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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进化史》全文__作者:樊佳橙

发布时间:2023-07-12 13:0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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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nd Adam said, This is now bone of my bones, and flesh of my flesh: she shall be called Woman, because she was taken out of Man.

——《旧约·创世纪》

2

远处的呐喊声一波一波地涌来。阿姜知道,战争又要开始了。她叹了口气,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一把野果。果子已经蔫得不成样子,叶子也快掉完了。

阿姜始终记得第一次遇见那个男人的场景。那一天,天气很好,部落里的男人都外出打猎了,女人们三五成群地收拾着割下的兽皮。阿姜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到一片树林里,一边学着不知名的鸟叫,一边蹦跳着采摘树上的野果。

突然,她脚下一空,掉进了一个深坑里0

阿姜惊呼,用力挥舞着手臂,不久就听到一个男人带着喜悦的笑声朝这边赶来。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误掉进了他们打猎时设的陷阱。

闻声而来的男人俯视着阿姜,她看到他脖子上挂着一条动物骨骼连成的项链。自己的族人从不戴这种项链,这个男人应该属于另一个部落。为了争夺领地和食物,近来部落之间战争四起,阿姜虽身处中原最大的部落,但此时孤身一人的她也不免大感惊恐。

男人口中发出了阿姜听不懂的声音,她只能皱着眉,一脸哀求地望着他,用眼神示意“求你救我出来吧”。

男人有点儿发愣,手抓着头,一边想一边看了看四周。周围一片寂静,一同打猎的族人此刻也不见踪影。男人似乎心软了,他伸出有力的双手将阿姜拉了上来。阿姜心中一安,冲男人点点头,男人对她摆手示意就当这事没发生过,毕竟彼此是两个狩猎领域似有交叠的部落,利益上有些冲突,自己的举动被同伴知道就不大好了。

男人转身欲走,突然脚下一跛,低头发现小腿不知被什么植物的尖刺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正往外渗着鲜血。阿姜见状,急忙上前扶男人靠树坐下,示意他等一等。男人见她去一旁的草丛里匆忙翻拣了些什么。过不多时,她拿着几株草回来,很娴熟地挤出汁液涂在男人的伤口上,又将草茎嚼烂了敷在上面。

男人轻轻拍了拍她表示感激。静静坐了一会儿之后,阿姜坐不住了,眼睛不断望向不远处树上鲜红欲滴的野果。男人瞥见后轻笑一声,扶着树起身,示意自己可以走了。不等阿姜回应,他便一瘸一拐走到树前,伸手摘下一把野果,又一瘸一拐走回阿姜面前,将果子递给她。

阿姜笑了。男人又拍了拍她,口中发着奇怪的声音,也笑了笑,然后转身寻找同伴去了。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阿姜轻轻抚弄着手中的一把野果。

她慢慢地走回到自己的部落。

在这之后,她总是溜到那片树林,然而再也没见过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给她的那把野果,阿姜始终留着,每天对着它发呆。

阿姜所在部落的族长野心很大,总是率众攻打周边比自己弱小的族群,侵占他们的领地和女人。

有一日,阿姜远远望见自己族里一批健壮的男人押着几个重伤的战俘神气地归来,战俘脖子上清一色挂着项链,依稀可见那项链由动物骨骼连成,似曾相识。

阿姜未敢近看,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3

结束了一天的训练,鲁绮卡累得瘫倒在床上。纱丽被汗水黏在身体上,早上梳好的发辫也散乱不堪。

罗摩萨气定神闲地在一边点起沉香,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说:“快去沐浴。”

“唉,师父,累死人了,我看我是真学不会这六十四艺。”鲁绮卡赖在床上不起来,抱怨道。

“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入了这行,须多才多艺才能吸引到男人,成为加尼卡之后,你会得到很多男人的向往和尊崇……”

“好啦,您就别再唠叨了,不就是取悦男人嘛。我承认你们加尼卡都很厉害,好了吧。”鲁绮卡坐起身,一边解开头发,一边嘟囔道,“可是,师父,您经历了这么多男人,都是虚意逢迎罢了,还知道怎么去爱吗?”

罗摩萨一副“这还用问”的表情,“做这一行,就不要妄想什么真爱了吧……要知道,低等的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即使做到最尊贵的加尼卡,得以侍奉君主、参加祭祀,你也只是他们欣赏的对象而已。”

“嘁,说得倒清心寡欲……”一个披着火红纱丽的女人扭着腰肢走了过来,是乌塔。乌塔做艺妓多年来一直不如罗摩萨受欢迎,成天挖空心思和她作对。乌塔一边往身上涂白檀香,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侍候男人的时候,还不是使尽招数……”

“那些都不是真心的呀,你还不知道吗?”罗摩萨冷然。

鲁绮卡瞪了乌塔一眼,自顾自地说:“我不信,我一定能遇到一个人,让我愿意放弃这种生活跟随他,付出真心……”

“好啦,别胡思乱想了,今天学了跳舞,明天就练弹琴吧,不会这么累。”

落日余晖铺洒在恒河上,逐渐有人来河边沐浴。梵音长久地在城中悠然回荡,转眼间二十年过去。

罗摩萨早已风华不再,额边垂下几缕灰白的发丝,眼角的皱纹也再无法掩饰。她仍旧留在恒河岸边的那家妓院,教导着后继而来的女子成为受人尊重的高级艺妓。然而闲聊时,她永远不会谈起自己做加尼卡时的种种风光,而会和她们讲一个故事……

二十年前,有一个女子经过刻苦练习,成了尊贵的加尼卡。她友好而温柔地对待每一位客人,然而她始终相信并期待自己会遇到一生的真爱。一次潘恰提锡朝圣期,前来恒河朝圣的人络绎不绝,她和同伴们走散了,便一个人走进河里沐浴。谁知周围聚拢来几个觊觎已久却没钱请她的闲人,一边嘲骂,一边将她的头往水里按。就在她几近绝望的时候,一个衣衫简朴却身怀绝技的男子救了她。

她万分感激,遂提出愿意用尽才华服侍他一次。没想到,她却被男子拒绝,他说自己没有钱,也没有尊贵的身份,如果她愿意等,他日后会回来的。她被男子的坦诚打动,于是答应会一直等下去。

几年中,这名男子凭着一身绝技仗义救人,获得了很多人的尊敬。而此刻她却身染重病,卧床不起。医生说只有一种珍贵的药材才能救她,然而几乎没有人知道寻找药材的方法。

后来,当那名男子带着这种药材来找她的时候,几近心灰意冷的她激动得大哭起来。随着身体的逐渐好转,她明白,这个男人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她坚定地表示,自己要永远跟着他……

她一直追问他是怎么找到药材的,而他一直缄口不言。再后来,她便自己偷偷打听,听说他为了找到那种药材,在一位隐居多年的高僧的住所外跪了一夜。第二天的朝阳升起时,高僧终于答应带他去看记载着那种药材的古书……

“鲁绮卡,好久不见,你还好吗?”罗摩萨喃喃地说,眉间浮现出一点隐约可见的惆怅,“原来真的会有啊,你说的那个人……”

她收回思绪,看着那些还在学艺的女子,问道:“你们还知道怎么去爱吗?”

4

“不!我们现在并不满足,我们将来也不满足,除非正义和公正犹如江海之波涛,汹涌澎湃,滚滚而来……”

莎卡混在浩浩荡荡的人流中,四周高举的标语牌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根本看不到远处被层叠的人群围住的台子,只能吃力地靠耳朵分辨出燥热的微风吹来的语句,但就那么依稀几串词句,也能听出其中饱含的激昂感情。

这是8月28日的华盛顿大游行,林肯纪念堂前播放的歌曲是公民权运动的象征We shall overcome——《我们将获胜》。以黑人为中心的二十万民众唱着这首歌,游行要求《公民权法》早日成立。

“今天我对你们说,在此时此刻,我们虽然遭受种种困难和挫折,我仍然有一个梦想……”

莎卡正在努力保持平衡不被人流带走,突然感到手臂传来一阵黏腻的触感。她回头一看,抓住自己的女人黝黑的脸颊上是掩不住的满面春风。“啊,抱歉抱歉,人太多了,被挤了一下,差点儿摔倒。”那女人道歉说。

“没事。”莎卡笑了笑,突然又看了女人一眼,“哎,你不就是……”

“啊,你认得我啊!对对,我是阿伊达。”女人笑道。莎卡知道这个女人,她是最近的运动中一个十分热情积极的存在,一直在向黑人妇女们宣传形势,号召她们做后盾。即使白天她在种植园采了一整天棉花,晚上都还有体力为丈夫和他的宣传队精心准备几十人的饭菜;她还在深夜替所有熟睡的男人放哨,提防白人警察的突然袭击。

“今天,我有一个梦想……”

台上慷慨的演说还在继续,阿伊达拽着莎卡走近了些。莎卡突然注意到演说者旁边站了一个沉默的女人,似乎没有融入气氛中,便指着她问道:“那是谁?”

“谁?哦,她呀,多萝西·海特,这次活动的重要组织者之一,全美黑人妇女协会的主席哦,很厉——”

“可是她怎么没有发言呢?”莎卡打断了阿伊达的话,望见多萝西·海特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有点儿疑惑。

阿伊达深深地相信雷金纳德是爱她的。虽然他白天总要忙宣传队游行的各种事务,晚上随意叮嘱她一些家务琐事便沉沉睡去,有时还粗暴地像白人使唤他们的黑奴一般命令她干这干那——当莎卡指出这一点时,阿伊达发现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嗯?你这么说,我就不知道了……大概因为我们是女人吧,女人应该服侍男人的。”

“他不是爱你吗?”莎卡还没有丈夫,一副不太理解的样子。

虽然莎卡也知道一直以来女人们在婚姻中的地位就是这样。即使在马丁·路德·金领导的南方基督教领袖会议里,男子沙文主义气氛也十分浓郁,更别提什么照顾女性的感情了。这是因为他们的当务之急是黑人与白人的事儿,而不是男人和女人的事儿?莎卡不明白。

——不是说平等吗?

路边的一家小饭馆里走进了三个扛着平权运动大标语的黑人男子,为首的便是雷金纳德,他气势汹汹地拉开椅子就坐下。

饭馆里的其他客人都稍稍安静了几分,有几个白人饭也不吃了,一脸鄙夷地走出门。

只见一个黑人洗碗女工从厨房里冲了出来,指着三人便骂:“你们这群煽动家!你们就闹吧,这就是今天我们没有立足之地的原因!你们越惹乱子,我们越被看不起!”说着,女人湿答答的手抹了一把糊在嘴角的头发,冲他们挥舞着,“快滚出去!”

“妈的!”雷金纳德暗啐一声,立即不甘示弱地拍桌站起,“笨女人管什么闲事……”还没骂完,就被一旁的同伴拉住了,显然吵架不能解决这种问题。

“走走走。”同伴不住地催他,“别这么暴躁……”

“呸,居然说出这种蠢话来!这帮笨蛋女人到底有没有脑子?人和人,谁也不比谁高贵,难道她们想一直这样下去,咱们的后代永远被骂成‘黑鬼’、永远没有选票?”

同伴试图让他平静一点,“也不是所有人呀,你看,你妻子就支持我们,有这样的女人还挺难得……”

雷金纳德冷笑一声,“你说她?哼,她根本就只是个打杂的。是,我离不开她,结婚过日子,女人的职责就是生孩子、洗衣、做饭、照顾男人,此外还有什么用?在我们争取平等自由的时候帮着发个宣传单?噢,说到底那依然只是个打杂的……”

结束了一天的劳作,莎卡倚着门框坐在小板凳上。

看着天上的月亮,她想到了阿伊达。真诚坦率、热情好胜,一直都那么努力,比自己强出了不少——可是,在太阳一般的男人面前,她即便发出了微弱的光芒,也不会被他们看到、尊重、珍惜和喜爱。

他们与她们结婚,或许确有那么一瞬的心动,然而在根深蒂固的传统认知和枯燥纷乱的生活琐事面前,他们始终是居高临下的那一方,即使他们爱她们。

莎卡站起身,谁也不是谁的陪衬和附属,她要成为一名伴侣,而不是一个妻子。这世间既有日光磅礴,也便总有月色温柔。

爱而敬之。

“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立起来,真正实现其信条的真谛:我们认为真理是不言而喻,人人生而平等。”

多年前的演讲声此刻仿佛近在咫尺。爱情也应该是平等的吧——躺在霍华德医院的病床上,多萝西·海特安详地闭上了眼,终身未嫁。曾经不被给予演讲的机会,但对平等不止息的追求,永远是她毕生的事业。

5

玛丽不明白为什么老师喜欢在草坪上讲课。

虽然她承认那样很舒服——露丝喜欢带着她的学生们坐在学校的草坪上,玛丽被暖和的阳光裹得迷迷糊糊的,连年轻美丽的老师念诗的声音都蒙上了一层薄雾,显得缥缈迷蒙,难以捉摸。

“甘露滴落在新鲜的/玫瑰、柔美的百里香/和开花的甜木樨上,她/漫游着,思念着温柔的/阿狄司,在她纤弱的胸中/她的心上挂着沉重的渴望。”

玛丽听着萨福的诗被露丝念出来,柔和的语调中饱含感情。不用老师再讲解,玛丽就能穿透漫长的时空,触到几千年前那个古希腊女诗人心底的温度。

莱斯波斯岛上的萨福喜欢给自己的诗歌谱上曲调吟唱。露丝经常问学生们,哪一句怎么唱才好听,然后还会轻轻地哼着小段不成章的音乐。

“如果没有我们的声音/就没有合唱,如果/没有歌曲,就没有开花的树林。”

玛丽在舒服的轻风中努力地睁开眼睛,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无关世俗眼中辈分、年龄、性别、地位所带来的距离,她只看到了对方美丽迷人的灵魂。露丝如此动人,为何不可以动心?

“少女们在镜子前睁大空眸……如果你忘记了我,想一想我们献给阿弗洛狄忒的礼物,和我们所同享的那一切甜美……”

玛丽痴痴地看着露丝的窈窕身姿。

有的人就是很吸引你。像诗歌、音乐、阳光、草坪一般吸引着你,让人想要拥抱和亲近。

玛丽手中的智能手机正在播放视频新闻——旧金山市卡斯特罗区附近的双子峰上,已经挂起了巨大的倒粉红三角旗帜和彩虹旗,一年一度的“骄傲大游行”即将举行。相关的论坛上,满是纪念1969年“石墙事件”的帖子……

6

“这里是第4163号约单室。”房门感应到了站在门口的两个人,扫描过他们的全身,经过登记信息核对之后,一个柔和的女声传来。

艾拉和杰夫对视了一眼。

“你们需要回答几个问题,得到正确的答案之后,你们将被允许开始。”女声继续说道,“一、我们的初心是什么?”

艾拉和杰夫知道这是约单前的例行公事,类似于饭前祷告。于是像背课文一样地说:“压抑纪元和解放纪元之后,人们获得了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婚姻法》被宣布废除,婚姻关系不复存在。人们从婚姻伦理的束缚中解脱了出来,得以自由地选择任何种族、任何信仰、任何性别的人类,以任何方式进行结合或分离。”

“二、约单后,你们需要做什么?”

“决定是否需要后代,如果要产生下一代,需要去试婴室采集细胞,通过基因分离与重组技术产生重组人。”

“三、请伸出左手比对指纹,系统会在DNA数据库中确认你们并无血缘关系、特殊疾病和不良记录。”

两人照做。

“叮咚”,门上的绿灯亮了,女声说道:“协议生效。”

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上方显示的房号“4163”随之熄灭。

艾拉和杰夫走进门,只见墙上出现了一个窗口,上面显现出几段即时视频,示意他们选择想要处身的场景。见到“金色海岸”中到处都是乱哄哄的人声,“高山幽谷”中又刮着瑟瑟寒风,两人最后选择了“午后庭园”。

三维的全息图在两人周围浮现出来。这是欧式人家的院子,四周是精心修剪的草木,房里的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套下午茶的茶具。

艾拉泡起一壶锡兰红茶,悠然道:“感觉不错呀,我甚至闻到了花的香味。”

“第一次来吗?”杰夫笑道,“我知道这里的奥秘哦,根据选择模式的不同,会有相应的气味从墙壁里散发出来。如果你选‘金色海岸’,那就是海风的味道啦。”

“不不,应该是人肉的味道。”说完两人都笑了。

闲聊了一阵,四下里逐渐变得昏暗。艾拉正疑惑着,杰夫笑着牵起她的手走进内室。

内室有一张大床——不知为什么,又似乎是理所当然。一盏壁挂小灯发出柔和而微弱的光线,空气中浮动着香薰的味道。床头还很周到地放了烟灰缸。

艾拉犹豫地坐在床边。杰夫脱下外套,从身后环住她的腰。

“怎么了?”他明显地感到她的身体僵硬了,只听她小声说道,“……那个,你们都会这样吗?”

杰夫顿了顿,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突然视线垂下,似在思索什么。

片刻后,他点起一支烟,“你跟她们不一样。”

“她们?”

“虽然虚拟方式有很多,可她们就是为了追求真实感,才来做的啊。”杰夫无奈地笑笑,拉过被子来,“你不想吗?”

“我也不知道,总感觉不对。不是我想的那样……”

他便说:“那么,为什么来约单呢?”经历过世世代代争取婚姻自由的艰苦卓绝的斗争,在这个高度个体化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生而存在的纽带变得越来越弱,取而代之的社会联系是朋友、师生、事业伙伴等等。“子女”通过DNA重组技术在特殊的培养液中产生,一来到世界上便成为一个独立人,然后被批量送到专门的培育中心接受“科学的、完美的”教育。有的人甚至终生都不去见自己的父母。

“我听说,愿意约单的人与其他人不一样。那些人想要后代的时候,会先在网上筛选合作方的资料,然后直接去采集细胞,一点……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艾拉顿了顿,“对了,情怀,一点情怀都没有。”

“呵,好久没听到这个词了。”杰夫看着烟缓缓在空中散开,“在压抑纪元,连现在早已被抛弃的试管婴儿技术都才刚见起色,科技极不发达,人们通过有性生殖来繁衍后代,分娩过程非常痛苦……你说的什么‘情怀’,带来了很多很多伦理问题。”

“这倒是……”艾拉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叹道,“是什么是!那个时代人们的感情有血有肉,他们会爱、会痛、会坚定地等一个人、会为了爱的权利而斗争,可现在呢?这种约单和原始人那种随意交配有什么分别?”

杰夫撇了撇嘴。谈了这么多,最初那点儿兴致算是全都被破坏了。他翻身下床,焦虑地来回踱着步。艾拉也披上衣服,走到卧室外,见到厅里已自动恢复成刚才“午后庭园”的模式。

“就是因为他们那么爱自由,那么不满足,总是想要争取点儿什么,稳定的感情越来越少,才有了今天。今天已经无所谓爱情,爱终究会归结于无。”艾拉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她不知道说什么。

静了半秒,杰夫缓和道:“我们这些人,大概就是人类残存的荷尔蒙吧……先不说这个,我们去采集细胞吗?”

“我觉得没什么必要,就算有了后代,也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的确,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这么想了。”

庭园里欧洲七叶树长得繁茂,艾拉伸手欲抚,却什么也没有碰到。

7

安昆感觉到不寻常的奇怪,是从他遇到舒怡菲开始。

舒怡菲对他是没缘由的好,每天捧来一杯热茶自不必说,交谈时望着他的殷切目光和微微凑近的身体,似乎暗示着世间某种很久不曾出现的感情,这让安昆微微感到莫名惊诧。

安昆和如今的所有人一样,是通过“最优解工序”被送到这个世界上的。随着申请约单的人越来越少,已经没有人关心自己生物学意义上的“另一半”是何方神圣了,约单这项服务终于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一项程序——他们都叫它“最优解”——出生的时候将该程序植入脑内,随着人自由的成长,程序跟踪检测出生理、心理的各种变化并记录数据,系统判定各方面都成熟之后,程序会求出符合该个体最理想的“配偶”的基因序列,然后自动在数据库中寻找配对,进行基因重组,产生“最优”后代。

这整个过程中根本不需要本人去做什么实体接触和双方资料评价筛选,因而几百年来,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种无性无爱的繁殖方式所带来的只有在上厕所时才会产生的性别认同——所以,当舒怡菲一刻不停地黏在安昆身边时,他感到非常奇怪,这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举动啊。

两性之间相互吸引什么的,不应该只是远古人类的专利吗?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可以直接算出最适合与自己产生后代的人啊……安昆一边想着,一边侧头,他突然发现舒怡菲正在和自己的同事乔杰交谈,而她的表现和面对自己时如出一辙。

“你不是喜欢吃白斩鸡吗?我做给你哦!”

“最近天气冷了,记得加衣服啊……”

“你喜欢铁观音还是金骏眉呢?明天想喝什么茶?”

自从安昆查了文献,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的征兆后,他就越来越想不通了。不说在这个时代丝毫无感的两性关系,即使舒怡菲突发奇想打算弄一场感情游戏来玩,同时爱上两个人也不怎么科学啊……

然而不久之后,他就发现自己错了。舒怡菲岂止同时爱上两个人,她是对所有的人都这样,不论男女……并且这种对他人不顾一切的热情愈演愈烈。她似乎有倾倒不完的感情。

安昆不止一次和乔杰讨论过这个问题,可是要解释这个,对几个世纪以来在这方面毫无经验的人类来说,就像让猫跳水那么困难。劝了舒怡菲她也不听,他们只好在自己能忍受范围内接纳着舒怡菲的热情,不要让她做出出格的事就好。

这时,一条新闻打破了平静:某中学发生枪击案,犯罪嫌疑人极为疯狂,八分钟内发射了近二百发子弹,造成十六人死亡,近百人受伤。

这条新闻震惊了全社会——在这个时代,由于“最优解工序”的存在,重组基因时,系统都会选择最优的成果,因此人们的品行和三观都是比较良好的,违法犯罪行为虽不是没有,却也绝不会发生这么恶劣的事件。

安昆看着这条新闻,若有所思。媒体和评论家的各种言论满天飞,略略扫了几眼却都是有关嫌疑人、社会治安的,他觉得根本没有说到点子上。

直到又一件事发生在自己身边——舒怡菲在马路上推开了一个晕晕乎乎的差点儿被车撞上的醉汉,自己却倒在了车轮下,当场死亡。

这样的事也是很久没有发生过了,至少在安昆的记忆中从来没有。所谓“最优解”,基本设定就是效益最大化嘛,在“最优后代”的生活中,舍己为人也是要聪明一点的。

安昆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想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点儿什么。

对世界和他人极端的爱和极端的恨,一个愿意把自己全部的心掏出来给人看,一个将手里的武器指向目之所及的所有人——这在眼下看来都是不符合“科学”的。

安昆正出神呢,乔杰严肃地走到他面前,说出的分析几乎和他想的一模一样。只是最后,乔杰缓慢地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我猜测,他们的程序出错了。”

“感情曾经号称是人类性格的最大缺陷,然而现在这个世界已经精确得毫无感情可言了……”安昆缓步踱到窗前,看到窗外掠过的空中飞车,在低低的天幕下划出一道道微不可见的轨迹,交叉在高耸入云的建筑物间,煞是好看。

他点起一支烟,缓缓喷吐出袅袅轻烟,“物极必反。”

安昆和乔杰作为软件工程师,对这种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经典程序,也是有一定研究的。但是,他俩窝在实验室里跑了三天模拟程序,不要说找出错误的原因了,连出现错误的大方向他们都没摸清。在他们——或者说很大一部分人——的眼中,这套自出生就被植入人脑并运行了上百年的程序,就像一台精密的永动机,怎么可能出现问题呢?

“还是说,其实已经错了很多,只是一直没有人发现?”

“这太可怕了……”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安昆和乔杰发现,现在世界上类似的新闻越来越多,甚至惊动了政府。以最恶毒的言论攻击所有人的人、时刻担心下一秒会被杀害的人、倾家荡产捐助别人的人……很久未见的激烈感情似乎在一夕之间呈几何级数喷涌而出,人们的表现像是一些几世纪前的精神疾病,而且更可怕的是,没有人能说清这些行为中哪些是程序错乱引起、哪些是这些事情在世界上带来的恐慌引起。

“所以不能对所有出现症状的人进行修改,万一那些人没有BUG怎么办?”乔杰这是直接把人当成程序了,“而且,你看看,这些人的行为还可以再恶心一点吗?真是干什么的都有!这绝对已经出离了人类原本的控制范围,并且这种错乱的表现毫无规律可循,也不知道是否还会出现某些尚未发生的错误。进一步说,由这些错乱程序计算出的最优解,无法想象会是什么样,然后系统自动匹配重组……啧,无法预测的未来。简直是熵的最大值。”

“这是一个会思考的程序啊。”安昆感叹道,“似乎是有意来破坏我们有序的社会规则的。”

8

“各位,你们说,那个程序为什么会出现错误呢?”

某封闭培养室里,讲台上胡子拉碴的讲解员唾沫横飞地讲解完程序纪元的人类历史后,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那样制造出来的人,已经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自然人了。既然大脑和基因都是人为加工过的,那出现概率性错误也很正常。”A说。

“嘁!”

“什么嘛!”

“肯定不是这样!”

大家纷纷表示这样的解释太草率了些。

B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想,这个程序最初的设计者不是‘程序纪元’的人,他认为计算得出另一半这种事被广泛使用到社会中是永无可能的,生怕被不正当利用,因此设定了在运算次数达到一定量时程序就会自动混乱,并且是不可逆转的,就是说这种错误不能被纠正。我想,这就是我们坐在这里的原因。”

“有门!”

“这个听起来还靠点儿谱……”

又是一阵议论。

讲解员未置可否,示意C发表看法。

C把搭在胸前的长发拂到脑后,声音温柔,“会不会是这样:一般情况下,程序会自动计算出最佳配偶,可是某一天偏偏遇到了一个自己控制程序去寻找另一半的人,这个人的感性认知不是程序的最优解,可是对方的程序却没有判断出来,而是顺应了这个对系统来说的错误答案……”

“太荒谬了吧……”

“咦,好浪漫的感觉!”

“这有可能吗?”

大家觉得这个新奇的想法看起来好像不那么符合当时的科学。

D听到了C的说法,迫不及待地加以补充:“后来程序发生了永久性错乱,是因为程序在偶然出错时得到的结果更加刺激,于是它爱上了这种随机遇见一个人却可能结合终生的‘美丽的意外’,想要去尝试更多的荷尔蒙……”

“想什么呢!”

“拜托,那是代码欸!”

大家都听不下去了,程序错乱可没有这么甜美,这是拍肥皂剧吗?

“咳……”讲解员摸了一把乱糟糟的胡子,神色间夹了几分正经,“别的不说,B说对了一句话,这就是你们坐在这里的原因。”

他环视着培养室——说是培养室,其实是一个封闭的人造生物圈,广阔得几乎不见边界。

“原本的地球过于混乱无序且难以控制,因此我们制造了千百万个这样的生物圈,并且使它们围绕着地球公转。每个生物圈里有千百万个不同的人。

“这就是‘实验纪元’,我想各位都应该或多或少听闻到,或者能推测出来。每个生物圈都是一个实验室,地球上新一代的人经过筛选与审查,被分成具有一定生理或心理特征的群体,在实验室设定的不同环境下,进行生存与发展。

“实验起于爱情,却不止于爱情。因为爱情始终与人类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相互作用,与人类的历史记忆相互影响,产生着永远难以预测的结果。从远古到现在,它给你们的惊喜还不够多吗?

“这是一个关于人类爱情变化的实验。各位,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世界,由你们,和与你们并列的其他生物圈,自由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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