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有谁知道外星人的母舰是何时突然出现的,当人们第一次发现天狼星系多了一颗“行星”之后,恐慌就开始了。
外星人的母舰很大,体积跟地球人在天狼星系的第九地球殖民行星相仿,它与其说是飞船,不如说是用行星改建成的巨舰更合适。天狼星系的中心恒星是一颗比故乡太阳系的太阳更为明亮的恒星。
外星人的母舰到来之后,释放出大量的飞船,那些飞船展开巨大的太阳帆,冲向第九地球。
太阳帆的速度上限,理论上可以逼近光速,尽管这些飞船的实际速度仍跟光速相差甚远,但留给地球人的反应时间非常少。有人主张建立谈判团与外星人谈判,了解他们的来意,说服他们离开这颗星球;有人主张强硬反击,击退这些不速之客;也有人不顾一切地开启超大功率的无线电信号塔,用明码向分布在不同殖民星上的地球人后裔发出求救信号,完全不理会泄露在外太空的信号可能会招来更多不怀好意的入侵者。
当那些自称“伊司瑟温种族”的外星人踏上第九地球的土地时,第九地球仍是乱作一团,谈判团队仍未组建好。至于军队,更是在无比漫长的和平年代中蜕变得不堪一击,哪里能指望他们保家卫国?面对强大的敌人,有人选择屈服,但也有人选择继续抵抗,大大小小的游击队不断出没在各座城市中。
时光飞逝,转眼间,伊司瑟温人的入侵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0他们来自哪里,他们的目的是什么,甚至连最基本的情况——伊司瑟温人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生物,全都是让人费解的谜团。
尽管02号殖民城是第九地球最大的城市,但如果跟太阳系故乡的特大城市群比起来,它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座小城市。02号殖民城的第五大街上,警车呼啸,街边的行人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又埋头做自己的事。这年头,不管是地下抵抗组织袭击伊司瑟温人,还是警察逮捕反抗者,都已经不是新闻了。不少反抗者在警察到来之前把衣服一换、枪一丢,混进平民中就很难找出来了,警察也是装模作样地搜一下,草草了事之后赶紧收工回家。
第五大街的星光大楼是整个02号殖民城最高的楼,站在大楼最高层的旋转餐厅俯瞰全城,总让人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然而不管是多么宏伟的人造建筑,在宛如巨墙般徐徐推进的沙尘暴面前总是显得弱小单薄得可怜,七千年前建造的发射火箭和飞船用的航天港建筑群早已被终年不息的风沙打磨成面目全非的小土丘,只要沙尘暴一起,整个城市顿时飞沙走石,白天变成黄昏,警方的飞行器和红外传感设备无法运作,反抗组织成员就可以从容逃走。
能踏进星光大楼的,通常都是平民百姓眼中有钱有权的人,这往往意味着这些人跟伊司瑟温人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合作关系。当郑清音跟一个伊司瑟温人并肩走出星光大楼时,她明显感觉门边鞠躬相迎的服务生那鄙视的眼神,好像是恨她跟入侵者合作。她没兴趣理会别人对她的误解,径直让服务生把她的车开来,上车回家。
城北区是02号殖民城的富人聚居区,不少伊司瑟温人的小头目也把家安置在这个区域,当郑清音的车开过为了防备反抗组织袭击而设立的哨所时,她看到了街上残留的血渍,显然这里刚刚发生过交火事件。
郑清音只是暂住在她的伊司瑟温朋友那奈纳家,那是富人区一个幽静的角落,要穿过一条偏僻的小路,这种偏僻的道路往往是反抗组织成员藏身的好地方。
当郑清音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反抗者站在路中间用枪指着她的时候,她犹豫着要不要开车硬轧过去。她知道自己一旦停车,对方就有可能砸穿车窗玻璃,抢走她的车,甚至有可能威胁她的生命。于是,郑清音很快做出一个冷血的决定:硬轧过去!
车轮飞速逼近,在离反抗者不足五米时,郑清音突然急刹车,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差点儿侧翻过去,就连坐在后座的那奈纳问她是怎么回事时,她都来不及答复,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名年轻的反抗者。
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眼里满是恐惧,双腿抖得跟筛子似的,裤裆老早就湿透了。当郑清音的车停稳时,那个半大的孩子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二
那奈纳的庄园里,当郑清音给那个孩子包扎伤口时,两位警察登门造访了。那个孩子已经醒了,死死抱住怀里沉重的突击步枪,愤恨地盯着那奈纳和那一老一少两位警察。那奈纳站在警察和郑清音中间,不许他们靠近。
年纪较大的那位警察向那奈纳敬了一个礼,说:“那奈纳先生,我们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这个叫做艾伦的孤儿参与了一起袭击伊司瑟温人的非法行动,我们要逮捕他。”伊司瑟温人是不存在性别的生物,但大家还是习惯用男性称谓来称呼他们。
“滚。”那奈纳沉闷的声音像闷雷一样传入警察的耳膜。
警察们看不到那奈纳的脸色是否不悦,因为伊司瑟温人根本就没有可以被称为“脸”的部位。年轻的警察坚持要逮捕艾伦,他大踏步走过去,年长的警察赶紧拉住他,一面低头向那奈纳道歉,一面往大门的方向不断后退,落荒而逃。
年长的警察把年轻警察塞进警车,砰地关上门,驾车离开。一路上年长的警察猛踩油门,活像警车后头有个死神在追赶。
年轻警察大声质问为什么不许他逮捕艾伦,年长的警察摘下智能眼镜丢给他,说:“赵寒星,伊司瑟温人杀个人就像掐死只蚂蚁一样,要是我们跑慢了,只怕会搭上性命!”
被称为赵寒星的年轻警察拿起智能眼镜,调出刚才偷拍的画面:那奈纳的庄园客厅里,奇怪的银灰色液体像水渍一样慢慢在天花板上化开,一颗颗银色的黏稠水珠欲落未落地挂在天花板上,并在重力作用下慢慢拉长,变成拥有复杂结构的尖锐长矛状物体……
赵寒星看得倒吸一口凉气,如果晚走一步,这东西就会像乱箭一样把他们射成刺猬。
02号殖民城的城北区警察局位于更靠北的“死城区”,那是五年前伊司瑟温人入侵时的巷战战场。夜色下,空荡荡的街道死一般沉寂,冷风飕飕地穿过大街小巷,好像冤魂的哀号,街头巷尾的战争受害者像是被魔法变成了石像,姿势和表情仍然维持着战争爆发时的恐慌状态,压抑恐怖的气氛让流浪汉都不愿意在这一带滞留。
作为五年前参加过这场战役的二等兵,死城区有赵寒星的战友和家人,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五年前的那一幕。
那个时候,伊司瑟温人动用了人类难以理解的高科技,把整个城区用无形的巨墙从这个世界切割出来,当时街区内的气温瞬间下降到零下两百多度,就连氧气也被冻成深蓝色的液体,洪水般在全城肆虐,全城居民瞬间变成冰雕。没等液氧洪水退去,几枚炸弹凌空爆炸,灰黑色的特殊尘埃覆盖全城,粘附在一切建筑物和人体身上。
战争过后,人类的科学家对这片死城区做了大量的研究,只得出一个结论:被冻结的人仍然活着,那些奇怪的灰黑色粉末有极强的隔温效果,让禁锢其中的人仍然维持在零下两百多度的低温里,只要能去掉这些粉末,被冻住的人仍然是可以救活的,但这些粉末早已结成一层坚硬的外壳,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切割开。当得知这是用质子的一维展开弦纠结成片形成的薄膜时,科学家们绝望了,以人类目前掌握的科技,根本无法解救这些人。
回到警察局,赵寒星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昏暗的路灯下那位被冻结的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战争爆发时,这位年轻的母亲正惊慌失措地往警察局的方向跑,结果这个姿势就这样定格了足足五年……赵寒星永远忘不了部队长官命令大家放弃抵抗时那句绝望的话:“伊司瑟温人说了,如果我们不放下武器,他们就要杀害那些被禁锢的同胞!”
“安德鲁,你注意到刚才跟伊司瑟温人站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了吗?她是什么来头?”赵寒星问年长的警察。
安德鲁打开电脑,查询居民档案,说:“那个女人叫郑清音,是一个将军的孙女。”
赵寒星问:“哪个将军?”
“不知道,资料库里没说。”
将军孙女的身份并不值得炫耀,这几年,不少人一直认为军队没有尽到抵抗外星侵略者的责任,于是,跟军队将领沾亲带故的人现在像瘟疫一样成了人人厌恶的对象。
安德鲁交给赵寒星一张纸条,说:“我查到了她的电话号码,你想找她谈谈那孩子的事儿?”
赵寒星点点头,“把他送到监狱里,关个几年也就出来了,再说牢里都是咱们地球人,也有别的反抗分子,多少有个照应,不至于为难一个孩子。如果他一直在伊司瑟温人手里,最后是什么结局就难说了……”
三
次日,郑清音一大早就接到了赵寒星的电话。
赵寒星说想跟她当面谈一谈,郑清音爽快地答应了。
艾伦是在阁楼里看着郑清音驾车离开的。那奈纳庄园的阁楼采光充足,蔓绿色的植物缠绕在月白色的大理石柱上。舒适的布艺沙发,清凉的空调,无限量供应的饮料……那奈纳为艾伦提供的舒适环境是普通人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但在郑清音离开之后,这孩子还是翻窗逃跑了。
“地球人是这宇宙中最难驯养的生物之一,他们非常娇贵,不论你为他们营造多么舒适的环境,他们都很难圈养。他们可能会死于各种疾病,有些疾病的病因非常费解,比如抑郁症等。但奇怪的是,他们同时又是很顽强的生物,有时候甚至可以在荒凉到几近一无所有的星球上生存。”
空荡荡的阁楼里,那奈纳读着《碳基生命驯养指南》中有关如何驯养地球人的段落。这是银河系中一个侵略成性的外星文明的著作,但这个文明早已被伊司瑟温人毁灭了,只剩下一些科技著作残留在伊司瑟温人手中。
死城区,艾伦像老鼠一样蜷缩在下水道里,身边是数不清的被“冻结”的地球人,他们是在五年前的战争中,为躲避伊司瑟温人的袭击而钻进下水道的,凝固的肢体动作和脸部表情定格在灭顶之灾降临那一刻的恐慌中。这条下水道是反抗组织的据点,这里曾经有艾伦亲如手足的同龄伙伴,也有退伍老兵,艾伦和他们曾经一起擦拭枪支,趁着的夜深人静窜到别的街区翻捡餐厅背后小巷的垃圾桶,带回别人丢弃的食物跟大家一起分享……但现在,冷冷清清的下水道里只剩下他一人。
艾伦蜷缩在角落里,呼吸着腐臭的空气。他盖上战友遗留的风衣,只觉得眼皮沉重,全身乏力,迷迷糊糊间好像又听到了战友们的声音。
“小鬼,你说要加入反抗组织?把枪拿好,如果你扛不动,就别跟我们走。”四年前,艾伦第一次出现在这下水道时,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这样对他说。
“这次袭击你远远地看着就行了,我希望能有个人给我们收尸。”第一次参加袭击时,一个爱笑的大哥哥对艾伦说。
“我不是伊司瑟温人伪装的!你看我的血液是红色的!”那一年的城市贫民区,一个反抗组织成员割破手指,用鲜红的血液证明自己的地球人身份,但远远跟在他身后的几只流浪猫狗却突然幻化成一盘散沙,迅速重组成面目狰狞的伊司瑟温人,他们两米多长的镰爪闪着寒光,在艾伦面前带起串串血花……艾伦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伊司瑟温人没有固定的外形,他们强大的拟态能力可以随时变换成新的模样。
“为什么我们明明打不赢,还硬要坚持反抗?”去年,艾伦哭着问反抗组织中的长辈。
“孩子,我们还有援军。”一名中年人坚定地说,“在地球联邦的鼎盛时代,我们地球人建立起了一个拥有十几个行星系、几十颗宜居行星的庞大文明,尽管地球联邦已经在七千年前解体,但我们还有很多地球同胞分布在不同的星球上,他们迟早会收到我们的求救信号。如果我们不反抗,别人就会认为我们已经彻底投降,不会再派援军救援我们。我们只要坚持反抗,援军总有一天会到来!”
援军一定会到来——这个信念支撑着反抗组织成员们,如果不是还有这点盼头,星球上大多数反抗组织只怕早就解体了。
跟踪艾伦是件很轻松的事。那奈纳的身体像细细的尘沙穿过下水道的井盖。如果有人把这些“细沙”放到显微镜下观察,会发现那是数以亿计的体积跟动物细胞差不多大、浑身长满鞭毛的小东西。这些小东西体内有跟变色龙色素细胞类似的结构,可以随意改变自己身体的颜色。它们之间通过长长的鞭毛连接,当这些小东西以最紧密的状态连接起来时,硬度比人类的骨骼还高;当它们以最松散的状态连接时,又比人体的软组织还要松软。凭着这种特殊的能力,伊司瑟温人获得了很强的拟态能力,可以轻松伪装成任何物体,甚至是地球人的外形。
艾伦病了,那奈纳感觉到他的红外特征信号比正常人偏高,一定是伤口感染导致的高烧。
在艾伦窝身的角落里,那奈纳发现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表格,上面印着地球联邦解体之前各个殖民星与第九地球的距离,有南门二殖民星、巴纳德殖民星、太阳系故乡……每颗行星旁边都标有五年前求救信号到达殖民星的预计时间,它显然是反抗者们的救命稻草。
表格上面有一个熟悉的名字——星舰联盟,在求救信号到达时间的那一栏上,星舰联盟对应的数字是空白。
地球人为什么会知道星舰联盟?一个大问号出现在那奈纳心头。
四
郑清音把见面地点选在了每一个有血性的地球人都不愿意靠近的地方——锚点城,这是伊司瑟温人的城市,距离02号殖民城不远。伊司瑟温人行星般大小的母舰正停泊在第九地球的同步轨道上,直径达一公里的牵引索从母舰上伸下,连接到锚点城的地面上,没人知道这跨星球的牵引索是用什么材料做成,伊司瑟温人自然不会把这种超级科技透露给地球人。
伊司瑟温人的母舰尽管体积很大,质量却很小,是由非常复杂的中空网状结构和稀薄的大气层组成,对第九地球造成的引力干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伊司瑟温人就靠着这根巨大的牵引索,往来于第九地球和母舰之间。
其实伊司瑟温人本也没想过要在牵引索和大地交会的地方建造城市,但这五年来,不少地球人为了生计向伊司瑟温人兜售各种产品,于是,牵引索跟大地相会的地方慢慢就形成了集市,最后变成了现在的锚点城。
当赵寒星的车靠近锚点城时,两个面目狰狞的伊司瑟温人走过来检查他的证件,询问他的来意。
“我来找那个整天跟那奈纳在一起的郑清音。”赵寒星并不紧张,他知道伊司瑟温人如果以面目狰狞的外貌示人,那就意味着他们只是想唬人,而不是想杀人。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吞噬一切、分解一切、不怕任何枪炮子弹的无定型状态,才是伊司瑟温人的标准战斗形态。
伊司瑟温人给赵寒星开了一张特别通行证,赵寒星开车进入伊司瑟温人的领地。头顶上的天狼星太阳光芒慢慢变得暗淡,在锚点城上空,巨大的牵引索像是北欧神话里顶天立地的世界之树,向周围伸展出密密麻麻的枝丫,伊司瑟温人就喜欢在这种阳光充足的枝丫上安家,无数枝丫把戈壁滩上强烈的阳光切割得一片昏暗,层层枝丫顺着牵引索一直延伸到大气层外。由于光照不足,这个区域的水分蒸发也比其他地方缓慢得多,街道也好,街边的商人房屋也罢,都顺着墙角长出了青苔和低矮的喜阴植物,甚至就连牵引索的枝丫上也长出了藤蔓,一些看起来不像地球植物的藤蔓甚至从数百米高的枝丫上垂到地面,钻进土里,变成巨大的寄生根,在这个干燥少雨的第九地球上形成了罕见的热带雨林景观。
赵寒星知道伊司瑟温人是依靠阳光和无机物生存的生物,不需要呼吸空气,照理来说,大气层外光线充足的宇宙空间才是他们的乐园。地球人至今不知道他们入侵的目的是什么,这非常让人不安。
赵寒星把车停到一个停车场,抬头看着那宛如巨墙般的牵引索。它庞大得让人望而生畏,大大小小的电梯在牵引索的外壁升升降降。
郑清音把见面地点定在距离地面七百公里的大气层顶端的空中会所,那是专供跟伊司瑟温人关系密切的地球人休闲娱乐的地方。赵寒星乘着电梯直上,一马平川的沙黄色大地慢慢变成弯曲的弧形,一座座被伊司瑟温人摧毁的工业重镇像疮疤一样倒卧在大地上,那里有地球人的火箭发射基地、飞机制造厂、卫星研发中心……伊司瑟温人的目标很明确:摧毁地球人的技术,禁止地球人拥有航空航天技术,任何可以飞离地面的东西都在禁止之列。
这种切断人类高科技的行为非常招地球人的痛恨,要知道,第九地球是一颗非常贫瘠的行星,在人类到达之前,这儿的自然环境就像多细胞生物诞生之前的地球那般原始,人们来到这颗星球的时间也很短,还没来得及建造起先进的工业体系。地球联邦解体后,第九地球断了所有高科技产品的供应,可以说是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始社会。当人们试图重走祖先从农耕文明到太空文明的漫漫长路时,却发现这颗星球不仅没有煤和石油这类化石能源,甚至想找一段可供钻木取火的木材都极为困难。
能源奇缺,导致第九地球耗费了七千多年时间才走完地球时代七百年的科技发展之路,好不容易迈进了核聚变时代。人们还来不及庆祝取之不尽的氘燃料让第九地球告别资源短缺的历史,伊司瑟温人就突然闯进来,摧毁了过去七千年来人类辛苦筑起的工业大厦。
空中会所是一座被牵引索贯穿的透明球形建筑,赵寒星在那些衣冠楚楚的VIP会员诧异的眼光注视下,大步走进会所。那些人不喜欢像赵寒星这样粗俗不堪、一身廉价衣服的草根民众,赵寒星也同样讨厌这些人模狗样的所谓“新贵”。当地球人服务生推开门,带他走进郑清音的独立小包厢时,他觉得郑清音跟那些面目可憎的新贵没什么两样。
事实上,郑清音长得相当漂亮,身材高挑,无可挑剔,那双动人的大眼睛比赵寒星见过的任何女生都要美丽。在她细白天成的脚趾下,是数十万米高空下的芸芸众生,在她身后,是飘浮在蔚蓝大气层顶端的伊司瑟温人飞船;在她的头顶,是幽暗得宛如深渊倒悬的太空。她确实美丽非凡,但是只要想到这女人跟伊司瑟温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赵寒星就打心底里讨厌她。
郑清音开口道:“我见过很多自称要找伊司瑟温人麻烦或是想约我单独聊聊的人,但只要听到我把见面地点选在这里,他们马上就退缩了。你是为数不多的敢来这里找我的人。那个叫做艾伦的孩子对你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赵寒星开门见山地说:“我想把艾伦送进监狱。”
“在你看来,把他送进监狱,比留在伊司瑟温人身边强?”郑清音问。
“我不想让他变成伊司瑟温人的走狗,也不想看见他因继续反抗伊司瑟温人导致最后性命不保,我只想让他学会怎样夹着尾巴当一个普通人。”
“你这算是死心了吗?我听说你以前也是反抗组织成员。”
赵寒星的身份并不是秘密,像他这样参加过反抗组织的人满街都是,如果不是反抗活动越来越看不到希望,也许现在的他还抱着枪、趴在战壕里抵抗伊司瑟温人的入侵。
赵寒星说:“我已经放弃抵抗了,与其反抗,不如想办法让大家活下去……”
赵寒星的这种心态郑清音并不陌生,在那些跟伊司瑟温人合作的地球人当中,不乏五年前在反抗战争中被人们视为英雄的人。赵寒星说:“我仔细想过了,伊司瑟温人的生命形态跟我们完全不同,他们需要阳光和无机物,我们需要空气和水,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对他们来说并无价值,如果把宇宙比作一片森林,那我们之间就像松鼠和蚯蚓,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郑清音说:“你只说对了一半。如果你们对伊司瑟温人毫无用处,而且他们不必付出什么代价就可以干掉你们,那他们留着地球人做什么?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哪一天突然强大起来反咬他们一口?”
赵寒星顿时语塞。
郑清音问:“你知道伊司瑟温人的历史吗?”
五
赵寒星跟这星球上绝大多数的地球人一样,完全不了解伊司瑟温人的历史。
郑清音说:“伊司瑟温人是诞生在超新星爆炸后残留的尘埃云中的生物。我们都知道,超新星的辐射非常强,在某些合适的条件下,电离状态的尘埃云可以像液态水一样成为能发生各种复杂化学反应的环境,只是这种环境的温度远高于原始地球的海洋,发生的化学反应也迥异于地球环境……经过上亿年的演变之后,终于诞生了结构跟地球生命完全不同的生命形态。”
说话间,郑清音拿出手机拨拉了几下,一幅3D投影画面出现在赵寒星面前。那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单螺旋扭曲结构,它的骨架是长串的硅原子,两侧的枝丫挂着致密的硫、铁,甚至金、铜等重元素。郑清音解释说:“这就是伊司瑟温人的生命基石,硅链,它跟以碳链为基础的地球生命原理是类似的,但硅-硅链的键能远高于碳-碳链,需要非常强的能量才能自由切断和拼接,强辐射的超新星环境恰巧就提供了这样的高能量环境,最终进化出了以硅链为基础、类似细胞的生命结构。”
赵寒星问:“硅细胞?”以前,这只是科学家推测中的太空生命形态之一,这个星球的人第一次见到的硅基生命体,就是伊司瑟温人。
郑清音点点头,“没错,是硅细胞,但它比你想象中的更复杂,他们把自己的硅基神经元功能、光合作用功能等一大堆功能统统集成到了一个细胞中。伊司瑟温人是我见过的唯一一种没有器官分化的智慧生物,他们就是由一大堆完全相同的细胞松散地堆砌起来的。在他们那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中,高度分化的器官反而是种负担。这种没有器官分化的生物,即使身体被强辐射或陨石雨击得粉碎,只要有少量细胞存活,就能很快地通过细胞分裂重建身体。每当灾难过去,他们又纷纷从藏身之地钻出来,尽量舒展身体,让自己变成薄薄的膜状,像植物吸收阳光一样吸收辐射能量来维持生命……”
郑清音告诉赵寒星,伊司瑟温人可以在尘埃云里自由翱翔,当他们需要靠近中子星吸收更多辐射时,他们会将身体蜷缩成表面积最小的球状,依靠中子星的引力接近恒星;当他们要到远离中子星的尘埃云中吞食组成身体所必需的硅、碳、铁等元素时,就把身体扩张成只有一层细胞组成的薄膜状态,借着中子星强辐射的“恒星风”,像太阳帆一样飞往尘埃云。
就跟人类凭着发达的大脑和灵活的双手成为地球生物圈的王者一样,伊司瑟温人也是凭着发达的“大脑”和硅基生物圈中灵活自由的变形能力,成为故乡恒星硅基生物圈中最顶级的智慧生物。然而他们也像地球人被地球的重力束缚、在进入太空时代之前无法离开地球一样,一旦他们进入恒星引力范围鞭长莫及的外太空,就再也无法返回恒星引力范围内拥有充足辐射的世界,只能在冰冷的外太空中逐渐耗尽体内储存的能量,最终变成冰冷的尸体。
郑清音接着说:“从理论上来说,伊司瑟温人的每一个体细胞都可以充当神经元使用,当他们的身体体积不断成长时,其整个身体都是他们随之扩大的‘大脑’,但实际上,随着身体体积的扩大,神经元之间的神经冲动传输距离也会随之变远,思考速度也就迅速变慢,超过一定的限度之后,甚至会成为一种负担,导致智商急剧下降,所以伊司瑟温人的智商不会随着体积的增加而无限增加。伊司瑟温人能拥有星际旅行的技术,很大程度上跟他们先天特殊的生命形态有关,而不是因为像人类那样依靠智慧研究出了先进的星际航行技术。”
赵寒星整理了一下思绪,试探着问:“你是说,伊司瑟温人的智商不如人类?”
郑清音说:“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伊司瑟温人能掌握比微积分更复杂的科技知识。”
这是一条重要的线索!赵寒星知道人类最大的本钱就是智慧,如果伊司瑟温人的智商不及地球人,那就意味着人类总能想出办法击败他们!
郑清音看穿了他的想法,一盆冷水朝他脑袋上浇来,“你觉得凭伊司瑟温人的智商,能制造出跟星球一样庞大的母舰横跨数万光年入侵人类的星球吗?”
赵寒星摇头说:“连微积分都学不会的生物,绝不可能造出星际飞船。”
郑清音沉吟片刻,说:“两千多年前,伊司瑟温人被另一个文明征服了,为了生存,伊司瑟温人很聪明地选择了臣服,极为殷勤地为主人鞍前马后效劳,替主人征服了不少外星文明。就算人类能击败伊司瑟温人,那又怎样?他们的‘主人’已经快航行到第九地球了!”
这是赵寒星听到过的最坏的消息,伊司瑟温人已经够难对付了,他们的主人还真不知道是多强大的怪物!
六
在赵寒星结束跟郑清音的谈话之后,不到三天时间,天狼星外围有大量不明身份的外星飞船的消息就在整个第九地球上炸开了!但人类的想法有时候总是让人费解,面对突如其来的神秘飞船群,人们更倾向于认为那是期盼已久的援军。哪怕来者不是援军,在了解真实身份之前,人们也会通过虚构的想象给自己的内心寻找一根救命稻草。一些人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在伊司瑟温人的眼皮底下散发援军即将到来的传单,这在心灰意冷的人类世界中又重新燃起了一把希望之火。
郑清音最终还是允许了赵寒星去探望艾伦,毕竟艾伦已经是十五岁的大孩子,拦是拦不住的。赵寒星摁响那奈纳家的门铃,没过多久,艾伦走出来开了门。
自从退烧之后,艾伦就没再从那奈纳家逃走,他似乎已经放弃反抗了,但赵寒星知道,其实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
“这东西,是你散发出去的吧?”走进书房之后,赵寒星把一块记忆芯片放在桌面上问道。芯片里是最近流传在网上的伊司瑟温人资料,其中甚至包括他们背后“主人”的部分资料,艾伦跟郑清音住在一起,总比别人更容易弄到伊司瑟温人的资料。
“你是来逮捕我,还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些别的什么东西?”像艾伦这种被反抗组织养大的孤儿,总是比同龄的孩子要早熟,当同龄的孩子还在父母怀里撒娇时,他们就已经扛着与自己身高一样长的步枪跟敌人玩命了。
赵寒星看着墙壁上挂的地球联邦全域图,说:“我希望你以后别这么做了,万一被那奈纳发现,会有生命危险的。”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是孤儿?”艾伦问赵寒星。
赵寒星试探着答道:“你的父母……”
“他们沉睡在死城区!”艾伦恨恨地说。
返回警察局的路上,赵寒星看着死城区中被“冻结”在逃难瞬间的人类同胞,深知像艾伦这样的孩子是劝不住的,艾伦就像受伤的孤狼,拼命袭击见到的一切目标,直到自己失去生命为止。
“伊司瑟温人对地球人存在某种奇怪的敬畏感,他们明明可以轻松消灭人类,却一直都很克制地使用非致命武器。直到我高烧的那一天,那奈纳到下水道去找我,不小心看到星舰联盟的名称时,我才发现他看得懂地球人的文字。在那之后,每当我提起星舰联盟,他总是有意回避,估计他们曾经和星舰联盟交过手,而且还输得挺难看。”一路上,赵寒星都在回味艾伦说过的话。
地球人都知道,地球联邦的殖民拓张史就是一部贫民的血泪史,人类历史上每一次大规模移民,大多是因为战争、饥荒或人口膨胀导致资源不足之后,他们不得不离开故乡,即使步入太空时代,人类也没能逃过这宿命般的轮回。
如果能在故乡过着舒适的生活,谁愿意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的低温休眠舱里耗费短则数年、长则数百年的太空旅行,前往荒凉的殖民星讨生活?从太阳系到南门二,再到巴纳德星,再到天狼星,每一波太空移民的主力都是贫民、失业者甚至流放犯。然而并不是每颗恒星附近都有适合人类生存的行星,在连续好几波太空殖民之后,太阳系周围已经找不到适合人类生存的家园了,一些难民和流放犯被无情地驱赶出地球联邦的范围,由他们自己去寻找适合生存的殖民星,没有人管他们的死活。
星舰联盟就是一支始终没找到合适殖民星的流放者后裔队伍,但他们却独辟蹊径,建立起庞大的星际流浪舰队,逐渐成长为地球人后裔中最不容忽视的分支。
在第九地球,星舰联盟是“指望不上的希望”的代名词。他们去了离太阳系非常遥远的深空,行踪飘忽不定,想寻找他们的下落可是千安万难。七千年前,地球联邦在灭亡前夕,曾经向星舰联盟发出过求救信号,最后等星舰联盟的援军到达地球时,地球联邦已经灭亡一千多年了……
神秘的外星舰队越来越近,时间一天天过去,那些七千年来人们熟悉的星星变得越来越暗淡,夜空却变得越来越亮。第九地球的一些科学家意识到,这是一个看不见的“戴森球体”在慢慢吞噬着整个天狼星和它周围的行星,它阻止了外部星空的光芒,把天狼星散发出的阳光折射回来,直至最终隔断天狼星和外部宇宙的全部联系为止。
但比夜空更明亮的,是那个神秘舰队多如繁星的飞船群。这是一个科技等级远远凌驾在伊司瑟温人之上的超级文明,不过这个超级文明看起来相当谨慎,他们利用戴森球体的阻隔,在尽可能提高能源利用率的同时,不让自己的辐射信号传播到外太空去。如此行事,这个超级文明就像一群潜伏在宇宙背景辐射中的鬼魅,强大而神秘,一直不让人发现它的存在,所以直至它进入天狼星的引力范围时,第九地球的科学家才发现它的踪迹。
每到夜晚,人们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夜空中那群星闪耀般的航天军舰群。舰队群近距离掠过天狼星外围的气体巨行星,巨大的引力干扰使巨行星表面的气体掀起惊天骇浪,一些气体甚至被拖离行星表面,形成长长的旋臂扩散在太空……
当光学望远镜可以看清那些巨舰舰体上的徽章时,“星舰联盟归来”的消息像炸雷一样在第九地球传开了!
作为警察,赵寒星自然是第一时间得到了天文爱好者们拍摄的图片。那是体积跟第九地球相仿的巨舰,巨舰上镶嵌着直径超过一千公里的星舰联盟军徽!
这些照片都是赵寒星从天文爱好者手中收缴的,第九地球的所有警察都已经收到来自伊司瑟温人的命令,要销毁一切跟飞船有关的天文照片,任何私藏照片者都要被丢进监狱。
赵寒星收到了昔年战友邀请他加入反抗组织的邀请函,战友们现在斗志重燃,想跟援军里应外合,彻底终结伊司瑟温人的统治。
赵寒星打开警察局的枪柜,看着长长短短的枪支,拿不准主意要不要重返反抗组织。他犹豫了很久,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抛向空中,把这个艰难的抉择抛给上天去决定。但上天半点儿要帮他的意思都没有,硬币在空中转了几圈,垂直落进了枪柜的缝隙中。
七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比援军到了却按兵不动更伤人的事了。大量的反抗组织由于星舰联盟的到来而活跃起来,向伊司瑟温人发起一次次猛烈的袭击,但星舰联盟却没有像大家想象中那样伸出援手。他们巨大的战舰在第九地球缓缓掠过,那些飞船谨慎地跟第九地球保持距离,不让自己的引力场在第九地球掀起太大的潮汐,他们根本不理会第九地球的求援,沉默到令人心寒。
“再见了,我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这是艾伦发给赵寒星的最后一条短信。
半个月之后,赵寒星奉命包围一个反抗组织据点,在一座废旧的仓库里发现了艾伦。
警察赶到时,伊司瑟温人刚刚亲自出手端了这据点,现场的数百名反抗组织成员跟赵寒星在死城区见到的受害者一样,变成了冰冷的“石雕”,艾伦自然也无法幸免。
伊司瑟温人插手的事,警方是不敢管的,匆匆走个过场就离开了。赵寒星找个借口留了下来。大热天的,仓库里的气氛竟然让他觉得阴冷萧瑟,像极了几年前他去殡仪馆送别一名殉职警察时的气氛。他看着反抗组织成员凝固在脸上的坚毅表情,眼眶湿漉漉的,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没有勇气再抛第二次的硬币。
“赵寒星?”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他才意识到自己面前有一个伊司瑟温人像变色龙一样贴在仓库的角落里。
“你是……”地球人很难分辨伊司瑟温人的身份,毕竟这些外星人没有固定的外形。
那个伊司瑟温人说:“我是那奈纳,艾伦怎么说都跟我有点儿关系,我必须亲手解决他,好对同胞有个交代。你脸色很差,没事吧?”地球人不了解伊司瑟温人,伊司瑟温人却很了解地球人,就好像他们跟地球人一同生活了几千年一样。
仓库里被“冻结”的同胞们形态各异,他们有些人负伤了,想抢在伊司瑟温人逼近之前开枪自尽,但敌人没给他们自尽的机会,他们的动作凝固在举枪对着太阳穴、来不及扣下扳机的那一刻。赵寒星捡起一枚肩扛式温压火箭弹,这是人类手上唯一能对伊司瑟温人造成伤害的武器,但它有个缺点:不能在狭窄空间中使用,一旦在仓库发射,光是腾起的尾焰就可以把仓库连同发射者烧成灰烬。
赵寒星用火箭弹瞄准那奈纳,对方问他:“你不怕死?”
赵寒星表情木然,缓缓地说:“以前我很怕死,现在看来有些事比死还可怕,所以死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我真后悔前些日子没答应战友的要求加入反抗组织,我们的援军星舰联盟已经快到第九地球了,就算我死了,也不愁没人替我复仇……”
那奈纳不做声了,好像在认真消化赵寒星的话。半晌之后,他才说:“我们伊司瑟温人是星舰联盟征服的第七种智慧生物,编号‘Eoh-seven’,我们的主人星舰联盟不可能替你们复仇。”
他们的主人就是星舰联盟!赵寒星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绝望了。
那奈纳停顿了一下,说:“我们伊司瑟温人从来不关心主人要去哪儿,我们只知道为主人效劳用来换取自己生存的机会。主人这次的旅程不巧路过故乡,主人说要顺道回来看看地球联邦昔日的殖民星。但这是比较危险的事,所以我们主动请缨,摧毁主人要经过的一切星球的航天能力,避免任何可能伤及主人的事情发生。”
“我们怎么可能攻击星舰联盟?怎么说他们也是我们的同胞!”赵寒星大声叫起来。
那奈纳说:“在我所知道的地球联邦历史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同胞’。别以为我没见过第九地球的星球防御计划,我们没来之前,你们的计划一直主要是针对‘同胞’的。跟虚无缥缈的外星人比起来,你们更提防对生存环境的要求与你们相同的地球人同胞的入侵,其中排名第一的就是星舰联盟!你们担心他们没有适合定居的殖民星,怕他们会贪图类地行星,占领第九地球。”
这种敝帚自珍的心态让那奈纳觉得极为可笑,今天的星舰联盟早已是任何行星系都无法容纳的庞然大物,一颗普通的类地行星在他们眼中没有任何值得征服的价值。
赵寒星终于明白,伊司瑟温人觉得只有摧毁第九地球的航天能力才能保障星舰联盟的绝对安全。按照防御计划,他们原本是要使用带核弹头的导弹攻击任何进入领空范围的飞船。跟捉摸不透的外星人相比,深谙人类文明底细的地球同胞才是比外星人更现实的防御目标,但啼笑皆非的是,等到外星人入侵了,人们却又希望同胞们赶紧伸出援手。
“那奈纳,别跟他说那么多废话,我们该走了。”郑清音的声音从仓库正门传来,她身后是几名武装到牙齿的特警。
每次见到郑清音,赵寒星都觉得她的身材相貌跟普通人有些不一样,但又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一样,现在有人站在她旁边,相比之下,他终于发现了那些细微的差别:她的身材相当高挑,四肢比普通人更修长,五官远比一般人精致,头颅体积比普通人偏大一些,只怕颅壳里的大脑也比别人大,她的身高比身边的特警还高小半截,看起来并不觉得比例不协调,她的双眸比普通女生更大、更有神,赵寒星以前一直以为她是化了淡妆,涂了眼影,现在仔细看才发现她不施脂粉,天生就长这样子。
赵寒星好歹是读过书的,倒也知道生物进化的道理,任何动物群落被分割在两个不同的生存空间内,就会在生存的压力下,为了适应各自的环境而走向不同的进化方向。七千年的时间在生物进化史上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短到不足以让旧有的物种进化成新的物种,但要进化成差异较小的“亚种”,却是完全可能的。赵寒星看着郑清音,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怪异的名词:地球人星舰联盟亚种。
郑清音要走了,赵寒星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你恨地球联邦吗?”
郑清音没有直接回答,却讲了一个小故事:“数百万年前,气候变化导致非洲森林的面积不断缩小,森林里的猿猴发生了一场争夺生存空间的残酷战争。战败的猿猴被赶出森林,在不适合它们生存的荒野中流浪,只能捡食野果和野兽吃剩的腐肉充饥。它们做梦都想找到一片可以栖身的森林。但不管迁徙了多远,可供栖身的森林始终找不到,它们灵活的手指原本是为了攀爬树木而进化出来的,却不得不笨拙地拿起石头木棍跟比自己强得多的猛兽搏斗。很多猿猴被野兽吃掉,或者在旷野中冻死、饿死……但数百万年过去,它们当中的幸存者进化成了人类,而那些胜利者却仍然是森林里的猿猴。你觉得人类会记恨这些猿猴吗?”
咣当一声,赵寒星手里的火箭弹落在地上,他失魂落魄地用微不可闻的声音抗议说:“我……我们不是猴子……”
郑清音带着那奈纳离开之后,她身后那两名特警才敢上来逮人,罪名是赵寒星有跟反抗组织勾结的嫌疑,罪证是艾伦给他发送的伊司瑟温人秘密资料。
八
伊司瑟温人的确不够聪明,摧毁第九地球的航天能力有很多种方法,他们却选择了最笨的一种。他们不了解星舰联盟对地球联邦那爱恨交加的复杂感情,地球人之间哪怕有再大的仇,那也只是兄弟内讧,容不得外人插手。当星舰联盟的主力舰队出现在伊司瑟温人的母舰正前方时,他们才明白这个道理。
虎老余威在,当那位年迈到只能坐在轮椅上、靠医疗设备才得以维持生命的“第三旋臂雄狮”郑维韩将军降临伊司瑟温人的母舰时,没人敢直视他愤怒的眼神。“主人”是非常可怕的,稍有不慎,整个伊司瑟温种族就会彻底灰飞烟灭。
将军吃力地向副官使了个眼色,副官掏出联盟政府的信函,把伊司瑟温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完后,要他们立即释放第九地球上所有被“冻结”的人,然后统统滚出第九地球。
但适度的愚蠢也是一种生存之道,哪个高等级的文明会整天提防着一种远不如自己聪明的智慧生物?看在伊司瑟温人两千多年来鞍前马后效劳,极为高调地存在、让人尽可能不去注意他们那利用戴森球体的阻隔而隐藏在宇宙背景辐射中的神秘主人这些功劳的分上,斥骂过之后,这事情就算了结了,伊司瑟温人仍是星舰联盟麾下值得倚重的干将。
赵寒星的牢狱生活只持续了一天,在他出狱的第二天,大规模的空间跃迁开始了。
两个不同纬度的宇宙之间被打开一条通道,它们之间的能量密度并不完全相同,能量就好像两个水面高度不同的池塘一样,从高能量流向低能量的宇宙,扭成麻花状的电磁场夹着引力涡流,伴着虫洞附近能量跃迁的光芒,好像夜空被撕开一个大口子,暴露出另一个维度的宇宙瑰丽的一角。
星舰联盟的星舰终于出现了,夜空中那轮蔚蓝色的大家伙到底是巨型飞船还是人造行星?整个第九地球,每个人都伸着脖子盯着这震撼人心的一幕,它的巨型引擎散发着明亮的尾迹,慢慢穿过虫洞,来到天狼星的行星系。这个庞然大物跟第九地球只隔了区区四百多万公里,它带来的引力扰动让脚下的大地瑟瑟发抖,也让每一个看到那巨大的蓝色星球的人心头阵阵发紧。
这只是第一艘进入前地球联邦领空范围的星舰,透过虫洞,人们可以看见它背后另一个维度的宇宙中有着成百上千颗人造星球排着队,等着进入这个世界。巨大的星舰周围是成千上万的各式飞船,光华漫天的景象,让一切星辰都黯然失色。他们的目标是距天狼星八点六个光年外那早已死气沉沉的太阳系故乡,现在只是顺道回来看看第九地球。
七千年前你们被流放深空,七千年后你们回来了,却与我们形同陌路,在这星辰大海中擦肩而过。
尾声
阿尔忒弥斯星舰,它以拥有星舰联盟最广阔的森林和最美丽的月夜而著称,如今它正等待进入虫洞,在它前面还排着二十多艘星舰。
白雪皑皑的高山针叶森林里,一栋靠山望海的小别墅亮着灯光,这里就是郑清音的家。深黛色的夜空里镶嵌着几只大小不一、带有蔚蓝色大气层的“月牙”,那是它周围的星舰群。
郑清音酷爱那种背上背包说走就走的旅行,第九地球是祖先们被流放出地球时的最后一站,但这次第九地球之旅让她大失所望。阳台上,她握着电话喋喋不休地向爷爷抱怨这次旅行有多糟糕。
在她心里,爷爷是最好的听众,耐心而又慈祥,郑维韩将军尽管已经老到没法说话了,但他的脑电波还是通过仪器合成温和的电子音,传送到郑清音耳边:“孩子,第九地球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那么贫瘠的一颗星球,他们能活到今天实在不容易,这份毅力丝毫不逊于我们的祖先。我见过很多外星文明,能跟他们比毅力的实在不多,也许再过七千年,他们就会和我们星舰联盟在银河系的顶级文明俱乐部中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