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者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一个弱小生物的微笑竟会如此动人。
观星者独自生活在一个监测站里,几万个时间单位以来一直如此。他最远的一次旅行是去了星系内临近恒星的那颗小行星,一场电磁暴发摧毁了设立在小行星地表的情报收集单元,他去修复。本来这活儿不用观星者亲自去,但他那次很想去,没日没夜地守在观测站,他感到很无趣。
观星者从未到过母星系,他只能在母盘资料中浏览想象母星系的繁华与壮丽。他生来就被安排在银河系第三旋臂的偏远地区,负责监测一个拥有八颗行星的中等星系,这是终生职位,无特殊情况不可中途离任。
观星者没有名字,只有编号:XZ1587,以此证明他是一个星系的观察者,仅此而已。即使他的上司,拥有的也只是编号,更别提地位最为低下的观星者了。和自己一样有编号的人,观星者见过很多,但有名字的人,观星者生平只见过两位:一位是战争时期曾来此地视察的巴图将军,当时将军率领了数千名恒星级巡航终结者,阵容浩大,几乎遮蔽整个星空。与恒星级终结者庞大的身躯相比,观星者仅相当于他们身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元件,这让观星者着实激动了一阵子,幸好他还保留着足够的理智,压抑住了这种情绪;另一位大概是五百……也许是六百个时间单位之前来自母星系的监察员,他路过观星者的监测站,在此短暂停留,随意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除此之外,观星者每天要面对的就是茫茫太空。太空寂寥浩渺,充满了尘埃和射线,没有任何生命。噢,不对,这个星系的第三颗行星——一颗蔚蓝色的行星上,生活着一种智慧生命,观星者的主要工作就是观察他们,并记录他们的行为。
大概是在五万多个时间单位之前,母星系发现这个边远星系演化出了一种智慧生物,于是,第三旋臂空间处在此设立了监测站,组装并启动了观星者XZ1587。母星系是不会在一个毫无生气的星系设立观测站的,那样做等于是在浪费宝贵的资源。母星系距离这个偏僻的星系又过于遥远,送一个观星者过来反而不如就地组装来得方便经济。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也许是这个演化出了智慧生物的蔚蓝色行星给了观星者以生命,尽管他们是不同于观星者的另一种存在。
观星者启动时,这个星球上的人类(姑且这么称呼吧,以后他们就是这么称呼自己的)还没有建立起后来他们称之为国家的东西,他们东一群西一群地在陆地上流浪,寻找合适的居住地。这个星球上的很多生物都远比他们强大,相比而言,人类是如此脆弱,他们肢体纤细,又没有可作为武器的尖牙利爪,体力也不能与猛兽比,只有依靠群体的力量才能延续他们的种群。
上千个时间单位过去之后,刚刚启动时的新鲜感消退了,观星者感觉到了无趣0这些生物智慧低下,比他们后来称为动物的生物强不了多少,观察他们实在是一件枯燥又无聊的工作,观星者觉得,让观测站自行观测其实就足够了,完全没必要让观星者驻守。
观星者让观测站自动运行,自己则暂停机能,陷入了平生第一次沉睡。第三旋臂空间站忽略了观星者XZ1587号小小的违规,这种违规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人人都知道监测星系是一份单调乏味的工作,尤其是在这么偏远落后的星系。
枯燥的工作一成不变,往后的漫长时光里,观星者无数次醒来,又无数次陷入沉睡。维护情报收集单元、观察、记录、回传,周而复始,这就是观星者生活的全部内容。
实在闷得发狂的时候,观星者会驾驶飞盘飞往那个蔚蓝色的星球,选择一处海滩或是山峰,停下来消磨掉一些时间。当然,他不会让地球人发现自己,观星者是不准与被观察星系的生物接触的。
慢慢的,观星者喜欢上了这颗星球,这颗星球有一种不同于母星系的美感。母星系也很美,但母星系的美到处都留有人为的痕迹,没有那种浑然天成的感觉。这颗星球的美是自然的、蒙昧的、和谐的,在观星者看来,这颗星球如同一滴晶莹又脆弱的水珠,孤独地悬浮在茫茫太空之中。
几万个时间单位以来,人类极其缓慢地进步着,他们学会了使用火,学会了制造工具,并且建立了国家,互相开战,抢夺各种资源。在最近的一百多个时间单位,人类的发展开始骤然加速,整体科技水平飞快地提高。终于,他们把目光投向了无尽的星空,他们将这颗蓝色星球叫做地球,给这个星系内的很多星球取了名字,他们研究出了一种称为“电脑”的硅基工具,并且发射了一种飞行器,企图飞出这个星系。
在观星者眼里,人类发射的飞行器慢得就像深海虫在爬,它至今仍没越过监测站的位置。出于好奇,观星者曾赶到其中一架飞行器近旁看了一眼,那种飞行器没有智能,虽然它也是以硅基体为主控单元,但它没有自己的思维,它是死的。观星者懒得计算它的飞行速度,也许几万个时间单位之后吧,这东西才能飞出这个星系。
真正让观星者感到不安的是:地球人太好战了,几万个时间单位以来,他们一直在互相攻打,他们天生就具有侵略性。地球人已经掌握了初级原子武器,并在一次全球性的资源争夺战中将其投入了使用。这不是他们能够自由支配的力量,地球人就像蒙昧初开的原始硅基生物,可手里却挥舞着一颗威力巨大的粒子炸弹,没人能预料这颗炸弹最终会投向何处。
至今,地球人已经储存了相当多的次级原子武器,以及少量第三级原子武器,其威力足以让这颗美丽的蓝色星球从太空中彻底消失。观星者有些担心,按照当前地球人的发展速度,或许一两千个时间单位之后……不,也许只需要一千个时间单位,地球人就会觉察到母星系的存在。到那时候,地球人的科技会达到何种程度?这些好战的地球人会做什么?和平共处是不可能的,去威胁化是母星系得以生存壮大的前提,每个星系文明都是这么做的,只有不存在资源冲突的文明才具有共存的可能。当然,仅仅只是可能。
观星者把地球人的发展近况极为详细地汇报给了第三旋臂空间处的执行长官,并询问是否应当执行去威胁化操作。在等待信息回馈的那段时间里,观星者一次次地去看墙壁上那只圆滚滚的能量球。能量球被淡青色的力场束缚在墙壁上的一个凹洞里,球体散发出淡淡的白色光芒,看上去颇具艺术性,很漂亮。但它并不是真正的艺术品,它是观星者能动用的最高级别的武器。当然,更高级别的武器也是有的,但需要获得第三旋臂空间处的授权才能使用。一只能量球就足够了,简单高效,而且还非常经济。
把能量球投放到地球上,然后启动,球体会自动湮灭产生一个时空陷阱,其能量级别足以把地球和那颗地球人叫做月球的行星全部吸入陷阱之中。在强大的质能效应下,地球和月球以及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会在被吸入时空陷阱的一刹那分崩离析。
当前人类的武器对母星系不存在任何威胁,甚至威胁不到观星者。对观星者来说,他们仍然脆弱得就像……就像地球上那种小小的会四处爬动的生物——地球人称之为蚂蚁。观星者默默历数了和母星系交战过的星系,最终认定,地球人不过是刚刚脱离蒙昧状态的蚂蚁,他们还不够资格被称为星系文明。
也许两千个时间单位之后,地球人就会威胁到母星系,但也许不会,谁知道呢……消灭对母星系具有潜在威胁的智慧生物,也是观星者工作的一部分。
只是可惜了这颗美丽的星球……观星者不无遗憾地想。
几个时间单位过去了,第三旋臂空间处没有任何回馈信息送达,也许行政长官觉得观星者有点儿夸大其词,懒得回复;也许空间处太忙碌,观星者XZ1587的报告被拖到了最后,毕竟这是个偏远的星系,不受重视也很正常。
观星者又感到了无聊,但在回馈信息送达之前他又不能休息,于是,他在信息窗上打开了地球的观察影像,一遍一遍地浏览。空间处可能会询问很多细节问题,去威胁化操作不能算做一件小事,一颗星球的消失会干扰引力平衡,慎重一点还是有必要。
小女孩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了观星者面前。
蓝色的天,绿色的草,一个穿着白裙的小女孩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地走。她停下来折一朵小花,仰起头,举起胖乎乎的小手,冲着天空绽放出一个最最灿烂的笑脸。
处理元件微微震动,一股突如其来的电流在观星者的核心元件中闪过。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信息窗上点了一下,小女孩的笑脸被放大,洁白的牙齿闪着微光,定格在观星者面前。
上万个时间单位以来,观星者看到过无数地球人的脸,愤怒的、仇恨的、恐惧的、绝望的、血淋淋的、毫无生气的……但这么天真可爱的笑脸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观星者更多关注的是峭拔孤立的山峰,是波光潋滟的水面,是滚滚而来的黄沙,是遮天蔽日的森林……他关注的是这颗星球本身,而不是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地球人。
观星者的手指轻轻在小女孩的面庞上滑过,信息窗口荡起一圈圈涟漪,小女孩的面孔并没有因此而扭曲,反而显得愈加生动灿烂起来。相比之下,她手中那支绽放的花朵反而显得平淡无奇了。观星者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信息窗左侧,是一百三十三个时间单位之前的影像。地球人的生命极其短暂,从生至死很少能超过一百个时间单位,这个小女孩,现在应该已经化作微尘,消失在了时空深处……
一股接一股的电流在处理元件中激荡,观星者头顶上方的一盏红灯亮了,“发现异常情感波动,结论:将对监测工作造成不必要的干扰,请链接核心处理单元消除波动。”任何情感波动都不具备实质性意义,母星系的生存高于一切。
观星者没有理会,他再次伸出手指在信息窗上轻轻一点。下载,储存,小女孩的笑脸永远保存在了记忆元件最深处的一个角落里。
信息窗突然变大,一段冗长的文字占据了整个窗口,空间处的回馈信息终于送达了。
观星者认真阅读回馈信息。
第三旋臂空间处对观星者的工作给予了肯定,尤其对他消除潜在威胁的想法大加赞赏,允许他使用权限内的任何武器实施去威胁化操作,并给予了观星者使用更高级别武器的特别权限。最后的结论是:由XZ1587视威胁等级自由处置,去威胁化操作成功后将给观星者XZ1587号安排一次长达十个时间单位的休假。
观星者关闭信息窗,再次看了一眼悬浮在力场中的能量球。他只需确认目标的坐标并下令启动,能量球就会自动发射,之后,他在这个星系漫长无趣的工作就结束了。观星者不确定自己能否升职,毕竟地球人只是在一两千个时间单位之后才有可能会对母星系构成威胁,目前地球人的科技水准甚至连“威胁”二字都谈不上,压根儿就无法评级。消灭他们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上什么功绩。最大的可能是:休假结束后,他将被调往另外一个星系,再次开始对另外一种智慧生物的观察。不论空间处是否会给予升职奖励,十个时间单位的休假已足够让观星者心满意足了。
观星者的四根手指全放在力场上,感受着力场的脉动,但他感觉不到被禁锢在能量球中的力量。它只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球,闪动着淡淡的微光。只要他下令解开力场,能量球就会无声无息地飞出,然后,那颗蓝色的星球就将在宇宙中永远消失。
一股刺痛的感觉沿着处理元件扩散到整个肢体,观星者放下了手臂。“发现异常情感波动,结论:将对监测工作造成不必要的干扰,请链接核心处理单元……”观星者关掉了处理元件与监测站的音频连接,声音戛然而止,可他仍然感到心烦意乱。
小女孩早已经不存在了,她会长大,会变老,然后死去。时间是不可逆的,即使他不发射能量球,小女孩也不会再次活过来。地球不过是无数星球中的一个,地球人也不过是无数低级智慧生物中的一种,和他有什么关系?观星者默默地站着,体内,电流汹涌澎湃。
观星者望着漆黑无边的太空发了一阵呆,仍然拿不定主意是否执行去威胁化操作。情感这种东西是毫无意义的,理性思维才是母星系得以发展壮大的保障,观星者明白这一点。但小女孩的笑脸总是在他面前闪动,能量电流在他体内到处乱窜,似乎不再受处理元件约束。
执行还是取消?这是一个难题。
蓝天下,碧绿的草地一望无垠。观星者漫步其中,绿油油的草叶恰好能碰触到他的脚趾,上面凝结着小小的水滴,观星者经过时,叶片发出沙沙的轻响,小水滴就从叶片上滚落下来,缓缓融入大地。这种感觉令观星者很惬意。
小女孩出现在观星者身边,在观星者脚下跑来跑去。她仿佛刚刚出现,又仿佛已陪了他很久很久。小女孩停下脚步,仰起头,胖乎乎的小手中举着一朵小花,冲观星者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脸。观星者蹲下身子,低头看着小女孩。她太矮了,如此娇弱,却又如此美丽。观星者情不自禁地伸出一根手指,去碰触小女孩飞扬在空中的发丝。
观星者的手指刚刚碰到小女孩的头发,小女孩的身体却骤然分解成了无数尘埃,随风而逝。天空中闪过一道耀眼的白光,四周的青草,脚下的大地,远处的山峦……所有的一切都分解成了点点微尘。待到白光散去,只剩下了观星者独自飘浮在漆黑空旷的太空。
电流反射让观星者蓦然惊醒。梦,他做了一个噩梦。分析元件中还残留着梦中的影像,这个梦太逼真了!头顶上方的红灯在疯狂地闪烁,发出刺目的光,无数个信息窗在他周围重重叠叠。不用想观星者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梦中的情感波动实在太强了。
观星者关掉了大部分信息窗,只留下两个。他在一个信息窗上调出空间处的回馈信息,在另一个信息窗上调出地球的实时影像。观星者的手指在地球的实时影像上悬停了一会儿,这颗星球仍然一如几万个时间单位之前那样美丽。
观星者没有再去看能量球,他返身关掉了空间处的回馈信息。没必要再给空间处解释不执行去威胁化操作的原因了,他可以自由处置。以后的生活仍会一如从前那样枯燥,不过无所谓,他是地位卑微的观星者,这就是他的工作。
记忆元件深处,小女孩再次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脸。处理元件放射出一股微弱的电流,但头顶上方的红灯没有再亮,观星者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情感波动。
观察,记录,回传,然后观星者暂停机能,再一次陷入沉睡。小女孩在记忆元件深处甜甜地笑着,他相信这一次,他将会做个甜美的梦。
注:文中观星者的母星文明为硅基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