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鞋匠年龄更小,那就有可能成功了。你意下如何,教授小姐?”
皇太子坐在十二排之后,四周的座位空空荡荡。这位年轻的皇位继承人正在学院里扮演着学生的角色。尽管身着饰有翎羽的标准学生袍,他的脸上却总是挂着自鸣得意的笑容,发言时不时让人捉摸不透,又带着过于刻意的谦虚。
我恨不能用眼神杀死他。只有老教授才能对学生和蔼可亲,身为年轻女子,严厉是唯一可行之道,在这种情况下尤其如此。我沉默不语,直到学生们开始躁动不安,才接下话口,“这只是一个思想实验,它指望的是非物质灵魂转换的奇迹,”我说,“毫无实际用途可言。”顿了顿,“抑或,你错以为自己是上帝了?”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两个月前,李教授就因冒犯了皇帝被拖着辫子在北京游街。不过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这番话的。
皇太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不用看我也知道,只需他一句话,门口的侍卫就可以将我拿下。
最终,他只是耸了耸肩,我得以继续授课0我心下了然。这些话很快就会传开,代价是我作为女子的名声,那些所谓的为女之道。
2
高桌晚宴上,我坐在长席的中段,周围尽是术业停滞不前的中年男子,與我同级,却非同道中人。
“我听说皇太子可是抢着要上你的那门形而上学啊。”说话的是杰出教授冉雍,他面带微笑,语气温和。话音刚落,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我们身上。皇太子对课程的偏好,自然是块极好的八卦磁石。
“如果他决定不打擦边球,兴许可以拿个二等荣誉吧。”我一边用一把小到不可思议的银色餐叉从汤里挑出一朵云耳,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换了话题,“雍,你那个十一世纪催眠技术的研究进行得怎么样了?”
“这么抽象的形而上学,皇太子才不会较真。”说话的这位浓眉赤耳,是法律和权力方面的专家。如果皇太子愿意听,此人倒是可以跟他讲上三天三夜的君主立宪制。“他渴望的是在杰出女士智慧的花海里徜徉——如此朝气蓬勃、馥郁聪慧,所撰人类本性无神论的条款在法院引起的波澜,堪与其为学院所带来的骚动比肩啊。”
“如果灵魂真的不朽,皇太子会不惜一切拿自己的不朽灵魂去冒险。”对于这么愚蠢的语言陷阱,这是我能想出的唯一回敬。
“他的父皇会给你们判绞刑的。”这时,常任教授曾生尖酸又不容置喙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坐在比我们更高一级的位置,仅次于特聘教授和院长。“当然,我是从方法论的角度严格考虑的。”他补充道。
“那么我应该直接给他不及格。”我看着这位化学家纤长优雅的指甲轻敲桌布,“曾教授,我会申请让您担任外审,这样您也可以顺便检测下自己对皇室的忠诚。”
唯有面带职业性笑容的冉雍知道我并不是在开玩笑——当其他所有人都面露莞尔之色,他的脸色却突然变了,吃了一半的渍土豆片从无处安放的叉子上滑落下来,在高脚杯的边缘打了个磕,掉将进去。
3
从书斋的窗口望下去,皇太子正独自穿过被白雪覆盖的庭院——不,也许算不得“独自”,两位护卫正远远地跟着。他走得很慢,似是被手中那本奇大无比的羽毛书拖累了脚步,应该是要还给新生书库吧,普通学生可是不允许外借这样的珍本的。一不小心,书掉在了雪地上,他费了好大劲才捡起来。护卫只是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等待。
我从冰冷的石窗台上挪开手,走回到书桌前,继续思考着道德和君主制的问题。帝王的律法不过轻如鸿毛,而我手中的羽毛笔则如一只展翼而飞的鸟儿,带我翱翔在哲思的天地,物我两忘。
4
“假设思维是对物质的积极组织,”皇太子继续道,“那么正如你所言,妇教授小姐,记忆也是物质构成的,对吗?相同的结构、同样的模式,可以从一个大脑转移到另一个大脑。王子可以拥有鞋匠的身体,再也不需要祈求奇迹发生的灵魂转换了。”
不久前,我呼吁为皇太子安排一场早期考核,用公开挑战督促其树立治学的严谨性,培养其思维能力。新生季孙肥——这是皇太子对自己的称呼。他已请冉雍担任第二导师,由其单独指导研究催眠术的历史。在我的要求下,曾教授担任此次考核的外审。此时我们三人正坐在一张巨大的橡木桌子后面,前方的舞台上,皇太子在一张单人椅上侃侃而谈。依照惯例,考核是对公众开放的,不过一般很少有人来。然而这一次,我提前预订了大剧院作为考核地点。如我所料,果然座无虚席,所有靠墙的地方都站满了人,高耸的厅堂回荡着各种窃窃私语。院长也暂时搁下日常事务,坐在一个饰有红色天鹅绒的楼厅包厢里观看。甚至连皇后都亲临现场,她坐在前排左侧,随行人员多得如同一件巨大的蕾丝大衣在她身边展开。士兵们则目光如炬地把守在门廊。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一场好戏:皇太子将被毫不留情地羞辱,至于持无神论观的年轻杰出女教授么,降级、流放、越糟糕的处罚越过瘾。
“新生肥,当一段记忆从一个大脑转移到另一个大脑时,会有两种可能的情况出现。其一,它被识别为与接受者大脑不同的复杂思维的产物,那么这一移植将强化,而非消弭两者间的身份差异;其二,如果没有识别出来,这也同时意味着是次记忆移植并不足以带来真真切切的身份移植。要相信其中任何一个都如京索之战,会把人逼成疯子而非韩信再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一点在布置给你的阅读材料中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等待皇太子回答的间隙里,我已在心中酝酿了一大半驳辞。然而我得承认,他表现得相当不错,这次可能不得不让他通过了,原先设想让他当众出丑,我便可以其资质不够为由彻底摆脱这家伙,怕是太天真了。观众能不能判断谁是真正的哲学家,我并不在意,但若他们怀疑我对肤浅想法的憎恶,这是不能容忍的。中村提出的王子和鞋匠的思想实验,是我反击皇太子的关键。
“我是这样想的,妇教授小姐——”
“妇教授就可以了,新生肥,”我打断了他的话,“你并没有用带性别的敬语称呼其他教授。”
“我的想法是,妇教授,”皇太子继续说道,瘦削的脸庞依然满是自信之色,“如果在鞋匠还是婴儿的时候,王子就把完整的身份,包括所有必要的记忆和人格转移到前者身上,那么王子的记忆想法将毫发无损。等这个婴儿长大成为鞋匠,他将成为王子的新化身,继续执行王子的计划和决议,记得王子所有的朋友,为王子所犯的错负责,也以其成就为傲。如果这一切都做得足够精确,还有什么理由怀疑把王子移植到一个全新的年轻身体上不会成功呢?”
一语刚毕,曾教授就拍案叫好,这一举动无疑宣告了皇太子的胜利。“妇教授,新生皇太子巧妙地避开了你的圈套!事实上,如果灵魂就是大脑,那么复制灵魂岂不就像复制化学反应般容易?冉教授的催眠术还可派上用场。制造一打让你们唯物主义者认可身份的王子都是有可能的。你们唯物主义者啊,否认个体灵魂独一无二的身份,把人类变成了如金属零件般可以进行复制的物体。啧啧,这未免太荒谬了。我提议这场考核到此为止,并授予新生季孙肥一级荣誉。”说罢,他转过身来,挤出一张苦瓜脸,“妇教授,恕我直言,也许是时候重新考虑下你职业生涯的前提了。”
没料还未等我回应,皇太子就抢先了一步,“曾教授,请容我提议,这场辩论最好还是用实证来检测。我们到底能不能像复制金属球一样复制思维呢?作为一名化学家,您应该会赞成实证哲学有新拓展吧?”
曾教授嚅了嚅嘴唇,欲言又止。
等在场所有人都意识到曾教授的词穷,皇太子才以一种慷慨的姿态继续,“我提议以妇教授为督导,成立新机构专司心灵转移研究。我将拨十五万两银子予以支持。既然位居督导,妇教授自然将晋升为常任教授。”
此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十五萬两可是个天文数字,新机构将跃居学院首富之位,而我也会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常任教授,以及第一个获此殊荣的女子。我瞥了一眼坐在轮椅里的皇后,她似乎在努力压抑着嘴角的冷笑,而那边的校长,则抿着嘴唇一言不语。学院的保守派必将誓死反对我晋升。这是一场完美的权力游戏,一边是皇权,一边是学院,沉重的银色拇指拨弄着砝码,而我,随时可以被抵押。
皇太子已收起方才的正式架势,脸上又挂回了自鸣得意的笑容,蜷起右手,漫不经心地轻拍着胸膛。他的牌已然出好了。曾教授看上去好像吞下了自己炮制的化学毒剂,而冉雍却面露欢颜,以至于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对所有人都施了催眠术。
5
成为心灵转移研究所的督导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聘用冉雍,这一提议被顺利通过,而同时将他擢升为常任教授一案,却被否决了。很快我就发现,冉雍对催眠术的了解,仅仅局限于其历史:实际运用催眠术不仅需要严肃的态度,还要有强大的自信,面对这个难缠的皇太子,即使后者处于最配合状态,冉雍都坚持不到两分钟就败下阵来。连续尝试失败几个月后,我建议他把催眠对象换成孩子,反正皇太子的最终目的就是如此。没想到这下冉雍可是如鱼得水。在他的循循善诱下,那些五岁到八岁的孩子无不欢快地上了路,不但能准确回忆起虚构事件中的所有细节,学习冗长的对话和数字也不在话下。
我还聘用了歌者、画师和故事师作为辅助。画师齐内达·塞莱布里阿库娃来自一个蛮族部落,她能根据口述在极短的时间内画出任何场景,比口述者本人的记忆还来得真实。故事师鄯田芳舌灿莲花,所有人都听得如痴如醉身临其境,若不经提醒,事后听众还以为自己真的到此一游。古老的石房里洋溢着欢声笑语,也堆满了用来描绘各种日常场景的石板和卷轴。孩子们玩着弹珠泥,身着黑袍的学生在深奥难懂的课上昏昏欲睡,帮手的嬷嬷大快朵颐烤面包。为了远离这些世俗纷扰,我把书斋搬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外屋,在这场漫长的权利游戏的间隙,我隐秘地书写着,潜心研究政治哲学,寻找着神秘主义和暴政间的蛛丝马迹。
皇太子也卸下伪装,再也不用屈尊当普通学生。他极力推动研究朝着自己期待的方向发展:很明显,他想借此来延续自己的生命,而我对此是非常抵触的。除非被证明无害,研究所不会故意迷惑孩子。让他们永远处于被催眠状态,抑或滋养某种严重的幻觉,这断然不可取。心灵转移研究所用实证唯物主义哲学作纲领,致力于记忆研究、教学和讲述,这已经够“心灵转移”的了。
皇太子对于实际操作并无异议,原则性问题上却决不妥协。他隔三差五就会过来查看,每次都会待上几个星期。我们有时候会被他资助具体项目的数字吓到,记得那一次,他在一幅关于自己三岁时的卧室和奶妈的画上花了一千八百两银子。他也痴迷于那些古旧的手稿:匪夷所思的上古哲学、目睹了欧洲人入侵和帝国倾覆者的口述、道教诗等等。有时候,在他逗留的期间里,我也会监督他在昏暗的夜灯下学习。他趴在书上,挠着手臂,专注忘形。当被询问一些政治观点时,我总是不吝回答,而他却从来不透露自己的想法。他有时会用奇怪的眼神凝视着我,以至于我不得不提醒他这一举动的不得体,他才悻悻而去。
我没有朋友,亦无恋人。在边城家人的眼里,我只是一个二十年前被他们卖到南方的童养媳,价格是几亩麦田。这场误会,我想也没必要再去澄清了。
6
“留给我们项目的时间不多了。”皇太子斜倚在我内室的门框上说,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我已经有几个月不曾见他了。出乎我意料,他并未长成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该有的模样,反而委顿了许多。
“莫非连明早都等不及了,殿下?”我答道。
“我可以进来吗,妇教授?”
“不行。我不想旁人说闲话。”然而还未等我说完,皇太子就从我把着门的手臂下钻了进来,一屁股坐在那把理论上是为客人准备的棕色扶手椅里。
我只能让门大开着,他的两个护卫则候在门外。
“已经开始痛了,比我预想的要早。”皇太子有些犹豫地说。
“怎么了?”虽然心知肚明,我还是忍不住问。
“可我母亲五十岁时尚能走路。”
“让一个孩子一辈子活在谎言里是不道德的。”我既没有坐下,也没有打开台灯,“这样做有何意义?那个孩子永远不可能成为你。在心灵转移上,物质构成论并不比原始灵魂观强,你苦心追寻的,只是一种形而上的不可能。”
“如果转移的记忆足够完美,人格也足够相似。如果那孩子认为这就是他自己的过去,毫无保留地接受我的目标和观点,唯有偶尔以我反思的方式多虑一下……”皇太子一只脚微微抽搐,右臂和手掌向内蜷着,捶着胸口,这已不仅仅是个漫不经心的动作了。
“你该回去休息了,肥。”
“在我之后,皇位继承权并无定论。他日父皇去世,内战势必一触即发。”
“陛下现在依然有时间做决定。”我理了理睡袍走上前,把手轻轻放在皇太子的左手上,希望能安抚他的情绪。
“你是世间唯一美丽的女子。”他突然定定地凝视着我,躁动不安的身体瞬间静了下来。
我从未见过皇太子身边有任何女伴,甚至连一句流言蜚语都没有听过。性情孤僻的他,也许因为太高高在上和遥不可及,似乎也没有同性的朋友。此刻他的脸埋在深深的阴影里,神色莫辨。
“这是求婚吗?”我问道,一边在内心权衡着利弊。
“为我们下世的身体,妇好。”他说。
“而非现在。”
7
“这就是我所说的真实催眠,”冉雍不无得意地说。在研究所的这五年,他收获了自信,也找到了自己真正擅长的东西。而我却无力让包括他在内的任何研究员得到晋升。除了对聘请最初级的教员不加干涉外,以曾教授(现在已荣升为特聘教授)为首的保守派视研究所内的任何人员为眼中钉。让我始料未及的,倒不是冉雍没有晋升为常任教授,而是裁缝坑他的水平又上升了几个高度。比如现在,我的注意力就完全被他那条黑黄相间的领带吸走了。“他夫人对他衣柜犯下的反人类罪,”我心想,“恐怕这世上只有冉雍和他年轻的实验对象不能反驳了。”
齐内达·塞莱布里阿库娃站在一边,依然穿着那件黑色的蛮族皮衣。她的一幅作品正搁在面朝我们的画架上,五岁大的催眠对象则坐在另一面。
“回想一下你两岁时候住的那个房间,”冉雍用一种低沉而轻柔的声音说。孩子躺在一张红色天鹅绒的躺椅里。“你的房间有窗户吗?”
“有。”孩子迟疑了一下,回答道。
“请数一下有几扇窗户,从上往下数。有多少?”
那个孩子沉默了片刻,阖着的眼皮下眼珠滴溜溜地打转,然后说:“上面四扇,下面四扇。”
冉雍瞟了一眼齐内达的画,和画家交换了眼色,“你数得很好,路路,但是有错。是六扇在上面,六扇在下面。上面一二三,一二三,下面一二三,一二三,能跟我描绘下吗?”那孩子低声咕哝了下,似是默认了。
“就是这张画,记住了,把它放在心里。你正在看窗玻璃,可以慢慢数给我听吗?”
再次沉默了一会,他缓缓地数出了四组三排窗。
“我希望你在心里存着这张画,牢牢记住它。你两岁时候住的房间,窗户就是这样的。等你醒过来的时候就会记住了。这些窗户,你一辈子都会记得。”
我观察着冉雍指导孩子记住这张画的其他细节——墙壁的颜色、桌布的花纹、玩具木马的姿势。最后,冉雍让孩子睁开眼睛,他神情依然恍惚,看着齐内达的画。“你的房间是这样的吗?”冉雍问道。孩子一一确认细节,表示同意。
待孩子离开后,冉雍转过身来,双眼放光,眉毛向上挑着,不发一言。
“我猜,齐内达把孩子三年前待的那个托儿所精准地画了下来,而你用正确的想法替换了他原本模糊的旧记忆,那间旧屋子,他父母怕是已经搬出来了,齐内达也曾去拜访过吧?”
“是所谓真实催眠。”冉雍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整理那条可怕的领带的两端。
我感觉到了一种正在发生的可能。悉心挑选想要被保留的记忆,人们便可以构造一个更加完美的过去——如果对记忆的一两个改变是出于正当理由的话。也许是吧。
8
这感觉就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小妺喜躲在她喜愛的丝绸、银器、玩偶和香水后面,躲开来自夏主的凝视。夏主想要她做一些奇怪的动作,他撑着一叶扁舟,把赤裸的她带入湖心深处。
许多年后的一个早晨,有一个让我更加熟悉的少女,那个嗜书如命的女子,她偷偷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靠着偷出来的黄金和账本逃了出来,一路向北,终于再也不用面对那个老男人的纠缠。她成了那任院长最得意的弟子,在辩论中让所有男子哑口无言,无论老少。院长赏识她胜过所有的弟子,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那个女孩长得太快,也站得太高了。
9
冉雍催眠示范后的第三天,皇帝邀请我同去猎狐。信使骑着他的马昂首踏入中庭,完全无视门口的下马石,他戴着一顶不下五磅重的帽子,看上去被压矮了不少。我需要在翌日九点到达猎场,冉雍建议我戴一顶有皮制帽束带的学院帽。
仪式是如此目眩神迷,数小时的等待又如此漫长,以至于许多人都开始八卦近来的一些奇闻异事,这些我都置若罔闻。唯一与我相关的,是当所有人都开始策马扬鞭的那一瞬,皇帝却示意我停下来。
“这是皇后临终的心愿,”皇帝并没有看我,而是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狩猎,“皇太子对你研究所的计划,能够全部实现。”
“陛下,我无法救皇太子,就如我无法把狐狸变成猎犬。恕我直言,纵使倾尽皇家的金库,也无法向形而上学买一个例外。”
“你当然没办法把狐狸变成猎犬。你要做的,是把狐狸打扮成猎犬。”皇帝继续道,“给它戴上猎犬的耳朵、皮毛和尾巴。”
我沉默了。
“我们找到了一个怀有身孕的未婚女子,”皇帝继续道,“一个皮匠的女儿。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我想起二十岁时候的皇后!我会迎娶她为新任皇后,并宣告她腹中的孩子是我的血肉,储君之位就此定下。”皇帝停下了他的马,手中的皮鞭指向我,“前提是,你要把这个孩子带进你的研究所,按照皇太子的意愿将他培养成人。”
“如果是个女孩呢?”
“会是男孩。”皇帝面无表情地说,我听到远处狐狸的悲鸣,淹没在猎犬的咆哮中。
10
皇太子一动不动地躺在他那张巨大的床上。头和背枕着,气若游丝。太医将一瓶铁杉剂放入他口中,左手两只手指抠住他舌头,右手手指伸进喉咙,然后松开双手,按摩他的喉部。皇太子的眼睛还可以动,他环视着房间,露出惊恐的神色。是了,他的惊恐,我又怎么会知道呢?太医、几位他熟悉的人、一个嬷嬷、几个画家、故事师和从学院赶来负责记录这里所有细节的记忆研究者,以及我。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惊恐。他的父亲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脸埋在一块白色手帕的后面,皇太子的视线看不到那里。
我被皇帝的手震惊了。他的手指是那么粗粝,又那么强壮,熠熠生辉的皇戒闪耀着不容触犯的威严,而此刻,这双手上所有的力量似乎都倾尽在那张小小的手帕上。如果他是一个更好的父亲,定会在此刻紧握儿子的手,接受他最后的凝望。
11
新皇后的孩子的确是个男孩。就在皇太子合眼的那一刻,奶娘抱着这个还在啼哭,连身上的羊水都尚未被拭净的孩子,走进了皇太子的房间。皇帝终于露出了他哭肿的脸,勉强挤出一个也许是希望记忆研究者们能够识别的笑容。他接过婴儿,抱了一会儿就还给奶娘,匆匆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那日晚些时候,皇帝颁布了圣旨:没有赐名典礼,也没有庆生仪式。同样,不会有葬礼、升天祈福,也不会在高庙中增设新的灵位。没有死亡也没有新生,一切只是身体的转换。在这场艰难的转换后,皇太子季孙肥需要足够的休息和恢复,而他的新身体也有待成熟。
圣旨下的形而上学。狐狸将会被打扮成猎犬,而我们必须称他为猎犬。
冉雍担起了这个重任,一下子成了上流社会的宠儿。学院的保守派终于批准将他提升为常任教授。
皇太子之前的努力,让冉雍的任务简单了许多。他留下了极为详细的日记和年少时期的回忆录。就我所知,除了研究所的画师,他还额外聘请了经验丰富的画家把熟悉的人物、地点、物件描画出来。靠着从研究所中搜集到的资料,他训练贴身护卫学习记忆术,后者曾向研究所的专家进行了详细的咨询。
那个孩子确如皇太子所期待的那般成长着:他拥有关于皇太子一生所有的记忆,精确而真实,比任何人对于自己三年或十年前的记忆都更加精细、详尽,和完整。三岁的时候,他就愉快地和人聊着“我年长的时候”。到了十三岁,他完全继承了“先任”皇太子的想法、计划和责任。研究所的专家常常围绕在新皇太子的身边,提示他一些不确信的记忆,也为了记录下他的新生活,以评估是否最终需要第三具身体。皇帝一开始和这个孩子相处得有些尴尬,但渐渐地就完全把他当作了自己儿子的化身。
我们开始陆续收到其他皇室成员关于心灵转移的询问。派遣专家前往帝国各方去记录其他人的生活,这一服务收取的巨额费用,则被用在进一步的研究上。
有一天,冉雍用犀利的眼神看着我,手中攥着叠成四方形的纸条。纸条的上方写着我的名字,独特的中古书法一看便知是他的手迹。“这张纸条,”他说,“预言了你将如何毁灭一切。”他右手反举着纸条,口中啧啧有声,无视我的面无表情。随后便把纸条叠起来放进颜色斑驳的里衣口袋。“先不要看!天机不可泄露。”
12
春去秋来,皇太子现在已经十五岁了,和所有十五岁的少年一样,他正经历着一种存在主义式的焦虑。他坐在我书桌前,显得有些无精打采,蜷曲的手抚着前胸,那不过是少年特有的小动作,而非出于疾病。和他形影不离的那个贴身侍卫静候在书房的一角。
“我不是皇太子。”他说。
“你不是皇太子。”我答道。
“我的人生就是一场错觉。我既不是皇太子,也不是其他任何人。”
“你不是皇太子。”我说,“因为无论物质复制是多么完美,都无法复制身份。你不是皇太子,因为在其他地方还可能有两个,甚至十二个婴儿以同样的方式被抚养成人,被迫相信自己就是皇太子。”皇太子吃惊地向前探身,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柔软而稀疏的胡须在他稚嫩的下巴上肆意生长着。
“你一直都在拒斥身份,”他反驳说。“而我的想法則更进一步。现在,我十分怀疑严格意义上的身份的重要性。传统的观点认为,我们所看重的人格组成部分:记忆、价值观、个性、思维、家庭、法律义务和人际关系,都是建立在肉身具有延续性的基础上。这一猜想如今已经过时了。”
皇太子站起身,踱步到墙边,凝视着挂在上面的各式证书。“我现在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可以放手,自行了断,弃之为幻觉,取个新的名字,逃去外国。”
“我们都可以这么做,”我说,“很多年前,我就这样做过。”
皇太子愤然转身,向前逼近两步,试图重新掌控主动权,“你并没有。这不是游戏,不是哲学家的谜语!很快我就会成为皇帝,教授小姐。”
“如果您愿意用标准的称呼,季孙肥皇太子,那么‘女士’比‘小姐’更合适。”
皇太子正想走上前,瞬间泄了气,双眼无助地环顾着四周,仿佛想抓住救命的稻草。我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年轻男子,躺在冰冷的大床上,眼中也是这样的神色。
于是我示意他坐下,支走了书房里的专家们。我把妺喜的故事告诉了他,那个被出卖的小女孩的故事。
13
冉雍正打量着廊镜中的自己,右手小心翼翼地整理着翻领,并没有意识到我正走过来。我注意到他脸上似有忧色,于是询问了他妻子的近况。
“哦,她三周前去世了。”他转过身来,脸上挂着一丝孱弱的微笑。
随之而来的是难言的沉默。为什么他没有告诉我?“如果有什么能帮忙的话,请务必告知我。”我说。
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冉雍的袖口没有扣好。他看上去手足无措,就像被做成标本的昆虫,在无望中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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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我继承王位,”皇太子振振有词,“这一切都会被改变:上流社会、男性与女性……我会重新考虑一切,从典籍开始,用当代的思想去更新陈旧的观点。我会重组整个帝国,挑战权贵。出生并不能决定什么。就像你经常说的那样!人应各尽其才,各有所归。”
自从那次存在主义式的谈话之后,皇太子就成了我书斋的常客。有时候,比如现在,我们会长久地漫步在学院后面草木丛生的休憩区,后面跟着手持画板和头戴助听筒的专家。
“这个目标,可能难以实现。”我说。
“这只是愿景。我会妥协的!我当然得妥协。但是我有自己的路要走,为将来的孩子们开辟新的天地。”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过于大了,大概是想让身后的专家听清楚吧。这个男孩和我二十年前认识的皇太子真的太像了——当然,他更加健康、强壮,有着更圆润的下巴和更深邃的双眼,除此以外,无论是内心、举止,还是想法、习惯,都如出一辙。这次重生,让他迫切地渴望一场更盛大的新生。
我们在沉默中并肩而行,他的步子有些迟疑。在一株巨大的黄叶树下,他停了下来。
“妇教授。”他说,“好,我们一起去实现它。你对我的了解不亚于我自己。那些日记、记忆、画册,你全部都看过。过去的我没有任何隐瞒,现在的我也是。”他扬起手臂指着那群专家,“所有曾经的想法都依然在我心里,抑或,它们又回到了我这里。是的,我还是那个我!你知道我对你的感觉。那个三十岁的你,我爱过的你,是如此历历在目。我能够把她完完全全地画下来,因为她在我脑海中栩栩如生。你依然是当年的那个她。”
等他不再继续,我才说:“那个三十岁的女子已经死了。她留下的,只有文章上的墨迹和一些心灵的产物,在你、我和其他人脑海中反复而已。”
“那个晚上,我来到你内室,在棕色的大客椅里崩溃,你还记得多少?”
“那张椅子是蓝色的,”我纠正道,不禁怀疑我们还有多少记忆是冲突的,“之前那间书斋里的家具,我还没有全部卖掉。”
“它是棕色的。”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那个承诺现在依然有效。”
“我对自杀没有兴趣,肥。另外,我反对童婚。”
“等我登上王位,婚姻是另一件需要被重新考虑的事。”
春去秋至,寒来暑往,窗外青翠的远山被皑皑白雪覆盖,又变成醉人的金黄。我也开始向肥展示自己的手稿。
爱情是什么?我一直在思考着。即使是身体的死亡也无法阻挡它的延续吗?当记忆超越了身体肌肤的界限,利己与爱他的区别会变吗?对于青年和老人,我们应有怎样的期待?皇亲国戚们是否已经可以期待记忆跨越八百年,期待自己成为一百个内心充满愤恨的平民的父亲?
而家庭、等级、奖励、伤害、忠诚和权利,又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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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是而人非。例如曾生院长,这位年迈的特聘化学教授就刚刚来到我书斋,传达我已被晋升为学院四席特聘教授之一的消息。
“我不希望被考虑在内。”两名记忆研究者和一名画师站在我身后,画师已经迅速捕捉了这一幕。
“好。”曾生靠在他优雅的藤杖上说,“你已经被考虑在内了。晋升议案已投票通过。”
“如果全世界都知道最著名的教授在学院中从未得到应有的晋升,反而对我更好。这不是贬低,而是增强我的声誉。”
“也许这就是你已经被晋升的原因,好。”
冉雍已在瘟疫中过世。趟过这么多年莫测的世事和人心,唯有他给了我冰雪般的友谊,而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仅仅一天,就是阴阳两隔。过了不久,齐内达也回到了她的故乡,似乎这样就可重获自由。皇太子已登基为帝,并有一子,男女交合的普通产物,而皇后却死于难产。这个孩子会继承他拥有永生能力的父亲的皇位吗?没有人知道。研究所办得风生水起。收入抵得过学院其他机构的总和,这些记忆研究者们庇荫了整整一代皇亲国戚。他们中的一些已经喝了铁杉剂,名字、爵位、法律义务和其他一切大体都会被转移到新的身体上。来自下层阶级的孕妇早早地就被安排好,急不可待地接受那笔丰厚的报酬,当然,前提是新生儿的性别和样貌正合期待。
曾生成为了学院中与我最交好的同袍,尽管他依然反对聘请女子。可能在他眼里,我太过强势以至于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反而更像男子,或者是某种没有性别的独特生命体。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也变得温和了,不再像以前那般咄咄逼人。要是他看见我安排在生后发表的著作,一定会惊讶不已,这篇政治学专著,我已雪藏了很久。
“我也要告诉你,曾生,”我说道,“两周后我就会喝铁杉剂。到时候学院将决定是否该把教授头衔授予一个孩子。”
曾生沉默了片刻,移步坐到那张最不舒服的办公椅,“好啊好,我以为你还认同元素学家的观点,转移即死亡。”
“那个孩子在形而上层面是不是我,并不重要。我老了,力量会日渐式微。童年的创伤正反复折磨着我,绵绵无绝期。”曾生好奇地侧着头,但我并没有进一步解释。连现在正做着记录的记忆专家都不知道小妺喜的真相。“为了帝国的未来,我最在乎的,是对我记忆、思想、价值观和愿景的延续和普及。新的妇好将接受和保留这些物质形态,不然它们会随着我而消泯。现在时机正好,那个继承了我想法的孩子会渐渐强大。”
“新的妇好会成为皇帝的新娘,履行三十三年前的一个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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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婚约附加了一些条款。帝肥和妇好只是精神同盟。他们将携手创造一个全新的社会,一个不为白银和皇帝所掌控,而是由可重复的物质思想所支配的世界。这些物质思想通过身体、日记、画布和专家的思维共享,后者不仅维持,也参与构建这种跨代际有机体。皇帝、皇后和贵族将不再仅仅是人类。肉身,会成为一个更大存在的肢体。
所以我决定喝下铁杉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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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死去的时候(记忆专家正记录着这一刻,其中一个仔细观察着我的脸,凑得太近几乎擦到我鼻子),我想起了一张写着我名字的小纸条,是殡葬人员从冉雍身上一个装着各种东西的里衣口袋中找到的。陈年的汗渍和折痕令上面的文字几不可辨:“没有……从未知……”以及一些莫测的字:人或仁,情或精。
虽然双脚温暖而空乏,我的脑海中依然充斥着未尽之事,仿佛现在就可以起身处理它们。暖意渐渐蔓延到腹部和胸口,我想知道为何自己从未完全接受冉雍的友谊。我想起两个被卖入上层社会的女孩,每个都声称是我,一個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将在今天来到这个世界,她们截然不同,也永不会相识。我不禁怀疑起帝肥,心中隐隐作痛,尽管有那些散步和契约,尽管,又或,是因为我们的……于我,这最后究竟成了爱情吗?温暖的虚无由我的嘴唇向上流动,所有的思绪争相而出,奔赴那最后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