感到深深的悲哀,为什么一种新发明的最初目的大都是为了战争,为了摧毁与自己同属一个文明的其他个体?在人类的观念中,他们现在的文明已是高楼更上,但若不能辅以智慧与和平,那么地球文明的暝色将至,谁会愁?是你?是我?还是……
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法官问了我几声,但我仍没有回答。我只沉浸在自己脑海中那股弥漫着悲伤的旋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迷醉中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泰丝姬那张满是泪水的脸。
“怎么回事?你怎么来了?”当我紧接着看到奇斯那小子暗暗狞笑的神情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还没等泰丝姬回答,奇斯立即说:“怎么回事?刚才你行使了沉默权,法官大人在充分考虑各方面的情况下已做出了判决。”
“是吗?”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法官。
“是的,罪名已成立,考虑到各方面的前因后果,你将被流放。除非地球文明今后的发展能证明你的行为对他们的发展起了利大于弊的作用,你才有可能被法庭作出无罪判决。可敬的是那位女士,”法官指了指泰丝姬,“她已向法庭表示了她的意愿:无论你去哪儿,她都以同等条件跟随。”
“泰丝姬,你……”我刚想说什么,又马上打住了,因为从她的眼中,我看出了决心。一个平时柔弱的人,一旦下了决心后,往往是最坚不可摧的。
我定了定神,向法官说:“既然已经判决,那么我只有遵从。但根据《银河法》,我若自增苛刻条件的话,就可以选择具体刑罚形式。”
法官点头说:“不错,但选择权应在处罚形式判决以前提出。现在已定判,不能更改。”
“流放具体地点判了吗?”我希望能把握住一点自由。
“还没有。”
我笑着说:“那就还来得及。我自增苛刻条件是选取具体流放地。”
法官略一沉思,说:“可以。但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按有关法律,如果你行使这项权力的话还得接受公诉人的一个约束条件。”
我瞟了奇斯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我自增条件是:第一、该地区自然灾害不断,而且生存环境正在恶化之中,文明随时有被毁的可能;第二、该原始文明中的主体大都有严重的排外性和自私心态,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大批地毁灭同类,文明随时有自毁的可能;第三、该地区的生物物种正在急剧地减少,大部分地区已不能生长生物链最基本的简单生物。不知够了没有。”
“够了!够了!”回答的是奇斯那小子,脸上浮起那种让人恨不得冲上去揍一拳的神情,“其实我知道你又想去地球。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就不提难堪条件了。我的约束条件是,你们在地球上只能以人类之外的生物形态存在,在选定一种生物形态后,未经许可不能自由转换存在形式。另外我提醒你一句,如果地球文明因相对论的提前出现而导致毁灭的话,你将再次被提起公诉,那时的罪名就是破坏文明罪,一旦成立,没有第二种刑罚,只有神形俱灭的极刑了。”
四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一曲未终,天顶上已现出颗硕大晶莹的星辰,幽幽地发着蓝光,宛如月光下最美的蓝宝石。
我叹了一口气,放下小提琴,望着渐变渐大的地球说:“别看我在法庭上振振有词,其实连我也不知道我做的是对还是错。奇斯那小子说得对,我把一把锋利的大刀交给了一个刚牙牙学语的幼婴,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你后悔了?”泰丝姬仰着头,注视着我,缓缓地说。
“不!当一个文明拥有能瞬间毁灭自身的力量时,也就同时有了向上一级跃升的机会。祸福相倚,地球文明迟早是要面对这一步的。”我笑着给了泰丝姬一个轻吻,“说到祸福,我们此次流放将遇到难以想像的困苦和艰难,但也可能会拥有前所未有的乐趣,是祸是福,就靠我们自己了。只是奇斯那小子居然出了个鬼主意,不能以人的形式存在,只能以其它地球动物的模样存在,还不能随意改变……”
“其实我在向法庭要求与你共同流放的时候就想好了。”泰丝姬的眼中透出无尽的柔情,宛如最甜蜜柔软的轻丝将我们的心灵牢牢系在一起。
“你想好了什么?”
“我们的存在形式。”
“是什么?”
“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