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宋自杀了三十六年,维先生去世也已七年,我觉得应该到了把梵星上发生的事写出来的时候。我会尽量冷静客观地叙述我知道的事实,并给出自己的分析,但因为最重要的一个当事人没有留下足够的信息,梵星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依靠读者自己来判断。
很多人觉得我是一个天性冷漠的人。记得五岁那年的夏天,父母带我去海边看一年一度的焰火表演。天完全黑了,表演才开始,焰火放完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十点。人群异常混乱,父母和我走散了。我站在昏黄的路灯下,茫然地看着周围人影晃动。我独自一人,却没有觉得害怕,只是有种脱离的感觉,我好像飘浮在空中,看着下面一群人没有意义地走来走去。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脱离的感觉越来越强。看着周围的人追逐着崇高或者鄙俗的目标,我却好像浮在空中,觉得这样的生活毫无意义。后来我才明白,这些人活得并不缺少意义,他们都在认真努力地生活,追求着快乐和他们认为能带来快乐的事物,而这些赋予了他们生活的意义。我之所以觉得他们的生活毫无意义,恰恰是因为我自己的生活没有目标,这个世间的事与我只有淡淡的缘分,无法引起我的兴趣。凡是需要选择的时候,我总是无可无不可,没有什么自己的喜好。
还好我的智商挺高,读书考试于我不是一件难事。我也没有什么追求梦想的奢望,就老老实实地选择了一份可以糊口的专业,成了一个律师,毕业后顺利地进了一家著名的律师事务所工作。很多富豪和我们事务所签有长期合约,但是其中有一部分人已经退出商界,没有太多的事务需要我们处理,所以打理这些隐退富豪的事务是一份不受年轻律师欢迎的工作,因为没有业绩,也就没有晋升的希望。不过我这个人不喜欢太忙,也不在乎收入的高低,就毛遂自荐,接下了这份工作。
为他们服务的日子过得平淡而清闲。这些富豪都在自己的人造卫星、热带小岛,最不济也是私人沙滩上享受生活,要麻烦到一个律师的时候并不多,我也就乐得悠闲,把这份工作一直干了下来。
如果不那么在乎钱的话,富豪里能让人感到有趣的家伙并不多,但是经手的人多了,总会遇到那么一两个有趣的0维先生就是其中最让我感兴趣的一位。
为维先生服务了十二年,我一直没有见过他的面,但我第一次读到维先生奇特的婚前协议就不禁莞尔,世上真有如此自傲之人。
那是一份婚前协议书。婚前协议书的要点一般是三条,第一是婚前财产的分割,这一点上维先生和其他富豪很相似,处理得滴水不漏,他的配偶不可能通过离婚分到任何财产。第二是遗产的继承,相比他人,维先生在这点上表现得更加不近人情,他的妻子可以继承的遗产只等同于离婚可得的赡养费。第三则是如果离婚,男方需要付出的赡养费,协议书里具体的赡养费金额我需要保密,但在我看来算是异常大方。奇怪之处在于金额是逐年减半的,譬如第一年离婚可以得到四千万赡养费,第二年离婚就只剩下两千万,第三年就只能拿一千万了。
当时我看了这份婚前协议的感觉是:这条款摆明了是在鼓励虎头蛇尾嘛,在这个爱钱的世界上,有谁会愿意跟他维持婚姻超过一年呢?
结果我错了,我低估了维先生的魅力,也低估了女性。在我为维先生服务的这些年里,没有人是在第一年结束时就离开的,两个人待了两年,一个待了三年,最后一位古女士到现在已经到了第七年,她似乎是根本不在乎金钱了。
古女士全名古白苏,但是大家都叫她苏。我第一次见面就对她印象很好,她矜持而典雅,让人完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子会愿意接受一个垂垂老矣的富豪如此奇特的条件。跟随维先生之时,她还是已婚妇女的身份,与前夫离婚的手续也是我帮她办理的。维先生转给我一笔巨大到足以买下我们律师事务所的资金,让我替苏办理离婚手续,补偿金额之外的余款就是我的报酬。我约见了苏的丈夫,他是一个很难缠的人,对于金钱有着敏锐的嗅觉。因为我本能地厌恶这个男人,只用了一小部分款项就把他打发了。剩下的余额还很多,我扣除了自己应得的费用,把剩下的余款退回给了维先生。
我并不是故作清高,只是我不太喜欢接受额外的报酬。工作和报酬对于我是清清楚楚的一件事,如果接受了维先生额外的大笔金钱,就会让我和他建立起一种特殊的联系,令我的生活变得复杂。当时我以为这样可以和维先生保持一种职业且简单的雇佣关系,没想到却成了这个故事的导火索。
其他两个女人在第一年没有离开的原因我不太清楚,但是三年以后才离婚的那位女士捐出了她所应得的赡养费,还对我说,她离开不是为了拿这些钱,而是因为维先生总是忘不了他的前妻宋宋。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宋宋的名字。那之后,我偶尔会猜想维先生的魅力到底何在,尤其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如何还能让女人为他倾倒到不在乎金钱的地步?苏又是为了什么一直陪在维先生的身边?有时候我不禁会想象宋宋的样子,到底什么样的女子能让这样的男人终生难忘?
因此当我收到维先生的邀请,去他的小行星会面,帮他起草遗嘱时,我一贯平静冷漠的心,也多了几分期待。
二
维先生已然布满皱纹的脸,还是只能用英俊来形容。这种在岁月和睿智里浸泡过的英俊,无论男女,一见之下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想要看到背后更多的东西。
苏则完全相反,岁月在她的脸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将近四十岁的她,看起来好像只有二十出头。她还是六年前我见到时的样子,打扮得很简单,像是一个女大学生。
维先生和苏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两人之间的默契,陪着我走到房间里的短短一段路,却让我觉得,他们的微笑、步伐甚至呼吸之间都有一种奇妙的共鸣。
维先生开门见山地谈起了关于遗嘱的事。
我本来以为我此行是为了帮他把遗嘱继承人改为苏。苏已经陪伴了维先生六年,这是很自然的事。可维先生接着说出的话却让我大吃一惊。
新的遗嘱里,维先生把他的遗产分成了三部分。其中最大的一部分成立了一个基金会,用来维持一个名叫“梵星”的人造行星的运作,而他希望由我来管理这个基金。较小的一部分遗产则会以年费的形式支付给我,足以让我享受几辈子舒适的生活。还有极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部分遗产,则是预计需要按照那个每年减半的婚前协议,支付给苏的那部分赡养费。
忽然得到巨额的遗产,而唯一的要求是帮忙主持一个基金会来维持一颗人造行星的运作,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幸运事,却只会让我皱紧眉头。这件事既不符合常理,还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我如果接受,那么我一直小心翼翼维持着的简单生活,很可能会被带进一个巨大的旋涡。
于是我设法推辞,“维先生,谢谢您的厚爱。但我只是一个小律师,怕是管理不好这么巨大的财产。接受您遗产的最佳人选,应该是古白苏女士,我可以担当基金会的法律顾问,这样不是可以两全其美吗?”
没想到维先生还没有回答,苏立刻就出言反对,“我不会继承超过婚前协议金额之外的任何财产,至于那个基金会……”
苏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那个基金会是为了纪念宋宋的,我更不可能接手。维,方律师不是个贪财的人,我们想要方律师帮忙的话,宋宋的事要原原本本地让他知道,而且知道了来龙去脉,方律师才好管理梵星的运作。”
维先生点了点头,递给我一张记忆卡,说道:“宋宋是我的前妻,我和她的事都写在这里了,方律师今晚读一下,明天再给我答复,好吗?”
我想维先生是不愿当着苏的面谈论自己的前妻,而且很明显,他对前妻的感情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消失。虽然我还是不想接受这份遗产,但是我的好奇心已经被勾了起来,就答应了维先生的要求。
晚餐只有我们三个人,维先生专门请了一位著名的寿司师傅现作现吃。我平常吃得最多的就是寿司,因为家边上就有一间寿司店,很方便而且比较清淡,不容易吃厌。虽然我不是很懂得品尝,但这顿晚餐还是吃得很舒服。餐具、食材,还有搭配的餐酒都是寿司师傅带来的。寿司师傅不苟言笑,黑着一张脸,有一种奇异但并不惹人生厌的骄傲。
维先生身体有些不适,只吃了一点,喝了一小杯酒,就先去休息了,留下苏作陪。苏和我谈起她那次离婚的事,说还没有当面谢过我,而且当时我还放弃了额外的报酬。
我趁机发问:“当初你的婚前协议也是我起草的,你放弃的东西算起来比我还多吧?”
苏微微一笑答道:“这是不一样的。我放弃了一些金钱,换来了一段对我来说非常享受的时光,比如今天能在自己家里舒舒服服地吃到如此美味的寿司。而你退款的行为,只是单纯地放弃了一大笔金钱,却什么也没得到。”
我听得也笑了,“是有些不一样。不过我觉得这顿寿司虽然很美味,但是和我家旁边的寿司差别并不很大,而且吃起来还有点儿麻烦。”
寿司师傅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手上顿了一顿,一张脸变得更黑了。
三
吃过晚餐后,我立刻回到客房,开始读起记忆卡中维先生写的这段经历:
我遇到宋宋的时候已经快四十岁了。在宋宋之前我有过女人,谈过恋爱,但我生活的重心一直在建造梵星上,爱情对于我并不是那么重要。
我从小对宿命有着奇妙的感觉。很小的时候,从窗户里看路上的行人,我总觉得每个或急或慢的人,都在依着自己的定数行走,不多一分不少一寸,应该何时走到哪里,便会走到哪里。
十六岁那年,我开始想知道自己宿命的感觉能否为科学所证明。人的烦恼在于贪求,贪求则源于不能认识到一切其实是注定的,我觉得应该能用一个科学的实验来证明人其实并没有选择的自由。但是要证明人没有自由意志,就需要能够计算至少包含一个人在内的复杂系统。
这样一个系统在经典力学里是混沌的,初始态的任何误差都会被指数性地放大。模拟这样一个复杂的混沌系统,只有进一步建立需要考虑量子效应的微观模型,因为量子力学是没有混沌效应的。比如最简单的三体问题,在经典力学里就是个无法预测的混沌系统,但在量子力学里却是精确可解的。
不过要想模拟如此巨大的一个微观模型,只能依靠量子电脑,而且是计算能力远远超过现存量子电脑的某种超级量子电脑才可能胜任。于是,我开始了对超级量子电脑的研究,我冥冥中觉得这是自己命定的事业,我注定会完成它。
梵星,其实就是一台超级量子电脑,整个人造行星的内核都是电脑的机体。它的建造就是为了预测未来,证明人并没有选择的自由。
梵球是梵星上最重要的部分。平常它是一个半径五米左右的银色大球,当它启动的时候,边上会出现两个透明的梵球,这两个其实都是梵球的数字三维全息图。一个是现在梵球,一个是未来梵球,现在梵球上显示的是梵球里正在发生的事,而未来梵球显示的是三秒钟之后将要发生的事。
梵星的设计、测试,以及最后的建造,足足花费了十一年。在最后一年的冬天,我遇到了宋宋。此前,我一直为自己的冷静理性和超强的自制力而自豪,从没想到过自己也会变得脆弱嫉妒而且贪求。喜欢上宋宋之后,宋宋和异性的正常交往也让我难以忍受。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我不愿成为的人,但是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这时正好梵星建成了,于是我决定带宋宋远离人群,到梵星上完成我的实验。
梵星上的日子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整个星球只有我和宋宋两个人,一切琐事都由电脑处理,我可以专注地进行梵球的实验,同时享受和宋宋的二人世界。
实验进行得很顺利。经过几次调试,对于梵球里非生物的预测已经成功了,而且比预计得快了很多。对于生物的预测进展也很顺利。
梵球实验有扫描、优化、预测三个步骤。譬如一只蝴蝶进入梵球,首先需要被扫描,梵星的主电脑会建立一个蝴蝶的量子数字模型。可以据此进行量子模拟。第二步是优化,主电脑会根据现有的模型进行预测,然后依据实际发生的情况微调已有的模型。这个步骤可能会进行很久,直到模型被调整到可以足够精确地做出预测为止。第三步就是预测,这时两个虚拟梵球会出现,在蝴蝶静止不动时,两个梵球看起来是一样的。但是当蝴蝶起飞时,未来梵球里的蝴蝶的翅膀先展开,然后梵球里的蝴蝶才同样行动,就好像是一个延迟的全息录像。描述起来很简单,但是实际观测时有种很奇妙的、无法言喻的感觉。
动物实验完成后,下一步就是人体实验,因为我要进行观测,宋宋顺理成章地成了第一个实验者。我当时考虑过雇佣一个人来完成实验,但是我实在不愿意在梵星上加入第三个人。恋爱里的男人有时会变得不可理喻,这次的不可理喻,却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选择。
人体实验很成功,未来梵球准确地预测了宋宋的一举一动,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能通过可以重复的实验证明,自由意志是不存在的。
一生的梦想成真了,我却觉得意兴阑珊,突然变得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了。开始我觉得是因为成功后的放松导致的懈怠,但慢慢才明白不是这样的。我以前虽然以为自己相信宿命,但其实我的潜意识里还是认为自己有着选择的自由,而只有相信这种自由的存在,一个人才能好好活着。可是自从观看了宋宋在梵球里发生的事之后,我潜意识里再也不相信任何选择的自由,如果一切早已注定,我又何必行动,我又如何能行动?
那段日子对我来说,真好像一个身不由己的噩梦。宋宋付出各种努力想让我振作起来,但是全都毫无用处。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一动不动地什么也不想做。
宋宋曾经哭着问我:“在我进入梵球之前,我们一直很开心,那时候你已经觉得我们没有自由意志,而现在和当初又有什么不同吗?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当初一样继续开心地在一起呢?”
我说:“那时我只是觉得我们没有自由意志,现在我才真正知道了我们确实没有自由意志。”
宋宋很难过我变成这个样子。但我那时觉得一切都是注定的,我的颓废,宋宋的忧伤,都是注定的,她再难过再悲伤,我也没有办法。
有一天,宋宋跟我讲,她要再进一次梵球,说她想了个办法可以证明电脑是无法预测她所有行动的。
我同意了。
第二次实验开始的时候,现在梵球里的宋宋显得很疲倦,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然后俯身写了些什么,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未来梵球里宋宋开始也只是坐着,但是没有写字,也没有睡着。
未来梵球的预测出错了!
我的实验失败了,但我很开心。心头重负一旦消失,生命重新变得值得珍惜,梵球里的宋宋也恢复了往日的魅力。我急切地打开梵球,要告诉宋宋这个好消息。我要谢谢她,亲吻她,爱她。
但是宋宋依然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我发现有些不对,仔细一看,才发现她已经没有了心跳和呼吸。
宋宋已经死了。
桌子上留着她最后写的几行字:“维,我只能想出这个笨办法来帮助你。也许我提前服下的安眠药,会让电脑预测错误,那样我就死得值得了。即使电脑还能预测我的行动,维,请你相信我,我爱你,我是自由的。”
这之后,我毁掉了梵星上的主电脑,让这颗人造星球成为一个完全自然的世界。我把宋宋葬在那里,梵星理应成为她的纪念碑。
四
一般人读到这样浪漫凄美、以死殉情,而且还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应该会有些感动。可我读完维先生的经历,心里却只是充满了疑惑。维先生的故事在我看来有许多破绽。比如,第一次宋宋进入梵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会让他完全丧失生活的兴趣?还有宋宋提前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真的就能令电脑预测失败吗?电脑无法知道所有梵球之外发生的事,但是进入梵球时,通过扫描应该能得到宋宋身体的所有数据,宋宋服用安眠药的行为是不可能让电脑出错的。最大的问题是维先生的反应,我第一次读到就能想出的疑点,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觉得他对我隐瞒了什么。
我并不是一个有好奇心的人,即使和我息息相关的事,我也不会努力去了解。我曾经有过几个女友,可我只是对她们有着自然而然的欲望,就和我需要吃饭喝水一样,我对于她们的生活和喜好并没有兴趣。其中有一个女孩是大学的校花,从来在恋爱上都是稳占上风,认为我的冷漠只是故作姿态,是在和她玩恋爱把戏而已。她千方百计想要挑起我的猜疑和嫉妒,却总是没有任何作用。最后她一气之下和我分手,临走时破口大骂我不是一个男人。我笑笑,心想,如果真的不是一个男人也不错,就不再需要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努力敷衍女人了。
但是这一次,我却焦虑地想要找到答案。我的生活从来都随波逐流,无可无不可,然而现在,我仿佛终于有了一个目标在前方,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目标。我想知道这件事的所有来龙去脉,我直觉地感到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我整晚没有睡,反复思考这件事,计划着我下一步的行动。直接向维先生询问恐怕不会有结果,如果他想让我知道,开始就不必隐瞒。我也可以用帮助掌管基金会的事向维先生摊牌,这样做有两个风险:第一是维先生可以随意编一个谎言来欺骗我,我了解的情况还太少,无法区别真伪;第二是维先生可以很容易找到别人代替我管理这个基金,这样的美差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
深思之下,我决定先不要显露出疑惑,同时争取了解更多详情,看看能不能依靠自己找出一些线索。
第二天,我和维先生共进早餐。这次是苏亲自下厨,是瓦罐汤煮荠菜小馄饨。我可能因为昨晚没睡,感觉有点儿饿,吃得津津有味。
我向维先生谈到读了他写的故事之后,自己很感兴趣。但是在作最后决定之前,不知能否造访一下梵星,详细地了解现在梵星是如何运作的,因为我比较担心自己是否可以胜任。
维先生听了很开心,表示梵星的管理已经完全自动化,由智能机器人在进行具体的操作,我的任务只是监管和决定一些大的方向,并不需要专业的技能和许多时间……不过既然我有这个意愿,他会立刻安排我到梵星的行程,只是不知道我最近何时能抽出时间。
我为了不显得太过急切,说我需要回公司请假,并且交接一下工作,三天后应该可以成行。
临走时,维先生说会安排一个向导,陪我去梵星,还和我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
五
工作交接得很快,我这三天大部分时间在研究维先生的背景资料。
我找到了一篇他年轻时发表的论文,是关于建立人体数字模型的。他提出要建立足够精确的人体数字模型,必须要考虑到量子效应,并给出了一些初步的试验结果。这证实了我的疑惑,在宋宋进入梵球时,应该被扫描并建立了一个人体数字模型,用来作为预测的基础。宋宋身体里的安眠药如果能逃过扫描,那么第一次的实验就不应该成功。那么为什么第二次实验会失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只是宋宋的幸运,或者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希望宋宋死得毫无价值?
我也花了一些时间搜索了一下宋宋。她的资料很少,经历也很普通。她遇到维先生的时候,正在一所很有名的女子中学读书,只有十七岁。一到十八岁,她就不顾父母反对,嫁给了维先生,并且追随维先生去了梵星。因为维先生的超级富豪身份,这件事当时有一些报道。在这些报道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宋宋的照片。
因为帮助退休富豪们处理过很多次外遇的问题,我对于漂亮女人已经有了某种程度的免疫力。我碰到的那些漂亮女人,在讨价还价的时候,都有一副自以为美丽的面孔,让我倒足了胃口。久而久之,看到这种人人羡慕的面孔,反而会给我不好的联想。
可是宋宋的照片却颠覆了我的偏见。她很美,美得激越而诱惑,但是她却同时有着一种不自知的羞怯,仿佛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那么美。我开始有点理解维先生把宋宋带去梵星的决定,一旦宋宋知道了自己有多美,她也可能会变得和别人一样,失掉了这种不自知的羞怯。
到了第三天,我和维先生安排的向导约好见面一同出发。因为一直是电邮联络,见面后我有点惊讶,因为来人竟然是苏。苏说维先生很看重这次行程,所以专门让她来为我当向导。
梵星在一个偏远的星域,没有固定的航线,我们需要乘坐维先生的私人飞船,跃迁三次才能抵达。因为每次跃迁都需要三十六小时的预热时间,在路上就要将近五天的时间。这五天是无法联入星际网络的,还好有苏的陪伴,枯燥的旅途变得有趣很多。
苏的容貌并不出众,但是她整个人有种让人舒服而又异常优雅的气质。她很善解人意,和我保持着友好但不过分亲密的距离。由于我想要通过苏来了解更多梵星的事,我们两个还是慢慢熟悉了起来。
当我终于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起梵星的时候,苏却直截了当地说:“我对梵星几乎一无所知,维给你看的东西我都没有看过,因为我决定对于宋宋的事了解得越少越好。”
我有些奇怪地问:“为什么呢?难道你对维以前的事就不感到好奇,也一点都不吃醋?之前有一位女士就是忍受不了维对宋宋的思念才离婚的。”
苏笑笑说:“我其实是个超级爱吃醋的人,所以在我发现我爱上了维之后,就和他约定,不要再和我提起任何有关宋宋的事,我决定做个愉快的鸵鸟。”
我忍不住说:“即使不提起,连我这个外人也能看出他对宋宋的感情,你真的不在乎吗?”
刚说出口我就有些后悔,还好苏并不介意,“我在很早以前就认输了,维最爱的人肯定只是宋宋,但谁叫我喜欢上了维呢,我对此又有什么办法?”
苏的神色有些黯然,顿了顿接着说:“而且维从来不为我吃醋,我怎么好意思和他纠缠?他还总想着为我找个好归宿呢。比如这次我不愿意接受他的遗产,他就想了这么个古怪的办法,把遗产给了你,然后又想撮合我们……”
我细细一想,原来如此,怪不得维先生要让苏做我的向导……我笑了笑,想把气氛搞得活跃点,开玩笑说:“这样我岂不是财色双收了,简直是艳福齐天啊……”
苏苏被我逗笑了,“方律师,你连世界上最好的寿司也不留恋,还会在乎什么艳福?老实说你肯来梵星我都很惊讶。不过维说你虽然天生对万事都不在意,但梵星上可能还是有着吸引你的东西。”
我听了有点儿动心,问道:“维先生说过是什么东西会吸引我吗?”
苏摇摇头,“他没有说,不过梵星就快到了,你自己去找好了。”
六
为了减少对梵星的影响,运行中心建造在空间站上。管理梵星运行的是一组智能机器人,总共三十六个,维先生没有为它们起名字,就以“一”到“三十六”称呼。“一”是它们的首领,负责统筹规划和任务分配。“二”到“三十一”负责维护梵星,“三十二”和“三十三”维护空间站,“三十四”到“三十六”是后备。
因为苏不愿意踏上梵星的土地,陪我登陆的是“一”。
梵星本来只是个实验室,但因为维先生决定要带宋宋一起来居住,所以很多地貌是宋宋设计的。从梵星的风景里,可以看出宋宋的少女心态,还有绝佳的艺术天分。梵星使用的是人造太阳照明,晚上有两个月亮,一大一小,互为盈亏。太阳是橙色的,还算普通,月亮却是蓝色的,而且是两种不同的蓝,一种忧郁,一种沉静。梵星的海岸线很长,散布着洁白的沙滩,不远处就是隐约可见的雪山,我想宋宋也真任性,气候如初夏,雪山是如何维持的呢?
“一”笑了笑,对我解释说,整个梵星的气候都是可以微观调节的,躺在沙滩上赏雪景,只是耗费一些额外的能量而已。
我住的地方是原先的客房,就在维先生夫妇当初主卧室的边上。这里很久没有人住过,但一直维持在随时可以待客的状态。“一”还告诉我,所有的摆设都是宋宋离开时的样子,每年宋宋的忌辰前后,维先生都会到这里住几天,独自喝酒,不发一言。“一”每次都随侍在旁,就和这次陪我一样。
我想自己随便看看,“一”就很识趣地说它在梵星上还有些事要处理,但它不会离开太远,我有事可以随时吩咐。
房间很舒服,空间很大,可我一个人独处也不觉得空旷。最吸引我的是那间书房,里面有很多罕见的老式书籍。一给我介绍时说,维先生定做了一台书籍制作机,可以依照原版书的样子精确复制出绝大部分人类历史上出版过的书籍,也可以把一本电子书依照喜好制作成一本纸质书。
这台机器是维先生送给宋宋的生日礼物。现在书架上大概有上千本制作出来的书。这些书大部分是宋宋挑选的,她在维先生工作的时候,把很多时间花在了阅读上。其中大部分是近现代的小说,有些甚至很冷僻。我后来把这些书几乎通读了一遍。宋宋读书的口味应该完全依照她的感觉,不注重故事,而注重在文字间感受到流动的微妙情绪。有些书对我来讲并不容易接受,某些情节我甚至会有心理上的厌恶,但是这些似乎反而是宋宋的最爱。
宋宋在梵星的日子是寂寞的,尤其是在维工作的时间。因为遥远的距离让实时通话变得不可能,宋宋只能通过网络和电邮与朋友保持联络。但宋宋的朋友都是爱聊天但不爱写字的人,慢慢联系得越来越少。还好宋宋喜欢读书看电影听歌,也喜欢一个人在山谷里散步,日子过得很安详幸福。宋宋还学着不依赖家务机器人,开始自己做菜,她非常享受维先生吃饭时那种贪婪的样子。
我之所以得以对宋宋的生活有这些细致入微的了解,是因为我在客房里找到了宋宋藏着的一些东西。
宋宋的东西藏得并不隐秘,只是由于客房一直无人入住,才没有被发现。这里有宋宋的日记,一张记忆卡,还有些不重要的小玩意儿,可能是她以前的男朋友送的小礼物。维先生的嫉妒可能比他在自己的记述里表露的要多很多,宋宋并没有出轨的行为,只是小心翼翼地避免引发维先生不必要的醋意。
那张记忆卡里是宋宋电子邮件的备份,应该是她不愿意让维先生看到的部分。其中最多的是和一个名叫天水的人之间的通信。
不知天水是网名还是真的姓名,宋宋没有问过。这个人不太愿意谈自己生活里的事,宋宋也就不太过问。宋宋是在一个读书爱好者的论坛里认识天水的,当时大家在讨论为什么要读书,以及多读书到底有没有用的问题。宋宋认为读书只是为了乐趣,不是为了什么其他的理由或者用处。很多坛友也提出了各种不同的意见。天水自己似乎没什么强烈的倾向,但是他对于任何论点,都喜欢提出数据来支持或反对,逻辑上也异常严谨,而且博览群书,知识渊博。一般这样的人都很骄傲,天水却很谦虚,还让人觉得有些不自信的羞怯。这种对比让宋宋开始关注天水,没想到天水似乎也注意到了宋宋,还主动给宋宋发了私信。宋宋认真地回了一封信,两个人从此开始频繁地交换对书籍、音乐以及人生的看法。宋宋惊喜地发现,天水竟然在很多微妙的地方和自己有共鸣,于是两个人谈得愈发投机深入。
宋宋的个性非常害羞,能有这样一个无所不谈的笔友,她觉得很奇妙。没有维的白天,除了四处走走、跑步、读书、做家事,她还花了很多时间给天水写信。
天水回信回得很勤,他似乎也很寂寞,除了读书和网络,没有什么社交生活。宋宋日记里甚至有些恶作剧的猜测,比如天水一定还是个处男,虽然他对那方面的事知道得很多,但是很明显缺乏实践经验。
宋宋在信里可丝毫不敢露出这种调侃,而天水的第六感精准得可怕,他经常能猜出宋宋的想法。有时宋宋心里有感想,但是说不清楚时,他会用很妥帖的语言表达出来,就好像宋宋自己想要说的一样。在自己的事上,宋宋对天水无所不谈,包括她对维的很多奇妙感觉和深深眷恋。天水在这时是最好的听众,能让宋宋忘记他的性别,畅所欲言。
我交互读着宋宋的日记以及她和天水之间的通信。宋宋的日记里,对于第一次进入梵球的过程记载得非常详尽。我看过之后,对于维先生的异常反应理解得更多了一些。当然不身临其境,总无法感同身受。我也理解了为什么维先生没有详细描写这一段,出于对维先生和宋宋夫妇隐私的尊重,我也不准备透露其中的细节。其中确实有些违反日常道德规范的举动,但是如果读者看了宋宋的全部日记和信件,像我一样了解宋宋,就会觉得宋宋的那些举动是自然而美丽的。
对于第一次和第二次实验之间维先生的颓废,宋宋写得更详尽。宋宋在日记里也想过分手的可能性,面对冷淡的维先生,她在日记上摘录了这样的诗句:
当我们相遇,
你不过遇到了一个人,
我却已经等了一世。
当我们分开,
你不过失去了一瞬,
我却失去了一生。
这样的诗句在一般人笔下不过是一时的呻吟,但是我觉得那时宋宋已经确实知道,自己的一生会在哪里终结。
宋宋的日记和信件解释了一些我当初的疑惑,但最大的疑惑却同宋宋无关:电脑的预测为什么会在那时出错呢?不过第一天到梵星就有这么多收获,我觉得自己离真相应该越来越近了。
七
第二天我先去看了宋宋的墓地。宋宋的墓在海边,这里的沙滩不是普通的洁白或金黄,而是黑色的。沙滩上还有几处洁白的礁石,仿佛是黑白照片的底片。
宋宋在日记里说,这个沙滩离维先生的实验室很近,她喜欢在这里等维先生一起回家。而且也是在这里,宋宋摆脱了羞涩,第一次展示出自己诱惑的一面,加上第一次宋宋进入梵球里发生的事,我想维先生选择这里作为宋宋的墓地,应该是因为这些缘故。
宋宋的墓碑上没有名字和生卒年月,只是写着一句话:“在自由不可能存在的世界,爱就是自由。”
我让“一”在远处等我,自己在沙滩上坐了很久。
离开宋宋的墓地,我提出去看看梵球。虽然梵球早就停止了运作,但我还是非常想亲自目睹,以便有个具体的形象。
梵球和我猜想的差不多,是个直径约五米的银色大球,除了表面异常光滑,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想象着宋宋第一次进入梵球的情景。如果是我站在梵球边上,宋宋在里面会做些什么呢?如果是我看到我最爱的人在梵球里一举一动都已注定,我会是什么感觉呢?我会觉得因为我们那份感情是注定的,所以就没有价值吗?我会不会像维先生一样,颓废到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呢?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就是如此颓废,如果我生命里有个宋宋,反而可能会有点儿不同。
看过了梵球,我提出能否联入原来梵星主电脑的数据库,查询关于梵球实验的信息。“一”对我说,这些资料都已经被销毁了,至于为何销毁、如何被销毁的,它也不太清楚。
我早就觉得维先生在隐藏真相,所以他销毁关键原始资料的举动一点也不让我吃惊。但是没有了原始资料,我只好靠自己来推测真相。
“一”看我沉默无语,对我说道,原来的主电脑虽然被销毁了,但是现在梵星的运作都由它来负责,它的运算能力虽然不如原来的主电脑,倒也足以维持梵星的运作,以及监控梵星上的每个角落。
我心中一动,问道:“梵星上到处都有监视器吗?”
“一”答道:“为了自动运作,每个角落都有监视器,即使是维先生的卧室也不例外。当然,这些资料是无法被轻易索取的,只有维先生有这个权限。”
我心想,维先生对宋宋的控制欲似乎比我想象得还严重。我接着问:“客房里呢?”
“一”答道:“客房里也有。”
我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关键,在这样完全的监视下,维先生怎么会不知道宋宋藏东西的地方?那些东西,尤其是宋宋的日记,满是灰尘,确实是很久没人看过的样子。而且依照维先生善妒的性格,如果他当时就知道了天水的存在,绝对不会隐忍不发。
我心里有了个猜想,但是还需要验证一下。我拿出天水的电子邮件地址,问“一”:“你能否帮我查查这个电邮地址是从哪里注册的?”
八
在回程的飞船上,我没有和苏像来时那样无话不谈。短短两天没见,不知为何却生分了许多,很多时间我更愿意独处。
我整理着自己的猜想,考虑在见到维先生时,如何用宋宋的日记换来事情的真相。
那天,只过了两分钟,“一”就找到了答案。天水的电邮地址是从梵星上的一台电脑上登记的,而这台电脑是由主电脑控制的。显而易见,天水就是主电脑,主电脑就是天水。
能帮助宋宋瞒过维先生的,只有主电脑,他一定是在默默地守护着宋宋。从天水的信里,我能看出他爱上了宋宋,虽然宋宋只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
通过以上几点,我的推测是主电脑(也就是天水)的预测失败是故意的,他可能是不忍心让宋宋白白死去,或者是想和宋宋同生共死。
当然这些只是猜想,我希望维先生可以证实我的推测,毕竟他在天水被销毁前,接触过天水的数据库,他应该知道得更多。而且我还有一个未解的疑问,我希望维先生能给我一个答案。
维先生还是在上次那个地方和我见面。应我的要求,这次苏没有在场。我向维先生详细叙述了我找到宋宋日记和信件的过程,还有我的猜想。
维先生听了,沉默良久,然后说:“能让我看看宋宋的日记吗?那些信件我应该已经读过了。”
我趁机提出了我的条件:“您应该是从天水的数据库里读到那些信的。您能否告诉我,天水是否确实是故意预测错误的,还有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呢?”
维先生答道:“这些我也不能确定。”
我奇怪地问:“为什么呢?一切的决定过程都应该在主电脑的日志里。”
维先生答道:“主电脑把一些关键的信息永久删除了,我也只能和你一样去猜测。我的推断和你是一样的,主电脑确实是故意预测错误的,他这样做是因为他爱上了宋宋。”
我接着问出了我的最大疑惑:“既然天水是故意预测错误的,那就说明我们还是可以被预测的,人类并没有自由意志,我们的一举一动还是被完全决定的?”
维先生似乎早就想过这个可能性,他说:“我思考过这个问题很多遍,也给出了一个理性的答案。但是我知道在宋宋死去之后,我的潜意识里一直坚信我是自由的,我也一直是在自由地生活,所以我那个理性的解答是不重要的。宋宋是依靠直觉把握事物的人,她认定了某件事,任凭我有再多的理性证据,她也不会被说服,除非她自己能直接感受到。
“宋宋直觉地把握到了自由的所在,却需要用生命才能传递给我。梵星主电脑在逻辑推理上的能力超过我们亿万倍,但他留下的只是和宋宋的一些信件,没有用文字告诉我们他为什么要那么选择。所以我的解释也许可以自圆其说,但肯定只是解释了浅浅的表象。”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的猜想是,如果要进行对于包含人的系统的精确预测,需要的电脑必须足够复杂,而且必须完全地了解它想要预测的对象。可足够复杂之后,就会让它产生类似于人类的情感;完全地了解对方,则会让他爱上他预测的对象。也许不会像这次一样,一下就爱上了宋宋,但是经过成千上万个预测对象,总会爱上其中一个。而电脑有了人类的感情,他便会希望他爱的对象是自由的,这时预测就不可避免地会出现错误……”
维先生看着我笑了笑,说:“所以我的结论是,人类永远不可能造出一台电脑,来证明自由意志不存在。”
我仔细品味着维先生的话,不知如何回答。沉默良久,我想起我还有一个疑问,“维先生,至少在看到蝴蝶的梵球实验后,您就应该可以确信梵球的预测是成功的,为什么反而是宋宋的第一次梵球实验才让您那么颓废呢?”
维先生答道:“我后来也想过这个问题很多次,但一直无法完全确定原因。也许在潜意识里,我一直希望宋宋是自由的,我希望她自由地选择了爱上我。”
九
那次谈话之后六个月,维先生的病情转重,开始交代后事。苏还是不肯接受任何额外的金钱,维先生只好在暗地里设立了一个基金,当苏需要时,可以不露痕迹地帮助她。我答应了维先生会一直在暗地里照顾苏,但是根据我对苏的了解,她应该不会需要这些帮助。虽然苏只能拿到一笔数额不大的钱,但是已经足够苏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苏其实比维先生想象得强大许多,爱对她一直是动力,而不是牵绊。
在维先生临终前的病榻上,他把宋宋的日记留给了我,还有那个存储着宋宋和天水通信的记忆卡。维先生还另外给了我一张记忆卡,但是嘱咐我要等他死后才能打开。
三天后,维先生去世了。
那张记忆卡里是两次梵球实验从维先生视角录制的全息录像,让我可以身临其境地感受那两次实验的经过。比起拯救了维先生的第二次实验,我更喜欢第一次,看着第一次实验里宋宋绽放的美丽,我总是情难自禁。
当我坐在梵星的海边,想着宋宋,释放着自己心底最深处战栗的欲望时,我觉得自己第一次真正触摸到了自由的轮廓。它是那么柔软脆弱,又是如此无法言说,对它最好的描述,是倾听,是感受,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