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琳死后那一年,我有六次想过自杀。我是说,我有六次严肃地考虑过自杀——每次都有满满一瓶安眠药放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可每次我都没有碰它。某种求生的本能让我在死亡面前知难而退,又或许,我的怯懦让我对死亡心存厌恶。
我不能说我希望自己成功了,因为很可能我已经成功了,每一次都杀死了自己。死了六次。不,不止六次,是无限次。
我自杀的次数是六次。
无限有大有小。
但是我当时并不知情。
我那时才六十岁0
我一生都住在多伦多。作为一名资深会计师,我在一家货运经纪行服务了三十五年。这家经纪行名叫“前进轮船有限公司”,运营范围涵盖北美五大湖区。1997年,我提前退休,不久后罗琳被诊断患有胰腺癌,第二年就过世了。之前,她在一家名叫芬德的旧书店做兼职。那家书店位于哈勃街,离我俩喜欢的大学城只有一小段路。
就算没了罗琳,就算城市的光芒黯淡了许多,我仍然喜欢大学城。我仍然住在那儿——一家古董店上面的公寓里。我常常在附近散步,沿着斯巴蒂纳街进入五光十色的唐人街,或者向西走到充满异域风情、犹如孟加拉市场的肯辛顿市场。在那里,香料和咖啡粉的气味中混杂着烤鱼的腥臭味。
通常我会避开哈勃街,因为哪怕没有那个书店,没有它带给我的不愉快回忆,我的心情也已经很沉重了。然而今天,天朗气清,春暖花开,草坪新修,整座城市看上去很温馨。我提着一网兜洋葱和丹麦干酪从肯辛顿市场向东走,没多久就发现自己身处哈勃街了。街道比过去更有味道——餐馆比过去多了,生食店少了些,那些靠看掌纹算命的人和廉价首饰店则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芬德书店仍在那儿。这原本是一座修建于维多利亚时代的房子,屋顶涂着柏油,后来被改造为店铺,如今,店铺招牌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一只三条腿的猫在破旧的水泥门廊上打盹儿。
我下意识地走了进去,因为它的主人——一个名叫奥森卡·齐格勒的老人去年曾出现在罗琳的葬礼上。我觉得欠他一点人情。听罗琳说,他住在楼上,很少离开这座房子。
书店跟我上次看见的时候相比没什么变化。我并不是很了解它,因为书店是属于罗琳的地方,通常我让她独享这片天地,但是并没有明显的迹象表明,距我上一次来到这里已经有一年多了:书店到处储存着年久发霉的书,光顾这里的读者也很少。毫无疑问,齐格勒是这家书店的业主,他能够巧妙地逃脱不动产税,因为只有在这样宽松的条件下,书店才能生存下去。我猜想开书店并不是齐格勒太热衷的事情,充其量只是为了满足一下他的收藏欲吧。
整个书店塞满了书。从地板到天花板的松木书架构成了书店的墙壁,无需支撑的独架子将小小的空间隔成三面光线暗淡的书墙。虽说我并不是个行家,可也看出店里的藏书很老旧,主要是琐碎的、早就被人遗忘了的爵士乐时代的小说和修辞学书籍,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我迈过那些装满书籍的厚纸板箱子,来到书店的后部,那儿有一张靠着墙的收银桌。那是罗琳在生命的最后五年里每周一至周五下午消磨时间的地方。我在想书上的灰尘会不会致癌:也许不新鲜的空气、飞扬着的弗兰克·叶尔贝小说的米色碎片,以及《冷暖人间》和《穿灰色法兰绒外套的人》的飘浮微粒毒害了她。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一个不同的女人,年纪比罗琳小,但也不算年轻。她是个出生于婴儿潮时代的人,穿着工作服,戴着的那副眼镜镜片说不定去当哈勃太空望远镜的镜片会更合适些。她齐肩的长发已经灰白,脸上露出迎合的微笑,周身散发出诡秘的气息。
“你好,”她友好地说,“你想买点儿什么?”
“奥森卡·齐格勒在吗?”
她睁大了眼睛,“啊,齐格勒先生?他在楼上,不过他通常不愿被打扰。他在等你吗?”她看上去很惊讶,觉得齐格勒不太可能会等人或者有人想见他。
“不,”我说,“我只是顺便来访……我妻子过去在这儿工作。”
“哦。”
“不要打扰他。我就随便浏览一会儿。”
“你是藏书家,还是?”
“不算是。我现在只读报纸。我家里仅有的书都是些旧的平装书,不是齐格勒先生收藏的那种。”
“这儿的书会让你大吃一惊。你想看悬疑故事吗?钱德勒、哈米特、约翰·狄克森·卡尔怎么样?我们有一些原版,就在楼梯那边……”
“我过去常读一些悬疑类书。不过,通常我喜欢的是科幻书。”
“真的吗?你看上去更像是喜欢悬疑故事的人。”
“我脸上有字?”
她笑了,“你脸上写着呢。科幻小说?我们上周进了一箱平装书,就在那儿,梯子下面。去看看吧,我会告诉齐格勒先生你来了,请问你——”
“我叫凯勒。比尔·凯勒。我妻子是罗琳。”
她伸出手,“我是狄德丽。去看看吧,我很快回来。”
我想阻止她,但不知如何开口。她穿过珠子做的帘子,上了一道灰暗的楼梯,而我将一个结实的厚纸板箱子拖出来放在一把椅子上,准备打发一些时间。当然了,我并没指望找到我想要的书。尽管出于礼貌,我可能不得不买些什么,特别是齐格勒走出了藏身之处,跟我打声招呼的话。但是我对狄德丽所说的话并不假,尽管我年轻时是个嗜书之人,但在1970年后我只买过一本软皮书。小说是年轻人的消遣读物。如今,我对于他人的生活毫无兴趣,更别提别人的世界了。
尽管如此,这个箱子装满了四十年前出的软皮书,主要是Ace和巴兰亭书社出的平装书,再一次见到这些封面感觉不错。理查德·鲍威尔斯的抽象画,画着无限平原上的半透明的泡泡;还有杰克·冈恩的有尖角的昆虫的素描。书的标题带着关键词:时间,空间,世界,无限。过去有段时间,我很爱看这类书。
就在那时,在这些褪色的宝石里,我有了意想不到的发现。
还有……
珠帘子被掀开了,齐格勒进到房间里来了。
他是个大块头,走起路来小心翼翼。一块脏绷带把插进鼻子的一根塑料管子粘在他的脸颊上,管子连着一个吊在肩膀上的氧气罐。他好几天没刮胡子了,穿着一件罩在T恤外的绒布罩衫和一条细条纹睡裤,头发所剩无几,柔软而雪白,皮肤是那种廉价塑料制品的颜色。
尽管衣冠不整,他还是咧嘴冲着我笑。
“齐格勒先生,”我说,“我是比尔·凯勒。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
他肥短的手伸过来同我相握。“当然记得!罗琳真是可惜。我经常想起她。”他转向从背后的珠帘子那儿走出来的狄德丽,“凯勒先生的妻子……”他吃力地吸了一口氧气,“去年过世了。”
“很遗憾。”狄德丽说。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天性友好。一个让人感到愉快的人。当然了,死亡并不是结局……我相信,我们都在继续,以各自的方式走下去……”
他又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搞得我都后悔自己来访了——但是我对齐格勒的真诚毫不怀疑。不管外表看上去多可怕,他身上有种任性的孩子气,有一片赤子之心。
他问起我的近况。我尽量以快活的口气回答他,克制自己不去问他的健康情况。他站着时脸颊红了,我在想他是不是应该坐下来。但是他看上去很高兴。他的目光落在我拿到收银台上那五本薄薄的书上。
“科幻小说!”他说,“我可没想到你居然是个科幻小说读者,凯勒先生。”
(狄德丽瞟了我一眼:看吧,我说过了!)
“我很久没有读这类书了,”我说,“不过我发现了几本有趣的书。”
“老旧的好东西,”齐格勒滔滔不绝起来,“真诚之作。你有没有想过,凯勒先生,我们每天都活在科幻小说里?”
“我没注意到。”
“有段时间,科幻是那么无趣。它没有展现出我们期待的那些奇迹。只有一片荒凉,死气沉沉的太阳系……铄石流金的沙漠,天寒地冻的冰川……反正就是这些。还有气态巨行星……沼气和氨气的海洋咆哮着……”
我礼貌地点点头。
“但是现在的科幻!”齐格勒高声道,“火星上的生命!木卫二下面的海洋!彗星冲进木星里……”
“我明白你的意思。”
“而在地球上——人类基因组、克隆动物、迷幻药、计算机网络、计算机病毒!”他拍了一下大腿,“就连我的髋部都装有绝缘材料,你能想象吗?”
“确实有意思。”我附和着,没有多想。
“过去当我们读这些书的时候,凯勒先生,当我们读海因莱因、西马克、埃德蒙·汉密尔顿时,我们渴望出现在一片陌生古怪的地方。而现在,这些我们都实现了!”他喘着气微笑着结束道,“读科幻小说就像把自己置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这一切陌生事物的实现都需要时间。只是……时间。我能为你把这些书装进袋子吗?”
他看都没看,就把书装进了袋子里。当我摸出钱包时,他摇起手来。
“不收钱。权当送给罗琳吧,感谢你的来访。”
我不想说话……我也承认我不想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这五本平装书上。因为我有点儿担心,担心他会注意到这些书的不寻常之处,进而把书收回去。我从他光滑的手中接过书,感到些许内疚。
“或许你会回来。”他说。
“那再好不过了。”
“随时为您效劳,”齐格勒慢慢走向珠帘子和帘子背后霉臭的楼梯,回到那片黑暗中,“任何你想找的书,我都可以帮你找到它。”
我穿过学院街,两手提着食品杂货走进了车道里,一辆黄色的现代车闯了红灯。司机绕过了我,但是很险。轮子上的铁皮外壳擦过我的双腿。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我或许已经死了无限次了,只不过这个无限很小。
我活着的世界越来越少。
“读科幻小说就像把自己置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齐格勒说过。
但是我想要这样吗?真的想要吗?
“好好保重。”罗琳过世前那个月的一个夜晚她曾这样说道。
真让人惊讶,她似乎觉得死亡不是她的悲剧,而是我的悲剧。
“别瞧不起生活。”她说。
我无法理解这个叮嘱。
我有“瞧不起生活”吗?我觉得没有。我时常感觉生活在这世界上已经够惬意了,一杯咖啡、一个明媚的早晨,就值得我继续活下去。每当我看到新生儿时,我依然能保持微笑。我仍然有兴趣关注一位妙龄女郎,我会感觉到一种更为直接的悸动,而不是仅仅停留在对美好青春的追忆上。
但是我十分想念罗琳,我们没有孩子,朋友不多,与他们来往也不密切。我已经退休,不能再工作了。从现在开始,微薄的退休金和储蓄就像四面密不透风、不断收缩的围墙,将我困在里面,慢慢挤压……所有的快乐和大部分的生活都被榨干了,而未来就像一条长长的、通往坟墓的崎岖之路,毫无乐趣可言。
延迟我自杀的,不是勇气、原则,而是日常琐碎之事。我不止一次下决心自杀,可每次我都得完成各种琐事才行:看报纸、缴电费……散散步。
还有,我得解开从芬德书店带回来的谜团。
我不会详述从书店带回来的这些书。它们的样式和同类书好像没什么两样。奇怪的是,这些书我根本没见过,尽管我对这类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平装科幻书非常熟悉,如数家珍。
但是,真正让我吃惊的并不是我没见过这些书。毕竟,这世上有很多不知名的作家,他们的作品籍籍无名,我不可能都看过。但这些书打着著名作家力作的旗号,却并非重新命名的作品或不同的版本。
比如说,那晚我拿起一本名为《石枕》的书,作者是读者都知道的作家。书是图章出版社1957年前后出版的,封面由画家保罗·李尔依照当时的时代风格设计而成。根据著作权页的说法,这个故事1946年曾在《惊奇故事》上连载。书边是棕黄色,被胶粘在一起的书脊像骨瓷一样脆,我小心翼翼地捧着书,忍不住想去读它。
就我的阅读感受来说,这本书很像这位已故作家的作品,既有这位作家人所共知的写作风格,也符合他的思维习惯。我很享受这本书带给自己的体验,睡觉前我坚信,此书并非他人所写。或许,我之所以不知道此书,是因为我确实没有读过,或是我看过但却遗忘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解释。
一本书出现这种情况并不让我忧心。问题是,我带回来的另外四本书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或许是我老了吧,我想。或者情况更糟——我得了老年痴呆症。无论如何,这都是个不好的兆头。
那晚我难以入睡。
按道理,我接下来该去看看医生。然而第二天早上,我却翻着黄页,寻找一个熟悉的科幻小说书商。打了几通电话后,我找到了一个叫奈曼德的年轻人,他说如果我下午把书拿给他看的话,他可以为书做一次评估。
我告诉他我下午一点到。
如果没有其他原因的话,这又是一个将我度日如年的生命再延长一天的借口。
奈曼德的书店位于一座二层阁楼上,楼下是市中心一条喧闹的街道。我把书带过去,让他检查了一下。
“假的,”他说,“书是假的。”
“假的?你是指……伪造的?”
“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不过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没人会伪造书籍,哪怕是值钱的书也没人会伪造。伪造书籍?这想法真滑稽!我是说,你会怎么做?难道架起一台印刷机,然后费力生产一个合订本,复制样式和错误,之后把它扔到收藏市场上去?你永远回不了本!哪怕你印刷一本像样的谷登堡版《圣经》。如果是这种科幻书,那就更荒谬了。也许它们是一次性地从一台废弃的印刷机上印出来的,不过……这些都应该有人注意到啊……不……抱歉,它们就是……假的。”
“但是……好吧,确实有人不怕麻烦复制了它们。”
他点点头,“很显然。做工天衣无缝,而且肯定不便宜。这些书是真的旧书。也许是当代假书……也许有个走火入魔的科幻读者愿意散尽家财制作他想保存的书籍。”
“值钱吗?”
“书很古怪。值钱?对我来说不值钱。告诉你吧,我倒是希望你没拿这些书过来。”
“为什么?”
“它们让人不寒而栗。它们太像真的了。有点儿像X档案。”他对着我酸楚地一笑,“这些东西够你自己编一个科幻故事了。”
“或者说,这些东西表明我生活在科幻世界里。”这时,我想起了齐格勒说的话:我们每天都活在科幻小说里。
他把书推过杂乱的桌子,“赶紧拿走吧,凯勒先生。如果你发现了它们从哪儿来——”
“然后呢?”
“我真的不想知道。”
那天晚上,我注意到几条新闻:
《基因疗法使心脏搭桥术过时》
《苏黎世银行首次进行量子加密》
《探索外星智能的研究者发现疑似外星人的无线电源》
我不想马上回齐格勒那里。这感觉就像承认失败——就像自己对一本杂志上的谜语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急着去查找答案。
但我现在摆明了无路可走,所以我把这整件事抛在脑后,或者说我试图这样做,转而去看看电视、洗洗衣服、擦擦鞋子。
这些可悲的花招起不到半点作用,这些书自始至终占据着我的内心。
就像我告诉狄德丽的那样,我并不是一个喜欢读悬疑小说的人,而且我并不喜欢这个谜团,但它就像是淌过的时间长河里的湍流,显得很有趣。在对这件古怪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之后,我只好拿着这些书,强迫自己来到芬德书店,一探究竟。
奥森卡·齐格勒在等我。
五月末的天气已经很潮湿了,明亮的阳光从快耗尽臭氧的天空洒下来。在这种情况下步行并不愉快。到达芬德书店时,汗水已经浸透了衣服,我把贴在身体上的衣服抖了抖。
真不雅观。那个叫狄德丽的女人从书店后方的收银台边看过来。“凯勒先生,是你吧?”她看到我时似乎并不是特别高兴。
我想问齐格勒是否在店里,但她挥了挥手,“他说过如果你来的话,可以直接上楼。”
“你不用先让他知道我来了吗?”
“不用,他在等你。”她的手朝珠帘子一挥,几乎是挑衅性的:上去吧。
帘子在我身后发出牙齿打战似的声音。楼梯很暗。梯阶上,灰尘结成的小球颤抖起来,钻进磨破的垫子里。楼梯上面是一扇覆盖着层层旧漆的门,漆层之厚使得门上的线条都失去了锐度,宛如柔和的沙丘。
齐格勒打开门,招手让我进去。
他的房间摆满了书。他向后退了退,坐在一张巨大的软垫椅里,然后邀请我看看他的收藏。我扫视了一下,感觉很失望。这都是些布封皮的书,葛吉夫和乌士旁斯基、维利科夫斯基和克劳利——常见的伪诺斯底派的唯心主义垃圾——请原谅我用这样的语言。就像这个房间一样,这些书飘着粉尘,散发出无聊的气息。我隐隐地感到有些失望。原来这就是奥森卡·齐格勒,一个喜爱魔法和犹太神秘哲学的糟老头儿。
在书籍之间放着医用设备:呼吸器、氧气罐和药瓶。
齐格勒也许老了,不过他的目光仍然很热切,“从你脸上的表情来看,你觉得我的小窝很没品位。”
“谁说的?”
“哦,承认了吧,凯勒先生。你已经老到不需要顾及礼貌了,而我也老得不能假装我没注意了。”
我指向那些书,“我从来都不喜欢神秘学。”
“这可以理解。这只是些噱头,真的。我是出于怀旧,才留着这些书的。老实说,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在寻找着答案。那段时间早过去了。”
“明白。”
“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给他看这些平装书,告诉他,我拿着书去找奈曼德做了专业评估,坦承了我的迷惑。
齐格勒把书拿到腿上。他简单地翻了翻,然后从氧气瓶里猛吸了一口气。书并没有使他动容。“我不可能对店里的每一本书都了如指掌。”
“当然了。我并不是在抱怨。我只是想知道——”
“它们从哪儿来?我能否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
“基本上是这样。”
“哦,”齐格勒说,“是这样子。能……不能……”
“你说什么?”
“不能。我不能确切告诉你书是从哪儿来的。可能是狄德丽从某人手上买来的。至于用现金买的还是用信用卡买的,我无从得知。但这真的不重要。”
“不重要吗?”
他又从氧气瓶里猛吸了一口气,“哦,卖家有可能是任何人。哪怕你找到他——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找不到——你也了解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你在暗示我知而不言?”他露出一丝苦笑,“我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你是对的,我确实不惊讶。你知道吗?凯勒先生,我是不死之身。”
又来了,我想,这推销手段。齐格勒并不在乎这些书。我对此有个解释:他想贩卖一个信仰。
“而你,凯勒先生。你也是不死之身。”
我在这儿做什么,在这个寒酸的地方和这个寒酸的老人?没什么好说的了。
“但我解释不了你我都是不死之身,”齐格勒继续说道,“这个太深奥了。这儿有本书——借给你——”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气喘吁吁地走过房间。
在他摸索着找那本书的当儿,我又看了一眼这些书。在关于前寒武纪神秘学的库存下面有一些为数不多的文学收藏。这些书都是第一版,大概很值钱吧。
但是,这些书我完全不熟悉。
海明威写过一本叫《潘普洛纳》的书吗?但书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啊!它的封面的确是被脆生生的防尘薄膜保护起来了啊!还有,狄更斯写过一本叫《克伦威尔和他的伙伴》的书吗?赫胥黎写过《绝对之下》吗?
“啊,书,”齐格勒微笑着,从后面走近我,“它们像海洋里的软木一样上下浮动,就像一封封瓶中信在世界大洋之间漂浮。这本书会告诉你答案的。”
他给我的这本书制作粗糙,套着一个橄榄色的书套,书名是《你永远不死》,作者是个叫卡尔·苏泽尔的家伙。
“读完了后回来。”
“我会的。”我撒谎道。
“我有预感,”狄德丽说,“你下楼时会带走一本书。”
苏泽尔的书。“你听说过这本书?”
“我接手这份工作前没听说过,后来齐格勒先生给了我一本。就我的经验来说,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进来提问或者抱怨,他们上楼,然后下来时手里拿着这本书。”
这时我意识到,我把那五本平装书落在齐格勒的房间了。我原想取回来,可那样未免显得有些失礼。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损失,倒不是说我特别喜欢那些书,说到底这些书是我亟待解答的疑团。现在齐格勒将它们据为己有了,而我手上只有《你永远不死》。
“这书看上去挺古怪的。”
“哦,确实古怪,”狄德丽说,“大概是有关平行世界的吧,你懂的,约翰·邓恩那一套,掺和着一些量子物理学。事实上,我很意外没有一家大的出版社出版它。”
“你读了?”
“我对阅读很不在行。”
“别告诉我,这本书改变了你的生活。”我微笑着。
她以微笑回应我,“它根本没改变我的想法。”
但是她的声音里带着古怪的忧虑。
我当然读了它。
狄德丽是对的。这本书是某个私人出版社或作者自费印制的,但文笔并不粗糙。写得很流畅,有些地方还很诙谐。
书的论点很吸引人。抛开作者对普朗克半径、普里戈金复杂性以及《与物理大师共舞》的观点外,全书的核心论点就是:
意识,像物质和能量一样,是守恒的。
你出生时,不是一个个体,而是无限个个体,在无限个相同的世界里。“意识”,你个体的认识,被无限个你共享。
出生时(或者被孕育时,这点苏泽尔没有详述),个体开始分裂,与此同时,可供替代的可能性被接受或者拒绝。婴儿的头不是转向左边或右边,而是两边都转了。一个无限的世界变成两个、四个,然后八个,等等等等,呈指数级地扩散开来。
但是基本的意识本质连接着所有不同的可能性。
这样会导致什么结果?苏泽尔已经在书名里说了。
你永远不死!
想想吧。假设,明天下午,你走到一辆正在加速的大型拖车前,车的护栏撞断了你的脖子,你血肉模糊的尸体躺在车的底盘下面。你会死吗?会的。无限中的一个你确实死了,但自己是无限分裂的。另一个你走出了拖车的车道,或者那天根本就没出门,或者被撞了,但却躺在医院里接受治疗。你的核心不会死,它很轻易地继续存在于那些剩余的你之中。
一个无限的集合从无限里减去了,但是剩下的,依然是无限。
主观的经历是这场事故根本就没发生。
想想我放在床边的那瓶安眠药。我六次试图拿起它,打算自杀,六次阻止了自己。
在广阔的平行世界里,我自杀成功的次数肯定多于失败的次数。
我冰凉的带着呕吐污迹的尸体或许被带进了某个静候我的坟墓或骨灰盒里,一些熟人在葬礼上草草地哀悼了一会儿。
但那不是我。根据定义,你不能经历你自己的死亡,死亡是意识的终结,而意识会持续下去。用物理学的说法,意识守恒。
我是早上醒来的那个人。
一直都是。
每天早上。
我不会死。
只是,我活着的世界越来越少。
接下来的几天,我看电视、叠衣服、剪指甲,继续着生活。
我把苏泽尔的那本小奇书扔到角落里,没有再动它。
当我用自欺欺人的方法麻痹自己之后,我去见狄德丽。
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姓什么。我所知道的只是她读了苏泽尔的书并且对此书持怀疑态度,而我迫切需要和她交流一下我的疑问。
当你常常独自一人时,脑袋里总会冒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我在狄德丽的午餐时间找到了她。齐格勒才不会下楼来看店呢:书店在每周一到周五的中午十二点到一点间关门了事。五月的热浪已经过去了。天空是一片柔和深邃的蓝色,空气宜人。我们坐在一家简餐店设在人行道上的桌子边。
她的全名是狄德丽·弗兰克,今年五十岁,未婚,过去做零售业,后来缠上官司破了产。而后她开始在芬德书店工作,同时重新梳理自己的生活。她理解我为什么来找她。
“每次我读这类书的时候,”她说,“我都有两个问题要问。首先,这本书有可能改善任何人的生活吗?这个问题其实比听上去更深奥。许多人会告诉你,他们在基督教科学派或基督教‘文派’或其他别的什么里找到了幸福,但是这通常意味着他们眼光狭隘——他们坐井观天。好吧,《你永远不死》不是一本关于异教崇拜的书,但是我怀疑它能否让一个人变得更好。
“其次,有办法证明作者的主张吗?我承认,苏泽尔在这一点上干得很漂亮。他的论点是,有主观的死亡经历——你的家人可能会死,你的朋友、你的小学老师、你的白马王子,他们都会死,但是你永远不会。但是在其他的世界里,你死了,他人会继续活下去。你怎么证明这种东西?很显然,你证明不了。苏泽尔只是勉勉强强地从量子物理学和一大堆没有多少可信度的学说中推出了这个理论。因此,这一理论很空洞,浮光掠影,没有触及任何实质。”
这时我脸红了。
狄德丽说:“你把它当真了,是吗?或许你将信将疑……”
“顶多是将信将疑。我不傻。不过这个观点很诱人。”
她瞪大了眼睛,“诱人?”
“是这样——有些人死了。我想念他们。我想,他们在某个地方继续活着,即使我到不了那个地方。”
她大惊失色,“天啊!苏泽尔的书可不是童话故事,凯勒先生,它是个恐怖故事!”
“什么意思?”
“想想吧,一开始这就像一份死亡邀请。如果你不喜欢你生活的世界,吞枪自尽,然后去另一个更好的世界,尽管本质上这不太可能。好吧,就拿你举例吧,你今年有六十岁?大约六十岁?嗯,你待在了一个健康人可以活到六十岁的世界里,好,下一步呢?也许你明早醒来发现人们治愈了癌症,或者心脏病。你脱离了所有威廉·凯勒死于结肠肿瘤或者动脉瘤的世界。然后呢?你活到了一百岁,之后一百二十岁,你变成了一个怪胎。根据苏泽尔的解释,你会在一个马戏团或者研究病房里了此残生。他们会克隆一具新的身体,你会变成一个半人类的机器人,变成瓶子里的大脑。与此同时,你周身的世界都在改变,所有熟悉的事物都被你抛在身后。你看到别人死去,也许几百万人死去,也许人类灭绝或是进化成别的生物,而你还活着,当这个世界在你的重压下呻吟,并且任何人都无法逃出这个古怪的模式时,每一个死亡也只是让这个世界平添了一分古怪和迷失……”
我从没这样想过。
是的,如果从另一个角度审视苏泽尔的理论,这个理论确实很荒谬:当一个人活着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少时,他会觉得当下活着的世界也相应地古怪起来,就好像你趟过了无数条神秘狭窄的死亡之河,出现在你眼前的却是一座食人族的村落。
也可能是神灵的殿堂吧。
狄德丽是不是太悲观了呢?在我活着的世界里,有没有一个世界,罗琳没有罹患癌症去世?
难道这不值得期待吗?
难道这不值得我不计一切后果地去追寻吗?
那晚的新闻:
《神经移植令十五位患者重见光明》
《“端粒酶鸡尾酒”造出不死的实验室老鼠》
《美国宇航局称:中子双星可能威胁地球》
我心中的罪恶感越来越强。
这不是悲痛。悲痛不是罪恶,悲痛总是无法避免。是的,我为罗琳哀伤,哀伤不已,但是我别无选择。我仍旧想念她。
但我也常常有着世俗的渴望。我怀念青春,幻想着过去那未曾经历的好时光。这就好像一个老人,站在死亡的终点上,兴趣索然地绘制着自己没有踏上的人生道路。
我伸手取那瓶安眠药,然后又收回手。每接近药瓶一寸,迈向死亡的倒计时便向前走了一秒。
我的捕捉者能理解这些吗?
我回去找齐格勒。狄德丽看到我时很失望,我冲她点点头,然后消失在珠帘子后。
“这解释不了。”我把《你永远不死》扔给了他。
“解释?”齐格勒诚实地说,“解释什么?”
“我从你这儿拿的那几本平装书。”
“我想不起来了。”
“或者这些……”我转向书架。
海明威的《我们的时代》,狄更斯的《我们共同的朋友》,赫胥黎的《超越墨西哥湾》。
“我没想过它们还需要解释。”齐格勒说。
我被一个魔术师的把戏耍了。我被骗了,心里顿感尴尬。
我闭上了嘴。
“反常的经历,”齐格勒会意地说,“你是对的,苏泽尔没有做出解释。但我个人认为肯定某种临界限度,也就是说当你活着的世界越来越少时,你对周遭事物的感觉也越来越不对劲儿。”他笑了,不过不怎么高兴,“万事皆有漏洞。尤其是书籍,书籍是思想的小岛。它们就像迷失的小狗尾随着主人穿过不同世界的边界。这就是我为什么对书籍情有独钟的原因。但你实在是太年轻了,体会不到这种现象。你把自己弄得不像自己了——日复一日越来越不像自己!你究竟把自己怎么了,凯勒先生?”
我气冲冲地离开。而他,透过布满雾气的塑料面具吃力地吸着氧气。
我伸手去拿那瓶安眠药。
我抽回了手。
这谜团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如果我拿到了那瓶药会怎样?如果我打开药瓶把药灌进去又会怎样?
(这些问题,当然了,已经得到解答。我只能怪自己。)
我倒了一手掌的小白色药片,以一种昆虫学家的好奇心观察它们。这时,电话铃响了。
吃药还是接电话?
在苏泽尔的平行世界论里,两者可能同时进行。
我拿起电话。
是狄德丽。“他死了。”她告诉我,“齐格勒。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抱歉。”
“我在处理后事。他太孤独了……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
“有葬礼吗?”
“他的遗愿是火葬。欢迎你过来。如果有人帮我的话,可能会不错。”
“我会来的。书店怎么处理?”
“太荒谬了。银行说,他把书店留给了我,”她的声音哽咽了,“你能想象吗?我甚至从来没有直接叫过他的名字。老实说——哦,上帝,我甚至都不怎么喜欢他!现在他把那摊子生意留给了我!”
我告诉她,我会在葬礼上见她。
晚间新闻中只有一条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条新闻很怪,而且也不是好消息。
这条消息让我想起了齐格勒说过的话,我们每天都活在科幻小说里。
美国宇航局科学家发现的“外星信号”原来是一个简单的星图,位置处在一个过去未发现的猎户座中子双星的核心区域。
一个宇航员解释说,这个消息可能告诉我们:这两颗中子星并不稳定。当它们被巨大的引力吸引相撞的时候,会形成一个黑洞。如果这两颗中子双星距地球两三千光年的话,伽马射线和宇宙辐射的强度可以血洗地球上的一切生命。
新近发现的中子双星与地球的距离就在两三千光年以内。而碰撞可能发生于十年后、一千年后、一万年后——没有一个权威机构给出具体的日期,尽管他们估算的时间每天都在缩短。
这帮邻居真好,已经警告我们了。
但是,这个警报已经响了多久?而我们又置之不理了几个世纪?
狄德丽将苏泽尔的书描述为“空洞理论”,这令我坐立难安。
没有证据和迹象表明:这条理论可以自己推翻自己。或者至少像齐格勒暗示的那样,一个人无法将自己存在于不同世界的证据展示给他人。
但是,至少在我的情况里是有证明的:那些平装书,那些“反常的”书,大概是从一些别的世界那儿过来的,在那个世界里我死于心脏病、车祸、安眠药。
但是书已经不在我这儿了。
实际上,我用它们换来了《你永远不死》。
而我已经把它还给奥森卡·齐格勒了。
你可以把双手合成一个杯子的形状,但水还是会从指间流过。
齐格勒的火葬仪式很寒酸。狄德丽雇来主持仪式的圣公会牧师只草草地说了几句话。牧师是个诚恳的年轻人,穿着牧师上衣和熨得整整齐齐的李维斯牛仔裤。在表明自己对死者的慰藉后,他便匆匆离去了,仿佛他会在另一场仪式上迟到一样。
狄德丽之后说:“我不知道我被转赠了一份礼物还是一份义务。齐格勒先生从不离开房间,可他有一种把人们卷进他生活的办法。”
她悲伤地摇摇头,“这年头,如果没什么天大的事情——我是说,如果我们没有被外星人或者什么东西吃了的话,根本没有什么新闻可以引起你的注意……我想,他走得正是时候。”
或者,他还活着,只是搬到了一个肺气肿可以治愈的地方,在那儿,衰竭的心脏可以恢复,老迈的细胞可以再生。在那儿,齐格勒会通向一条充满希望的道路……
“那些证明。”我突然说。
“什么?”
“我告诉过你的那些书。”
“哦,对了。是这样,我很抱歉,我没好好看过那些书。”她皱了皱眉,“你还在想这个吗?哦,该死,那本倒霉的苏泽尔写的书!那是个诱饵,凯勒先生,你还没明白吗?虽然不能说死人的坏话,可齐格勒先生就爱把旁人卷进他那个小宇宙里。悲哀的人希望有人陪着他一起悲哀。那本书就是个诱饵——”
“不。”我兴奋起来。我兴奋并不是因为齐格勒的死,而是因为齐格勒的火葬仿佛就是一个信息,是他给我的私人信息——宇宙抛弃肉体就像扔掉用过的纸巾一样,但意识会不断地延续下去。“我是指证据。你没见识过——但有人见识过。”
“算了吧。你不了解齐格勒。他是个刻薄恶意的糟老头,可能比看上去还老。那就是我读苏泽尔时的想法:奥森卡·齐格勒,一个老不死的家伙,每天早上醒来会惊奇地发现自己还是一个人类。”她狠狠地瞪着我,“你究竟在想什么?你想连续自杀?”
“没那么夸张。”
我谢过她,然后离开了。
我一离开狄德丽,就立马去了奈曼德的店。
我曾把那些书给奈曼德看过。他是绝对的证人,有着确凿无疑的证词。如果奈曼德见过那些书,证明我没有精神错乱——齐格勒确实收藏了这些书,而我也可以发现它们究竟来自何处,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把苏泽尔的那些危险理论抛诸脑后。
但是,那个位于第二层阁楼的图书经销店关闭了。招牌不见了。大门紧锁,楼层招租。
楼下的珠宝商和隔壁咖啡馆的女孩都不记得有个图书经销店,也不记得店里的客户或者奈曼德本人。
电话簿里没有奈曼德这个人。我也找不到他的广告。甚至我在家里的电话黄页里也没有他的名字,我曾经就是在黄页里找到奈曼德的。
或者我记得是通过黄页找到的。
这经历太反常了。
它成了某种证据——齐格勒是对的。然而,我无法将这一证据展示给他人。我无法说服别人,除了我自己。
那晚的电视新闻全是末世留言。一个谣传横扫了网络,声称巨大的伽马射线的爆发逼近了,地球只剩几天的时间了。不,不是这样的。科学家坚持道,但CNN电视台的记者还是不断地追问很多问题——地球上会有安全的地方吗?地下半公里?两公里?三公里?(科学家的答复都是可能没有,或者,我们还不清楚全部的情况。)
无论是男还是女,他们看上去都坐立不安,犹如惊弓之鸟。
我上床去睡觉,想着她就在那儿,我是说罗琳,她现在就生活在那些璀璨的世界和星辰中。或许她正独自一人。对她来说,我已经死了——当然,无限会不断扩展,但仍然没有逃出广阔的宇宙,我和罗琳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就像一场雪崩里的两片雪花一样。
我手里攥着安眠药瓶入睡了。
我决定了,放弃谜团,准备自杀。
我吞下了二十或三十片安眠药——这行为可能比想象的更困难——然后用没有掺水的最后一口威士忌灌下去。
但是狄德丽打来了电话。
有点迟了。
又不算迟。
我神志不清,双手碰到话筒,就像扎破游行气球一样,随后颤颤巍巍拿起电话,“罗琳?”
是狄德丽。不久之后,狄德丽气急败坏地大喊起来。电话从我手中掉落下去。
我猜她报了警。
二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苏醒过来。
我静静地躺了一个多小时,听着床头柜上数字钟的滴答声,半梦半醒间玩味着寂静,直到坎蒂丝过来看我。她的名字就写在衣领的标牌上。坎蒂丝是名护士,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牙买加口音,她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忧伤。
“你醒了。”她说着,扫了我一眼。
我胸口闷疼,嘴巴里尽是生石灰的味道。我想小便,但是下身插着导尿管。
“我想见医生。”我终于开口了。
“也许你确实想见医生,”坎蒂丝附和道,“说不定你也该见见医生了。但是,我们最后一位住院医生昨天回家了。如果你想让医生来拔掉导尿管,我可以做到。”
“这里没有医生吗?”
“他们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都待在家里。”她抖了抖我的枕头,“只有我们这些可怜的单身姑娘留在这儿,凯勒先生。你已经昏迷十天了。”
然后,她用轮椅将我推过走廊——尽管我反复强调我自己可以走——来到一个镶有高大的厚玻璃窗户的休息室里,留在医院的病人聚在这儿聊天、哭泣,观察着市中心忽明忽暗的大火。
苏泽尔的诅咒。我们变得——或者我们把自己弄得——不大像自己了。但我们觉察到的并不是我们的改变,而是我们周遭的世界变得越发古怪起来。
全城灯火熄灭。所幸医院有发电机。我试着用医院的电话联系狄德丽,但电话里没有拨号音,只有一阵噼啪作响的嘶嘶声,就像密纹唱片播放到最后,唱针压着碟片发出来的声音一样。
上周的报纸堆放在医院休息室的门边,上面只有一张大字报,除了逼近的伽马射线浩劫外,什么都没说。
来自外星的警告很及时,尽管我们知道的时候还是无计可施。显然,除了指明威胁我们的中子双星正在演变为一场巨大的浩劫、发出比十亿个银河系还要强烈明亮的辐射外,这个警告还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能估算得出的时间。
也就是说,这是个倒数计时,逼近了最后的0秒。它距我们的家园太近了,一个黑洞即将诞生。
我们劫数难逃。
或者,如果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未能幸免,那只能表明我们活着的世界已经很少了。
我记得有一片蓝色冷光,大概有一只碟子那么大,仿佛伸手可及。那片蓝色冷光笼罩在城市上方——是“切连科夫辐射”。伽马射线使高层大气中的微粒破裂,氧化氮给空气染上了血色。天空像坏掉的显像管一样灼烧着。
强大的离子化辐射会在几小时内到达地球。破裂的大气层受到宇宙射线打击时会引起大气粒子雪崩般的链式反应,就像报纸中所说的那样,地球表面将被“高能μ子”冲刷。
我不想继续待在休息室了,哭哭啼啼和间歇的嘶喊令我不胜其烦。
坎蒂丝把我推到一边去。“告诉你吧,”她说,“我也告诉其他人了。我去药柜那儿拿了些药。如果你不想等的话,你可以吃些药先走。”
突然,空气闻起来像烧焦的塑料。静电使医院的金属架子和轮床发出明亮的蓝色火花。毫无疑问今天就是世界末日了:不可挽回的死亡,绝对的毁灭。
我告诉坎蒂丝我睡前想喝点儿饮料,她露出苍白的微笑,给了我一些药。
三
它们想要我继续写回忆录。
它们把已经写完的那些页拿走了,给我拿来更多交换而来的食物。
食物毫无味道,口感就像苦涩的羊干酪。它们把食物从一个喷头生产出来,白色的块状物就像粪便。
我更愿意将它们当做先进的机器,而不是生物体——就像,呃,自动贩卖机,不管这些两米多长的蜈蚣模样的东西多像生物。
它们甚至能说英语,天知道它们是怎么学会的。它们彬彬有礼,不断地说“请”、“谢谢”。它们的声音细长,就像冬夜里嘎吱作响的树枝。
它们告诉我,我已经死了有一万年了。
今天它们把我从居住的气泡里放出来,让我在外面散步。我手中握着一把反光伞,它可以保护我不受未经过滤阳光的侵害。
阳光灼热,空气寒冷稀薄。它们已经以耐心和轻柔到几乎听不见的低语解释过了,伽马射线的爆发和随后的宇宙射线剥去了地球的臭氧层和上层大气。留下来的氧气,它们说,是氧气“化石”,是不能再生的。土壤里富含放射原子核:钐146,碘129,铅的同位素,钚的同位素,这两种都是放射性的。
地球上没有肉眼可见的生物了。除了这些外来生物。
所有的东西都死了。人、植物甚至浮游生物都死了,只有附着在地幔岩石表面的细菌和海底火山口滚烫的海水得以幸免。地球的表面——至少是这里——已经被肆虐的狂风和辐射变成了寸草不生的戈壁。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万年前。现在阳光平静地照在毫无生机的土壤和遥远的黑蓝色山脉上。
我爱的一切都死了。
我想象不出它们用了什么科技手段将我复活,就像它们说的那样,从岩石上用镊子捡起我附着在岩石上的脱水生物组织,然后将我复活。它们不仅恢复了我的DNA,也恢复了我的记忆、我的自我、我的意识,虽然我确实搞不懂它们是怎么实现这些的。
我想卡尔·苏泽尔不会对此感到惊讶。
我询问了它们,想知道有没有其他人也从这片毫无生机的戈壁中死而复生。对这个问题,我的捕捉者,或者说我的拯救者,仅仅转动了一下它们那个令人厌恶的身体——这是表示否定的动作。我渐渐明白了,这动作等同于人类的摇头:没有别的生还者。
然而我忍不住去想,罗琳是不是也可以起死回生——至少,它们可以借助全息图像的碎片让她复活。然而,信息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流逝,就像一本古书的灰尘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住的透明气泡里只有碗装的水和食物,地板软得可以当床垫用,还有粗钝的写作工具以及布一般的纸张。它们是不是怕我自杀呢?
我的记忆枯竭了。我想要更多的食物,我喜欢通过写作消遣,但是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说给谁听呢?
我慢慢学会了区分我的捕捉者。
它们的“首领”,就是那个直接称呼我并指挥其他生物照顾我的家伙,它身上的银白色更淡一些,软骨外壳上满是细粉。身上有许多孔,这些孔在它说话时全显露了出来。我已经认出它用来说话的孔和用来排泄的孔,但还有三个孔我没见它使用过,其中有个挤满牙齿的孔肯定是嘴巴。
“我们警告过你们。如果你已经知道的话,你可能设法保护了自己。”在我听来,它的英语语法无懈可击,尽管近距离听它的辅音不大对劲儿,“你们其实可以将月球解体,制作出一个盾牌,就像我们那样。有许多办法可以成功保护你们的世界。”
换言之,警钟已经响了几个世纪。我们太大意了,没有去解析它,直到世界末日,直到我们对此束手无策。
我尽量不把它的话理解为谴责。
“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缩短信息传输距离的办法,”这个昆虫般的生物解释道,“那时,我们只能发出信号。”
我问它能不能重造地球,使亡者死而复生。
“不。”也许它身体扭曲的角度代表着遗憾,“你们中的一个已经让我们伤透了脑筋。”
它们住在别的地方,在一个巨大的银色半球体里,那个半球体镶嵌在碱性土壤里。或许,那就是它们的飞船?
有一天它们没有过来。我独自坐在狭小的庇护所里,周围的气泡墙经过极化后可以过滤光线,又足够透明,清楚地向我展示整个地平线。我觉得孤苦无依,就像大片玻璃上的一只苍蝇,又饿又渴。
它们带着歉意回来了,拿着水、纸以及写作工具,还有充裕的食物,这些食物被提前处理过了。
它们告诉我,它们在编制一种星际数据库,将以下功能结合起来:图书馆,考古博物馆,电话交换机。它们对我的写作感激不尽,将我的作品照单全收。“你的宇宙学,”它们肯定指的是苏泽尔的宇宙学,“很有特色。”
我谢过它们,但解释说没什么可写了——我想象不到要写给谁。
这个消息令它们困惑不已。首领问道:“你需要一个人类读者吗?”
是的。没错,这就是我需要的。一个人类读者。罗琳,她可以告诫我不要绝望,或者,甚至狄德丽,她总是徒劳地劝我不要沉迷于黑魔法。
它们商讨了一天。
日落时分,我走出了居住的气泡,孤身一人,斜拿着我那把银色的伞阻挡西边的阳光。当星星出现时,它们亮度惊人。我甚至能听见银河的呼吸声。
“我们不能为你造出一个人类读者来,”首领在寒冷的微风里摆动着身体,就像一棵挺拔的榆树,“但是也许有个办法。”
我等待下文。我有无限的耐心。
“我们就时间做过实验。”这个生物宣布道,或者我听成了“实验”。那可能是蟋蟀的咔嗒声或者蝉的叫声。
“送我回去。”我要求道。
“不,你没办法回去,你的肉身不能回去。我们无法把你的肉身送到另一个世界。我们或许可以传送你的思维、你的梦境。你可以与亡者进行灵魂对话。当然了,这根本无济于事。”
我很喜欢这个主意——把我的记忆传送回地球的过去,以无形碎片的方式存在于这些人的梦境里:尼安德特人、克罗马侬人、古罗马奴隶、中国农民、科幻小说家、醉醺醺的诗人,还有狄德丽·弗兰克、奥森卡·齐格勒,还有,罗琳。
甚至是微弱的接触——哪怕迟来的、不可能的——也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但是,我真觉得没什么好写了。
“这样的话,”首领说,“我们很乐意救救你。”
“救我?”
它们用木头般敦厚、风一般细微的语言商讨了一会儿,对话时不时地被长长的沉默或我听不到的声音打断。
“把你保存起来,”它们说,“你自己。你的灵魂。”
它们会怎么做呢?
“我会把你的肉体带入我的身体。”首领说。
换句话说,它会吃了我。它们不止一次地解释过了。吃掉我的肉体,吐出我的灵魂,我的意识就像茫茫宇宙中的沧海一粟,被一个如银河般广大的电话交换机吸纳,传输到各个不同的世界里。
“我们必须这样做才能把你的意识送回过去。”首领带着歉意说。
我不怕它们。
我最后一次散步,这次走得很远。为了御寒,我身上裹着一层层柔韧的锡纸。我不在的这一万年里,星辰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但是一切都很陌生,没有我认得出的地标,地球表面的任何地方我都没有认出来。这里,我身处的这片戈壁,原来可能是古老的盐湖湖底,除去远方的山脉,这里平坦得就像一块象棋棋盘。
我不怕它们。我知道,它们可能在撒谎。但我还是心存疑虑。毕竟,就算是最陌生的生物也不可能行走几百光年,到一个没有生命的星球来品尝一块风味点心。
但是我惧怕它们的牙齿,锋利得像鲨鱼的牙齿,即使它们声称它们的身体会分泌出一种麻醉的毒液。
至于死亡……
我不怕死。
我怕的是死不了。
也许苏泽尔错了。也许存在着一条目的论的例外条款,也许隔绝不同世界的边界裂痕,会在末日降临时修补好,重新统一在宇宙下——在那儿,所有的书籍和所有的梦境都将被保存和整理,在无限的世界里各归各位。
又或许,苏泽尔是对的,我永远也死不了。
最后,我想到了罗琳,想象她就在我身边,轻声说我应该接受她的建议,节哀顺变,想象她轻声对我说不管我付出多大的努力,我也不可能通过死亡见到她……
“你愿意接受我吃掉你吗?”首领问道,它用后腿站立起来向我展示针一般尖利的牙齿,它的毒液囊分泌出一种令人愉悦的麻醉剂。
“比这更糟的事情我都接受过。”我告诉它。
译/王思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