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大二起,宿舍的几个弟兄就说要一起去爬太白山来着。那是秦岭的主峰,海拔有三千七百多米,太白以东便没有比它更高的山了。然而这一说就是两年多,现在眼看要毕业了,四个人的空闲时间却始终对不上。爬山这事儿我提了好几次,看他们都没有动身的欲望,想一想罢了,大不了一个人去吧。
从西安坐长途车到眉县,大巴在西宝高速上疾驰时,我望着窗外,一种孤单的悲伤忽然袭上心来。啊不行不能这样,这可太小清新了,不是大老爷们儿所为。于是,我开始遐想在登山期间邂逅一个细腰长腿的美眉什么的……然后车就停了。再搭上开往太白山的小巴,到达山腰已是下午四点有余。
太白这种海拔的高山,终究是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的。现在虽然已经是夏天了,可登山道上竟冷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水泥台阶又宽又陡,像是要直插上天。还没走几十级台阶,我就开始气喘吁吁,似乎有了一点高原反应。
水泥台阶的尽头是索道的起点,可以一直通到上板寺。山里雾蒙蒙的,一眼望去,巨大的钢铁支架排成弯弯曲曲的一列直通上山,尽头隐没在雾气之中。因为没有游客,索道只是空转。各色缆车悬在细细的钢缆之上,一个接一个地没入雾里。空山寂寥。我盯着索道发了一阵子呆,提步从小道上山。
很快,我就发现自己的决策有点小失误。这步道就在索道的正下方,好处是不会迷路,坏处……我想起《疯狂的石头》里那个可乐罐。可这真的是路吗?全是大石头和烂泥巴,根本没有台阶!难道是故意不好好修路逼人走索道吗?!太坑人了吧!
翻过第一个小山头时我停下脚步,望着远处没入雾气看不到尽头的索道,捏一捏被背包压得生疼的肩膀,轻轻叹了一口气0
我深深地认识到,一个人爬太白山绝对不是正确的选择。这才爬了二十分钟呢,强烈的寂寞感又来了。
在泥泞中走得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住宿”两个大字。这里就是索道的终点上板寺了。这时虽已是黄昏,但天放晴了,从我所在的位置看下去,夕阳照在云海上,美得让人心动。
我住进这个铁皮房子,吃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在房间里刷了微博签了到,休息一会儿又走出来。虽然是夏天,但在这三千多米的高山上,我穿了冬天的大厚外套还是觉得冷。仰头望天,北斗七星历历在目——城市里根本看不见。眼睛适应了一会儿,能看见的星星越来越多。这客栈旁有个观景台,我正仰着头一边看星星一边走过去,突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咳嗽。我停步低头,顿时吓得一哆嗦——一个身影离我不过半米,红色兜帽遮住脸庞,月光下我只看到一抹微笑。
真丢人!我赶紧调整呼吸,这不是你期待的邂逅吗!可我还是紧张。
“啊,不好意思,看星星没注意,差点撞上你。”
“没关系。”
女孩站在那里,双手插进口袋,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群山阴影。我站在一个尴尬的距离,又不好意思走远,只好继续抬头看天。两个人并肩站在那里,无言了一分钟,我盘算着总得说点儿什么跟她搭讪才好,可又不知道怎么说。
“我……”
“你看到了什么星星啊?”她朝我微笑。
“哦,这边比西安城里能看到的星星多多了,你看北边有五颗星星连成一个十字的,是天鹅座……”
“处女座是哪个?”
“……现在大概看不到吧……”
“哦。”
她又恢复了眺望远方的样子。看来这女孩对星星不感兴趣……我为自己的下一句话酝酿了好几分钟才开口:“我是通大的,你呢?”
“西大。”
“你一个人来爬山吗?”
“嗯……”她犹豫了下,“对。”
“一个人爬很辛苦啊!”
“还好啦,我坐索道上来的。”
又沉默了一会儿。
“要不要明天一起走?”我问。
“行。我六点起床。”
她转身走下了观景台。我有点愣,敢一个人爬太白,这女孩真猛啊。
我又在观景台上踱了一会儿,见靠近边缘的地方支着个架子,我好奇地走过去。
“停。”
我又被吓得一哆嗦。黑影里坐着一个男子,香烟的亮光一明一暗。他衣服也是黑的,我在台子上站了这么久居然没注意到他。
“长曝拍星星,别碰了三脚架。”
又一个怪人。他不冷吗?不知道那女孩注意到了这男人没。
我继续抬头看星星,然后发现了奇怪的事。
月亮在闪,忽明忽暗地,像星星一样。今天是初十还是十一的样子,月亮是个凸出的大半圆。那闪动的月亮实在太诡异了。这是高山上特有的现象吗?
我又看了一会儿,便回屋躺着去了。还是冷。今天遇到了两个怪人。明天会比今天更辛苦。
我知道,这是在世界末日前倒数第二天发生的事。
2
昨晚睡得早,今天早晨不到六点就醒了。从窗户望出去,正是将明未明的时候。我穿好衣服拿着数码相机跑出去,心想应该能看到日出吧。
我走到观景台上时,昨天那个三脚架还摆在原处,旁边站着那个穿黑衣的男子,又高又壮,看起来有一米九,蓄着小短胡子。这人不会一宿都在这儿拍照吧?他的眼睛一直凑在取景框前,根本不瞟我一眼。
太阳还没升起来。我只能看到附近的几个山头,更低的地方都隐没在云海里。天边已经是金灿灿的了。
脚步声响起,我一扭头,红色的连帽衫跃入眼帘。
“早啊!”她说。
“早。你也来看日出啊?”
我现在才看清楚她的脸,很白、很精致。她手里拿了台粉色的小Lomo——果然是文艺女青年啊,不知道是不是小清新。太阳毫无悬念地升起来了。朝阳下的云海被映成一片金黄,仿佛金色的波浪。
“哎?”我说,“好整齐的云海,这波浪也太标准了吧。”
“真的啊,像用尺子比着画的。”
在我的眼皮底下,云彩开始变化。波峰的地方变得更凸,波谷的地方变得更凹。我睁大了眼看着这奇妙的云海,一分钟之内,云层竟变成了纵横交错的网状,如同一块无穷大的威化饼干。
“假的吧!哪有这样的云彩?”
旁边的女孩看着云海,心却似乎不在这里。我愣了一会儿,用手机拍了个照打算传上微博。但信号不好,网页刷不开,我刷了几次只好放弃了。中国移动不给力啊。
“你有没有听到很低很低的呜呜声?”女孩突然问。我皱了眉细细地听,却没听到什么不正常的声音,“是风声吧?”
吃过早饭,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跟女孩一道上山。
太白山并不算险,没有什么很陡的坡。我和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心里想的都是怎么哄她开心,好显得自己风趣幽默风流倜傥风华绝代。有美女相伴,漫长的山路果然显得短了。她说自己叫安妮,不知道是姓安名妮呢还是名安妮。她说话的时候总是笑得很甜,不说话的时候却冷冷地没有表情。女人心海底针啊。脚下的云海仍然在变,从网状变成了平板,过阵子又变成了大旋涡。
在小文公庙我们停了下来,已经十点钟了。说是庙,实际不过是由石头堆成的小神龛而已。不知道文公是指晋文公还是韩文公王文公,不过这里不是应该拜太白金星吗?想来那不靠谱的小老头也没人信吧……
这里是两峰之间的小块平地,风很大,我们坐在石头堆成的矮墙后面避风。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的山谷里小块的积雪,那是常年得不到阳光照射的地方。
“这里是中国南方和北方的分界线哦。我们前面是北方,后面就是南方了。”我又在没话找话了。
“你懂得很多嘛。”安妮眨着眼,“我还没去过南方呢。”
她突然蹦起来,把一直戴着的兜帽一掀,露出白色的耳机线,长发散落下来,耀眼得仿佛第二个太阳。
“你说分界线在哪儿?”
“啊……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个地方啊。”
安妮一大步跨上矮墙,朝另一个方向蹦了下去。我站起来,探头看着她。
“现在我到南方了!给我拍个照留念!”
她站在矮墙的另一边,风中绽开的那个灿烂的笑容让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
镇静。镇静。我站上矮墙,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从安妮手里接过Lomo时我蹭到了她的手指,凉凉的。在Lomo那小小的取景框里,刚刚碰过我的那两根修长的手指比成一个V字,斜斜指上天去。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画面……天使在风里笑着,背后是闪耀的圣光。
我把Lomo从眼前移开,怔怔地看着那天空中的光。那是最纯洁、最美好、让人忍不住想膜拜的圣光。安妮慢慢扭过头,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紫色、蓝色和绿色的光在云海之上翻卷着,那不是人间的景象啊。
“我的神哪。”安妮说。
“……这是极光啊……”我摇着头,“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
我们怔怔地看着那光芒在高天上飞舞。
过了一会儿,我的脑子开始运转了。我拨了宿舍老大的号码。拨出失败,没信号。突然,灵光一现。
“你手机有信号没有?”
“啊……什么?……一格都没有,今天信号一直不好。”
“是耀斑爆发。”
“啥啥爆发?”
“太阳上的耀斑。太阳放出来的带电粒子什么的冲击大气层了,所以咱们这里才会有极光,所以中国移动完全没信号。”
“哦。”
“可是这么大规模的爆发应该有预报才对啊,完全没听说嘛。估计GDP都要受影响了。”
“大概跟地震一样吧,突然发生的,没办法预报。”
“应该不会,爆发之后八分钟地球上就能看到了,等太阳风吹过来应该都是好几天之后的事了,肯定预报得了。不知道这次是怎么回事。”
“那……我们多拍几张照片咯!这看来是很罕见的景象。”
“唔……没错……”她倒是毫不紧张。想想也对,耀斑爆发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还不是照样爬我们的山。
“你现在听到呜呜声没有?”安妮突然问。
“啥?”
“早上我问过你的,很低很低的声音,就好像……你用杯口捂住耳朵时听到的那种声音?”
我仔细地听,似乎真有那么一种低低的奇怪声音,但专心去听又听不见了。
我们咔嚓咔嚓拍了几十张极光的照片,继续提步上山。一转身,那黑衣大汉正站在离我们十几米远的地方支着三脚架调相机。他这次应该会收获不少好照片吧。
3
从小文公庙往上,就进入了第四纪冰川遗迹区。整个山坡布满直径半米的乱石,山路就是把乱石稍微整平了一点,一条白线曲曲折折地顺着山腰延伸向远处的雾里。我们已经在云海里了。不说话的时候,安妮就会紧紧抿着嘴唇。我发觉我喜欢上这个表情了。
“为什么叫冰川遗迹啊?我还以为这里会有冰呢。”
“古代这里有冰川吧,然后冰把石头侵蚀碎了,就变成现在这样。”
“就这样而已啊。”她又抿起了嘴。
我们在云里穿行,只能看见前面两三米的路。我不再跟安妮闲聊,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找路上。要是在这儿迷路就完蛋了。雾渐行渐浓,有越来越多的水滴落在我的眼镜上,我只好停下来擦。
“下雨了?”安妮说,“你带伞没有?”
“爬山是不能打伞的!一阵风把你吹下去怎么办?”
“那……我们只好赶紧往前走咯!”
她倒是劲头很足,已经走到了我的前面。我望望前面的路,我们离开小文公庙有将近一个小时路程了,离大文公庙还不知道有多远。这里却仍然是乱石遍地,或者说是冰川遗迹。
我忽然觉得这次的太白山之行充满了奇妙的不真实感。邂逅独行的美女,看到万年不遇的极光,中国移动又没了信号。我们仿佛脱离了与现实世界的所有关系。那么,按照正常的编剧的逻辑,我们应该被迫进入雪山上的别墅,在那里遇到几个不同背景的人,然后上演密室杀人案的戏码吧?哦不,在这之前雨应该下得越来越大,我们俩被淋得浑身湿透然后躲进山洞……
啊不行,怎么精神一不集中就YY成这个样子?在我脑子里不知道想什么的时候,山道已经越走越陡了。我们一路爬坡,沿着山脊线往更高的海拔前进。雾已经渐渐散去,气温却越来越低,不过一直走路倒不觉得冷。小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小雪,落在地上便不见了。“怎么五月份还会下雪啊!”安妮抱怨着。
我们在雪中漫步,这意境其实挺浪漫的。不过,一路没有见到其他的游客,情况不妙啊。走了一上午,我的两条腿这会儿像是各绑了一只十公斤的沙袋。我怀疑安妮肚子里装着一个小型核反应炉,她好像一点儿都不累,丝毫没有休息的打算。身为男人,我当然不好意思说停,只能继续硬撑着,却已经被她落下十几米了。
那该死的大文公庙在哪儿啊!
安妮停下来等我跟上,说:“我饿了,吃午饭吧。”
这里是峰顶,但只是半路的一个小山头。我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吹掉上面一层薄薄的积雪,我们俩坐下来。我把嘴里塞满了火腿肠和威化饼干。
“天气这么差,咱们到下一个住宿点就休息吧。”
“才十二点呢!”
我叹口气,继续吃东西。这个女人在我面前似乎已经树立起了权威,我完全没办法左右她的意见。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情况越来越不对劲了。
雪的颜色有问题。落在地面上的雪不是纯白色,而是脏脏的,像第二天化雪时的样子。
“看!”安妮叫道。我仰头向天一看,那漫天飘散的雪花,竟不是晶莹剔透的纯白色,而是泛出一股碧色。开始是像泉水一样浅浅的、似有似无的碧绿色,但过了一小会儿,就变成了四月份的草地那种鲜嫩的绿。等我低下头来时,目之所及,地面、原本光秃秃的乱石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雪,竟然像是稀稀地长了一层嫩草。我站起来环视四周,远近的几座山峰本来都是遍地乱石,现在整个天地都被罩在这无边无际的碧纱笼里了。
“这算怎么回事?!”我叫起来,“我这是进了仙境还是末日啊?”
“好美啊!”安妮说。
我愣了一会儿,看看手机还是没信号。自从在小文公庙见到那个男的,我们已经有两个多小时没有见到任何人类了。怎么想都不像真的。
“走吧!”安妮突然说,“要是雪下大了就不好走了。”
我挣扎着起身,嘴里的饼干还没咽下去。想一想她说得实在很对,可是今天遇到的事情一副要出大事的样子,我们居然还在照常爬山,真有点儿不甘心啊!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看新闻我想刷微博啊!
绿雪不一会儿就落满了全身。我一边走,一边抓了一把雪攥在手心,等它慢慢化了,我摊开手掌说:“看!”
安妮俯身凑过来,只见雪融之后,手中剩了一小团毛绒绒的东西,是绿色的。
“我猜是藻类植物。具体是什么不知道,不过应该是海里的。”
“那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唔……根据我浅薄的推测……大概是龙卷风什么的把它卷起来的……”
“不靠谱。”
“一切都是绿的”的感觉如此陌生,让我觉得很恐慌。不知道山下是不是也下着这样诡异的雪?这么多海藻落到地上会不会生根发芽……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雪越来越大了。
首先是风。风突然就呼啸起来,本来缓缓下落的雪花猛地打了一个旋儿,以四十五度角俯冲下来。坡上一团雪雾如泼水一般卷下来,一股脑儿砸在我俩头上。幸好我们背过了身子,才没有打到脸。然后那雪就突然变成了暴风雪。满山的云和风开始咆哮,我从来不知道雪还可以这么可怕。
而且那雪还是莹莹的绿色。
风从我们的侧面吹来,我们只好背朝着风,像两只螃蟹一样横着走。我简直要被吹走了。风夹着雪片打到脸上,如同被猫咪带刺儿的舌头舔了似的生疼。我看不清两米外的路,裸露在空气中的脸和双手已经变得冷冰冰的了。我们不再说话,只是闷着头往前赶路。
我的两条腿完全麻木了,似乎已经不是我身上的一部分,只是在机械地挪动而已。安妮也渐渐慢下来,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要是走散了就完蛋了。
安妮的兜帽上落满了雪,我伸手去掸却掸不下来,落在她头上的雪竟已结成了薄薄的一层冰壳。我再摸自己头上,头发都已冻住了。又走了一会儿,我牵着安妮的那只胳膊因为动作幅度太小,连袖子也变得硬邦邦的。
这碧雪让人绝望。
我没有多余的力气看表,估计我们在雪里应该走了两个小时吧。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突然觉得自己也许要死了。我努力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扭头去看安妮,只见她的眉毛都已经变成绿色了。她皱着眉头,一副不服输的样子,看来她的意志力比我要强大。
然后,毫无预兆地,一座蓝色铁皮房子突然出现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房顶上也覆盖了一层绿雪。我们俩大呼小叫地开始跑,我发现原来自己还有力气跑。我们扑到门前,发现门锁挂在门上,却没有锁上。
“看来里面没人,挂个锁是防野兽的吧?”
“废话多!开门!”
房子里果然没人。按开关发现没电,我从旮旯里拖了一个火盆出来,又从房子外面找了些木头,生了一盆火。我们俩的手脚都麻木了,于是都脱了冻成壳的外套,蹲在火盆前面搓手。搓了一会儿差不多缓过劲儿来了,我们相视龇牙一笑,继续搓手。
“房子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了!”
“房子也算发明?”
这房子是个住宿点,主人家不知道去哪儿了。房间不少,我在房后找到了烧汽油的发电机,可惜不会用。我找了个干净点的房间,把火盆推进来,人直接倒在床上了。
“午安……呼……”
我睡醒的时候已经五点钟了,从玻璃窗看出去,外面的雪势丝毫不减。火已经灭了。安妮趴在旁边的床上,口水在枕头上流了一摊,耳机还塞在耳朵里,口中咕咕哝哝说着梦话。
我点了炉子烧水,泡了两碗在房子里找到的泡面。天渐渐暗下来,看来今晚要在这儿睡了。手机一直没信号,天知道山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安妮睡醒之后就一直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雪什么时候停啊?我要下山,我要回归人间啊……”我嘟囔着。
“我要上大爷海。”
“什么?”我瞪大了眼,大爷海是太白山顶的一个湖,“我估计地面上出大事了,这绿雪下得跟世界末日似的,你还要往上爬啊?”
“我来太白山就是为了上大爷海的。”
“雪这么大,路很难走的。”
“那我自己去。”
我没吭声,丢了块木头进火盆,转身倒在床上。
我翻身起来,安妮还在望着窗外出神。
“我陪你上大爷海好了。”
话一出口我就开始喑骂自己,真是犯贱啊。这女孩又不是我的什么人,她发疯,我还跟着她发疯?可是一想到能多跟她在一起待几个小时——也许更久,心里就甜丝丝的。我知道自己陷进去了。
我们俩又聊了会儿天,山上没条件洗脸刷牙,只好裹着被子和衣睡了。在这种地方,也只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世界末日前的最后一天过去了。
4
半夜的时候我突然醒了,房间里一片漆黑,月光下,安妮的脸离我不过二十厘米。我一紧张,两只手紧紧抓住被子。
“你干什么?”
“我觉得……不对劲儿……”她在发抖。
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儿。似乎有一点点头晕,但跟我有过的任何感觉都不一样;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我发觉我在抖腿。这可不是好习惯,我赶紧让腿平静下来,可它还在抖。
“你晃什么?”安妮说。
“你也在晃啊……”
我的脑子突然转过弯儿来了。
“地震!”我吼起来,“快跑!”
我猛地跳下床,拽着安妮的胳膊就往外跑,手臂还在门框上蹭了一下。五秒钟之内我们俩就冲出了房子,在外面碧绿的雪地上站着喘粗气。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在地上积了两三厘米厚,风也不大,月光照在碧雪上,反射出幽幽的绿光。
地面晃动得越来越厉害,铁皮房子嘎吱嘎吱响个不停,房顶上的积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的腿还在抖,安妮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两个人在雪地里不知所措,瑟瑟发抖。
地震还在继续,偶尔有山石坠落的声音。真是要到世界末日了啊。
“你觉得我们出来有多久了?”
“……”
“地震一般也就几秒几十秒的样子,可现在都过去四五分钟了还在晃!这不对劲儿啊!”
我低头看安妮,她还是紧紧抱住我的胳膊,低着头不说话。被女孩子依靠的感觉还是很好的。
好冷。高山,半夜,雪地,两个人贴在一起还是冷。我终于清楚地听到安妮之前说的呜呜声了,也许是传说中的地声吧。地面还在震动,我估计这个烈度大概有三四级的样子,震级就不知道了,不过谁见过连续震二十分钟的地震啊!震源不知道在哪里,但持续这么久的地震,恐怕是地球史上最严重最可怕的地震了吧……我想起过去看过的有关地震的报道,以这次地震的规模,恐怕死亡人数上百万都是有可能的……
死亡的阴影真真切切地罩在我的头上,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我急忙掏出手机,但依然找不到网络。在这远离人世的地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知道,能做的只有祈祷。
我小声说:“我进去拿点东西出来取暖。”安妮点点头,松开了我的胳膊。我深吸一口气冲进屋子里,拿了两床被子跑出来丢给安妮。想一想,我又返身跑进去,提了两把椅子出来。外间的架子倒了,店家卖的泡面啊零食啊什么的散落一地。第三次跑进去的时候,我双手捧了一小堆食物,顺便把火盆踢了出来。
安妮把被子披在身上,怔怔地看着我把火盆摆好点着。我从她手里拿了一条被子披在身上,两人各自裹成一团坐在椅子上烤火。火盆里的木头和火苗一直在抖。我们俩和椅子也是。
就在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过去时,安妮把椅子朝我挪了挪。
“冷。”她说。
我想了想,把被子打开一条缝,把她也裹了进来。她在我怀里缩成一团,身体抖个不停,不是地震导致的抖,是她的身体在抖。
我忽然觉得胸口有点儿湿,伸手一摸,又想了两秒钟,捧起安妮的脸,发现她在哭。
我叹了一口气,把她抱到腿上来,用被子紧紧裹住。她紧紧抱着我,脸埋在我胸口,哭出声来。
又过了十分钟,我再一次把她的脸捧起来,吻了她。
我的睡意彻底消失了,心里充满了幸福感。我抬起头望着天,细细回味着刚才的吻。月亮没有像昨天一样闪光,但它在抖。满天的星星都在抖,不是正常的闪动。难道是因为地面在震,所以星星就相对移动了吗……开什么玩笑啊。这都是世界末日的预兆吧。
有什么东西不大自然。我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了。
火盆里的火焰在跳舞。那跳动的火苗有着清晰的节奏,每秒钟大约两拍,第一拍里火苗聚集向上,第二拍则向四周分散。简直像原始人的宗教仪式了。
我把星星和火指给安妮看,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说:“真的是世界末日啊。”
我们又沉默了几分钟。我看着天的时候,安妮开始说话了:“我来爬太白山是因为我前男友。”
好,那就是说她现在单身!哦耶!
“他把我看得特别紧,一点儿空间也不给我。我干什么事他都一定得跟着,我嫌烦,后来就分了。他跟我吼,说我一个人什么都干不成,他不放心,还总是跟着。我实在受不了了,就上网查了下陕西哪座山最高,然后一个人就来爬太白山了。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我一个人也能爬到太白山顶上去,不需要他跟着!”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哭腔喊完最后一句,又低下头去小声啜泣了。这是个有故事的女孩子啊。我思忖了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们俩……什么时候分的?”
我真是小肚鸡肠。安妮小声说:“一年多了。”
那好吧,看来是个有恒心有毅力的男生,不好对付啊。“希望他没事。”我顿了顿,“他是爱你的啊。”我在说什么!我是白痴吗!
安妮轻轻叹了一口气,蜷在我怀里不说话了。
5
我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大地摇篮已经不摇了,但那地声似乎更响了些。我浑身关节痛得不行,又冷又麻。火已经熄了,安妮还没醒,铁皮房子也没倒,太阳升起来了。我把手机打开,仍然没信号。这时已是六点钟了。
昨天暴风雪之后天就黑了,现在我才看清楚这里的地形。这是山坳处的一块平地,旁边是险峻的山峰。
我起身时安妮醒了过来。房子里的水缸结了薄薄一层冰,我舀水煮了泡面,两个人在屋里默默地吃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并没有人提起。
我们并肩到外面晃荡,漫山还是一片绿雪,略微有融化的迹象。转过铁皮房子,我愣住了。斜坡下面是一个湖,形状是个直径几十米的椭圆,静静的湖水倒映着青山。湖水完全没有结冰,昨天的绿雪不知道下到哪儿去了。
“大爷海?”安妮说。
难道我们昨天错过了大文公庙的住宿点,一路冲到了大爷海?怪不得那段路程长得让人绝望。那么旁边的山峰就应该是秦岭最高峰拔仙台了。我走到湖边,用手掬起一捧湖水,晶晶亮透心凉。水并不深,清澈见底,底下都是跟山上一样的石头。安妮站在我身边,只是愣愣地看着那大爷海的水,嘴里咕哝着什么。我去抓她的手,却被她甩开了。她瞪我一眼,又转头去看湖水,脸上的表情却渐渐欢快起来。
“看到大爷海了,我们可以下山了?”
“好风景!拍照拍照!”
我叹着气,拿起相机拍湖水,拍安妮。她背朝湖水摆了几个Pose,我刚拍了几张,她却忽地扭过身去面向湖水,朝天空伸出双手——
“郁青峰!我一个人也能上太白!你一边玩儿蛋去吧!我不需要你了!”
安妮清亮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妙抖动的尾音,她的头发在风里飘着,初升的太阳在背后给她打光。真美啊。我要喘不过气来了。恍惚间,我觉得她的背影好像也在微微颤动,再仔细看看,周遭的一切都略带虚幻的扭曲感,空气似乎在颤动,如同三伏天里炎热空气造出的幻影。
唔,如果是世界末日的话,那么海市蜃楼什么的都不重要了。我悄悄走上前去,从背后轻轻搂住安妮的腰。安妮微微颤了一下,这次没有把我甩开。我低头看大爷海里的倒影,安妮的脸庞浮出微笑。
那倒影忽然颤动起来,碎成一条一条的,水面上泛起一层均匀的波浪。我又把安妮抱紧了些,她双手轻轻放在我的手上,她的脸离我只有两厘米。淡淡的香气。
安妮微微转过脸,于是我们又接吻了,比昨晚的吻投入得多,我的唇都被咬疼了。我们的嘴唇分开时我眨眨眼,说:“你是不是觉得反正都世界末日了,吻一下也没什么要紧的?”安妮不说话,只是望着湖水微笑。“看水!”她突然说。
那湖水变了。刚才只是细细密密的一层波纹,现在竟像是海浪了。湖是椭圆形的,如今距湖岸大约三分之一半径的地方隐隐翻起一道白色的浪,在大椭圆里形成了一个小椭圆。说它是浪,它却并不移动,只是翻滚个不停,嗡嗡的声音连绵不断。
“……孤波?”我搜肠刮肚才想出这两个字来,却又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驻波?”这两个字好像也有理……
这时候,那波纹开始变化,从一个小椭圆缓缓变成了九宫格,把湖面分成了中间大、周围小的九个格子。水花翻滚得越来越猛,中间的大圆缩小,四周的九格聚拢,转眼又变成了中间一个小圆、四周一个巨大四角星的格局。
安妮拿着Lomo咔嚓了好几张,忽然停下自言自语道:“世界末日的话,是不是拍不拍也没什么区别了……”
湖面的变化越来越复杂,星形的四个角散成八个角,中间的圆形逐渐变大,里面又出现一个小圆……那大圆突然变成了十字花形,周边的转角处水面竟向上喷射起来。
我又呆呆看了半晌,脑子里各种念头来回不绝,却又想不清楚。安妮忽然戳了我一下,我抬起头,那个黑色的熟悉身影正站在大爷海对面,身边照例是那个三脚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终于见到人类了!我一下子大喜过望,朝着湖对面叫道:“哥们儿真有缘啊!又见面了!”
对面那人的眼睛都没移开取景框,只是伸出手朝我摇一摇。看他没有动弹的意思,我拽着安妮就往湖对面走,边走边喊:“你见到其他人没有?”
对面的黑衣大汉终于看了我一眼,用忽高忽低的声音说:“都——跑——了——”他的声音很是奇怪,安妮小声说:“他怎么这样说话?”
我越走越近,又喊:“你怎么不跑?”他像是不耐烦地瞥我一眼,又把眼睛凑到相机前,说:“山上安全,下山做什么?”声音还是忽高忽低。
他说得实在有理……但这话怎么那么欠呢!
我跟安妮走到离他两米的地方,我说:“我们打算下山了,要不要一起走?”
“二十分钟。”他的镜头一直冲着变化多端的湖水,不用问也知道他要花二十分钟干啥。这次他的声音倒没有变化了。
我看了一眼安妮,安妮皱着眉不说话。我朝他挥挥手,“那祝好运。”
“好运。”
我们缓缓走下大爷海。我又看了一次手机,现在七点过了,仍然无信号。经过昨天住宿的铁皮房子时,我们进去拿了些食物。出门刚走了几步,耳朵里那种呜呜声突然变高了,一瞬间仿佛是维塔斯那尖锐辉煌的高音,极细极锐利地一丝冲上天去。我赶紧捂耳朵,又听见很闷的“滋啦”一声,从背后房子的方向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然后一切又回归寂静。我回头一看,房子的玻璃碎了一地。安妮惊讶地张大了嘴,扭头看看我,突然问:“你的眼镜没事?”
我赶紧摸摸自己的眼镜,好像没有要碎的迹象。幸好是树脂的。
这两天见多了怪事,玻璃什么的简直不值一提。我们没再多说什么,该下山了。我想知道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关系一旦不同了,说话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我现在脑袋里转的一直是她算不算我女朋友啊,我应不应该问啊,我是不是应该直接说做我女朋友吧什么的;越想越不知道该怎么做,越想越不敢说话,结果就是两个人闷着头赶路什么都不说。
我们在碧雪中跋涉。在阳光直射的山脊上,雪已经渐渐融化,地面泥泞,山壁上有清亮亮的细细水流,雪里的绿色却不知哪儿去了。转过山阴处,那雪却像是刚下的,一点要化的迹象都没有。恍惚间,我觉得好像行走在春季与冬季之间,可现在明明是夏天啊。
安妮一直走在我前面,她的精力好像永远充沛,但丝毫没有回过头来跟我说话的意思……我很想冲上前两步抓她的手,踌躇了许久正打算行动,安妮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哎?”她没有看我,倒是看着我身后。原来那黑衣大汉正一脸丧气地走在我身后十几米的地方。
“哥们儿你不是说二十分钟吗?怎么这么快?”我喊道。
“镜头碎了。”他皱着眉一副不想多说话的样子。
为什么我这么想笑呢!我不是那么爱幸灾乐祸的邪恶的人啊!一打眼又看见他胸前口袋里的墨镜,只剩下了一个镜框。
“走吧。”安妮突然说,然后回过头走在前面。我赶紧跟上,黑衣男子扛着三脚架紧随身后。
“我叫王骁。怎么称呼?”我回头问。
“何萧。”
6
下山比上山快多了,没多久就到了昨天被我们错过的大文公庙,这里的铁皮房子整个儿塌了,一个人都没有。门口有一大摊血迹,想来有人受了重伤。稍事休息后,我们继续往山下走。我无心看风景,三个人都不说话,只是走路。
一路走过小文公庙和“天圆地方”,绿雪越走越少,似乎只是局部降雪,到低海拔的地方就没有了。每向山下走一步,对人间的牵挂就多一分。这太白山仿佛是避祸的桃源一般,但我们终究还是得回去面对我们的世界。我挂念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等等,又出什么事了!
我猛地停下脚步,茫然地看着四周。群山应该是深绿色的,可它们现在看起来是蓝莹莹的。安妮回过头来看我,我们俩面对面怔住了。她的脸在以肉眼可以分辨的速度从肉色渐渐变蓝,不过几秒钟,她整张脸都是蓝色的了,嘴唇几乎变成了黑色,红外套也成了棕色的。
安妮张大了嘴巴,忽然用手去摸自己的脸,叫道:“我也……”
“都变蓝了。”我说。
安妮突然把背包卸下来,蹲下身子翻了一会儿,拿出一面小镜子,镜面已经碎成了蛛网状,但还可以照出人像。她细细端详了自己一阵子,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我们都变成潘多拉星的纳威人了!”她晃晃头,让发丝垂到脸颊前面来,“还挺帅的嘛!”
身后的何萧正忙着安三脚架,安了一半又低声骂了两句,估计是想起了自己的镜头,于是又赶紧把架子收起来。
我扭头看看周围,从天到地,整个世界都是蓝色的了。抬头看天,一轮浅蓝色的太阳静静地悬在天上,浅蓝色的云融在天蓝色的天空里,几乎看不出分别。神似乎在他的PS里用了一个蓝色滤镜效果。
直到这时,我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世界末日的威胁。天变了。世界末日真的要来了。我的生命也许只剩最后几天了,也可能是几个小时,甚至只剩最后几分钟也是可能的。
幸好我的脑子还在转,“……蓝移?”我嘴巴里蹦出这两个字。蓝移意味着太阳突然离地球而去……不对,太阳光是全光谱的,就算真的发生了蓝移,也会有红外光移过来补上红色的缺,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能看见蓝光。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三种可能性:一,出现了一块巨大的蓝色滤镜挡在地球和太阳之间;二,太阳的物理特性被改变了,只发蓝光;三,地球人的眼睛都坏掉了。但我不知道哪种可能性才是真的。
这蓝色的太阳造成的心理威慑力远比物理作用强得多。我们在原地待了一小会儿,渐渐适应之后才发觉,除了视线所及看到的东西不同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威胁。于是,我们又上路了。
为什么要下山?我也不知道。既然是世界末日,那么在哪里也没什么区别。也许山下已经尸横遍野了;也许真的如何萧所言,山上安全。我之所以继续走,只不过因为安妮始终坚定地走在我前面而已。
我们穿越蓝色的山岩和蓝色的水流,仿佛这世上最后的三个人。山道上时时出现黑色的血迹,不知道是在大文公庙受伤的人还是其他什么人留下的。为什么会有一种奇异的悲壮呢……
我们要对我们的世界负责,可世界也要对我们负责啊。
上板寺跟之前遇到的住宿点一样空无一人,房子塌了一半,什物散乱一地。此时已是十二点钟。何萧从屋子里拎出木柴点火煮面,我也乐得清闲。所幸火焰还是红色的,那么出问题的就不是我们的眼睛,而是太阳光了。吃面的时候,我尽量往火旁边凑,好让面的颜色看起来正常一点——我可不想吃一堆蓝色的食物。
走到索道下面时安妮惊叫了一声——头上的索道断了,一溜儿缆车如同一条长长的蜈蚣蜷缩到了山谷里。幸好这缆车里没见什么乘客,希望没有人员伤亡。我们在钢铁支架下方缓缓前行,视野里只有两种颜色:阳光的蓝色和阴影的黑色。阳光的温暖似乎并没有因为变成了单一的蓝色而减少一分。远方传来低沉的轰鸣声,似乎什么地方发生了爆炸。
离坠落的缆车比较近的时候,我赫然发现其中一个里面有人,一男一女,身上全是血。我没敢指给安妮看。
安妮跟我看的完全不是一个地方。她说:“那是啥?”
我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层层叠叠的山峦之外,一个光点正从天上急速下落,在空气中摩擦出闪亮的蓝色火花,看起来体积可不小。那光点在空中抖了一下,一轮光圈从亮点四周急速扩散,瞬间蔓延到整片天空。
好家伙,这是音爆啊!我下意识地蹲下一声大叫:“捂耳朵!”
呜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声音没有预想的大。光点越变越大,直直坠落到地面的丛林里,激起一圈蓝色的冲击波,一小团蘑菇云升了起来。轰嗡嗡嗡嗡嗡。这是陨石落地的声音。
我放下捂着耳朵的手,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这个世界一下子让我紧张起来。有一块陨石就会有第二块,谁都知道陨石是世界末日的标配。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腿似乎在抖,耳朵里嗡嗡作响。别紧张。别紧张。紧张也没用。头有点昏,怎么办?怎么办?!
“你许愿了没?”安妮说。
“啊?”
“看到流星要许愿啊。”
我一下子醒过神来,长长地深呼吸,整个世界恢复了正常——如果蓝色的世界可以叫正常的话。我一把抱住安妮。身边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多幸福啊。
“乖。”安妮拍拍我。
翻过一个山头,索道的起点已经遥遥在望。我一边盘算,一边回头跟何萧说:“到了山下你打算怎么走啊?现在肯定找不到车了。”
“我有车。你们跟我走吧。”
真是好运气!我赶紧道谢,却见眼前的何萧表情不对,突然,哐的一声,这大汉就倒在地上了。
我心想大老爷们儿怎么说倒就倒啊,脑子深处却似乎有一根弦嘣的一声断了,麻痹的感觉沿着丝线传向身体各处……这是怎么回事……
疼。冷。好硬。光。刺眼。蓝色。轰隆隆。浑身疼。地面。山。太白!安妮!
我急忙伸手去摸,一个柔软的身体正躺在旁边。我突然明白过来了。刚才好像处在一种很奇妙的状态之下,我是醒着的,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见,但是脑子不运转,好像思维散成了一盘沙。何萧坐在我旁边的地上喘粗气,安妮还紧闭着眼睛。
安妮醒过来的时候跟我一样不知所措,我抱着她坐了一会儿,她才真正醒了。我看看表,两点半,我们昏迷了大约一个半小时。云海侵蚀到了我们下方几十米的地方,在蓝与白的背景之上,明亮的流星雨像散落满天的烟花,那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美景。我又想吻安妮了。
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我循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远方的山谷里正腾起一小朵乌云。再望远些,山下的平原上密密麻麻地升起几十处火光与黑烟。满天的流星缓缓坠下,划出光亮的尾迹,在目之所及的远方地面上激起一朵一朵火花。这是死神的流星雨啊。在刚才的一个半小时里,我们的世界好像已经被毁掉一半了。
休息了一会儿之后,我们仨互相看看,背上包继续朝山下走。我们一句话也没说,这件事情似乎让我们集体失语了。安妮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紧紧拽着我的手,一副愣愣的样子,像掉了魂儿似的。何萧的眼神也不对劲儿。我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不是也那个样子。
突然,空中的一个黑点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东西的位置离我不到一百米,高度跟我所在的山头差不多齐平,正在往下坠。奇怪的是,那东西几秒钟之间就长大了一倍。我的视线随着它移动,直到它掉在离我不远的山脚处,发出轰的一声闷响。
这跟满天的流星是同一个东西吗?可它会长大,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个空心的气球?这绝不是平凡的东西。我还在想着,何萧已经朝那东西走过去了。
眼前的地上是几块黑石头,大的有围棋棋盘大小,显然是一块大石头摔成了碎块。几个碎块大小不一,最大的一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我没看错,它在变大。仿佛堆雪人的时候把雪一层层裹上去,雪球就变大了;可我眼前的这块石头看起来没有受到外力,它却在持续变大!
我踢了这石头一脚,它晃了晃。作为一块石头,它轻得过分了。何萧伸手去摸,捻了一点粉末下来。“是碳!”他说,“石墨。”他把手在石头上放了一会儿拿开,上面留下了他的完整手印。并不是那石头表面太软,而是他的手摸着的位置没有生长,旁边的区域却变厚了好几毫米!它真的在长大!
一直拽着我的安妮低声嘟囔着什么。我看看她,她还是一副呆呆的样子,嘴巴里咕哝着:“《高中化学》上说……一种深灰色有金属光泽而不透明的细鳞片状固体……质软,有滑腻感……具有优良的导电性能……石墨中碳原子以平面层状结构键合在一起……”
我摸摸她的头,这孩子脑袋烧坏了吗?可她根本不理我。
我又踢一踢那石头,它下面没有根,不是植物,并没有从大地吸收什么物质。但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它已经比我刚才踢它的时候重了。它不仅在不断变大,还在不断变重。
虚空中产生了质量!
这已经不符合人类所知的物理规律了。果然是变天了。我呆呆地看着这块石头——这意味着什么?
“快跑!”我忽然转过神来了,扯着安妮就跑,“这是息壤啊!不断长大的石头会把整个世界都吞掉的!离它越远越好!”
7
越来越像电影里的世界末日了,不过,当它真正降临时还是没有电影刺激。电影里的主角有光环笼罩,身后可是成千上万的炮灰啊,总不能个个都是主角吧?只要遇上一次惊险刺激的,基本上就直接挂掉了吧。我们运气已经很好了,既没有被地震干掉,也没有被陨石砸死。
沿着台阶一路狂奔,我们气喘吁吁地冲下登山步道,终于到了山门口。陨石雨仍然不紧不慢地下着,原本是游客大厅的地方变成了一座黑黢黢的小山,断壁残垣,旁边的小房子已经被烧成了废墟。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地上的斑驳血迹。停车场里稀稀拉拉停了几辆车,车主却不知哪儿去了。我和安妮从废墟里翻出些食品和水,把东西搬上何萧的SUV,坐进后座。
从盘山道一路向下,单色的世界让我看不清楚路面和土地的分界。何萧的车技出乎意料地好,在这七扭八歪的盘山道上时速跑到近八十,简直是藤原拓海跑秋明山。“我的车技一向很烂的……奇怪。”何萧说。
安妮还是一副天然呆的样子,怔怔地坐在车上,嘴巴里念叨着什么。
太白山下的公路一片寂静,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人到底都去哪儿了?湛蓝的天空中仍然时不时能看到坠落的陨石,那轰鸣声像是遥远的炮火。路上有被陨石击中的汽车残骸,还有些房子着了火。何萧打开收音机,从头拨到尾,全是杂音。
“大爷海的水让我想起来小时候去崂山,”我说,“见到那种古代的铜鱼洗,一摩擦扶手,水就哗啦哗啦开始响,盆子里会有好看的波纹,有时还会喷出来。大爷海就像那个铜盆子,可是,是谁在摸这个盆子呢?”
“《高中物理》第二册上说,机械共振是指外加力的频率与机械系统的固有频率一致时所产生的振动。”安妮说,“水和云的波纹、振动的空气和火焰、碎裂的玻璃及地震,都是因为机械振动。可能通过空气传播,能量来源未知。”
“这孩子怎么回事?!”我嚷起来,拍拍安妮的脸,“安妮你坏掉了吗?”怎么突然就变成长门大明神了!
安妮没理我,还是一副愣愣的样子。何萧接了话茬儿:“我也在想这事儿。还有极光、中国移动的信号,以及蓝色的阳光,都是电磁波受影响了,或者说,有个什么东西跟它们产生了共振?”
“《高中地理》第一册上说,带电粒子进入地球磁场时会引发极光,干扰无线通信。”又是安妮,“并不会影响光。光的频率改变原因不明。”
“……她学物理的吧?”何萧说,“其实最奇怪的应该是那些会长大的陨石。”
“是啊!”我嚷起来,“它的质量要不是来自空气,就是凭空生出来的。我宁愿相信它是空气变的。”
SUV突然转了个急弯,安妮侧倾过来,正好撞上我的腮帮子。何萧猛踩刹车,车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啸,在撞上路边护栏之前停了下来。
我们下了车。SUV正横在一个直径几十米的大坑边上,坑里是一块巨大的陨石。这大坑截断了半条公路,何萧找出手电往下面照去。这坑可能有三层楼高,陨石是一个下圆上尖的水滴形状,顶端已经伸出了地平面。水滴形的腰部位置,隐隐约约是一个黑色的车头,银闪闪的四个环反射着手电筒的光。“被吞掉了……”我小声说。“咱们也差一点儿。”何萧说,“刚才还说陨石呢,咱们可以做个实验。”
何萧俯身从大黑陨石上掰了一小块儿,又从车里找出来一瓶矿泉水。就这一小会儿,那块黄豆大小的陨石竟长大了一倍。何萧拧开瓶盖,把陨石塞进去,把瓶子举高了观察。“还在长,”我说,“不过好像慢点儿了。”
何萧想了想,去后备箱翻出来一桶机油。我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把矿泉水倒掉,灌了半瓶机油。我盯着看了半分钟,小心翼翼地评论:“这次好像……不长了。油的构成……呃……不记得了……”
资料库及时来解围了。安妮说:“《高中化学》第二册,汽油的主要成分是碳四到碳十二的烷烃、环烷烃和芳香烃。”
“也就是说,没氧?水和空气里有氧。”我说,“这石头是从氧里长出来的?太侮辱现代物理和化学了吧!”
安妮小声说:“氧十六原子吸收能量发生裂变,释放阿尔法射线和一个碳十二原子。”何萧愣了一下说:“你说啥!核裂变?这是哪本书上的?”我也嚷起来:“开什么玩笑!安妮你正常一点!”
我们又等了一小会儿,到那坑里的陨石差不多与路面齐平的时候,SUV呼啸着冲了过去。我疲惫地坐在后座,旁边是呆呆的安妮。
很快就困了。
醒来时车已经停了,我听到何萧在外面跟人说话的声音,伸手推开车门跳了出去。
这里是西宝高速。脱离人间几十个小时之后,我终于见到了我们三个之外的人。整条高速上全是军车,都是那种陕汽的大卡车,挂的是兰州军区的牌子,深蓝的一条长线,两边都看不到尽头。我们的车停在高速路边,何萧正一边抽烟一边跟一个当兵的说话。见我出来,他冲我一摆手,“进去,等着。”那当兵的看见我便停止说话,朝何萧挥挥手,转身上越野车走了。
何萧拎着两罐汽油上车来,“问那当兵的要的。”
安妮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
“全世界都这样了。他说也没定论,上边就命令说平民都往防空洞里躲,军队往城市里调。死了不少人。现在电话都用不了了。”
“啊?”
“都不敢说什么世界末日啊,科学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咦,安妮你正常了?”我忽然反应过来。
“啊……下午的时候好像脑袋有点不听使唤。不过现在都OK啦。”安妮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你的高中知识真扎实啊。”何萧说。
我们叽叽喳喳了一阵子,旁边的军车差不多走完了,高速公路上一片寂静,已经见不到陨石了。太阳快落到地平线了,蓝色的夕阳从我们背后照过来,SUV重新上路。
路过杨凌时,我看到标志性的后稷像已经拦腰断成了两半。路上迎面遇到了几辆车,不知他们离开西安要去哪里。反正世界末日嘛,在哪里待着都是一样。何萧又开始拨弄收音机。出乎意料地,有一个台居然不是杂音,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俄语,叽里咕噜,反正我一个字也不懂。过了一会儿,这人说话的声音突然变了,似乎是换了一种语言。又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开始说汉语了:
“你好,恭喜你还活着。请注意听下面的话,非常重要。两千有想角航空,到达塑料水滴毫升次,引用简体墙壁……”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伸手去换频道,何萧却冲我一瞪眼。他愣愣地把这些颠三倒四的话听完了,又开始沉思。
“核心?”两个声音同时说。何萧和安妮惊奇地对视,然后开始说话了。
“你也……”
“反应这么快,太伟大了!”
“还有……”
“不可预测。”
“入侵。”
“是自然的吧。”
“共振。”
“唔?”
“节律性增强。”
“多普勒?”
“你们说什么鬼话!”我耳朵里听着这些奇怪的对话,心里不踏实起来。安妮刚变正常了一小会儿,现在又受刺激了?而且还会传染?
“你会开车吧?”何萧说,“看你盯着我开车好久了。”
“嗯,有证儿。”
“那你来。”
何萧停了车,跟我换了位置,坐到后座继续跟安妮说话。我小心翼翼地发动,挂挡,一切顺利。虽然从驾校毕业以来我还没开过车,不过反正这高速公路上空空如也,我还不至于把车开到沟里去吧。
后座那两个人的对话越发不可理解,句子变得越来越短,伴随着大量的表情和手势。这算怎么回事!我觉得我被抛弃了!那广播到底说了些什么?!
月亮升起来了。今天的夜空没有什么异状,月亮没有闪,星星也没有掉下来。月亮!月亮是正常的黄白色,不是蓝色。这意味着太阳光已经恢复正常的颜色了?这么一说,陨石雨好像也已经停了。那是不是说世界末日已经过去了?
后座的两个人开始折腾手机。没过多久我听到安妮开心的笑声,这俩人似乎把根本没信号的中国移动搞定了?
他们一边上网一边继续讨论,讨论的还是我完全不懂的话题。这两个人到底怎么了?我拼了命想听懂他们的对话,他们说的是汉语没错,但每句都只有几个字,又似乎前言不搭后语,可是他们一副互相理解的样子!
我嫉妒了。这种感觉太难受了。就算你被世界抛弃了,可是只要身边还有两个人,那么一切看起来也不会太糟;可如果你发现你跟这两个人似乎不是同一个星球来的,那这世界简直要崩塌了啊!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把注意力集中在开车上。我在西宝高速上一路狂飙,现在跑顺一些了,敢跑上八十码了。远方的地平线上有一团朦朦胧胧的光,想来是西安城近了。空气也似乎一下子变暖了几分。原来城里没有断电啊。高速路边还是一片漆黑,远方有几点零星的光,摇摇曳曳的,大概是窗户里闪烁的烛光。路上还是没几辆车。
到绕城高速了,夜色中隐约能看见“西安”两个大字,收费站的栏杆早被什么人给撞坏了。路上废弃的车越来越多,街上却没人在晃荡。这城似乎一夜之间被抛弃了。
“去国展中心吧。”安妮说。
“啊?”我愣一下,“为什么?”
“我们的人在那里呢。”
我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寒意,“什么叫……‘你们的人’?”
“唔……反正就是安全的地方嘛。”
我不知道安妮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不敢问。
他们又在讨论了,这次说的好像是几个地方,我听到何萧说“灞桥电厂”“电视塔”“测控中心”“航天IDC”什么的。国展中心不就在电视塔底下嘛。
“喂,你们要拯救世界吗?”
“嗯哼。”安妮说,“有空跟你讲。”
我越来越不能理解这个事情了。不过看来国展中心应该是个安全的地方。
车子上了三桥立交,在盘道上螺旋上升的时候,我鼓足勇气,打断了他们俩不知所云的对话:“喂,我说,其实发了疯的是我,对吧?”
整辆车突然飞起来,失重的感觉让我想起深圳欢乐谷的雪域雄鹰。这种感觉仿佛从过山车的最高处往下坠,不同的是我坠向了天空!然而事实是车并没有飞起来,它明明还在路上跑着啊!有巨大的力量在把我往上扯,但我同样也没有离开座位。我尖叫,下意识地猛踩刹车,但车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我听到地面咔嚓咔嚓的响声,柏油路面正在碎裂、变形。下一个瞬间,我眼前的路面轰然断裂。
怎么回事?!
不过说实话,这种感觉实在不赖。最贴切的比喻应该是观光电梯,车子缓缓地上升,我们的视野越来越宽广。我听见后座上清脆的安全带扣环声,何萧说:“难道核心直接造了个新月亮?”
地面离我们越来越远,在三桥立交的最高处,我的视线越过了西二环,似乎看到了西安城墙的轮廓。在那个瞬间,视野中所有的细节都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子:月光之下,安定门的斗拱和琉璃瓦正在分崩离析,西大街上鲜红的飞檐当真飞了起来;西羊市里腾起一片稀疏的红雾,想来是满街的牛羊肉都飞上了天;北面的凤城路那边则有一小团黄色和棕色的物体,那是几百吨的冰峰和可口可乐;大雁塔广场上空空荡荡,塔已经坍成了一片废墟;长安大学城里遍地是五彩缤纷的帐篷;城中央的亮光是一团巨大的火焰,当中隐隐约约是坠向天空的钟楼侧影。我抬头看看天,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没什么新月亮嘛。不过,月亮……好像在动!
我、车、立交桥、城市、月亮,整个世界都在向天空坠落。
下一个瞬间,天翻地覆。我的头撞上了车顶,眼前直冒金星。坠落的方向又反了过来!原来不是雪域雄鹰,是跳楼机啊!
车子在空中缓慢地翻转,屁股翘了起来,车头冲地。
坠落仿佛漫无止境,我听见安妮说:“你没疯,疯的是我们俩。”
我想我要死了。
轰。安全气囊跳出来,我的头撞上了挡风玻璃。
好疼。
8
我睁开眼。
浑身疼,动弹不得。
这是个破旧的小房间,墙皮七零八落,灰白的窗帘上有很显眼的污渍。屋里的空气闷得很。
我努力地回想,渐渐想清楚了昏过去之前发生的事。不知道我在这里躺多久了。
靠床的墙上贴了一张纸条,我眯着眼睛仔细看,上面写着:
对不起。你家人始终联系不上,那边是重灾区,估计没希望了。
安妮
我愣住了,花了好长时间才理解了这纸条上的内容。我哭了起来。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门开了。进来的是安妮。她的左胳膊用三角带吊在胸前,身上穿着普通的T恤牛仔裤。
“你躺了五天。”她在我身边坐下,替我擦擦眼泪,“我妈妈也不在了。”
我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安妮叹了一口气,“对不起,但是我太忙了,没办法给你缓冲的时间啦,我得赶紧跟你说明白。这个事情是世界末日级的,全世界死了上十亿的人,我们把它叫做‘天震’来着。是自然灾害,不过来自地球以外,是一个穿越宇宙的东西经过地球时引发的,你可以当它是个扰乱世界的扫帚星。”
“外星人?”
“不知道。也许是人造的,但里面大概没有人,而且我们也观测不到它的形体。那东西离地球最近的时候只有十万公里。”
“就因为这个扫帚星,所以人类就倒霉了?”
“扫帚星只是个比喻啦。”她撅了撅嘴,“那东西在高维度上有很复杂的结构,我们管那个东西叫‘核心’,它的内部机理和目的还不清楚,总之它持续不断地在各个……唔……你知道超弦理论吗?”
“知道一点儿,基本粒子都是振动的弦。”
“嗯,弦理论认为宇宙有十一个维,核心是个巨大的能量源,在更高的卷曲维上振动,能量在高维上传递,从弦的层面引发了三维物质的共振。”
“共振!就像我们之前讨论的那样?”
“对,差不多就是那个样子。全球大地震还引发了大海啸,死了好几亿人呢。”
“你为什么突然变了一个人?”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笑起来,“先不说这个。让车飞起来、让我们受伤的这个失重事件才是最可怕的。所有的建筑全都被毁了,可能有十亿人为此送了命。那是‘核心’在距离地球大约五十万公里的地方,突然释放了好多引力子,相当于那个位置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太阳,于是,整个地球和地球上的一切都被吸了过去。地球表面的不同地方受到的潮汐力不一样,就引发了部分区域的地壳移动,还有后来的大海啸。但引力子只存在了不到两秒钟就消失了,这也让我们终于能够证实弦理论了:引力子是一种闭环的弦,不像其他开环弦的粒子一样两端都系在我们的宇宙膜上,而是会逃逸出我们的宇宙。”
“……你为什么突然变了一个人?”
安妮愣了一下,缓缓站起来转身背对着我。一瞬间她似乎变了个人,那种感觉……像是面对着一头温和的猛兽,没有威胁,但绝不敢松懈。
“弦共振对人类大脑里的量子态进行了干涉,改写了人的思维。在那之后,人类就分化成了两类。你听到的广播、那些乱七八糟的词语,那是第一个意识到这种分化的人的召集令。”
“你是说……听得懂的人和听不懂的人?”
“对。或者说,有些人变聪明了。”
“……比如你和何萧?”
“……据统计,我们这样的人大约有五万。”
安妮缓缓转过身来,眼睛里满是忧伤。
她已经……不是人类了?
我们对视了许久。
“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安妮突然笑了起来,她一把抱住我,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穿兜帽衫的小女孩。然后,她轻轻站起来,“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没办法再陪你了。抱歉啊。”
9
那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天。在那三天里,我认识了这辈子见过的仅有的两个新人类。
当人类开发出可控核聚变技术、重新登上月亮、建立Everynet的时候,我知道,那不是衰退的旧人类的功劳。新人类在所有的领域迅速构建起了他们的力量,旧人类敌视他们,却无计可施。
我后来又见到过何萧一次,那是在我去旧西安废墟旅行的时候,他带领着一支旧世界考察队与我擦肩而过。
我再也没有见过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