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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时的人》全文__作者:陈楸帆

发布时间:2023-07-12 17:4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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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圣经·传道书》 1:9

杜若飞从一个无比漫长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

他呆滞了许久,仿佛这个梦是如此之长,长得让他忘记了自己原本应该身在何处。终于他认出来,这是自己租住了三年的老房间。陈旧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装修风格,略显浮夸的石膏吊顶,木踢脚线,墙纸经过许多个阴湿的梅雨季之后已经泛黄,角落浮现青黑色的霉斑,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套衣柜,都是用廉价的碎木合板压制而成,他知道哪几扇门是坏的,哪一扇打开后会有凌乱的散发着霉味的衣物涌出。

杜若飞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切都没有改变,梦里的事物只存在于梦里。他揉搓着身上苍白的皮肤,手腕、脖颈和大腿内侧平整如初,没有针眼痕迹。在梦里,这些位置被插上导管和电线,连接到不知名的仪器上,发出蜂群般恼人的嗡嗡声。这种嗡嗡响的幻听似乎从梦境带入现实,他挥了挥手,试图驱赶那些隐形的蜂群。

窗户透着蒙蒙白光,分不清时间,杜若飞眼角隐约瞥见污浊空气中飘着的城市建筑,他已习惯于这种景象,因此常年不开窗,只靠空调完成室内外空气交换。

他没有找衣服穿上,而是先打开书桌上的电脑0他知道这个房间不会有别人闯入,合租的哥们搬走了,下家还没有找到。因此现在他暂时承担着双倍房租,这让杜若飞心头一坠。毕竟他那份翻译的工作时常拖欠稿费,并不能为他提供稳定的现金流。

电脑似乎出了点儿问题。

网络连接显示正常,但所有杜若飞习惯浏览的网站页面,全部停留在昨天。他记忆中留存的最后一天,公元2012年7月4日。他点开那些似曾相识的标题,内容却近乎全新般刺激着他的神经。

“最后一批幸运儿将在今天进入冷冻舱。”

那些熟悉的面孔掠过他眼前,企业家、政客、明星、理论先锋、天才少年、世界小姐……他们有些是靠金钱购买了冷冻席位,有些是根据联合国未来事务署的一套复杂到无法理解的公式计算得分,从而获得资格。他们将接受特殊药物注射处理,被送入冷冻舱,长眠数百年,期待未来人类开启解冻程序的一天。

当然,也有可能是外星人。文章以戏谑口吻写道。

杜若飞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苍白、死板、怪异,算不上丑陋,但夹杂在精英人士的标准化商务照中间,显得格格不入。那张脸似乎努力挤出笑容,却因为某种原因而失败,嘴角歪斜,笑容扭曲,透着勉强和僵硬。他看到了照片下方的小小介绍文字。

“全民乐透彩票未来大奖唯一幸运儿——杜若飞,中国上海”

那是他自己的脸。

杜若飞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一切。梦境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眼前的这一切又如何解释?或者这只是冷冻过程中一个又一个漫无止境的长梦,他的瘦弱身躯仍然被关在那枚流线型纯白色的蛹中,等待破茧而出的一天。

他走向房门,扭开把手,期待看到那条熟悉的昏暗过道,通往狭小脏乱的公共起居室。

白光涌入,他看见了。

一个乳白色的气泡。

将整个房间包裹在内,光滑的内表面通过不知名的技术投射上他所熟悉的二十一世纪初上海城市图景,摩天楼、高架桥、弄堂、梧桐小路。

杜若飞抚摸着虚拟的上海景像,薄膜随着他的手掌压力而变形,楼群变得弯曲,天际线凹凸不平。他尝试再加力度,薄膜被抻拉到一定限度,荧光蓝色字符突然跳跃而出,整座城市摇晃、褶皱、坍塌暗下。半透明的气泡如一层蛇蜕,重重叠叠地滑落在地,堆成小丘。

虚拟帷幕背后的景象着实让杜若飞大吃一惊。他发现自己站在类似体育场的中心,四周的碗状弧壁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座席,有黑色蛆虫般的影子在蠕动,伴随着的波浪般无休止的闪光,从各个角度晃得他睁不开眼。似乎是某种静音装置被突然关闭,铺天盖地的欢呼声瞬间将他淹没。

那是人的声音。他松了一口气,同时几乎是下意识地蜷曲起身体,遮挡住裸露的部位。

人群更激动了,浪笑震耳欲聋,又突然销声匿迹。

单独的一把男声响起,夹杂着多国语言词汇,语调怪异,但杜若飞竟能理解那是在介绍自己。聚光灯拢到他的裸体上,他羞耻地想逃回房间,却发现身后已空无一物。他像一头被剃光了毛发的猴子,被晾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要晕眩过去。

另一个人影出现在舞台中央,款款走近。从体型姿势可以判断那是一名女性。她没有头发,脑壳上文着或印着复杂的图案,五官似乎带有欧亚混血的特征。她身上乍看像是赤裸,但在灯光下才能发现,那是一层轻薄得近乎紧贴皮肤的材质,随着不同角度光线的漫反射,流淌出微妙细腻的色彩。

杜若飞一时惊呆,竟毫无反应,那女子走到他跟前,手中举起一罐椭圆形的容器,对准他的身体,喷射出无色气雾。杜若飞用手捂住头,紧闭双眼,屏住呼吸,生怕是什么毒气。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睁开双眼,看见手臂上被喷中部位迅速凝结上一层半透明覆盖物,像是塑料,但更为轻薄透气。他突然明白了,羞涩地护住下体,站起身来。气雾为他穿上了新衣,更准确地说,一件开裆的新衣,只因他的双手死不放开。

那女子露出奇怪表情,突然伸手推了他一把,杜若飞失去平衡,忙松开双手托地。等他回过神来时,女子已经用喷雾替他完成了这件衣服上最关键的一个补丁。

她又递过一个小巧的长腹白蚁状的设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杜若飞被这一系列怪事彻底搞懵,他依样戴好之后,女子嘴唇轻启,却从耳畔传出与口型完全不合的标准中文。

“我是你的伴侣,Azul450-秦叶。”她说。

三百年过去了。

杜若飞站在公寓房间的落地窗前,看着全然陌生的世界,脑子里反复播放着这句台词。

三百年前,他是个孤独的城市边缘人,远离家乡,远离亲人与朋友,努力打拼只是为了拥有一个小小立足之地。然而生活抛弃了他,从一开始就给他制造了艰于常人的重重阻碍,梦想像肥皂泡般吹起、膨胀,而后破灭,不留痕迹。绝望中,杜若飞买了一张彩票,但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张特殊的彩票竟然改变了几百年后许多人的命运。

人们称他为幸运儿。

杜若飞的母亲在三十四岁剖腹产生下他——一个孱弱多病、体重不足的早产儿。好消息只有一个:他活了下来。坏消息在随后的许多年里接踵而至:在一次流感疫苗注射后,他患上了颜面神经失调综合征,这种致病成因发生的几率只有百万分之一;五岁那年,父母离异;八岁,校长友善地劝退了他,原因是有多名家长投诉,孩子因为看到他的脸而噩梦连连;十二到十七岁,是漫长而痛苦的中学时光,以及一个生命力顽强的“扑克脸”外号;十七岁半,在考取绘画专业的面试关中被刷掉,最终只能在夜校进修外语专业。

很明显,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会把所有的不幸归结到那场小小的流感所带来的副作用。

他的眼皮无法完全闭合,左侧嘴角歪斜,乍看像是一副戴歪了的万圣节橡胶面具——尽管常年的针灸和物理治疗已经改善了眼肌抽搐的症状,只要他不笑。

千百年来,人类进化出一套神奇的识别机制,能够一眼分辨出保险销售员的职业笑容与收到情人鲜花时甜蜜微笑之间的细微区别。无论是面颊受到电击,或是听到一个笑话,嘴巴两侧的颧大肌都会扯动嘴角上扬,形成笑容。秘密在于眼睛周围的眼轮匝肌,只有露出真心的微笑时,这些肌肉才会绷紧,把脸颊往上拉,同时把眉毛往下拉,从而在眼角周围产生微小的细纹。杜若飞曾经每天对着镜子反复练习,母亲怀疑他躲在厕所里手淫,因为开门之后,他脸上永远挂着一副虚无而悲哀的表情。

眼轮匝肌无法由意识进行控制,人脑会下意识地捕捉到这个细节,并将笑容分成真假两种。但对于杜若飞而言,无论是出自真心还是虚情假意,他的眼轮匝肌都无法收缩。他的笑容只有一种,被定义成假的那种。

笑,便是一切悲剧的起源。

母亲为此哭过许多次,但从未在他面前流过一滴泪。

五岁的他躺在被窝里,听见父亲高声吼道,他连笑都不会……然后是一记耳光,长时间的静默,摔门,以及竭力压低的抽泣。杜若飞用尽力气在黑暗中挤出一个笑脸,但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当母亲办完退学手续把他领回家时,竟不停地用最狠毒的言语咒骂着,杜若飞从被攥得生疼的手心,感受着从另一端传来的阵阵颤抖。一路上,母亲一次也没有回头。

那个自称能解决专业调剂问题的秃顶男人,在小旅馆走廊的拐角撞见了杜若飞,他捏了捏杜若飞的脸,说,你笑起来跟你妈一个德行。母亲在卫生间里待了一个小时,哗哗的水声从始至终没有停歇。

他都知道。

他能想象得到,还有更多的无声哭泣在前面等着她。

他决定结束这场悲剧,给母亲一个提前离席退场的机会。他设想过不下十种自杀的方式,其中最心仪的是吸笑气而死。这份病态的幽默,也许是他能留给世界的唯一价值。

现在,全世界的人都称他为幸运儿,只因为那张可以告别旧世界的彩票。

而新世界的面纱尚未被揭开。

Azul450-秦叶纤细的手指滑过杜若飞的左眼,似乎想要验证他所讲述故事的真实性。

“你很酷,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你是新的。”

从来没有人用这个字眼形容过杜若飞,在他印象里,自从父亲离开后,他所用的一切都是旧的。旧书包、旧笔盒、旧课本、亲戚家孩子淘汰的衣服、父亲的大码皮鞋、打了无数补丁的袜子……他感觉自己的心都是旧的,从父母离婚的那一刻起,便不再长大,只是日复一日衰老。

而眼前这个三百年后的“伴侣”居然说他是“新的”。他感到难以理解,事实上,在这个世界里,“伴侣”的意义也是新的。

女孩说,由于生育率下降,她们都是由人类农场培育出来的,Azul450代表基因型,秦叶代表收养家庭父母双方的姓氏,当然她还有个小名叫“晶晶”。

杜若飞说,在我们那个时代,这是大熊猫的名字。

那是什么?女孩一脸茫然。

杜若飞醒悟,大熊猫恐怕早就灭绝了。尽管他看见不少新型生物游走于街头,新世界的生物工程技术已发达到可以如拼装乐高积木般组建新物种,但似乎人们对已灭绝的生物如熊猫、恐龙、猛犸象和渡渡鸟等都缺乏兴趣。

这是一个崇尚“新”的时代。

晶晶说,与旧时代不同,终身制伴侣已经不复存在,伴侣之间可以自行签署协议,规定有效时限;同时,一对一的排他性关系也已被废除,一对多,多对多的关系都是被法律保护的。

用我们的话说,这叫喜新厌旧。杜若飞说。

用我们的话说,这叫……晶晶飞快地吐出一个多音节词。大概意思就是旧有的已沉淀在我身心里,唯有新奇的才能打开未来的可能性。

杜若飞陷入了沉思。

所以,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随时终止协议,调换一个新的伴侣。毕竟你是新来客,我们有义务让你满意。晶晶一脸诚恳地看着他,杜若飞顿时面露窘色,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话说,他们是怎么选中你成为我的伴侣的?

听有此问,晶晶兴奋得眉飞色舞,脑门上的纹路也开始旋转变幻。

我中了彩票!

杜若飞恍然大悟。看来有一些事情还是不变的。

还有一件事需要你知道。晶晶指了指两人头顶。解冻过程和你的生活费都需要钱,我们默认你将此期间的转播权转让给三大传播网,广告商及观众点播结算的分账余额将打入你的个人账户。

杜若飞抬头望向泛着均匀柔光的天花板,那里什么也没有。他猜自己并没有说“不”的权利。

我明白。晶晶把手放在他肩上。旧时代的人,有一种对于“隐私”的特殊癖好,以及相应的过度自我保护。相信我,这些都是你的财富。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

至少,现在你可以变成任何你想要的样子了。

三百年间,这颗行星上爆发了两次全面战争以及超过五千场局部战争,有一次站在核毁灭的悬崖边缘,三次殃及所有物种的极端生态危机,以及数不清的政权和国境线变更。

相比之下,科技发展按部就班,在前人的肩膀上更进一步。材料技术和生物工程有所突破,但基础物理学由于几次战事对于高能粒子加速器的破坏,也没有发展到实现星际旅行的高度。

一股自称为“三足乌”的极端卢德主义教派是目前主要的反社会力量,他们仇视现代文明,用尽办法想要捣毁自动化体系和消费主义哲学。由于对手过于强大,他们只能潜伏在远离城市的偏僻荒野,艰难生活,伺机而动。

对于杜若飞来说,这些都比不上一件事重要。

他看着镜中那张完美的面孔。对称的五官轮廓分明,眉眼似剑鞘边缘流露的一星寒光,鼻梁挺直精巧,最让他满意的还是那张嘴,唇形薄厚宽窄恰到好处,微微一笑竟有两个迷人酒窝浅陷,唇间露出贝壳般莹亮的牙齿。

他的脸远离镜面,虚拟强化的效果消失,恢复成一张平庸、不自然、充满缺陷和瑕疵的面孔。杜若飞的目光几乎是逃离般避开。

我为你挑选的这款脸型怎么样,喜欢吗?晶晶问他。

很……不错,只是……不太像我。

这是本季最流行的型号,我们可以根据您的实际情况进行微调。服务人员补充道。只需一小时的定型时间,如果您以后厌倦了这张脸,还有两次机会可以免费更换。

试试吧。晶晶鼓励杜若飞。

我……我再想想吧。

杜若飞被这个充斥俊男美女的世界所震撼,但随即又为那种略显单调重复的审美而疲劳。在一个每个人都可以达致左右绝对对称、五官黄金分割的社会里,反倒是不完美的面孔更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如果每个人都不停地更换外表,你们是怎么辨识身份的呢?他问。

外表变了,但身体的细微姿态习惯是不变的,声线是不变的,虹膜纹路是不变的,DNA是不变的。所有这些都被存储在数据库中,在社交中可随时调用取看。晶晶回答。

看别人长着和自己一样的面孔,或者情侣换脸,不别扭吗?我们那个时代有一种迷信的说法,当你遇见这个世界上另一个自己时,你将死去。

还是那句话……

旧有的已沉淀在我身心,唯有新奇才能打开可能性?

瞧,你学得很快。

可我还是没习惯。

我明天换上你的脸让你适应适应。

别!千万别!我讨厌这张脸。

那就换张新的。

杜若飞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已没有抵抗的借口,可旧世界的传统仍驱使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我想换回来……

随时随地都能换。

杜若飞被奉为贵宾,他可是来自三百年前旧世界的时间旅人。他受邀出席于各种场合,讲一些旧世界的生活风俗博得哄堂大笑,没有杜若飞担任嘉宾的活动就不能算是入流的活动。

他在一场人体音响大赛的开幕式上演唱来自21世纪的流行音乐,这首歌还有更深的一层含义——它是旧世界结束前最后一届奥运会的官方主题歌。

对于杜若飞来说,从进入冷冻舱之日起,旧世界就已经消失了,灭亡了,不见了。

收视率在副歌部分到达顶点,尽管有不少观众投诉杜若飞的歌声引发他们肠胃不适及宠物狂躁不安,但礼貌的掌声依然响彻云霄。

相貌俊美的杜若飞与华服趁身的Azul450-秦叶携手步入贵宾席,看选手们通过自己的身体组织激发不同频次的震荡波,通过蜗牛状的体韵仪编配成一曲交响乐。他们在身体中植入了许多不同材质不同深度的辅助材料,与肌肉骨骼软组织相互融合,形成一具独一无二的人体乐器。

他听得浑身毛骨悚然,却依旧保持迷人微笑。

杜若飞在上流舞会上讲述自己在旧上海一天的生活,挤地铁、在7-11排队买饭、下载盗版电影、翻译毫无营养的娱乐八卦新闻、看情侣在街心公园接吻、躲雨、洗澡睡觉。当听到人们日均工作超过十五个小时的时候,名流们目瞪口呆,甚至忘记了去吸取嘴边模拟酒精作用的软性液管。

当讲到他给家里母亲打电话却无话可说时,贵妇们都做出夸张的心碎模样。

看来三百年还不算太长,杜若飞心想。

他渐渐迷恋上了这种表演。这不就是自己在旧世界苦苦追求而不可得的生活吗?日日光鲜,锦衣玉食,混迹于上流社会,接受各种新鲜事物的轰炸。权贵们控制表情与语言的精细程度,让交往对象有种莫名其妙的过度舒适感,仿佛每个毛孔都酥软了。

晶晶说,这些人不是从人类农场中培育出来的,他们的诞生是个谜,从幼年时便被植入了一套体系严格的神经语言程式,掌管着日后的所有礼仪规范、行为举止。他们是被管理的社会管理者。真正的规则制定者在近地轨道上,一座高度自动化的卫星城。

看来所谓的虚伪,也随着时间推移与时俱进了。杜若飞心想。

副作用随之而来,他头疼、恶心,却原因不明。终于在一次迷幻艺术展之后,他在玻璃幕墙前猛烈呕吐起来。他看见一张美丽而陌生的脸从身后靠近另一张美丽而陌生的脸,那是刚换过造型的晶晶。

你需要药物吗?晶晶问。

我不知道……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杜若飞痛苦地清理着喉咙。像是吃撑了的感觉,或者是水土不服,你知道水土不服的意思吗?

晶晶摇摇头。你需要一次检查。

白色八爪鱼状的仪器用触手环抱着杜若飞,伸入他身体的各个腔道。光滑的,弹性的,模拟人体温度和皮肤质感。他感觉到颤动,而后触手迅速滑出。

我明白了。晶晶划取一片透明薄膜上的数据。你过载了。

过什么?

人类大脑有一定的带宽限度,如果接受了超过阈值的信息刺激,便会产生排异性反应,表现为身体的各种原因不明的亚健康症状。这是上个世纪就已经被普遍接纳的理论。

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删除。晶晶拿出叶片般的平板,上面分门别类地存储着当日接收到的信息。杜若飞看见有“日常社交”“重要人物”“突发事件”“仪式”“琐事”“情绪波动”等等类别。

可以选择删除不需要的旧记忆,清除进垃圾桶,减少负担。晶晶的金色眼睛看着杜若飞。但你不行,你的大脑属于旧时代,尚未创建接口,除非……

除非?

再动一个小手术。

杜若飞由内而外焕然一新。

他每天定时删除掉不必要的记忆,把空间留给新鲜资讯。删除的多半是社交场合结识的不重要人物,即便未来偶然相遇,双方也定会将寒暄重头复习一遍。客套废话,删除。街道上的重复景象,删除。由讲述往事触发的怀旧感伤,删除。

他已不需要那些多余的包袱,他是全新的杜若飞,一台熟练地将旧世界碎片拼凑成新世界猎奇段子的机器。

然而邀请函日渐稀疏。

他揣测,在这个追新逐异的世界里,自己所能带来的新鲜感也将如浪花在海滩上冲出的印迹,糖在舌尖味蕾上残余的甜度,晶晶的手指在胸前皮肤传递的温度,终究会逝去。

之后呢?他将变成一个普通人吗?完美地融入新生活吗?为何他感觉到人们的态度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礼貌地保持距离,甚至带着几分忧惧。他甚至听到传言,“三足乌”借助他的声望,暗中瓦解年轻人们对于当下生活的信念,吸收新鲜血液。

杜若飞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会与反政府组织联系在一起。从新闻语焉不详的披露中,他们被描绘成一个依靠暴力、暗杀与绑架来自我表达的教派,他们认为人类只有摆脱所有技术与物质的羁绊,回归自然,从旷野中寻求真实的自我,才有希望。

从那些模糊摇晃的暴力视频中,他看到了旧世界的影子。

事情发生在一次毕业典礼的讲演上。

新世界仍然存在类似学校的机构,但功能已经大不一样。它更像一个夏令营,学生可以在多达数万门的公开课程中自由挑选,没有老师,全部授课资料都能实时呈现在任何人的眼前。学生们根据兴趣爱好组成小组,去完成一些课程规定的研究项目。据说这类机构看重的是培养个体在群体中的融合度和互助精神。

可以想象得到杜若飞的讲演内容。旧时代僵死的学校制度,愚蠢的老师,无用且乏味的知识,唯一值得称道的是离经叛道的同学。他甚至虚构出一段朦胧的校园恋情。他默默地关注一个女生长达四年,每天目送她踏着晨光来到座位,披着月色离开。他们从未交谈,手指尖的轻触,甚至眼神不经意地对碰,便会在脑海中引爆一场惊天动地的烟花盛典。

然而。杜若飞说。在我的想象中,我们已经牵手、接吻、结婚、生子、白头偕老直至生命的尽头。那是我一生难以忘怀的美妙体验。尽管事实从未发生。

他停下,等待掌声,但迎接他的只有沉默。这很不寻常。

那些年轻完美的面孔中终于站起一个,踌躇片刻后发问:您觉得那种守旧的伴侣关系是否更容易让人满足?或者这么说吧,您是唯一一个经历过新旧世界的人,您觉得哪个时代让您更快乐?

杜若飞被这个问题噎住了,他斟酌了许久正想回答,主持人却像接到了指令般以时间原因匆匆结束了讲演环节。台下嘘声一片。

黑暗中,杜若飞趁着都市微光,端详躺在身旁Azul450-秦叶的新面孔。纯然无暇。

你快乐吗?他问,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答案。

晶晶嘟哝了一句,缓缓睁开眼。她已经得知今天发生的意外。

我最大的快乐就是,不用去为这个问题费脑筋。

杜若飞沉默,似乎这个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只好抛出第二个问题。

为何只剩下我一个旧时代人,其他的冷冻者呢?

这回轮到晶晶不语了,她闭上双眼,像两颗宝石被蒙上黑天鹅绒。

她知道,时候到了。

杜若飞要求晶晶带他去数据塔。

数据塔建在北方的海边。在那里,即使是盛夏,海浪拍打岸边卷起的泡沫都会凝固成白色霜团。它们随着狂风的吹刮,在沙滩上快速翻滚,如同互相追逐的脆弱生灵。

高速列车无法直接抵达。他俩在铅色大海前顶着寒风和间歇性的冰雹前行,脚印只能在身后维持数秒,随即被风抹平。两人一路默然无语。白色巨塔矗立于海水中,直指天际,放射状结构闪烁着贝壳样的光。

进入安全闸门之前,晶晶解释,任何形式的跟踪程序都不允许进入数据塔,因此实况转播会停止一段时间,插播其他节目。

他们搭乘电梯到达指定层数,经过重重身份验证后得以进入房间。这里并没有任何实体机器或输入界面,球状天花板流动着随机生成的几何动画。据说这屏保程序并非用来保护机器,而是用来保护人类使用者脆弱的神经系统。

杜若飞,小心你的问题。晶晶看着他,似乎话里有话。她站在角落里,做旁观者状。

我是不是唯一幸存下来的冷冻者?杜若飞问。

是。天花板回答。

其他冷冻者呢?

死亡。

死亡原因?

未解密。天花板闪烁红光,显示巨大红字。

为什么我活了下来?

未解密。

我会像他们一样死因不明吗?

数据量不足。

他们的死亡是否与卫星城里的管理者有关?杜若飞瞬间看见晶晶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恐。

天花板死般沉寂,接着暗了下去。杜若飞发现自己双脚无法移动了。

怎么回事?他惊惶大喊。

你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每日同床共枕的伴侣Azul450-秦叶此刻脸色阴沉,竟像陌生人般冷漠回答。

杜若飞猛烈挣扎,但越是挣扎,越是纹丝不动。

帮我!他绝望地向晶晶伸出手。

对不起……晶晶竟然往后躲去。我只是你的临时伴侣。

杜若飞脚下突然出现一个圆形空洞,他被吸入洞中,似乎由一根透明的导管牵引着,快速飞驰过数据塔的各层结构,如同一颗子弹,射穿塔身。速度越来越快,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得濒临碎裂。突然一个急转弯,进入了无边的黑暗。

在瞬间加码的重力加速度下,杜若飞失去了知觉。

杜若飞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的意识被拉扯着,向所有的方向延伸,扩张,变成极稀薄极缥缈的状态,像雾,又像风,无法聚拢,没有形状,随处飘荡。

他看到自己在祭坛上布道,新时代的信徒们披着黑色斗篷,低着头。一阵单调冰冷的电子乐如同潮水般起落,仔细听,又是由无数的诵经声集合而成。他感到自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而黑色的信徒却越来越高大,如同一座座矗立的雕像,朝他压迫下来。那些面孔从阴影中抬起,杜若飞顿时呼吸困难,那是旧世界的老师、同学、亲戚、邻居、小卖部店员、单车修理工、医生、护士、所有对他报以怪异目光的路人……

然后,同时地,他们微笑。标志性的微笑。凝固的微笑。假笑。

杜若飞绝望地蜷缩着,无路可退。

一阵轰鸣从信徒背后传来,随着或清脆或沉闷的撞击声,雕像们如同保龄球瓶般被撞成碎片,笑脸伴着血肉四溅横飞。那救星啸叫着停在他面前,一辆巨大的、银灰色的飞车,冒着白烟,前翼子板和车窗上挂着血迹和碎肉,雨刷左右摇摆,抹开一片干净的视野。

那是妈妈。

他想上前拥抱母亲,却发现如同陷足流沙,无法迈开步伐。母亲双眼淌下两行血泪,以极缓慢的速度挥起一把潮湿的沙铲。金属铲头带着细小的沙粒,如同云朵和飞鸟,在空中几近静止,只从那闪烁的反光才能看出运动的迹象。铁铲落在杜若飞的左侧头颅,沙粒打在他脸上,他的身体随着那股巨大的力量飞出。

一切重归黑暗。他似乎听到上帝在低语。

醒来。那把声音说。醒来。

杜若飞发现自己漂浮于白色房间中,四周空无一物。

他试图站稳在地板上,却终究失败,只能趴靠在墙上,像一只四条腿的苍蝇。当他逐渐适应这种运动方式,试图在四壁寻找突破口时,重力突然恢复正常,他砰然砸在地面。

没有门,也没有窗,这是一个密闭的白色盒子。

你感觉如何?盒子突然发出立体混响,像是直接穿透他的胸腔。

我在哪里?

你觉得呢?

杜若飞突然又向天花板落去,像是一只被关在瓶子里来回翻滚玩弄的甲虫。他痛苦地喘息着,这必然不是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我在卫星城?你是……

管理者。数据中枢。神。人们喜欢在脑中塑造他们不熟悉的形象,并产生畏惧心理。

那么你到底是什么?

算法。基于过去发生之事,通过算法模型,预测未来。

你能预测一切?

一切是个伪概念。我只预测我能预测之事,降水概率、就业率、一款新面孔的受欢迎程度、下季流行趋势、人口比例、个体或群体在特定境遇下的行为模式……

你控制人们?

我更喜欢用“引导”这个词,人类太过敏感、纤细,像风中芦苇一般没有方向。

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些冷冻者?杜若飞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愤怒,或许还有恐惧。

我搜集了所有参与者的资料,并模拟了他们解冻后可能发生的情形。你的同伴们,旧时代的人类精英,他们无法安守于别人设定好的生活轨道,哪怕是新的、好的。他们有着强烈的欲望去统率、引领、征服或颠覆自己的命运,最终结局无一不导向毁灭。我只不过是让他们跳过了中间的步骤,直接实现结果。

为什么剩下我?杜若飞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你?那道机械模拟的声音似乎带着发笑的颤动。

你不属于他们,你是个落伍的幸运儿,你将知足,并充满感激。更重要的是,你会让新世界的年轻人看到,他们生活在一个多么幸福的时代。他们应该为了更新鲜、更快乐、更完美的人生不停奋斗,而不是像洞穴里的三足乌般瑟瑟祈祷。

杜若飞的心脏狂烈跳动着,血液涌上他的脸庞,发胀发烫。他感觉耻辱。他以为自己的命运已经发生改变,但其实并没有。他仍然是那个旧时代的失败者,一个逆来顺受,无法自控的傀儡奴隶。他想哭,却表情僵硬。

但是人类比算法模型所能推演的更为复杂。

墙壁上出现了快速切换的画面,发生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干净优雅的美貌青年们手持标语,在各大地标建筑前集会抗议,他们彬彬有礼,高举双手,目光却充满怀疑。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光洁的玻璃幕墙上,像一群天使般燃烧着无声怒火。杜若飞看见其中一条标语写着“回到过去,回到美好旧时光”。

他们竟然喜欢上了那个肮脏、低效、混乱的旧时代。

杜若飞看着那些愤怒的新人类,露出一个价值不菲的完美微笑。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A.回到地面,说服那些不可理喻的白痴,新的才是好的;

B.留在这里,和你的老朋友们做伴,直到时间尽头。

他的面前出现了两枚半透明飘浮的按钮,一枚是绿色的A,一枚是红色的B。

三思而后行。

杜若飞盯着那两枚按钮,像是凝固在时间中的两枚琥珀。

一场全球规模的体育赛事即将开幕。与旧时代的奥林匹克精神不同的是,他们不再将竞技领域局限在人体自身的速度、力量与技巧上,而更强调与新技术的结合。因此,每四年一届的赛事都成为各大医疗器械商、军火商及基因工程商最新产品的展示会,与超人无异的选手们不断将身体更新换代,追逐物理系数上的极限。

杜若飞被安排作为开幕式上的揭幕演讲嘉宾,他的讲稿已经事先备好。

新时代的宠儿们!他说,声音经放大混响,宛如天降神谕。闪光如同夜空繁星,铺成一条首尾相接的圆环。

三百年前,我们也举办过类似的运动会,那时候,我们的口号是“更快,更高,更强”,因为我们迟缓、贫瘠、虚弱。所有的痛苦都源于物质的匮乏和肉体的瑕疵,人们互相争斗、倾轧,只为了在食物链中夺取一个更靠上的位置,许多人为此出卖肉体甚至灵魂,备受煎熬。我们看不到出路,至少,我看不到出路。

三百年后,你们已经摆脱了旧日噩梦。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更换住所、车辆、衣服甚至身体,你们的哲学是追逐下一分钟,你们的口号已经变成“更新,更新,更新”。从你们大多数人的脸上我看见前所未见的快乐和满足。所以当有人说,你们想回到过去时,我实在无法理解。也许是我的思想过于陈旧了。

他暂停,注视着亿万观众的反应。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这般煽动力,或许是因为残缺的肉体束缚了他的灵魂。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一个讯号。一次特殊频率的闪光。从观众席的某个预先设计好的方位发出。

我只能想出一种解释,一种可能性。杜若飞继续。

你们的身体被潮流拖拽着向未来冲去,可你们的灵魂却还停留在原地。你们累了,想放慢脚步,休息一下。但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你们,快点,快点,还有更新的玩意儿在前面,不追上你就落伍了、过时了、被淘汰了。这个声音从未停歇。因为你们的动力,便是它所有生命的源泉。

杜若飞指了指天上。

现在,是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话音未落,观众席中突然响起一阵人浪般的爆裂尖叫声,呼啸着席卷过整个会场。那是电磁炸弹的震波摧毁全场电子设备的声音。与此同时,更大规模的破坏行动在全球各大城市展开,领导者正是由荒野大举反扑城市的“三足乌”组织。

杜若飞快速突破被牵扯开注意力的警卫线,混入慌乱的人群,他的面孔在千篇一律的俊美中变得难以追踪辨认。他钻出会场,跟随着人流涌上街头,突然有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杜若飞大惊,回头一看,是一名全然陌生的黑衣女子。

大熊猫。那女子轻声说道,将杜若飞引入幽暗巷道,一辆银色飞车守候其中。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杜若飞又惊又喜。

你也许不记得了,咱们一起睡了三个月。女子淡淡地说,把他塞入车厢,掏出棒棒糖状的催眠器。现在需要你睡觉,我们会把你身上的追踪器全都清除,包括你的外置记忆。

等等,那我还能记得你吗?

晶晶的神情凝滞了片刻,又化为黯然。

该记得的会记得。

她轻声说道,手中仪器转动彩光。

“三足乌”的势力渗透进文明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灵魂疲惫的落伍者都可能是他们的隐秘成员。Azul450-秦叶便是被精心安排到杜若飞身边的伴侣。

管理者的监控无处不在,他们无法用语言、文字或其他可见的方式进行沟通。

晶晶诱导杜若飞装上了记忆管理器,通过在每日冗余记忆中加插信息来实现加密沟通,之后随即删除。杜若飞仍心存疑虑,他舍不得这优裕的新生活,他怀疑“三足乌”的根本动机。

晶晶只能配合他演一场戏,让他触发管理者设置的数据警戒,获得直接面对管理者的机会。最后关头,知悉一切的杜若飞选择了A,回到地球,获得一个面向全球潜伏者发号施令的机会。

是站起来反抗这新的暴政的时候了。

杜若飞又飘浮起来,穿过躯体,浮出车厢,他看着银灰色的飞车在自己身体下方疾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穿越崇山峻岭,穿过隧道,高速公路充能站,城市的大街小巷,停靠在一片沙滩边上。一场音乐节刚刚落幕,沙地上一片狼藉,酒精模拟器、速凝面具、催情棒和用过的药物残渣像贝壳般闪闪发亮,还未拆除的半透明背板上,出现了一艘破浪而来的飞艇。

黑衣人们把杜若飞抬上飞艇。飞艇离岸,像一枚快速游动的精子,冲向公海上庞大的游轮。他被高高吊起,又轻轻放入一具灵柩。衣着复古华丽的男女宾客围坐舞台,聚光灯收拢,鼓点响起,灵柩缓缓打开,露出他那苍白扭曲的面孔。观众高呼笑一个,他照做了,全场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在轻柔地浮沉中,觥筹交错,欢歌旋舞。

一名美艳少妇勾引他走过漫长的船廊,在进入她的香闺之前,被另一名陌生女子阻止。少妇恼羞成怒,唤来水手将陌生女子捆起来,塞入酒桶,原来勾引者是船长的情人。杜若飞看着酒桶中的女子,若有所忆却不明所以。女子被推出船沿前流下眼泪,木桶沉下又浮起,消失在漆黑的海面。

游轮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旅途,入港靠岸。“三足乌”教主登场,一个长相酷似猿猴的疯狂科学家,他感谢杜若飞帮助人们摆脱暴政,重新获得主宰自己灵魂的权利。他说世界已经开始向后倒退,终究有一天会回到杜若飞所属的旧时代。

他们穿过茂密的热带丛林,污秽的贫民区,迷离的红灯区,进入金碧辉煌的宫殿,近乎赤裸的男女伴着怪异的鼓点,跳着祈神的舞蹈,将杜若飞团团围住,高高举起。他们为杜若飞献上一碗颜色墨绿的神奇药水,据说能够实现人类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杜若飞一饮而尽,备受折磨,仿佛针刺,水淹,火烧,电击,虫豸咬噬,各种刺激神经系统的幻觉,但却远远达不到致命的地步。他昏迷,产生幻觉,又醒来,进入下一个痛苦的循环。当他觉得自己已经到达极限,即将永逝不复苏醒时,一股刺鼻的强烈气味把他的灵魂抽离了身体,穿梭无穷无尽的隧道。

隧道的尽头,有白蒙蒙的光。

他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21世纪的床上。

黑暗中亮起了光,照亮了冷冻舱中一张僵硬怪异的脸。

几根白色触手从玻璃上脱落,灵巧地收回到一部八爪鱼状的仪器中。一名黑衣女子划取一片透明薄膜上的数据,分享到天花板的大屏幕中。

姓名:杜若飞

冷冻时间:2012.07.04-2312.07.09

模拟结果:失败

危险系数:182.37

结论:不适宜解冻

房间内响起了类似于辩论般的嗡嗡声,渐弱,消失。黑衣女子走近冷冻舱,略带好奇地最后看了一眼这张属于旧时代的脸。她凝视片刻,按动按钮,冷冻舱退入,关闭所有生命维持机能。

灯光再次熄灭,黑暗涌入,一如从前,一如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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