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29年。
我在莫斯科的一家医院做实习护士。工作很轻松,医院里多住着旧伤未愈的老兵,下大雪的日子,老兵们常坐在火炉边吹吹牛,再聊聊未来德国遥远的威胁。但给我印象最深的病人是个中国女人。
她大概四五十岁,没什么活气,皮肤干瘪起皱,像苏联土地上被寒风冻裂的松木。她的名字我说不好,好像姓叶。
叶氏能讲一口流利的俄语,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嵌在苍白的皮肤上,讲话时就用这双眼睛盯着对方,有点儿吓人。
“安吉丽娜,”她叫我的名字,说话很慢,“假如你能离开莫斯科,甚至是离开苏联,你走不走呢?”
“为什么要走?”我笑着答她,“我的家就在郊外呀,在这儿过得挺好,我看不出有什么走的必要。”
进行这番对话时,我坐在靠窗的床边,摆弄着我那当兵的弟弟送给我作挂饰的弹壳,叶氏坐起来靠着床头,盯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道路,然后盯着我,“因为战争,苏联的稳定局面不会太久了,欧洲的局势在改变0安吉丽娜,战争会毁灭一切。”
战争吗?欧洲的敌对国家——比如说德国——要来,就让他们来好了,严寒的冬天和漫长的战线会拖垮他们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战争首先会拖垮那些南方人,这是肯定的。没错,我们也会有一些损失,会有一些伤员被送进这家医院,但那不正需要我吗?”
叶氏摇摇头,眼神冰冷又漠然,“这损失会大得让你无法承受。战争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
她的话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站起身来,“听说你们中国有不少算命先生啊,我不信那个。”
“无关紧要——”她耸耸肩,“我只是问问,我知道你不会改变主意。”
那是1941年。
我被调到列宁格勒的一家医院做护士。
战争已然爆发,德军将列宁格勒围得水泄不通,每天都有大量的伤员被送进医院。药品、水、纱布都无比匮乏,很多时候我能做的只是无助地看着我的病人一个个死去。事实上,从早到晚,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列宁格勒的各个角落发生着。
这是一种经历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忘却的感觉——漠视死亡,漠视身边死去的人们,直到我的弟弟西耶夫也被送进这家医院。
他的双腿被炮弹炸断了,露出森森白骨,浸满凝结的血,情况极度危急。
也许从那时开始我才意识到,战争会给我、会给我们所有人带来什么。
送他来的是个中国女人。
“请问,你是在哪儿发现他的?”
“我不记得了。”中国女人回答。
我瞪大眼睛望着她,她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很抱歉,但我确实不记得。我不记得过去。”
健忘症患者,还是精神病人?目前我们可没有床位来安置这类人。我紧张地扯了扯满是血渍的医用手套,“同志,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叶,”这个幽灵一样苍白的女人说,“安吉丽娜。”
那一瞬我猛然回想起数年前,那个中国女人也姓叶。
当时我太过震惊,甚至忘了问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西耶夫的情况很糟,我们从死神手中救回了他,但他一直非常虚弱,对自己的状况也失去了信心。我曾多次试图在他清醒时和他说说话,我确信他认出了我,可他总也不开口。
叶氏倒是经常来医院。我看见她时,她总是离我远远的,身着单薄的白衣,黑发散落在肩上,我总觉得她像个鬼魂。偶一对视,叶氏的黑眸平静又深不可测,我赶紧移开了视线。
西耶夫入院两周后,晚上睡觉前,叶氏突然出现在我的床边。
“安吉丽娜,”她的俄语动听而流畅,“我们可以聊一聊吗?”
我有点迟疑,怎么跟一个健忘症患者交流呢?我甚至不知道她的记忆中有多少存货。可是那天我很饿,上了床也睡不着,索性就跟她说说话吧。
“好的。”我回答,“我们去外面走廊上吧。”
叶氏先开口了:“安吉丽娜,请你听我说完,不管这话会让你多么愤怒。为了你自己着想,你该放弃西耶夫了,你花太多精力在他身上了。”
我并不太愤怒,只是满心疑惑,“不可能,他是我弟弟,我又是照顾他的护士。为什么不尽力照顾?这说不通。”
“你看见他的眼神了吗?他自己并不想活。安吉丽娜,你无法拯救一个不想被拯救的人。就算他最终逃过了饥饿、寒冷、感染和轰炸,绝望也会杀了他。”
“你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我的意思很明确,我们都可能死在列宁格勒,西耶夫死亡的可能性比其他人大一点,那又怎么样?我是护士,我的天职就是拯救生命,无论战争与和平……
叶氏摇摇头,靠在贴着标语的白墙上,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我没说可能性,我在向你描述确定的未来,我看见的未来。”
我马上又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个同样姓叶的中国女人,“对不起,叶,我不会改变主意。”
一周后,西耶夫第一次开口了:“安吉丽娜,不要再分面包给我了,好吗?”
正在他床边清洗纱布的我一惊,冰冷的血水洒了一身。
“西耶夫,你为什么这么说?”我擦干手,到他床边坐下。
“我听见广播了。”西耶夫一副固执的表情,“二十五日起,非一线军人的食物配给从三百五十克减少至二百五十克,但我的食物却几乎没有少。”
我默然,抬手触碰他憔悴的脸颊,轻轻抚摸他深金色的乱发,“别想太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活下来。德国鬼子不可能长期留在苏联的土地上。”
西耶夫摇摇头,凄苦地笑道:“活下来?不,即使我活下来,我这残缺的余生也将始终回响着战友们的惨叫。”
我劝不动他,也无法真正安慰他。我理解弟弟心中的绝望,也许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我理解他。我们都会死去,尸骨无存……
但我仍拼命想抓住一些东西,尤其是,我想抓住轻易流逝的生命。
我沉默片刻,然后在病房里轻声为他唱起了一首童谣,那是很久以前,我们都还是孩子时就会唱的:
秋日清晨小溪水流潺潺,
在迷雾中随时光流向远方,
我折一只小船放在时光上,
追着它在溪岸边奔跑。
我被脚下的石块绊倒,
望着小船消失在未知的方向,
我知道我很快能再见白船,
那将是我走向下游之后,晨临雾逝。
如果你在战争之前问我,愿不愿意为西耶夫挡下一颗致命的子弹,我会毫不犹豫地点头,但现在的情况并不一样。
饿死比被炸死恐怖多了,后者很痛快,前者则如凌迟。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对饥饿已经麻木,有时候我又觉得在死之前自己会先被饿疯。
每天我都要独自步行去城东取干净的饮水,医院那点干净的饮用水对大量失血的病人来说远远不够。我提着水桶,每走几步就要歇一次。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再也无力提水爬上医院的三层楼梯。
一抬头,叶氏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眉头轻挑。
“安吉丽娜,”她的语调冰冷得像来自地狱,“这家医院每天都会接收上百名伤员,你的力量太微小了。这样下去,你不仅救不了任何人,还会害死你自己。”
“你要我怎么做?”
叶氏仍身穿一件白衣,纤瘦而高挑,“学会自保。说到底,护士只是一个职业,犯不着为它搭上性命。”
我们都可能死,说不定……都会活下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
“如果你还有力气,”我带着一丝恼怒道,“同志,请帮我把水桶提上楼去。”
“不。”叶氏一口回绝。
她只是为了来嘲笑我。我咬咬牙,提着水桶往上走了两步,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在地。
“你再努力,未来也无法改变。”叶氏丢下这句刺耳的话,返身消失在楼梯的阴影里。
过了几天,又是同样的情况,叶氏站在高处的楼梯上,欲言又止。
她大概已忘了前几天的事,这种健忘症患者真是讨厌。和她相处,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未来可言了。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烦躁地挥挥手,“如果你不愿帮忙,走开就好。”
叶氏惊讶地瞪着我,她有些不安地把长发拂到耳后,“安吉丽娜,我……”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不想再听你的什么预言了,走开吧,快。”
她咬紧嘴唇,垂下眼帘,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我突然意识到,叶氏可能真的是想帮我什么忙。
大概一周后,医院遭到轰炸,生还者寥寥,我费心照顾的几个病人都不幸死去。我和西耶夫侥幸活了下来,我把他拖出废墟,直到警卫队把我们转移到另一家医院。
叶氏不见了,西耶夫说她在轰炸前一天就离开了医院,他告诉我一条她留下的口信:安吉丽娜,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她临走时给了我这些东西。”西耶夫苦笑着从贴身口袋里摸出几张小纸片递给我,是七百五十克面包的配给票,“她说如果她会饿死,自己肯定会提前知道,少这点儿口粮也影响不了什么……”
我接过配给票,一时失神,叶氏从哪里来,将往哪里去,我全不知晓。
后来,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过度虚弱,我双目失明,被迫停止了作为护士的一切工作。我不愿躺在病床上让别人照顾,便凭借过去在心中熟记的房间地形,帮医生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想自己可能永远不会复原了,没想到的是,列宁格勒之围解除前两天,我的左眼竟能瞧见近处一点模糊的光影了。
只是那一刻,我正好瞥见西耶夫费力地拉开窗户,坐上窗台,向下栽倒。他说,姐姐,我不该再拖累你。
一周后,城里四处响起援军播放的苏维埃军歌,震耳欲聋。欢呼声响彻冰雪大地,就连那些已经病得说不出话的人也从床上支起身来,用最后的力气拼命鼓掌,泪流满面。列宁格勒之围就像一个充满噩梦的黑夜,熬到尽头终于迎来黎明。
只是我没想到,我尽力保护的那些人当中,只有我自己见到了黎明。
那是1961年。
我住在莫斯科乡下,已经结婚生子。我的女儿玛莎今年八岁,她说几英里外的另一个村庄有个又漂亮又好心的姐姐,常带着她一起玩儿。我让女儿带她来家看看。就这样,我再次见到了叶氏。
那张脸我这辈子都不会认错,我赶紧上前两步,俯身费力端详她的面庞。
这是个中国女孩儿,不会超过十五岁,她的眼睛又大又黑,脸型优雅。叶氏认出了我,微笑着,只是笑容里不再有任何冷漠,“安吉丽娜,我姓叶,我们以前曾见过几面,你还记得吗?”
想起过去那许多年经历的种种惨痛,心里留下的唯有感谢,我轻声为她当年的配给票道谢。
“谢什么呢?过去大半年,您的女儿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快乐和难得的温暖。”她顿了一下,“我们可以到外面的小树林说说话吗?”
“叶姐姐……”玛莎疑惑地张大了嘴。
“听话,乖乖待在家。”我揉揉玛莎的金色鬈发,“我跟你叶姐姐以前认识,现在出去说说话,很快就回来。”
我拿起手杖摸索着出了门,叶氏则走在旁边搀扶着我。树林里弥漫着雾气,白桦树银白的树干骄傲地挺立着。我小心地探着路,直到手杖伸进溪流之中。
“就这里吧。”
“叶……”我欲言又止。
“我叫叶静淑。”叶氏又笑了,她扶我一同在溪边岩石上坐下。在这样近的距离,我看见她面容年轻可爱,双眼却如冻土上的古井,盛满回忆。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急切地问道。
“我今年十三岁,就快死了。”叶氏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安吉丽娜,我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坐过来一点吧。”她展开手里几张泛黄的纸页——我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不断遗忘的她用这些东西来记住过去。
“我出生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富有家庭,十三岁时发生了一件怪事——一夜之间,我竟变成了老妇!后来家里人说当夜雷声隆隆,更有陨石落于庭院之中。早晨起来,我震惊地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苍老起皱,我不再记得任何过去的事,却记得我从当时到现在的所有事情……我记得大部分未来的事是怎么发生的,这些事情有的很清晰,有的模糊了细节,就像回忆本身。更可怕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发现,我正在慢慢变得年轻……
“家里人把我赶出来了,我不得不在城市和乡村四处流浪,日子过得很苦。直到一位林姓青年收留了我。他叫林远,听我讲完了我的故事,决定照顾我。他给我一些西洋传来的书看,并对我的情况提出了一些猜测——我至今觉得他的猜测是对的。林远说,别人都是越活越老,记得过去,不知道未来,而我越活越年轻,记得未来,却对过去一无所知,他说我在倒时序中生活,我的生命中,一切都是颠倒的。”
叶氏嘴角漾起温暖甜蜜的微笑,“但他说:‘我要做你一生中唯一不颠倒的人。无论你年轻还是年迈,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我鼓起了生活的勇气,决定把这怪异的人生坚持下去,事实上,后来我和林远订婚了,我经历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可是几年后,他来到苏联读书,我俩从此失去音信。于是,我决定出来找他。”
“找到了吗?”
“没有。”
我沉默片刻,“一个女子不远千里来到异国他乡寻夫,很有勇气。”
“不,当时我国国内也是一片乱局,何况我‘记忆中’几乎全是关于苏联的内容。虽然生活很艰难,但当一个人知道他将在何日死去,反而更有办法活下去。”
“那你到底是为了寻夫……”还是因为“记忆里”这样发生过呢?后半句话我没说出口——能不能见到丈夫,她来之前就该知道了。
“倒时序中,你很难明白自己做事的目的。”叶氏怅然道。
我想起她劝我离开苏联,想起她站在楼梯的阴影里说,你应放弃西耶夫。没有预言家可以比她说得更准,因为她记得整个未来。
“可我不后悔把食物分给西耶夫。”我告诉她。
叶氏口气温和,她低头看看纸页,“当时我也被你鼓舞,想改变未来,因此后来我才会帮你。有时我会想,要是我不只是提出无力的警告,能试着做些事去改变一下就好了,也许是有机会的……安吉丽娜,请你原谅战争中我的冷漠,我记不住过去,也没有未来可言。当时我……我很痛苦。”
我承认自己确实被她打动了,这个中国女孩——或者说女人,一直在以极大的毅力与自己的命运作战,她从未放弃过。
第一次,我握住了叶氏冰凉的手,试图在这个薄雾逐渐散去的清晨温暖她。她的人生很怪异,一个人经历过离陨石最近的时刻就会被拖入倒时序吗?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但我无从知晓。
叶氏用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望着我说:“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关注着你吗?因为你给了我启示,是你一直在支持着我走下去。虽然由于经历迥异,我们注定成不了朋友。”她轻轻笑了一下,眼底扫过一丝落寞,“我第一次见到你,便知道你是跟我一样执著的人,安吉丽娜。也许在列宁格勒你并能没拯救更多的病患,但在那座绝望的城市中,你却拯救了我,让我逐渐明白,不管是在什么时序中,生命本身都是迷雾……看不清楚……所以,‘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迷雾散尽,第一束明亮的晨光照到我们之间时,她松开了我的手,向后慢慢倒在溪边的岩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