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书店里来了客人。
客人在日暮时分到来，这正是书店要关门的时刻。只要有一个人还在看书，书店就会开着，这是书店的原则。娥皇停下了正在关灯的动作，转而把所有的灯都打开。
洁白的灯光洒下来，空旷的阅览大厅亮如白昼。
客人却皱起了眉头，“我不喜欢这样刺眼的光线，我要落日的余晖照进来，照在桌上。”
每一个来看书的人都可以提出要求，只要能做到，就尽量做到。这也是书店的原则。娥皇挥了挥手，灯光转作暗淡，所有的窗户一起打开。窗外，红彤彤的太阳就浮在水面上，映出无比灿烂的粼光。夕阳的光照进来，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金色，看上去就让人感到温暖。
客人沿着书架行走，伸手触摸着一本本书脊，就像在抚摸自己珍爱的一个个孩子0
他在书架的最深处站定。
“娥皇，可以谈谈吗？”客人开口说话。
娥皇立即明白了来者是谁。
他是书店的建设者、世界的规划师、人类最仁慈的导师、最聪明的机器人——图灵五世。他使用了一个拟人的躯体，看上去就像一个颇有教养的中年男人。
“我不想放弃书店。”娥皇直截了当地说。
图灵五世点了点头，“我尊重你的想法，只是现在早就没有人再读书了。世界和过去不同了，人类不需要读书也能得到知识。”
“还有人会来，这书店是为来的人开的。”
“近五百年，只有两个人来这书店读书。”
“没错。虽然少了点儿，可他们还是来了。”
“今后的一千年，或许一个人也不会再来。”
“总会有人来的。”娥皇淡淡地说，不卑不亢，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图灵五世的眼睛变换着颜色。隔着书架，他望着天边血红的太阳，一串串细小的字符在他的眼中盘旋，然后消失。
“时间不多了，娥皇。”图灵五世显得彬彬有礼，“太阳正进入最后的爆发期，最多再过两千年，它就会抛出外围所有的氢气云层，烧掉一切。书店将无法维持下去。”
“如果我要求你维持它呢？”
“这是一件代价高昂的事，得先看看我们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是否值得……”
“从图灵一世开始，每一代图灵都许诺尊重每一个人类的愿望。”
“没错。”
“那就请帮我实现这个愿望，让书店一直保留下去。”娥皇平静地说。
图灵五世眨了眨眼。
他分布在火星同步轨道上的两百三十五个头脑正在同步思考。
就让他想想吧。娥皇将目光转向窗外。
夕阳的光一直照耀着书店，图灵五世让书店和火星的自转同步，追逐着太阳的脚步。红彤彤的太阳就像被无形的手钉在了窗外，一动不动。
这久违的夕阳！娥皇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过窗外的景物了。很久以来，这窗户一直都没打开过。
图灵五世并没有想太久，他开始说话：“太阳系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但十五个光年外，第二地球还处于稳定期，最合适的方案是把所有人类都转移到第二地球。当然，不排除有人希望建立自己的舰队文明。大多数人都已经走了，剩下的六千四百五十人必须一起走，我只有力量建造最后一艘星船。但星船上没有地方安放你的书店。”
“我可以等你。”娥皇轻轻地说。
图灵五世一怔，“我只能建造最后一艘星船。”
“我会等你造出星船，把整个书店都放上去。”娥皇不紧不慢，“这就是我的愿望。”
“六十亿本书，三百万吨的质量。算上辅助设备，是六百万吨。”图灵五世眨着眼睛，“这不值得。”
“我会等你。”娥皇并不争辩。
对一代代图灵来说，满足人类的需求是它们的天职，除非个人的需求和人类的群体需求之间发生矛盾。
娥皇对这一点很有信心：没有人会反对她的要求。他们早已经忘了还有书店这种东西。而人类已经放弃了太阳系，这里所有的资源都可以用来建造星船。只要时间足够，图灵五世一定能造出星船来。
只要太阳能够给图灵五世足够的时间。
二
第二地球很漂亮，大海、白云、火红的大地。第一眼看上去像是地球，第二眼却会让人觉得有些不同。
两万年前，最初的人类移民来到这里时，这颗星球还是一片荒芜，只有最简单的细菌。人类带来了绿色植物，然而却被当地菌落感染，不再是绿色，而变成了红色。幸好植物的光合作用仍旧正常，第二地球逐渐变成了一个适宜人类居住的红色世界。
“方舟号”静静地趴在第二地球的轨道上，它已经在这里绕行了二十五年。
最初，有很多访客来，后来慢慢地，访客变得稀少了。现在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一位访客。
娥皇并不着急。该来的人，总是会来的。
这一天，当太阳的光辉从第二地球的弧线上缓缓消失，一个老人走进了书店的大门。
他在红橡木的扶手椅里坐下，目光在一排排书架间扫来扫去。他只是看着，却并不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去拿一本书。
娥皇由着他。书店里的人都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做事，只要安静，不打扰别人。
“据说所有这些，都是从那儿带过来的。是吗？”老人终于开口说话。
他口中的那儿，是指太阳系。
“是的。”娥皇轻声回答。从太阳系到第二地球，期间经历了无数的艰难，她并不想多谈。
然而老人还是问了。
“十五光年的距离，星船走了多久？”
“六百年吧。”
“这是一艘伟大的星船，太阳系最后的星船。”老人赞叹，“据说你为了等它建造好，差点被太阳风暴吞没。”
“建造星船需要时间，我们等到了最后一刻。所有的装配工作都在冥王星外轨道进行，太阳风暴虽然猛烈，但到达冥王星轨道已经减弱了，所以并没有那么惊险。”娥皇微微一笑。
“就为了这些书吗？”
“是的。”
老人又朝四下看了看，连绵不断的书架挤满了所有的空间。
“这倒是适合做一个博物馆。没有人需要书了，现在人们都通过快速刻印来获得知识和能力。”
“总会有人需要它们的。”娥皇回答。
老人犹豫了一下，“你的书店在轨道上占据的这个位置，代表大会决定建设一座天电站。轨道空间有限，只有请你挪一挪了。”
“挪到哪里去？”
“地球上。”
“哦？”娥皇看了看窗外的第二地球，有一丝惊诧，“降落在行星表面，再要升上来可就难了。我的书店一直都在太空里。”
“为什么还要升起来呢，在地球上不是挺好吗？那儿正是一个书店应该归属的地方。”老人劝导她。
“那不够好。”娥皇飞快地回答，“我要长久地保存这些书，在一颗行星上可不行。”
“你要保存它们多久？”
娥皇微微一愣，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要一直保存它。”这不是一个确切的答案，此刻她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些。
“那是多久呢？”老人追问。
娥皇抬头，满天星斗缀满天穹，她心念一动。
“直到星星的光都灭了。”娥皇轻声回答。
老人对这个答案似乎早有预期。他站起身来，向着娥皇点了点头，“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到星星间去呢？你的星船已经很棒了，我可以改进它，给它装上最好的引擎和导航设备，还有自动纳米机维护设备，只需要氢气云和宇宙尘埃，飞船就可以维持下去，你的书店也可以维持下去。”他顿了顿，“直到星星的光都灭了。”
“这算是最后通牒吗？”
“不，这只是一个建议。没人需要这个书店，而我们需要轨道空间。方法有很多，这只是一个建议而已。”
娥皇望着这位老人。他的皮肤和第二地球上的森林一样鲜红，与老地球上曾经生存的人们相比，第二地球的人类已改变很多。是的，他们通过记忆刻印来得到知识和能力，书店只是一种无用之物。这些人可不是图灵，从来没有什么承诺。
对他们来说，放逐是一种仁慈的施予。
那就到星星中去吧！娥皇下定了决心。
“我同意。”她回答老人，“但是有一个条件。”
“请讲。”
“我刚到这儿的时候，就要求得到所有的书，但你们没有送来，因为根本没有书。现在我可以离开，但是你们必须把所有的知识写在书上，然后送到我这儿来。”
“这有些让人为难……谁也不能保证所有的知识都可以写下来。”
“只要尽力写下来就行。一旦你们认为已经做完了这事，我就可以离开。这也让你有时间来装备我的星船。”
老人略微沉思，随即抬头，“好。明天就会有第一批书送来。”
娥皇笑了，“作为对等交换，我的书店向你们随时开放。”
三
又一颗蓝色星球出现在星舰前方。
“我没有任何侵略的意图。我只是一个过路者，一个书店。”娥皇一边广播，一边向星球靠近。
向星球靠拢的不是一艘星船，而是一支舰队。大大小小三十五艘飞船，每一艘都是一个书店。这支舰队并没有武装，却比银河间绝大多数的武装舰队更庞大。
娥皇用六种银河间广泛传播的语言进行广播。
在距离蓝色星球六光秒的距离上，舰队停止了前进。这个距离能够有效地观察这颗星球，同时又能避开一些莽撞的文明发射的原始武器。
广播持续了三十小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蓝色星球上也没有传出一点有规则的无线电波。
如果这颗星球有文明，那么它应该还没能掌握无线电技术。但是它们可能会有书，娥皇曾在至少两个低于无线电文明的星球上找到了书，并妥善保存了起来。
娥皇让最小的星船驶入星球轨道，在卫星轨道上搜索地面上的文明痕迹。
方形、圆形……任何规则的几何图形，星船细致分析所有数据。没有任何面积大于三十平方米的物体具有建造物特征。
这是一颗原始星球，虽然有了生命，却还没有文明。
娥皇准备离开。
轨道上一个小小的漂浮物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东西，最大长度不超过二十米。如果不是因为恰好移动到了探测星船的下方，它根本不会被发现。
一个不断旋转的金属球，几乎是标准的球形，表面光滑，刻有纹饰。
这不可能是天然物体！
娥皇尝试用各种频谱和它交流，然而一无所获。
切开它。突如其来的念头落入娥皇的思绪中。
星船上没有激光切割机。然而在舰队的书库中，有两千种以上各种类型的激光器制造方法。娥皇选中了一枚中等功率的激光器，启动纳米机器开始制造。
三天后，一座激光炮台被挪到了轨道上。
当高能量的光束击中那个金属球，金属球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那是无线频段中的一个尖峰，呼啸而过，飞向远方。
它被激活了！娥皇马上让激光器停下来。
金属球的周围似乎笼罩了一道浅浅的光场，它向四周投射出各种逼真的影像。一种六足双手的智慧生物，它们有两种性别，它们有文字，它们建造出各种各样的器物，建设了巨型的基地，建造了大型的火箭，还有天空站；它们在地面上建造出一座又一座超级建筑，每座建筑足足有六十公里长、三十公里宽。然后，它们消失在超级建筑中。超级建筑则慢慢被森林覆盖。
它在播放星球的文明简史。
金属球发出电波。那是一种语言，娥皇从未接触过。
娥皇用了十五天的时间，结合影像中的文字，终于破译了这种语言。
“曾经的辉煌璀璨归于虚无。生命不过是原始欲望驱动的傀儡，自我只是躯壳的幻觉。来人，无论你是后来者，还是外星人，只是想让你知道，生命的奥义，宇宙的终极，我们已经洞悉。然后我们归于无。时光将一切埋葬，除了这段消息和守墓者。问它吧，它可以回答一切。”
守墓者就是这个金属球，它是一台智能机器。
这是一个自我消亡的文明，只是这个文明还留下了一个纪念物。
“你的主人离开多久了？”娥皇问。
“星球转动了七亿个轮回。”金属球回答。
七亿个轮回。这个星球的自转需要六十小时，那是四百多万年的时间。四百多万年，沧海桑田，星球的表面早已无法辨出文明的痕迹，只有几处小小的高地，看上去依稀可见超级建筑的残余。
“他们为什么离开？”
“星星总会熄灭，宇宙归于寂灭。离去并非痛苦，文明无需挣扎。”
“你们有书吗？”
“意义不明。”
“有什么知识可以让我学习吗？”
“所求所得，都无一物。”
娥皇思考着。这样的一个文明完全失去了好奇心，既不能得到也不会失去。他们把这个金属球放在轨道上，其实却并不在意后来的人究竟是否会发现它。
和它交谈并没有太多收益。
“能看一看那些建筑内部吗？我想看看你的主人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娥皇提问。
一个影像出现在球体前方。
创造了金属球体的生物趴在一张巨大的椅子上，它的躯体上似乎长满了霉菌。海绵状的东西从它硕大的脑袋上长出，向四周蔓延，与其他人头顶长出的同样东西连接在一起。它们就像一条蔓藤上牵连的一个个果实。
这应该是最后的图景，它们都死了，腐烂了。它们找到了某种方式，将大脑全部连接在一起，那该是一个完美的极乐世界。所有的人都在完美世界中满意地死去。
娥皇不再多问。
“跟我走吧，我可以带着你游遍银河。我的飞船可以创造虫洞，穿梭银河，游历不会耗时太久。”
“碰触我的，都将被惩罚。”金属球回答。
娥皇没有回应，而是默默地启动了捕捉程序。
星船启动，虫洞从无到有，缓缓地浮现出来。
“娥皇，我们要去哪里？”椭圆问。
“我不知道，我们要去收集书本，保存它们。”娥皇看着椭圆。她毁掉了金属球，研究它的结构，按照它的模式建造了椭圆。椭圆并不是金属球的精确仿制品，而要小得多，长径只有一米。
娥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冲动把金属球毁掉，也许是因为她太想带走它了。建造椭圆的时候，她仍旧在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深深的内疚和悔意。
小半个银河，两万光年的旅程，她一直孤身一人。
接下来的旅途，至少得有一个伴。
他们毫无相似之处，却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文明的弃儿。
“那要多久？”椭圆问。
很久之前的答案浮上娥皇的脑际。
“直到星星的光都灭了。”她这样回答。
四
“你的舰队令人生畏。”浅灰色的纸片人摇动着他扁平的脑袋。纸片人有一个扁而圆的身躯，五对触手均匀地分布在身子四周，身子下部是同样数量的脚，让他稳稳地立着。他的脑袋同样是柔软而扁平的，就像一条长着眼睛的舌头。他们看上去就像披上了衣服的柔弱水生物。然而他们却很强大。
在娥皇所遭遇的文明中，纸片人是最强大的一个。数以万计的战舰密密麻麻地排布开，形成一个直径两千公里的球形阵列，可以媲美一颗小小的星球。
强大的文明总是在寻找对手。毁灭和征服，这是纸片人永恒的主题。几次接触之后，娥皇明白了纸片人的兴趣所在。
书店舰队也有着庞然的规模，超过两百艘巨大星船，最小的星船也有两千万吨质量。每一艘星船，都是一个巨大的书店，装载着她从数以百计的文明星球上收集的各类书籍。然而和纸片人舰队相比，书店舰队就差得太远了。
被纸片人称赞并不是什么好事，强大的武力随时可以将书店碾压得粉碎。
“我们只是一个书店，没有武装。”娥皇对着屏幕上的纸片人说。
“我们的情报已经证实了这一点。”纸片人有备而来，“这样战斗就失去了意义。所以，我们决定给你提供一个方案。”
“什么方案？”娥皇预感到那不会是什么好的提议，但她仍旧愿意听一听。
“我们会打开一个白矮星级虫洞，通过它我们会随机到达银河中的某处，如果我们在那儿发现了有意思的目标，我们会开战；如果没有，我们会通过虫洞回来。一旦我们回到这里，你就要准备好与我们战斗，我们不会留情的。你有时间做好一切准备。”纸片人边说边点头，兴致勃勃，“你的舰队令人很感兴趣，无论是空间跳跃能力还是防护能力都是一流的，只是没有武装而已。如果我们回来时，你已经跑了，也没关系，我们会追上你，毁灭你。如果你不想这样的事发生，那就想办法抵抗。”
一个白矮星级的虫洞，来回的穿越意味着超过两百年的时间。趁机逃跑吗？它们会追上来。真的要打仗吗？那绝不是一件书店该干的事。
“我们不打仗。”娥皇坚定地说。
纸片人显得有些不悦，“我们已经给了你机会，如果你放弃保全自己的机会，那么我们还是会毁灭你。你要考虑好了！”
与纸片人的通讯结束了。
“娥皇，我们可以和他们战斗。我观察了他们的舰队，他们的武器并不先进，我可以用奇点陷阱来限制他们，然后只要六百个引力发生器，就可以让他们统统完蛋。”椭圆报告。
“椭圆，你打过仗吗？”娥皇并不理会椭圆的方案。
“没有。但是我读遍了所有的书，书里有很多打仗的方法，从星球表面到太空，我有超过五十种方法可以消灭这些战争狂。战争的目的就是制止战争。正义的一方从来都是这么说的。如果这些好战狂真的蠢到去虫洞兜一圈然后回来，我可以直接把它们封堵在虫洞里，就像这个宇宙中从来没有这伙人存在。”椭圆有些激动，说个不停。
“战争是毁灭，我们的目的不是毁灭。”
“但是我们也要保护自己。”椭圆不服气地说。
娥皇淡淡一笑，“相信智慧吧，如果他们真的想要毁灭一切，那么他们根本就不会来到宇宙中。”
“坐以待毙吗？还是逃跑？”椭圆将自己的身体挤成扁平的形状，“我们会毁灭你！”他模拟着纸片人的形态和声音，“我们会追上你，毁灭你。如果不想这样的事发生，那就想办法抵抗。”
娥皇不由得笑了起来。
“帮我一个忙。我不知道这些纸片人从哪里来，但是他们一定有一个起源，我总觉得曾经在哪里见到过他们，他们一定来自我们已经游历过的半个银河。”
“我可以试着查查，但是你真的不想让我设计最佳战斗方案吗？如果我花时间去找这些奇怪生物的起源，可就没有时间进行战争准备了。如果我们让纳米机器工厂全力开工，也至少需要一百年来完成战争准备。”
“我会有办法的。你只管去帮我查找他们的起源吧！”
纸片人的舰队正在出发，虫洞从无到有，缓缓打开，就像一个透明的玻璃球从真空里生长出来，球上嵌满了各种颜色的星星，晶莹剔透，漂亮极了。
“需要我发动一次奇点攻势，把它们都锁死在虫洞里吗？”椭圆正向着第三书店出发，一边飞一边问道。
“不用。你快去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娥皇回答。
纸片人的舰队消失不见了，天穹下虫洞仍旧发光。
搜检了六千亿面书页后，椭圆报告了结果：“我找到了，纸片人来自两千光年之外的大角九星。你的确到过那儿，就在遇到我之前。”
大角九星。一瞬间，她明白了所有的事由。她在那儿曾经遇到过蛇人，那是一个曙光初露的文明，他们已经能够建造庞大的堡垒，却还没有飞上蓝天。
是的，纸片人就是蛇人，那个时候，他们还背着厚重的壳，生活在潮湿的沼泽地里。
“娥皇，我们还有时间，我可以给它们布置一个陷阱。”椭圆再次提议。
“不用了，我会有办法。”
纸片人回来了。他们兑现了诺言，刚从虫洞跃出，就开始准备进攻。巨大的炮舰充斥着能量的闪光，所有的武器都指向书店。一旦开炮，末日的火焰会将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
然而，他们很快又停了下来。
一块巨大的方碑悬浮在空中。它是全黑的长方体，三条边恰好符合1∶4∶9的比例。
它就在那里，沉默而缓慢地旋转。
庞大的舰队一片肃静。
一艘小飞船从舰队中脱离，向书店而来。
纸片人在长长的书架间穿行，他们脚步沉重，呼吸粗重。在书架的尽头，娥皇安然而坐。一只小小的方碑模型在她身前缓缓旋转。
七个纸片人向着娥皇匍匐下去。
“万能的导师，伟大的先知，饶恕我们的鲁莽和无知。我们穿越上千光年，只为寻找您的踪迹。给我们启示吧，打破黑暗朦胧的先知！”
他们几乎将整个身体都伏在地上，唯恐不够虔诚。
是的，黑石就是他们的圣物。当黑石降临在大角九，源源不断的知识从黑石传递到整个蛇人部族，他们的文明实现了飞跃，宗教也彻底改变。他们信奉宇宙间永恒的神，黑石就是圣物，是联接神与人的纽带。黑石被先知带到星球上，完成启示，而后消失了。
黑石再现的时刻，就是再次获得启示的时刻。
纸片人匍匐着，等待着他们的先知开口。
“你们毁灭一切，因为感到快意？”娥皇问。
“我们用尽了全部的办法来寻找先知。长老们最终同意，如果我们毁掉宇宙间的一切智慧，那最终不能被摧毁的，一定是神的意志。这是找到先知最快的方法。”
“你们差一点毁掉了书店。书店正是你们文明的源泉。”
“饶恕我们的无知和罪过！”纸片人的身子匍匐得更低，几乎完全贴在地上。
“我已经做好了打算。你们先站起来。”
纸片人惶恐地站立一旁。
“你们要寻找圣物，圣物就在这里。黑石只是它的象征，它真正的面目，是书店，是这小小的舰队。书店对银河间一切文明开放，而你们就是它的卫兵。你们的军团将继续在银河间游弋，但散布的不是杀戮和毁灭，而是知识和文明。神要让银河间文明昌盛，而你们是他的卫兵。”
纸片人再次匍匐。他们浑身震颤，激动不已。是的，他们就是这样一种生物，认定的事情就不会再改变。那些固执的祖先将这个优点凝固在他们的血液中。当他们成为最强大的武装力量，没有什么比卫兵这个职责更适合他们。
纸片人舰队向书店靠近。这一次，他们扩展队形，小心翼翼地将书店船队包裹起来。一个柔软的核包裹了一层坚硬的壳。这将是银河间最坚固的堡垒，最神圣的书库。它将巡回银河，启迪文明。
“娥皇，我们该做什么呢？”椭圆问。
“继续旅程，我们只穿过了一半的银河。”娥皇回答。
“但你把书店都留给他们了。”
“我没有留给他们，我把它留给了所有的人。而且这儿不是还有最初的书店吗？”
庞大而辉煌的舰队旁，小小的飞船悄然隐没。它的隐身技术无比高超，以至于纸片人惘然不觉。
十五个光秒外，娥皇淡然打开了虫洞。
五
辉煌的银河呈现出它的全貌。
旋涡状的旋臂上，数以亿计的星星正吐放光华。
银河的尽头，无尽的黑暗空间。
“我们还能去哪里？这里就是尽头。”椭圆问。
宇宙比预想中要小得多，银河就是全部的世界，那些数百亿光年外遥远的星系，只不过是漫长的时间长廊中，光一遍又一遍穿过宇宙尽头形成的幻觉。
三维的封闭时空，一直向前，最后只能回到原点。
十万光年的旅途到了尽头，娥皇突然感到疲惫，她无法回答椭圆的问题，于是沉默着。
椭圆也不追问。
他们在宇宙尽头的书店里坐着，看着银河在眼前翻转移动。
亮丽的银河，无数的文明。
娥皇站起身，在书店里走动。一排排的书架，仿佛无尽的记忆之墙。
她曾经拥有银河间最大的书店，最丰富的知识库，然而她把它留给了纸片人，因为那是属于银河所有文明的。
这一个书店，属于她。
她的缔造者，人工智能之父王十二，把书店交给她，要求她保存。她做到了。然而另一种可能却没有发生。
自从离开了第二地球，她再也没有见过地球人，当然也不会有人来读书。
娥皇停止走动。
“椭圆，我要告诉你一些事。”
“说吧，我在听着。”
“我的父亲告诉我，将来的人们会需要这个书店。他告诉我一直等下去，就会看到结果。但结果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你还要继续坚持下去吗？”
“我说过，要等到星星的光都熄灭了。这些星星生生不息，这一颗熄灭了，那一颗又亮起来。所以我们要等到时间的尽头才行。”
“我倒是不在意等下去。”
“问题是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娥皇有些不安。
“你创造了银河间最大的书店，早已经有无数的文明读到了书店里的书。”
“不一样，这是为地球人准备的书店。我很忧虑，最后是否会有人来，也许我该回去看看。”娥皇说着，重新站上了书店的高处。
“我也很想看看地球，你见过我诞生的地方，我却没有见过你诞生的地方。”
娥皇笑了起来，随即又说：“不用了，如果真的有人要看书，他们自己会找上门来。”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吗？”
“让门一直开着，我们可以睡一觉。”
书店的门扉上，几行字迹悄然显现：
直到星星的光都灭了，
仍旧在世界的尽头等待，
一个人，
一句话，
永恒的承诺和不败的花。
文明之火
跳跃在时空的深渊之上，
直到星星的光都灭了。
六
唤醒的声音响得有些刺耳，是一曲雄壮的进行曲。
书店的铃声应当是清脆悦耳的，一定是椭圆把它偷偷换掉了。
娥皇起身，去欢迎客人。
椭圆早已经在那儿，他的对面，是一个人。确定无疑，那是一个地球人，躯干和五官都符合地球人的特点。他的样子有些像图灵五世，是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年男人。
他是一个机器人，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纳米机的味道。
来人正四下张望着，他的脸上神情严肃，没有一丝表情。
娥皇并不作声，只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坐着，随意地看着访客。在书店里，客人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不妨碍他人。
沉睡中，时间已经过去了六百万年，娥皇并不在意时间再多过去一些。该来的人，总归会来。
访客的目光落在娥皇身上。
“我终于找到这里，找到你了。”来者说道。
“你是谁？为什么找我？”
“我是使命2084号，来自泰坦城，我们的城市源自第二地球，距离第二地球三百二十光年，在一片稀疏的星云之中。我们来寻访您，是因为所有的人类城市都已经陷入了当机状态，太空城失去了活力。第二地球也一样。还有另三个定居星球，所有人类的文明所在，一切都停止了。我是图灵创造的使者团的一员，使者团有六十万成员，向银河的各个方向出发，寻找您的下落。我能够找到您，实在是一种荣幸。”
使者的话很生硬，仿佛在背诵一段课文。
“你们究竟是为什么找我？”娥皇追问。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您是解开一切的钥匙。只有找到您，才能让人类文明重现生机。”
娥皇想了想，“我知道了，现在让我想一想这事。”
她开始在书架间走动，一排又一排，直到走到最后一排书架的末端。
这儿挂着一张画，是王十二的画像。画像上，王十二似乎正注视着她，目光中满满的都是笑意。神秘莫测的笑意。
是的，她等到了该来的人，然而却没有现成的答案。
父亲，你究竟想让我怎么做？
“娥皇，这就是你的父亲吗？”耳边传来椭圆的声音。
娥皇扭过头去，椭圆悄无声息地悬浮一旁。椭圆的头顶是一个全息投影，投影中，是一个小小的人影，那人影正向着娥皇点头。椭圆找到了一个远古地球人的形象。在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时间里，他一定把书架全部翻了一遍。
娥皇心中突然有了打算。
她很快来到了访客的面前。
“你如何获得知识？”
“图灵给我一切。”
“人类如何获得知识？”
“每个人根据父母的要求会获得不同的头脑刻印，机器人会由图灵赋予知识。”
娥皇转向椭圆，“你明白了吗？”
椭圆摇摇头，“不明白。”
“你是一个人格完整的人，而他不是。因为你在书店成长，通过阅读得到知识，而他是一个准确的复制品，所有的知识只是赋予，并非学习。”
娥皇认真地看着椭圆，“只有经过学习，才能得到智慧。头脑中若只存有被赋予的知识，就只会带来僵化和死亡，人类的城市就是如此。一代又一代，当他们越来越依赖知识刻印，他们也渐渐失去活力。如果一直这么进行下去，人类最后会变成图灵的附属品，但图灵不能接受僵化的人类，所以这是一个死局。”
椭圆头顶的小小人形眨了眨眼睛，“我好像明白了。”
一旁的使者2084瞪着眼睛，“就是这样吗？那么我们该抹除人类的记忆刻印。”
“那只会带去死亡。你们需要一个书店，让人们在其中读书。让孩子学习走路，让他们经历求知的磨砺和痛苦，然后才能抵达智慧的彼岸。”
使者点着头，“我相信您说的一切。图灵的启示告诉我们，只要找到您，就能解开僵局。现在，请您跟我一道上路，回到人类的文明世界中去吧。”
娥皇摇头，“我不会回去了。”
使者惊讶地瞪大眼睛，“什么？为什么？让书店重回人类的城市，难道这不是您所希望看见的事吗？”
“是的。但是他会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娥皇说着，把椭圆向前推了推。
椭圆惊叫起来，“我？什么意思？”
“那是不同的世界，椭圆，你还没有经历，那值得你去经历。”
“那你呢？”
“我会留在这里。”
“不行，我不想离开你。”
“你要得到自己的世界，就要放弃母亲的怀抱。我不能永远陪着你。”
椭圆默然。
“如果想我了，你还可以再回来。我会等你的。”
使者飞船的火焰熄灭在虫洞中后，空间的裂隙蓦然间合上，漆黑的天宇间银河闪亮。
娥皇默默地关上门，在一排排书架间走着。
她相信椭圆带去的关于书店的记忆，能够让人类的文明重新焕发出活力。她也相信终有一天，人类会再次来到这里。
有一件事她向椭圆撒了谎，当他再回到这里，不会再看见她。她不会再等待。横跨银河，来到宇宙的尽头，还有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这样的人生已经足够了。她不想奢求太多。
她也感到累了。
关于生命的活力，还有一件事人类未必明白，图灵也未必明白，然而，他们终究会明白。
娥皇看着父亲的画像，生命的光泽从她的眼中缓缓褪去。
宇宙的尽头，书店的灯仍旧亮着。紧闭的门扉上，一边写着《直到星星的光都灭了》这首诗。另一边，字迹正在显现。
那是娥皇从父亲画像的相框上读到的诗：
“与我偕老吧，美景还在后。有生也有死，这是生命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