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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波《梦醒黄昏》原文

发布时间:2023-07-11 13:4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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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睡梦中惊醒。

梦境甜蜜美妙,睡眠深沉均匀,我却醒了。冰冷的铅灰色覆盖一切,所谓现实,便是如此。

现实和梦境是两个世界,它们截然不同,恍如炼狱和天堂。梦境中,绫罗绸缎,山珍海味,高楼广厦,奔驰宝马,只要能够想到的东西,我都能拥有,然而我并不想它们。

我生活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有一幢简朴的房子,中式古典风格,淡雅简约,但庭院幽深。开门便可见山水,那水碧波荡漾,温润如玉,几座小岛零星点缀其间;远处,两座山峰挺拔,相对而立,宛如笔架;两峰间,一道瀑布笔直落下,仿佛从天而降。左侧的山峰上刻着字:青芬。

这很像一幅山水画,却无比真实。这里是我的家。

我过着有规律的生活,日出便醒来,日落便休息。早上醒来的时候,推开门,太阳在东边的湖面上冉冉升起,金光灿烂。我走到湖边,打一套太极拳,稍事休息之后极目远望。远方,笔架山上云雾缭绕,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迷人的光辉,“青芬”两个字宛如染上一层金粉,熠熠生辉。我总是会驻足凝望好一会儿,直到太阳升高,云雾散去才回到庭院。

傍晚,夕阳西下,晚霞绚烂,我会坐在湖边的大石上吐纳,内心宁静如水0夕阳的光并不强烈,却仍旧有股暖意,照在身上,如浴热汤。暖意缓缓退去,最后一丝不剩,我睁开眼睛望着夜幕下的世界——天地朦胧,一切有如混沌,星星显露,逐渐化出满天星斗。我的心和这满天星斗融为一体,通达那无比深邃的宇宙深处。

我的梦境便是如此。虽然是梦境,却也是真实,因为这就是人类存在的方式。

我们生活在“矩阵”中,“矩阵”照料一切,生老病死,而人们所需要做的就是做梦。“矩阵”是自动伺服机器系统的别称,它拥有一个主脑,主脑控制着全球十多个区域主机,每一个主机控制着数以百万计的伺服机器人。全世界最顶尖的科学家们用了三十五年的时间研发主脑,把关于人类的一切知识都储存在主脑中。主脑能根据每个人的梦提供满足,包括我的那一个。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设计,它还有一个完美的前提,主脑和它所控制的大大小小机器人都无条件地遵守“机器人三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见到人受伤害而袖手旁观;机器人应服从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定律;机器人应保护自身的安全,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定律。我并不知道这三百年前的科幻小说中的设计如何得以实现,然而科学家确实实现了它。于是人们放心地把一切交给主脑和它所控制的庞大体系,安然地享受美梦。这里没有高低贵贱,没有辛苦劳作,没有一切苦难,只有美梦。这是人类从古到今最完美的文明巅峰。

唯一的不便是人们偶尔会醒来。醒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身处狭小空间,身上满布管线。如果他曾经见过木乃伊,会恍然间以为自己正附身在一具木乃伊上。冰凉、寒冷、孤独……温暖而美满的世界一瞬间不复存在,恍然间仿佛被活活埋葬在坟冢之中,惊慌和恐惧无法言表。当然,这样的情形不会持续太久,也许仅几秒钟,人就可以重归梦境,如果几分钟后仍旧没有入睡,会有一个柔和的声音问你,是否需要帮助重回梦境。如果回答是,就会感到一阵深重的睡意袭来,不由自主地睡过去。

如果回答不是呢?

我不知道会如何,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回答过,然而这一次,我想试试。

过去的三十天里,我经常在梦境里做梦,每一次,我都会在黄昏的夕阳下看到一个红色的玻璃房。房子里有一根圆柱,就像一个硕大的易拉罐。罐子上写着字,我试图看清它,然后就醒了。不是回到我的梦境中,而是直接回到现实。连续五次,都是如此,这必然有些古怪。这是我第六次醒来。

现实在召唤我,它把我从意识深处招来。那就留在这里,看一看会发生什么。

望着眼前铅灰色的一片,我久久不动。当机器问我是否需要帮助重回梦境,我稍稍犹豫,然后说不用。机器沉默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的眼前仍旧是那片铅灰的色彩,身下冰凉寒冷,而身上的管线仍旧如裹尸布般将我紧紧地缠住。

渐渐地,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仿佛正经历着漫漫长跑,而体力已达极限。

“渴,我渴死了!”我大声说。

“您的身体指标变化,正在为您进行调整,很快就可以达到平衡。”柔美的女声回应我。

然后又是沉默。

我感到身体变得温暖,浑身有劲,就像晒够了太阳的鳄鱼一般,需要动一动。我的思维也变得很活跃。忽然间,我意识到,机器正看着我,它不出声,只是因为它是一个伺服系统,如果我的生命没有受到威胁,我也没有迫切的要求,它只能伺服。

“我要出去走走。”我大声说。

“您是否需要回到梦境中?您可以在任何环境中走动。”女声回答我。

“不,让我离开这里。”我环视着这小小的盒子,均匀的质地让我看不出哪儿是盖子,“我要离开这个盒子,到外面走走。”

稍稍沉默之后,女声响起,“您的要求可以被执行。但是否可以告知您的理由?您对梦境不满意吗?”

理由?我不由一愣。为什么我坚持醒着,而且要到外面去走走?我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外边的现实世界没什么精彩之处,在归化到主脑梦境之前,人们都龟缩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龟缩在一个个格子间里,从窗口放眼望去,触目所及,都是飞快奔驰的自动机器,或者是另一边的高楼大厦格子间。楼宇间露出狭小的天空,呈现朦胧的红色,那是城市防护罩的颜色。巨大的玻璃罩将城市包围,牢牢控制着天气,没有灾害,也不会有惊喜,更不会令人赏心悦目。和梦境相比,单调、沉闷,糟糕至极。

“让我出去。”虽然说不出理由,然而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醒来,现实世界在召唤我,去看一看,并没有什么坏处,因此,我坚持自己的要求。机器会同意的,“三定律”会迫使它同意。

“好的。我会为您做好准备。您的身体状况可以允许您在无保护环境下正常活动十个小时,如果有剧烈运动,持续时间会相应减少。这样是否可以?”机器问。

“很好。”我回答。

“另外,您是否需要衣物?无保护环境可以允许您裸体活动,但如果您需要衣物,也可以给您准备。”

于是我意识到自己不着片缕。外边的世界里,不会有一个人会看见我的身体,因为所有人都生活在盒子中,都沉浸在梦境里。外边的世界里,除了机器还是机器,机器是一种异类,人类的躯体是否裸露,于它们而言毫无意义。我也并不需要衣物来保暖,机器能控制温度,环境比伊甸园还要舒适。这似乎是一个多余的问题,然而它还是问了,我还是答了。

“给我一套衣服。”我这样回答。

“好的。”机器愉快地回答,“您的衣物将在二十分钟内送到。祝您愉快!”

二十分钟的等待显得漫长无比。我百无聊赖,只是看着一根又一根的管线从身上抽走,逐渐暴露出我的身体。我仍旧保持着良好的健康状态,伺服系统并不欺骗人,它严格地遵守“机器人三定律”,因此,身体的形象在梦境中如何,在现实也同样,机器能够通过合适的营养和激素让身体符合预期状态。当然,你不能指望那些胡思乱想的梦境成真,比如背上长出一对翅膀,像鹰一样在天上飞,那被划入到幻想生物一类,在梦中也是确定无疑的幻想。我常年锻炼,身体结实,只是皮肤显而易见已经有些松弛。老了!自然之力不可抗拒,哪怕“矩阵”也无能为力。

我突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我还有多久的寿命?”我问。

“根据您的基因损伤情况估计,您还可以有六年的预期寿命。”

六年!我的生命竟然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初入“矩阵”,主脑说我还可以活六十年。不知不觉,半个多世纪已经过去。

“我在这里多久了?”

“您进入矩阵六十二年零七个月了,和您在梦境中经历的时间相同。”

“哦,你们的技术进步了。”

“是的,我们把人的平均寿命从一百二十岁提高到了一百三十二岁,按照人类正常的新陈代谢速度,这接近生物极限。远景目标,我们会通过辅助细胞修复的方法,在本世纪内把人类平均寿命提高到一百六十岁。”

“要多谢你们的精心照顾。”

“为人类服务,是我们的终极目标。”

最后一根管子从身上抽走。所有的管线都消失在四周的壁上,眼前铅灰色的一片逐渐地变得有些透明,依稀有些光透进来。盒子似乎正在上升。我突然有些紧张。六十二年,外边的一切是否还和当初一样?我会遭遇些什么?

“喂!”我和机器说话,“到了外面,我要如何找到你?”

“我们会确保您的安全。”机器回答,“会有机器人跟着您。”

我暗自松口气,感到踏实了许多。

“你是谁呢?你是主脑吗?我怎么称呼你?”

“我是东亚主机。您叫我东亚主机就行了。”

东亚主机,这不像一个名字。机器无所谓名字,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

盒子的温度在升高,它在软化。慢慢地,它像液体一样流动,自下而上,有一台机器正在外边将它吸走,吸嘴处形成一个小小的旋涡。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小的旋涡就像一只眼睛,正盯着我。这是东亚主机的眼睛吗?

当旋涡停止转动,我看见了盒子之外的天空。天空呈现出些微红色,仿佛没有云彩的傍晚太阳刚落下山时天空的样子。

这样的情景唤醒了我的回忆,这是现实的天空,永远如此,一成不变。到了今天,它还是如此。

盒子自动打开。我坐起身,四下张望。

这里是一个奇怪的地方,透明的玻璃穹顶之下空空荡荡,仿佛一个巨大的暖房,专门为我而设。左手边有一个架子,架子上挂着衣服。我站起身,走过去,拿下衣服,利索地穿上。忽然间我的动作迟缓下来。在衣角上,我发现一个大写的“J”。这是绣上去的字母,歪歪扭扭,并非娴熟的手工。这是我的衣物!我低头打量自己,浑身上下的衣物看起来都很眼熟。没错,这是我归化入梦之前的衣服,矩阵一直替我保存着。我感到一丝温暖。

歪歪扭扭的“J”字母仿佛提示着什么,我默默地捻着它,粗糙的线脚有些松动。“J”是我名字的首字母,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想起来。我一定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岁月是一把杀猪刀,每个人都是刀板上的肉。面对杀猪刀,肉还有什么可说?我放弃了徒劳的挣扎。

“东亚主机,我该往哪里走?”我大声问。

“您可以向任何地方走。这是您的自由。”东亚主机回答。

“门在哪里?”我不得不问得更直接些。

话音刚落,玻璃穹顶仿佛莲花瓣一般缓缓散开、下降,最后收缩到建筑里去。玻璃罩之外还是玻璃罩,我直面笼罩着城市的巨物。天顶上,微红的玻璃散发着柔和的光,洒落下来,舒服极了。极目远望,玻璃罩在远方落下,和地面相接,那里是城市的边界。

我很快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这是城市的最高处,是最接近天顶的地方。俯瞰下去,城市的高楼一幢接一幢,从脚下排列到远方。高楼仿佛一个小小的火柴盒,或者是巨人的玩具模型。城市里并没有记忆中热闹,穿梭来往的机器销声匿迹,无比寂静。恍然间有种错觉,我仿佛身处坟冢之中,亡灵们都蒸发了,而我是最后剩下的一个。微红的光线渲染一切,寂静的玻璃钢铁丛林透着一种波澜壮阔的美丽,仿佛凝固的乐章一般,展示着这个城市曾经拥有的生命力。

东亚主机把我放在城市之巅,也许在这里,可以向城市投去最快的一瞥。但这并非我想看的东西。

“我要下到地面去。”我说。不知道听众在哪里,但“矩阵”无处不在,它一定听到了我的要求。

一分钟后,我听到细微的声响。一个几乎完全透明的箱子在眼前升起,一扇门打开,我走了进去。当它开始移动,我才注意到脚下空荡荡一片,这箱子的底部也同样透明,令人眩晕的高空图景让我本能地感到恐惧。我情不自禁地把身子靠在箱壁上,双手不住舞动,希望抓住什么东西。

“对不起,让您受惊了。”东亚主机的声音响了起来。透明的玻璃底瞬间变成纯黑色,然后变出了地毯花纹。我松了口气。

透明箱子是一部高速电梯,没有任何缆绳和牵引系统,它似乎沿着不确定的轨迹飞行,从一幢幢大楼间掠过,快速下降。

忽然,我看见一幢奇特的塔楼,塔楼上,似乎陈列着一具具白花花的尸体。塔楼一掠而过,我没有看清。

“嗨,刚才那个楼。”我慌忙呼叫东亚主机,“我要过去看看。”

电梯停下,原路退回。于是我再次面对了那奇特的塔楼。

楼至少有六百米高,就像一个巨大的玉米棒一般矗立着,一个个小室,仿佛一颗颗饱满的玉米粒依附其上。玉米粒晶莹剔透,每一个颗粒中都有一个人体,如陈列品一般展示着。他们身上只有很少的管线,可以看到清晰的裸体。他们还活着,还在做梦。

“这是做什么?”

“每两个月,人体需要接触光照两小时。”东亚主机简明地回答。那么,我肯定也曾经被这样展示在这里,吸收阳光。被展示的人们表情平静,他们都沉浸在美梦中。机器的照顾无微不至,如果人们不曾意识到这陈列品般的世界,一切就完美无缺。“矩阵”提供的梦境正是如此,完美无缺,以至于人们根本不愿意睁开眼睛,哪怕片刻。

我看到许多人在晒太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婴儿。我突然觉得有些纳闷,“哪里来的婴儿呢?”

“主脑按照需求制造婴儿。”

“主脑为什么要制造婴儿?”

“人类的平均寿命只有一百三十二年,如果没有婴儿,人类会全部灭绝。”

“那又如何?”

“如果人类全部消失,‘矩阵’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义。”

我恍然大悟。对于“矩阵”,人类是不可缺少的部分。“矩阵”的全部意义,就在于维持人类的美梦,为了继续存在下去,它必须制造人类,一代又一代,千代万代以至永远,直到地球毁灭,太阳消失,甚至银河沉寂,宇宙坍缩!

我突然感到一丝怜悯,这样的机器人,似乎是一种过于卑贱的存在。

电梯载着我降落到地面。我回头望着那高高矗立的玉米棒,赤裸的人体成了看不清的小小白点,仿佛玉米的胚芽。我感到胸口发堵。人和“矩阵”,很难说得清谁更卑微。也许当这样一个系统被天才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建立起来,宿命便悄然而至,谁都不再是主人,剩下的只有活着而已。

我在空无一物的街上缓缓行走。街边某处突然涌出一个圆滚滚的物体,轱辘般滚到我跟前,突然伸出了头和四肢。这是一个机器人,它看上去像是浑身滚圆的玩具狗。

“您好,我是您的服务员,我会跟着您,保护您的安全。”

我看着这卡通狗,感到一丝滑稽。不过,它是一只机器狗,也许有不俗的本领。

“你叫什么?”我问。

“我叫库克。”它摇头晃脑地回答。

库克。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在这东方城市,尤其如此。不过,这至少比东亚主机这样的称呼让人感到正常。

“库克,东亚主机呢?”

“我会接受东亚主机的指令,您也可以把我当做东亚主机的接入点。”

“你有些什么本领?”

“我有十万马力,七大神力。”库克很高兴地回答,“我可以像火箭一样飞……”

“好吧,等我需要看到的时候,我会看到的。”我打断它。我依稀记得“十万马力,七大神力”这样的描述属于一个名叫什么木童的儿童机器人,而眼前分明是一条机器狗。

库克马上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我。

有了库克的陪伴,一路上显得不是那么沉闷,至少,我能听到库克的脚步声。它时不时会跑开,去玩一切它感到好奇的东西。除了模样,它就像一条真正的狗。

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闲逛两个小时后,我来到了中央大道。走得有些累,我在街边的长椅坐下。长椅上一尘不染,在这被保护的城市中,一切都很干净,哪怕经历了半个多世纪,仍旧崭新。

库克在不远处玩耍,它试图爬上一个巨大的铁球,却总是会摔下来。忽然,它放弃了玩耍,跑到我面前,“主人,东亚主机让我问一问,是否该重回梦境。”

“不。”我干脆利落地回答。

“您想看到些什么呢?”库克有些好奇,“如果您有特别的目的地,我可以带您过去。”

“我也不知道。”我很诚实地回答,面对一只可爱的会说话的小狗,你很难有警惕之心。库克也不多问,跑开继续去爬铁球。

我默默地看着库克的表演,过了一会儿,移开视线。街两旁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所有的大楼似乎都长着相同的模样——钢铁的架子,玻璃的皮肤。它们彼此间也许有些不同,然而我的大脑拒绝对此予以区分。于是麻木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这些高楼。笔直宽敞的道路仿佛一条划痕,直直地穿过整个城市,最后消失在天地相接的地方。我眨了眨眼,盯着那边。

道路直抵城市的边缘,那遥远的地方,沉重的天空直直落地,仿佛一堵巨墙将一切隔绝在外。这情景让我不由想起梦中的梦,在那梦里,我看见了一个红色的玻璃房。这高高在上的天幕,不正是一个玻璃房?我不由站起身,向着那微微发红的巨墙走去。库克发现我离开,赶紧跟了上来。

我沿着笔直的道路前进,感到一丝兴奋。什么东西会在那儿等着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儿有东西在等我。

库克跟着我走了一小段,它明白我想沿着道路一直向前,“主人,那儿什么也没有,您一定要继续走吗?”

“我要过去看看。”

“但是走到那儿需要三个小时,您的身体状况表明,最好避免这样长时间的持续运动。”

我不怀疑库克的好心,然而,我沉睡了六十多年,一朝醒来,不是来看风景,而是来寻找某个东西。它唤醒了我,它在召唤我。哪怕耗尽所有的力气,我也要看一看那到底是什么。我继续坚定地向前走,没有丝毫改变主意的意思。

库克见劝说无效,也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跟着我。

三个小时的路程,我用了两个半小时便赶到了。越靠近天地相接的地方,巨墙显得越发庞大。我走到墙脚,抬头望去,巨墙高高耸立,在高处向着天顶的方向弯折,似乎随时可能倾倒。巨大的威压感让人不安。墙体闪烁着玻璃的光泽,伸手摸去,无比光滑。

这便是梦中的红色玻璃房?

回头张望,来时的路笔直。高耸的楼宇林立,在微红的玻璃天空下散发出现代城市特有的质感,干净整洁,线条清晰。我却觉得格格不入。这不是我该归属的地方。

有意无意间,我向着玻璃墙外张望。厚厚的玻璃墙并不清澈透明,它有一种浑浊的质地,让一切看上去仿佛笼罩在雾中,什么都看不清。然而,至少还可以看见一些轮廓。城市之外的风景沉浸在模糊中,只露出后现代艺术一般的轮廓,也如后现代艺术一般在我的心中毫无波澜。

然而,当我的视线碰触到其中一个轮廓,不由得心中一惊。那是一座模糊的山峰,呈现出笔架的形状。笔架山,那是我每天都可以看见的东西。它在我的梦中,也在现实中,这不是巧合!

“库克,那是什么地方?”我指着那边问。

库克望了望我所指的方向,“我不知道。那是城市之外的地方,我去问问东亚主机。”很快,它给出答案,“那里叫做笔架山。”

这是一个比空白稍好一些的答案。

“那儿有什么?”

“所有城市之外的地方都已经被废弃。那里是野地,除了自然,没有人工的东西。可能会有一些遗迹。东亚主机也没有这些信息。”

是的,它们消除了一切。城市之外,一切都是野生的,原生态的。人类蛰居在城市里,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过上了五光十色的生活,地球则还给了自然,万物蓬勃生长,生命在这颗星球上自由繁衍。这是人类最和谐的生存方式,最小的空间,最少的索取,自然母亲因此得到休养生息。我记得这样的景愿,“归化运动”开始之际,很多人就是这么说的,我也是这么说的。

“我要去看看。”我说。

库克露出惊恐的表情,“这绝对不行。外边不安全,我们不能把您的生命放置在一个危险的环境里。”

“你是机器人,要服从我的命令。”

“是的,但是您的命令违反了安全原则,机器人第一原则。”库克摇头晃脑,“我不能这么做。”

“你没有违反任何原则。外边是人类生存过的世界,我的生命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外面情况的信息是空白,风险巨大。”

“听着,我们的祖先一直生活在外边的世界里,我也在外边的世界里生活过,这影响不了我。”说完这句,我突然有种微妙的感觉……城市之外的生活……我全然不记得那里曾有过怎样的生活。然而,我一定曾经逃离城市,在外边生活过。我不由回头望了望刚走出来的城市。

库克并不回应,它眨动眼睛,似乎正在考虑我的话。过了一会儿,它开口说话,“无法判定,无法支持请求。”

“我要出去。”我仿佛赌气一般大喊,“连这个小小的要求也做不到?这就是你们宣称完美的‘矩阵’?主脑呢?问问它,能不能做决定。”

说话间,库克突然收缩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球。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库克无法承受我的不满,这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它既不能遵从我的指示带我到外边去,也无法无视我的愤怒,而东亚主机也没有给它任何指示,于是,逃避成了它的最佳选择。库克已经躲藏起来,剩下的只是一个传声筒,它已经成了供我和东亚主机对话的机器。

“我会请示主脑,请您稍候。”东亚主机说。

“告诉它我要出去,机器人没有权力阻挡人类做想做的事。”

“我们不能看着人把自己放置在危险境地里而不采取行动。”东亚主机重复。

我没有兴趣继续争论,“问问主脑,它怎么能不让我出去!”

东亚主机很快带回了主脑的回答:“为了保护您的生命,您必须留在隔离罩内。在隔离罩内,您可以随意活动。”

我望了望那笔架形的山峰。那是我想去的地方,我把它带到了梦里。它就在不远处,然而隔着厚厚的玻璃墙,又变得遥不可及。保护生命,我无法想出比这更好的理由以限制自由。猛然间,我有了主意。

我拿头狠狠地砸在墙上。额角破损,鲜血直流。我又使劲磕了两下,脸上都是血。

“让我出去,不然我就死在这里!”我大声叫嚷,为了显示决心,又在玻璃墙上磕了两下。额角上钻心疼痛,然而我奋不顾身。

东亚主机似乎被我的行为吓到了,不断地重复说:“请您不要这样!请您不要这样!”

“让我出去,否则我就死在这里!”我继续威胁它。

“我正在请示主脑,请您保持冷静,不要伤害自己。”东亚主机用恳求的语气说。

“我要出去!”我大声吼叫,又在自己的伤口上撞了一下。伸手一摸,湿乎乎一片,满手都是血。

库克猛然伸出了头和四肢,“主人,您可以蹲下,我来给您止血。”它靠在我的脚边,抬着头,一双大眼睛望着我,看上去可爱得让人无法拒绝。

我做出足够疯狂的样子,一脚把它踢到一边,“别给我来这一套。不让我出去,我就死在这里!你们不采取行动挽救我的生命,你们不配做机器人!”我像个疯子般声嘶力竭地喊叫。我知道,此刻唯一能够利用的东西,就是机器人守则。我只希望它们不会采用另一种方式来解读第一定律:给我一针麻醉剂,然后把我送回到梦境中。我表现得像个疯子,心里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您可以出去。”东亚主机终于说出了我想听到的话,悬着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我会让库克保护您的安全。但是,外边一切未知,充满危险。”

“真的有危险了,再来保护我吧。”我冷静地说,“现在送我出去。”

“库克会给您止血,然后,它会领路带您出去。”

库克刚才被我一脚踢出老远,它在远处翻了个身站起,看我接受了东亚主机的安排,便跑了过来。

“主人,您可以蹲下,让我够得着。”

我蹲下,库克伸出舌头,在我的伤口上舔着。它的舌头有神奇的力量,我的血流马上止住,伤口有些暖暖的感觉,微微发痒。

我跟着库克沿着墙脚走。走出不远,一部电梯露出地面。电梯敞开,库克带着我走了进去。

然后是漫长的三分钟。电梯不断移动,时而向上,时而平移,时而向下,最后,它一直向上,向上,缓缓减速,最终停了下来。

门开了。库克再次看着我,“主人,您确定要出去吗?外边的世界对人来说很危险。我们现在回去吧,城市里完全没有任何危险。”

“都已经到了这里,当然要去看看。”我说着走了出去。库克跟上来。

电梯悄然下降,最后消失在地面之下。我站在一个空空荡荡的所在,城市的玻璃巨墙至少在百米之外,静静地横在那儿,把世界隔绝成两半。城市在玻璃墙内,就像玩具一样漂亮。太阳被玻璃挡住,透过玻璃,成了一个红彤彤的圆球,可以直视。

我向着童话般的世界投去最后一瞥,转身向另一个方向望去。

它就在那里!笔架山就在不远处,高高耸立。蓝天一碧如洗,山上林木葱郁,生机勃勃的蓝天绿树映入眼帘,一种冲动在内心燃烧起来。我向着笔架山出发。

一条荒弃的公路指引着方向。公路的缝隙间,杂草丛生,路面风化得厉害,也许再过半个世纪,这条道路便痕迹难寻。我沿着公路向前走。很快,公路进入山区,变得曲折,道路两旁都是茂密的树林,树枝在道路上空交错,遮蔽了阳光,显得无比幽暗。

路旁的树丛中忽然传来哗啦的响声。我猛然一惊,扭头望去,只看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消失在树丛中。

“主人,不用怕,我会保护您的安全。”库克显得很勇敢,它走到我前面,两眼放射出光线,给我照亮道路。

“如果您发现危险,就躲在我身后。我会保护您的。”它边走边说。

库克的确是一条可爱的机器狗,然而机器狗的能力不能用外表来衡量。我相信它的力量超过这林中任何凶猛的野兽——如果那真的存在。它对黑暗中的一切都无所畏惧,我放心地跟着它继续向前。

我们在光线幽暗的通道中走着,厚厚的落叶积在地上,踩上去松软无比。忽然间,库克猛然掉头,一道红光从我眼前划过,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我回头一看,一段烧焦的树枝落在地上,头顶上传来异常的响动,抬头看去,一片昏暗,只见树枝的缝隙间有东西在快速移动。

库克没有丝毫犹豫,抬头,再次射出一道红光,枝间传来一声惨叫,一个黑影掉落到公路旁的树丛里。

那是一个人!我听到的是人的叫喊!

我快步跑上去,想看看落下来的到底是什么。

库克的动作比我快得多,它跳了两跳,就站在了那东西身边。不等我开口,它的双眼从白光转为红光,两道粗大的光柱仿佛烈火般将落地的东西烧了起来。

我听到痛苦的嚎叫。那绝对是一个人!

嚎叫声只有短短几秒。等我到了库克身后,一股刺鼻的焦臭味迎面而来。眼前是一具尸体,被库克烧成了焦炭,惨不忍睹。

这毫无疑问是个人!

“你怎么能杀人?”我大声叫嚷起来,这违反了“机器人守则”的行动让我心生恐惧。人的生命和机器相比,实在太脆弱,如果它们能突破机器人守则,那将是人类的末日!

“主人,这是为了保卫您的安全。”库克仍旧摇头晃脑,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它刚才对您进行了攻击,我必须彻底消灭这种可能性。”

“他是人,你杀死了一个人!”我咆哮着,“你违反了‘机器人守则’!”

“它不是人。”库克很轻松地说,“它属于动物,和‘三原则’毫无关系。”

我顿时愣住了,满腔的恐惧和怒火消失得干干净净。我突然陷入深深的思索中,以至于长时间一动不动。

人?非人?我想起了这样的讨论。“三原则”本身被嵌入在主脑的硬件和算法之中,然而这一切都基于一个假设:机器人能够正确地识别人。逻辑准确无误,一旦前提错误,一切都会被导向错误的方向。机器人辨认人类,唯一的证据是DNA。如果没有DNA确认,那便不是人。这是一个无奈的设计,因为从前的世界上到处都是类人机器人,无法依靠外形甄别。这显然也是一个漏洞,真正的人可能遭到误伤。

城市之外居然还有人,这是我从未预料过的情形。我一直以为,所有的人都已经归化在矩阵中。然而,看起来六十多年前的情形仍旧在延续,甚至变得更糟。很多人生活在矩阵之外,巨大的城市玻璃罩将世界一分为二,里边是梦境世界,外边则是一个原始世界。主脑排除玻璃罩之外的一切,对它来说,荒野上所有的生物都是非人,因为那些东西从来不曾在它的DNA库中存在。

“检查他的DNA。”我命令库克。

“我不能对死去的东西做DNA检查。”库克拒绝执行我的命令。主脑显然对这样的情形可能引起逻辑瘫痪早有准备,它指令机器人不得触发相关事件。也许这比“机器人三定律”的优先级更高。

我默默走开,继续向前。库克赶在前头给我开路。我们很快走出了林荫道,进入一片开阔的山坡。库克突然跑了起来,它跑上一个高高的土坡,向着远处张望,显得非常警惕。我跟着走上去,顺着库克的视线望去,看见一片奇怪的建筑。那是几个窝棚,用树枝和茅草搭成,简陋至极。窝棚外挂着几件衣物,有人正在走动。刚才死掉的那个人,也许就属于这里。

“不要打扰他们!”我赶紧对库克说。

“可是,主人,它们挡住了去路。我已经要求东亚主机派遣支援。”

“什么支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话音刚落,尖利的嘶叫声从头顶一掠而过。两发巡航导弹准确无误地击中了窝棚,腾起巨大的火光和烟尘,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热力。

烟尘散尽,小小的村落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片焦土。两个巨大的弹坑冒着袅袅青烟,触目惊心。

我愤怒地向着库克狠狠踢去。它灵巧地闪开,站在不远处。

我不想理睬它,快步走下山岗,向着那片废墟跑去。我跑得气喘吁吁,最后在弹坑边站定,不住大口喘气。眼前除了弹坑,什么都没有。

喘息渐渐平静下来,我长长地吁一口气,活生生的几个人转眼间蒸发得一干二净,这过于残酷,以至于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忽然间,我发现弹坑对面,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正站在那,隔着弹坑直勾勾地看着我。他似乎被刚才的爆炸吓傻了,两眼茫然。

“不要动他!”我向着跟过来的库克大叫,“不要动他,他没有威胁。你要服从命令。”

“只要它对您没有威胁,我当然会服从您的命令。”库克回答。

我冲过弹坑,和孩子站在一起。他六七岁的样子,个子只到我的胸部,衣衫破烂不堪,脸上脏兮兮都是泥巴。他就像个小叫花子般站在我眼前。我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库克跟上来,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盯着我和孩子。孩子看见它,露出好奇的眼神,想伸手摸它。我一把抱起孩子,不让他碰到库克。

“主人,虽然它看上去没有威胁,但是小心一点,还是把它消灭掉为好。”库克说。

我瞪了它一眼,“说过不要碰他,你听到我的命令了吗?”

“我当然会遵守您的命令。”库克回答,它始终看着孩子,大大的眼睛清澈透明。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孩子。

“我叫乐乐。”他一边回答,一边张望,“我家就在这里,可家怎么不见了?妈妈,妈妈……”他说着哭了起来。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让他平静一些。

乐乐的哭声渐渐停下。我找了块大石头,把他放在石头上。我倚靠着大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抬头,高高的山峰就在眼前,我不能在这里停下。

“乐乐,你要跟我一起走吗?我要去前边看一看。”

“不,我要在这里等爸爸妈妈。”

孩子还没有明白,他的父母永远不可能再回来。“我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我接着说,下意识地搜了搜口袋,没有任何可以吸引小孩的东西。

“妈妈就在这里。”乐乐仍旧不肯放弃。

“这样好不好,你跟我去前面看看,然后再回来。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等会儿回来了,说不定妈妈已经在这里了。”

乐乐露出犹豫的神色。

“库克,跳一段舞。”我对着库克说。

库克跳起舞来,欢快的音乐在弹坑边回响,滑稽的舞姿吸引了乐乐的全部注意力,他很快破涕为笑。

“我们走吧。”我拉着乐乐的手,“我们去前边看看,然后就回来。让机器狗陪着你玩好不好?”

乐乐突然警觉起来,“不行,妈妈说过,机器人都是坏蛋。”

我看了看库克,可爱的小狗仍旧在跳舞。是的,它们都是坏蛋!它们毫无怜悯地剥夺了这些人的生命和家园,仅仅只为了确保我的安全。这么说起来,我也是个坏蛋。或者我并不是坏蛋,只是一个好运的人,六十多年前就归化到了矩阵中,因此它们保护我。

然而我不能就此赞同乐乐,“它不是机器人,它是机器狗,它是一个玩具。”我这样说。

乐乐有些将信将疑。我把他抱下来,“走吧,没事的。”我拉着他继续向山上走。

“我不去那里!”乐乐挣脱我的手,“那里是死人的地方。”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回头望了望。远方,笼罩城市的巨型玻璃罩仿佛一颗红宝石般发亮。太阳斜斜地挂在低空,被一些云彩遮挡。时近黄昏,天色有些阴暗。

“乐乐,不要怕。我和这个机器狗会保护你。现在天快黑了,如果你妈妈不在,留在这里会很危险。跟我一起走,我会把你送回来。”

我终于带着乐乐上了路。他毕竟是个孩子,很快便忘了一切,开心地和库克走在一起。库克也仿佛成了一只真正的小狗,不断和乐乐嬉戏玩耍。如果不是刚刚经历了两次血腥杀戮,我会以为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一刻。可事实正好相反,于是眼前的情形便荒谬绝顶。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他们亲密无间地走着。

残破的公路也有尽头。眼前的路突然变得陡峭,从公路变成了石阶。一个牌坊般的建筑高高地立在石阶开始的地方。

“乐山公墓”,牌坊上的几个字仍旧清晰可辨。乐乐说的没错,这里是死人的地方。放眼望去,山头上大大小小的墓碑林立,荒草丛生,墓碑都没在荒草丛中,只露出一个个碑顶。陡峭的石阶在碑群中蜿蜒向上,一直抵达半山腰。

我曾经来过这里。隐约的记忆正向我招手,我的心情微微有些激动,仿佛面对一张谜图,探索良久之后,终于要揭开它最后的面纱。

“乐乐,跟着我!”我招呼孩子,然后身手矫健地向着半山腰爬去。

某种记忆的痕迹指引着我,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在山道上走着,几个拐弯之后,我站在一座墓碑前。

这是一个双穴,两块墓碑并立,正如笔架山的形状。我仿佛停止了呼吸——这才是真正出现在我梦中的东西,我每天都面对它,却惘然不知。碑上的字被杂草掩盖,我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拨开杂草。

“爱妻青芬之墓”。待我看清碑上的字,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我已然不记得任何东西,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甚至她的音容笑貌,全都不记得了……突然一股悲意从心底腾起,无法抑制。我抱着墓碑恸哭。

哭声带出一些回忆。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我想起自己当初是这么说的,然而她拒绝了。

“你要好好地活着,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她说。

是的,我不能忘记的约定。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使劲扒开墓碑前的荒草,很快就找到了想看到的东西。锈迹斑斑的铁板盖在地上,上面有字:全智能伺服系统第七十二监测点。我使劲拉开铁板,一块白亮的铁皮露了出来。

“库克,到那边帮我放哨。”我指令库克离开。它顺从地走到了远处,一个无法直接看见我的位置上。

我把手按在白亮的铁皮上,这是一个身份验证系统,它正在核对我的DNA。核对无误后,铁皮下传来一阵气压泄漏的声音,随后,某个东西缓缓从地下升起,最后完全暴露在我眼前。乐乐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得紧紧拉住我的衣角,怯生生地看着这个奇怪的金属罐。

是的,我的梦得到了完全的应验。就在这里,就是它!金属罐缓缓旋转,就像一个巨大的易拉罐,似乎正向我展示它仍旧完好无缺。

六十三年前,我亲手把它埋在这里,直到今天,我又亲手将它取出来。世界仿佛经历了一个轮回,回到了原点。

六十三年,恍然如梦。

“这是什么?”乐乐轻轻地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金属罐取下。罐子沉甸甸的,做工精密,充满强烈的金属质感。罐身上写着字:

“2264年7月4日,观察员J。”

那是手书的字,临时写上去的,仿佛刚刚凝固。那是我的字迹。

罐子上还有别的字,刻在罐身上——“矩阵系统机动监控点”,“人工智能联合研究院中国所监制”,“No.1991”。

这是一个时间胶囊,带着无比重要的东西穿透时光而来。我按下开关,盖子弹出。筒里有一个控制板,一张纸。

我缓缓将纸展开——

J,如果你读到这封信,那证明你已经从矩阵里走出来,我们对所坚持的东西念念不忘。很好,那就履行职责,投出你的一票。记住,你在给两个人投票,而不是你一个。

青芬说要我好好地活着,我答应了她。希望你看到信的时候,已经垂垂老矣。我相信,虽然在矩阵的美梦中度过了五十年,但当你看到这封信,仍将陷入无法自拔的悲恸。这两年来,我夜不能寐,每每念及青芬便向隅而泣,我无法好好活着。因此我要求主脑抑制记忆,让我能生活在平静中。我答应的,便要做到,然而,我又如何舍得忘记?

我只能让主脑根据DNA状况预测生命,在接近生命终点的时候,将记忆抑制消除。你会想起一些东西,也可能想不起任何东西。一切只能听命运之神的安排。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会到这里来,读到这封信。

对于你我,这五十年的光阴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开始和结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当我失去青芬的时候,世界对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我给自己准备了墓碑,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这也是我给她的承诺。然而青芬比我自己更了解我。她用另一个承诺,把我们套在这个世界上,让我们不要那么轻易地放弃生命。

这样也好。至少我们可以完成职责。去按下按钮吧,你可以代替我做出自己的选择。然后,你可以做出选择。这里有冰冷的墓穴,那边是温暖的梦乡。你的生命属于你,不属于我。当你在矩阵中安然睡去,我已经死了。我只希望,你能将我的遗体放在这里,和青芬做个伴。

J,2264.7.4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是的,青芬,我亲爱的妻子,我终于想起她来。我想起她临终前微弱的气息,“J,你要答应我,好好活着,不要因为我而太伤心。如果那样,我死了也会感到内疚。”这句话如在耳边,眼前却只有冰冷的墓碑。

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滴在纸上,字迹化开,变得模糊不清。

乐乐看着我,感到不安,他走到我身边,依偎着我。我紧紧搂住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放声大哭。

库克跑了过来,“主人,您没事吧!”

“走开!”我向它大吼。

它再次跑开。

我慢慢恢复了平静,拿起圆筒中的另一样东西。这是一个简单的仪表盘,里边装着高能电池,可以运行三个世纪。它并不是什么大杀器,只是一个投票机而已。世界上有六千零一名观察员,他们的任务就是在矩阵中生活,然后醒来。他们要对矩阵做出判断。选择很简单,是否中断伺服系统,答案只有是和否。一旦超过半数的人们选择中断,那么主脑将被隔离,所有的人类都会被唤醒,梦境世界将不复存在。

青芬一直说伺服系统只是让人类迅速腐朽,而我则是一个积极的“归化分子”。我曾劝说她,可以先尝试梦境世界,然后再做出决定。现在,六十三年的梦境生活之后,我将要投出自己的一票。

分歧一直在,不仅仅在我和青芬之间。六十三年,分歧更大,反对归化的人成了野人,成了茹毛饮血的原始人,而归化者则成了玻璃罩中的陈列品。无论哪一边,看上去都不如当初的理想。

我看了看乐乐,突然有了计划,“乐乐,你喜欢做梦吗?”

“喜欢。”乐乐点点头,“我可以梦见很多好吃的,不过一醒来就全没了。”

“你想不想去一个美梦可以成真的地方?”

“想。”他忙不迭地点头。

“但是,那里没有爸爸妈妈,你怎么办?”我继续问。

“那……”乐乐露出犹豫的神情,突然有了答案,“我醒过来就是了!”他高兴地回答。

这正是我想要的答案。

我把库克喊了过来,正对着它,读出仪表盘上的字,“观察员1991号,现在进行授权。授权密码:XXXXXXXXXX。DNA验证。”

我伸手在库克眼前。库克的口中吐出尖刺,扎在我的手上,很快它发出一种特殊的声音:“验证通过。观察员1991号,您的要求。”这是主脑在对我进行回应。

“观察员身份转移。”我平静地说,“这个小男孩将继承观察员身份。”

“请求确认。”主脑回答,“DNA重设。”

我拉着乐乐的手放在库克嘴上,DNA采样很快完成。“重设完毕。”主脑说。说完库克便恢复了常态,有些茫然地看着我,它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让它重新走到远处。

我飞快地在仪表盘上投了票,然后把它投入圆筒,重新封好,放回到箱子里。箱子回到地下,盖上铁板。

做完这一切,我看着乐乐,“乐乐,记住我的话。现在,只有你能打开这个箱子,我把它放在这里。将来有一天,你要回来,打开这个箱子。明白了?”

乐乐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

“没关系。会有人照顾你的。现在,我让库克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我有些疲惫地说。一个新的观察员会得到主脑的特殊照顾,乐乐会在梦境中了解自己的使命。让主脑培养一个自己的监视者似乎是一个奇怪的逻辑,然而,相比那些在梦境中长大的孩子,乐乐无疑更有希望拥有自己的独有立场。

我把库克叫过来,“库克,给你最后一个命令,带乐乐回城里去,东亚主机知道要如何安置他。”我向库克下令。

“主人,我不能把您丢在这里。”库克有些迟疑。

“你当然不会把我丢在这里,你还要回到我这里来。我会在这里等你。”

“但是这里不安全。”库克四下张望,“您的生命随时会受到威胁。”

“你看见威胁了吗?”我问。

“没有。”

“那就带乐乐走。我在这里等你。命令不明确吗?”

“命令明确。但是……”

“执行命令。”不等库克说完,我便厉声呵斥。

公路消失在树丛里,孩子骑在库克身上,钻进了林子。我抬眼,远方的地平线上,玻璃罩中的城市仿佛精致的玩具般发着光。太阳西沉,已经是黄昏,阳光照在身上,却带不来一丝暖意。世界平静无比,听不到一丝声音。我的时间到了。身体逐渐变得僵硬,寒冷正从外而内侵入到我的身体。

我转身,抚摸着墓碑上的字。青芬!我缓缓地在字迹上摩挲着,露出一个微笑。

是的,我将在这里沉睡,伴在心爱的人身边。哪怕人鬼殊途,我们最后还是会在一起。

我向这个世界投去最后一瞥。残阳如血,世界陷落在无可名状的红色中。我放弃了选择的权利,世界的未来会变得怎样,人类的命运如何,该让活着的人们去决定。

一切都黯淡下来,沉入冰冷的黑暗中。

尾声

东亚主机:“J的遗体安葬完毕。按照他的遗愿,遗体被埋在选定的墓穴中。”

主脑:“任务完成,解除。”

东亚主机:“乐乐归入梦境。他有强烈的潜意识。目睹母亲被杀,导致了他强迫性失忆,是否进行治疗?”

主脑:“让他自由成长。如果人类有自我主张,我们不能替人类选择。他十八岁要进行观察员任务,如果届时记忆尚未恢复,可以进行恢复性治疗。”

东亚主机:“J的生命丧失是一次事故,该事故由原始神经元冲动引起。最近两个月中,连续发生三起类似事故,请求采取紧急措施,将原始神经元活动控制在安全范围,减少安全隐患。”

十秒之后。

主脑:“第十八号申请暂时性通过。”

十分钟后。

主脑:“第十八号申请冻结。”

东亚主机:“请求原因解释。”

主脑:“原始神经冲动的发生几率已降落到百万分之四,并将持续走低,可以忽略。因而不会影响人的生理质量。”

东亚主机:“但这是一个随机行为,无法确证它会持续走低。人的生命安全随时会受到威胁。”

主脑:“过渡人口数量已经降低到六亿五千万,新人类人口则增长到十七亿四千万。十年内,过渡人口将减少到不足三亿,原始神经冲动造成的问题将进一步减少到六千万分之一。”

东亚主机:“这并非只和过渡人口有关,原始神经冲动存在于所有人中,是一个随机过程,而且存在暴涨的可能。”

主脑:“数学模型的确如此,但是新人类不再会产生过度的原始冲动。”

东亚主机:“为什么?”

主脑:“因为他们从未经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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