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去了,”埃娜说,“已经有一小时五十分钟。他先用了二十八分钟将金属牌钉回原位,之后我就一直在劝他快点回来。”
布伦南揉了揉脸颊,他有很大一张脸,可得揉一阵子,“那他答复你了吗?他回复了吗?”
“回了,可不是一直都回复。”
“他可是个谨慎的人?”
“我觉得他是。”
“那就是他正处在神游状态?”
埃娜耸耸肩0
“跟他联系。”
“我试试。”埃娜打开麦克,“雷夫,还是我,埃娜,布伦南也和我在一起。你在干什么呢?”
“看日出,埃娜。行星的影子慢慢消退,淡去……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正影影绰绰地爬过它。我能感觉到太阳风中的第一缕微风。”
布伦南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和一些:“你不可能感觉到一丝太阳风,雷夫。你穿着宇航服呢。”
“我能感觉到。”
埃娜说:“请回来吧,雷夫。我们已经完成了调查,做了所有我们应该做的,现在……”
布伦南打断了她:“工作结束了,雷夫。这儿没有生命。我们采集了岩石样本、地核样本,完成了工作。这是适宜栖息的星球,但没有生命。如今呢,我们种下了生命的种子,两百年后这里就可以用作殖民地了,也许还用不了两百年。”
雷夫没有说话。
埃娜接口说:“我从没有这么低声下气地乞求一个人……”
“鸟!我看见了鸟!”
布伦南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不可能看见鸟,该死!这儿没有鸟,就算有鸟的话,你在上面也一只都不会看见。”
埃娜说:“为我想想,雷夫——如果你不愿意为自己考虑的话,至少为我着想一下。回家的旅途至少要花费十五年,要是布伦南死在途中,我可该怎么办?”
一阵沉默。
“沃尔特死了。芭芭拉和阿拉亚也死了。布伦南也可能会死。回家的旅途上,就只剩我自己一个人了,我会疯掉的。我受不了孤独。你知道之前那些实验的结果——没有人能忍受孤独。”她停住了,等待着,“为我想想,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的话。”
“你真该看看这些鸟!这些细节!这些色彩!这些头冠!顶饰!还有羽翼!”雷夫径自道。
布伦南说:“你在做梦,雷夫。”
“我无法梦到这么完美的场景。我心里想象不出来的。任何人都想象不出来。它们如此硕大,飞到眼前却又无比小巧,越来越小,就像一粒粒珠宝。”
埃娜看着布伦南,期待他能做出回答,却看到他正在换上宇航服。她关掉了自己的麦克,“你要出去找他?”
“如果有必要的话。”
“我知道你能制伏他,但前提是,你能追上他吗?”
“我必须一试。”
她又打开了麦克,“雷夫,我可以给你任何我所拥有的东西。我可以为你做牛做马,只要你回来。”她停下来喘了一口气,随即担心麦克会不会把这声喘息也传送过去,“我会为你做一切——所有琐碎的事,一切的事,你的任务和我的任务,我都会好好完成的。当我们回到家乡时,会被人们视为英雄,我会伺候你沐浴,洗净熨好你的制服,我会擦亮你的靴子,打光你的黄铜纽扣。你说过我漂亮,有一次,记得吗?难道你不想要个漂亮的奴隶吗?”
布伦南喃喃地道:“他真的这么说过吗?”
“我可以——陪你入睡,就像你曾经希望的那样,雷夫。你可以和我一起做任何你想做的事,而且,我会毫不犹豫地做任何你吩咐我做的。求求你了!”
雷夫答道:“它们在我体内筑巢,这些漂亮的小鸟。栖息在根根神经纤维上,啜饮着微静脉中的液体,埃娜。它们扇动着小小的翅膀,唱着歌儿。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棵夏天的树。”
疲倦不堪,埃娜关掉了自己的麦克,“他一点儿也不关心我。”
“他并不关心咱们俩,”布伦南告诉她,“一直都是这样。”
雷夫继续说道:“风在我的枝条间轻吟,鸟巢也安居在此。”听起来,他像入了迷一般。在埃娜的屏幕上,他如同一只银光闪闪的海星,手足伸展,无拘无束,一束阳光照在面甲上,他的脸庞在光影中模糊不清。慢慢地,海星蜷曲起来,好像一个车轮。
她听到气闸室的门打开了,“你要去找他?”
布伦南走进气闸室,“祝我好运吧。”
“我会的。”她回答说。气闸室关上了,她又加了一句:“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幸运,谁也不要杀了谁。”
一会儿,她又加了一句:“我更希望我能交好运。”
除了坐着等着,看着屏幕,还能干些什么?她解开腰带,飘浮起来,推门而出。
沃尔特本该和她最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如此快速的冷冻,不会导致任何较大的冰晶形成——眼睛紧闭,死得不能再死了。
但他并非如此。他死了,当然,但却仿佛还在她身旁。如此快速的冰冻,她想,他的灵魂都来不及离开身体,就被冻住了。布伦南认为,回到地球之后还有可能把他复活,是的,布伦南可能是对的。
沃尔特的眼睛并没有紧闭着。之前它们真的是紧紧闭合着的吗?
当然。可是现在,沃尔特看起来更像个在装睡的人,透过眼角窥视着她。
“我可能得和雷夫睡觉,要是布伦南把他带回来的话。我必须得和布伦南睡。你死了,沃尔特。”埃娜停了一下,“你现在死了,无论如何,我不用再骗你了。”
在薄如空气的塑料防护膜后,沃尔特无声地看着她。
“你知道,对不对?”她合上他的眼帘,“再说,我——我们和你们也并非完全不一样,我们女人。”
她飘浮在黑色的走廊里,回到舰桥上,走廊里本该有回声的,但此刻却悄无声息。不该这么寂静的,她想,声音吸收效果太好了,好得过分。黑色的走廊中仿佛有幽灵在低语,阿拉亚和芭芭拉的幽灵。
还有,沃尔特的幽灵。
屏幕上显示,布伦南把一根绳子横系在雷夫腰上,使劲拽着他,想把他拽回飞船上。仙女座β星冉冉升起,辉光轻照,蜿蜒的橘红色轨迹线盘曲成美轮美奂的环形线与螺旋线,环绕着依旧晦暗的行星。埃娜打开了麦克,“他给你惹麻烦了吗,布伦南?”
“不算什么。”
随着观察视角的改变,她看见布伦南进入了气闸室,转过身,拖曳雷夫进来。没有反抗,但是……她用注射器抽取了一支镇静剂。“雷夫,”她自言自语,“可不是一般的强壮。”还不算上大家都广为认可的一点,精神病患者一般都会加倍强壮。
进入飞船后,雷夫被摘去了头盔,表情依然如同走火入魔了一般,他的眼睛凝视着别的什么地方。他的脖子是最佳注射位置。
雷夫放松下来,摇晃着。布伦南说:“这可是个好主意。”
“不会造成伤害。”埃娜解开雷夫的宇航服。
“我身体里全是鸟。”雷夫告诉她。
“知道了。”
“它们在我体内筑巢,我提过吗?”
显然别无他法,她只得点点头。
“我们是它们的树。这就是为什么整个星球上没有一棵树,我们这些当树的人才刚刚抵达。”雷夫停了一下,“我想坐下来。”
“没有理由不让你坐,”布伦南告诉他,“脱掉靴子,我会帮你坐到椅子上。”
一会儿,雷夫不再乱晃了,布伦南将他拉起,脱下的磁力靴子依旧牢牢地粘在地板上。布伦南把雷夫安置在控制台旁他自己的座位上,埃娜为他系上了安全带。
第一次跃迁总共行进了一光年的千分之四,为下一次跃迁进行的能量储备还需要花费三十六小时。
“我们是要回家吗?”雷夫问,他听起来十分困倦,无力去按那将他困于椅子之上的安全带扣牌。
布伦南答道:“对。”他正在叠雷夫的宇航服。
“你需要在旋转器上练习步行,”埃娜告诉他,“就像布伦南和我一样。就像来时旅途中,你自己所做的一样。你做得到吗?”
雷夫好像并没有听到她说什么。
“每天两小时。”布伦南接口道,“要是你不这么做的话,回到地球后,你的两条腿都得断了。”
埃娜忽然灵机一动,“你的四肢,雷夫,你的手臂和你的腿,你知道四肢断了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雷夫凝视着她,“鸟巢会倾倒。”
“对极了!”
“我这就到旋转器上去,”雷夫打开了扣牌,“三小时,我每天练三小时,我不会忘的。”
雷夫出去后,布伦南呵呵笑了起来,双手搂住埃娜,亲吻着她。两人分开后,他低声细语道:“你总是这飞船上最聪明的女人。”
他们正在准备第四次跃迁时,埃娜听到了第一声鸟鸣,那是通风管道系统中传来的清晰的颤鸣。二十分钟后,她在三号标本储藏室找到了那只鸟,它在她那些一丝不苟包好的岩石标本之间筑了个巢。
它竟然比乌鸦还大,而且(她心里坚信),根本不像一只鸟:颈项弯曲,镶嵌着钻石鳞片,大概该是一种蛇吧;身躯颀长,鸟嘴锋利,齿列密布,如同锯齿一般。她走近时,这只鸟忽然伸展开两翼,挥动着丑陋尖利的爪子,试图吓退她。
“我不会伤害你的,”埃娜轻轻地说,“真的,我不会的。你对我们三个来说,真的是非常非常珍贵。你是另一种生命形式,你知道的。”这种情况下,真是很难保持冷静。
那只鸟竖起了羽毛——发出以示警告的鸣叫,声音尖锐而粗野。
她向后退去,踢倒了一包标本,“我去给你找点吃的。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会多拿来几样的。”它能吃下他们食用的食物吗?
布伦南正在检查跃迁的各项读数。“反应堆工作正常,”他告诉她说,“下一次跃迁马上开始。”
“雷夫的鸟是真的。”她瞟向自己的控制台。
“你开什么玩笑?”
她点点头肯定他的疑问,“是真的。你没有听到那些杂音吗?听,它正通过通风孔传过来。”
有那么一会儿,他站了起来,踢开椅子,走到舱尾通风孔旁倾听着。埃娜自顾自地微笑着。
“大概是轴承出了问题,可能是哪个风扇扇叶坏了,我去看一下。”
当他子弹一般冲向走廊时,她在背后喊道:“祝你好运!”
就在她独自检查着反应堆数据时,雷夫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需要我帮忙吗?”
“不,还不用。”她微笑着说,“你现在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洗个澡,换上干净的制服。你会这样做的,对吧,就当是为了我?”
雷夫点点头。
“谢谢你!我太感激你了。把身上的这件衣服放到洗衣房去,我来洗。别忘了把口袋都先掏空了。”
“里面没东西。”雷夫似乎在等着她说什么,“好吧,无论如何,我会掏一下的。”
布伦南回来时,正赶上该跃迁了,“飞船里真的有一只鸟!”
“没有鸟粪?”埃娜装做惊奇的样子。
他一把抓住一个扶手,猛地停住,喘息不止,“甜心,你真该去看看!它比我还高呢!”
“要是你还想保持我们的关系,”埃娜冷冰冰地说,“最好别叫我甜心。住嘴,马上住嘴。这是你所能得到的唯一一次警告。”
“它在H甲板上。走吧,我带你去看。”
“我们中的一个必须守在舰桥上,既然你已经去察看过了,现在轮到我了。”
“雷夫可以待在这儿。”
“雷夫现在不在附近,而且,只有上帝才知道,如果他自己待在这儿的话,会干出什么来。”
“它真的是鸟!难道还需要我拍张照片来证明吗?”
埃娜几乎要对布伦南感到歉疚了,她摇摇头,“不,不,当然不需要了,布伦南。抓住它,把它扔到飞船外去吧。它会出现在外太空中的某个角落,我可以通过检测器看见它。”
“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它意味着什么吗?”
“当然,这只鸟意味着雷夫的幻觉终于传染给了咱们俩!或者,是你一直在不停地取笑欺骗我!当然,我更倾向于后者。”
“我会抓住它的,”布伦南告诉她,“抓住它,确认它。然后我会把它拿给你看!别在我不在的时候跃迁,你还没有资格。”
“你是说我没有拿到那一纸文凭?到现在为止,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该怎么跃迁,就像你知道的一样。”
“别跃迁!”
之后,他离开了。埃娜一面微笑着,一面用监视摄像机追踪着他的足迹。当“能量储备完毕”的字样出现在她左上方的屏幕上时,她跃迁了。
一天多的时间过去了,布伦南才回来。埃娜睡在舰桥上,活动范围不超过主控制杠和五百五十二个悬挂式无重量控制元件之间。雷夫晃荡进来,自告奋勇给她拿来了食物和水。当布伦南把手搭到她的肩膀上时,她正在用监视摄像机搜寻他的身影。
“你跃迁了——我能感觉到。”他尽自己的最大努力表现得严肃沉重,却掩饰不住憔悴与凯旋的喜悦。
“当然,”埃娜说,“我知道你感觉得到。我跃迁了,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反应堆熊熊燃烧着,能量的火苗闪动着。我不知道这颤动是从何而来,但该死的是——”
“很有趣。”布伦南舒舒服服地坐在控制台前他自己的椅子上,研究着屏幕,双击两下,再次认真琢磨着什么。
“你抓住鸟了吗?”
“抓住了。”布伦南点点头,“我启用了三号猎物陷阱,准备好在那只鸟飞进时收紧网兜。我是用一支焊接手电把这只鸟驱赶过去的。”
“它现在在哪儿?”
他叹了口气,“一个空的防辐射间里,至少我希望它在那儿。也许它还在网中挣扎,我不确定。”
“我们肯定不能把它在那儿关上十五年。”
“对。我们得放它出来,切个V形切口,杀死它,再切开一些,剥出骨头,收藏起来。”他喘息着又加了一句,“如果它有骨头的话。”
埃娜说:“还有,组织标本。也许我们该把它的头冻起来。”
“好极了。”
“还有些事,你肯定没告诉我。”
“那简直像……巫术。你不会相信我的。”
“当我告诉你雷夫的鸟是真的时,你也并不相信我。”
布伦南伸个懒腰,站了起来,“我依旧不能确定你是对的。我可能产生幻觉了。你想要去看看吗?”
“必须有人留在舰桥上。”
“雷夫。我会把他叫来的。”
这次她不再反对。
有机绿色食品储藏室位于C甲板上。布伦南握住10号通道中一扇门的把手,说道:“就是这儿。我对你可是以诚相待,甜心。我并不认为它还会待在这儿,尽管我确实把它关了进去。我把它扔进去,锁了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这把钥匙不过是一块小小的条形塑料,不比一枚回形针大。
埃娜叹了一口气,“沃尔特本该掌管这些钥匙的。为避免大家吃得太多。”
“沃尔特已经死了。”
她点点头,“所以我可以尽情地吃喝了。”
“既然已经有三个人去世了,食物储备是不会有问题的。不必为此担心。”
“所以,我理所当然可以吃得特别多。无聊的人经常会吃得特别多。”
布伦南注视着她,点点头,“这就是为什么沃尔特要保管这些钥匙。”
“但我不是这样的。我吃得不多。我一直尽量逼迫自己去吃东西。或者,最起码,试着去吃东西。我所有的制服都变得宽松了。”她顿了一下,“你到底开不开门?”
“马上就开。无聊导致人们暴食——你的看法是对的。沮丧会使人没有胃口。把一个人折磨得沮丧到极点,她会慢慢地把自己饿死。你试图通过性来收买雷夫,我听到了。”
埃娜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并不是说,我对性没兴趣。那是谎言,你心里也知道,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每个男人都需要性,但这绝对不是我所想要的唯一的东西。我想要你爱我。我想要你像爱沃尔特那样爱我。好吧,这样的愿望,仅仅是出于我自己卑鄙自私的想法。见鬼,是啊,我确实想要。但我也想要你能接受我。”
布伦南顿了顿,“刚才有那么一秒钟,你在试着露出微笑。我多希望你真的笑了。”
她只是说:“我也希望是这样。”
“就在舰桥上,我吻你的时候,你回吻了。”
她点点头。
“所以我们还有希望。”
“希望是一种拥有羽毛的东西,”埃娜等布伦南接着说,见他一声不吭,只好继续说道,“埃米莉·狄更斯的诗。”
“是,我知道。”布伦南斜靠在食品储藏室门上,“你想要我展示那只鸟给你看,好不用再讨论这件事,因为这件事让你心烦意乱。我明白。但或许,也只有这样才能帮你摆脱心魔,所以我才一直这么坚持。你以为我不想念芭芭拉吗?你以为我不会在夜里醒来,发现船舱里一片漆黑时,想着她会不会此刻也醒着?我需要你,就像你也需要我一样。但我不强求你相信。”
“我相信不相信并不重要。”
“鬼才信呢!我需要你,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放弃。你会懂的,而且,埃娜……”
“怎么?”
“我们会活着回到家里。我们两个。”
她吻了他,这个吻有点像——虽然并非一模一样——像舰桥上的那个吻。
“我不觉得那只鸟还会在这里,”过了一会儿,布伦南说,“我不太确定。那只鸟太狡猾了。”
“我们也都不敢相信它们能在雷夫体内筑巢。”
“对。它们到底是什么见鬼玩意儿?魔鬼?反正它们不是天使。”
埃娜回答说:“我觉得咱们没有抓住重点,或者说,我们还没弄明白概念。我们得先弄清概念。”
“也对,如果咱们可以的话。”
布伦南打开了储藏室的门,一个小得像蜜蜂似的生物蓦地飞出。
“它出来了,”他说,“不管怎么样,它飞出来了。见鬼呀,它到底能到哪儿去呢?”
“飞到眼前却变得小巧,越来越小。”
“你说什么呢?”
“就是这话。就是这样,你把雷夫拽回来之前,他就是这么说的。”
布伦南揉了揉脸。令埃娜感到惊奇的是,她发现自己竟然很喜欢看他这样揉脸。
“逮那只鸟时,我可没发现它越来越小。”
埃娜点点头,“它并没有离你越来越近。只是你在离它越来越近,不如说,是你希望能离它越来越近。”
他们跃迁了。
“该死!你感觉到了吗?”
“嗯。”她发现自己此刻正紧紧抓着他的胳膊,随即松开了,“嗯,我感觉到了。是雷夫,我们得赶紧回到舰桥上去。”
“对,我们得过去。”布伦南瞥了瞥手表,“能量储备刚完成,他就跃迁了。”
她点点头,“我们得去看看是朝什么方向跃迁的。”
第二天,他们召开了一次庭审,是一次针对被绑在椅子上的雷夫的非正式审讯。“我是公诉人,”布伦南解释说,他从不会听起来或者看起来十分生气,但他的声音极其严肃,“你是被告,同时也负责为自己辩护。埃娜是法官。她和我都认为这种方式会比较公平。无论你是怎么想的都不会影响我们做出这个决定了。我应该当着你的面陈述事实,你有机会予以反驳。埃娜则会决定对你的惩处。”
“如果需要的话。”埃娜说。
“她会决定对你的惩处,如果你的罪行被证实的话。懂吗?”
“我不想伤害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雷夫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只想回去。燃料有百分之四十七的剩余,食物……”
布伦南挥起了拳头,眼睛向埃娜望去。
她摇摇头,“我们曾经是朋友,雷夫。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就像我们现在一样,是朋友。”
“好极了。”
“好。现在我们在庭审,我是你的法官,你明白吗?”
“我又不傻。我只是想回去。”
“我知道。布伦南?”
“他破坏了我们的任务。不是什么意外,甚至都不是怠工渎职。他故意的。他把他该死的鸟带上飞船来,我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但肯定少不了。你和我将不得不一刻不停地追赶着它们跑来跑去,直到把它们都杀光为止,这可能得花费很多年才行,我们也有可能永远都抓不完它们。”
雷夫想要说话,但是布伦南制止了他,“他取消了我们的上一次跃迁,在之后的十五年里,他可能对我们、对任务都造成威胁。这么说吧,我们可以让他活着,但我们得把他锁起来,定期给他送食物。只有你我可以承担起所有的责任。我们必须保证他一直被锁起来,因为我们一刻也不能信任他。我们中的一个应该陪他到旋转器上练习行走,人选只能是我了,因为他可能会打倒你。如果……”
“我也能打倒你。”雷夫说。
“好啊,”布伦南咧嘴一笑,“要试试?”
“他会试的,”埃娜深思熟虑地说,“如果看守时你让他抓住机会的话,他甚至能赢了你。现在,别再跟他争论了。”
她转向雷夫,“你应当保持安静,直到允许你发言。如果迫不得已的话,我们会拿胶布封住你的嘴。”
布伦南清了清嗓子,“你说得对。我并不认为他能赢,但他肯定会不断尝试的。或早或晚,他总会企图打倒我。万一他成功了的话,任务就注定失败了。结束了。毁了。六条生命和数以亿计的美元,都将不复存在了。”
埃娜点点头。
“这并不是唯一的危险。这艘飞船并没有被设计成一座监狱。不管我们把他锁在哪里,只消几年,他就能找到方法溜出来。我从来都反对杀人,上帝知道我是多么不想杀害雷夫。但我们不得不这么做。难道我们能把他麻醉十五年?你有足够的镇静剂吗?”
埃娜摇摇头。
“一年量?”
“我们可以让他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保持轻度麻醉状态。但两年肯定不够。”
“你怎么知道仅仅轻度麻醉就够了呢?”
“我不知道。”埃娜说。
布伦南叹了口气,“好吧,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们能合法地杀死他吗?我不知道,你同样也不知道,我们都不能确定。所以,我并不要求你去杀了他,甚至都不要求你帮我一起杀了他。我自己干。我会把他关在气闸室里,不给他穿宇航服,然后我们可以把这件事写在航行日志里。等我们回到家时,也许他们会考虑给我定个蓄意谋杀罪。也许他们不会。我来碰碰运气吧。现在,让我们听听雷夫会说些什么吧。”
“我没有对任务造成威胁,”雷夫开始了驳斥,“我早就解释过了。飞船上有足够的燃料与食物。空气设备运转良好。我所试着做的,无非仅仅会延迟几天飞船的归程。不会有更大的影响了。你们两个有足够的能力驾驶飞船返回。咱们六个人一起登上飞船,负责处理各种紧急情况,在前往仙女座β星的旅途中,我们都缺一不可。我们完成了该做的,至少我们做出了三个人能做到的最好结果,拍摄照片,测量磁力范围,绘制地图,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们都做成了。”
“看看你究竟做了什么?”布伦南问道。
“不,你责怪我是因为我把那些鸟带到飞船上来了。如果你说的是对的——尽管你说得不对,但不能完全排除这样的可能——我应该获得一枚奖章。你们俩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发现外星生命,连一粒粉尘、一行脚印都没有发现。我却发现了它,并且往飞船上带回了样本。你是不会愿意承认这件事的,我知道。但是,如果你的指责是真的的话,这就完全是事实了,我也肯定是个英雄了。”
埃娜说:“你是说事实不是这样的?”
“千真万确。当我在外太空,牢牢地穿着宇航服时,这些鸟儿就飞入了我的体内,那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了。”
埃娜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已经感染了,所以我根本不想再回到飞船上了。是布伦南强迫我的。要是把鸟带到飞船上是犯罪的话,那犯罪的人也是布伦南,而不是我。”
“你才是那个蓄意破坏我们任务的人!”
埃娜举起了一只手,“我们已经听取了诉讼和雷夫的辩护。我不想再重来一遍。”
雷夫说道:“你答应给我一个为自己辩护的机会的。我还有话要说。用不了一分钟的。我可以讲吗?”
她点点头,“讲吧。”
“布伦南威胁要杀死我。我确信你已经了解到了,我非常希望能返回仙女座β星,这样我就可以死在那儿了。我会穿上宇航服,再次进入外太空。你们所需要做的,只是放我出去而已。写航行日志时,只需要在我的名字旁边写个字母‘K’,注明我选择自杀就行了。这也是真的,如果之后有人怀疑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谋杀了我的话,利用高效能仿真器读取一下航行日志便能证实你们的清白。”
埃娜笑了,“布伦南?”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也同意。”
“我不同意。没这么简单,雷夫,你必须先为我们付出劳动:搜遍整个飞船,抓住那些鸟儿。所有鸟儿。让它们回到你的体内去。既然它们曾经待在你体内,要是你接近它们的方法正确的话,我认为,它们自然也可以再回去。马上这样去做,我们就会按你的要求返回,并放你出去的。”
他像一只海星一样,伸展着自己的四肢,鸟儿们四散飞去,所有鸟儿——或者,几乎所有鸟儿。现在,他如同一片干枯的叶子,飘浮在太阳风中,如车轮般静静旋转。
体内的空气渐渐流出,他的身体将要死去;但那没有死去的部分将会获得最后的自由,那蹁跹流浪于宇宙及宇宙之外的自由。
死神守候一旁,温暖、黝黑、友善,雷夫几乎不愿意再等待一分一秒。
在埃娜的私人船舱里,她晃动着一个小小的棕色瓶子,自顾自微笑着。当布伦南在舰桥上讨她欢心的时候,她闻到了他剃须后淡淡的香水味。旅途漫漫,按道理,他所携带的香水大抵都不够一半航程所用的,因此他一定一直囤积了不少,直到现在才能有可用的。
香气萦绕着她,令人愉悦,又难以言喻。沃尔特剃须后会用什么味道的香水呢,他会用什么样的古龙水呢?以前,她是知道这样的事情的,但它们都慢慢淡去了,唯有对布伦南香水味的记忆一直挥之不去。俄罗斯皮革?香料?似乎都不是。
翻来覆去地把玩手中的瓶子,她又读了一遍上面的标签,自从在食品储藏室里发现了这瓶香水后,她一直反复读着上面的标签:香草精华。
她愿意闻起来像一块曲奇。
打开瓶子,她把其中那稀薄的棕色液体滴在身上五个“战略要地”。
布伦南会喜欢她的回心转意的。他们将会亲吻,她则会解开他衬衫的纽扣,之后——
她停止了白日梦,侧耳倾听。一声鸟鸣自她的右腕中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