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的第七步
……
凯比特的巨足带着星星的碎屑落下,
深广的印迹出现在常静海和死神山之间。
于是云气凝聚成雪白的雨兽,
康康草像乳汁一样遍地流淌,
殊朗湖散发出宝石的光辉,
兰花果覆盖了亚洛岗的背脊。
“这是第七步”
神的声音仿佛遥远的雷声。
“它的名字,就叫做曼育……”
命运的紫流星划过星空,在《创世录》银灰色的忒蝾封皮上留下冰冷的曲线。我凝视着上面美妙而流畅的线条,曼育的文字,描述神的史诗!
西方的龙,正拉着冰的战车,在明净的夜空无奈地疾驰,幽凰月拖着炫目的长发在中天徒劳地移动,这对被凯比特拆散的恋人,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追逐。永远忍受着离别的痛苦。
圣耶沙的躯体蜷在我的身旁,沉重地起伏,雪白的睫毛上挂着月亮般忧伤的泪珠。无法可想的重负,使他的呼吸格外软弱,仿佛篝火的余烬,艰难地闪烁。
我将毛毡拉上他的肩头,缓缓走到海边。牙贝细碎的躯壳散落在白色的沙滩上,繁星的影子如磷火般随着波涛的起落生生灭灭。海浪裹着细细的白沙,摩娑着我赤裸的双脚。掬起满捧的海水,冰龙月的光华映出我迷茫的脸,明净的水流从指缝间缓缓渗落,重新汇入不测的大海,就如同悄逝的生命一样不可挽回。哦,多么奇妙的感觉!凝视着这水的镜子,我似乎看到若干年前的自己……
让冰凉的井水在手心充盈,又等着它们默默地流逝。
夜光石的房屋闪烁着梦幻般的绿色,仿佛在云雾中缥缈的月光。房子里隐隐传来男子沉重的呼吸声,夹杂着仙娜快活而尖细的叫喊。
水依然流逝,呼吸和叫喊渐渐微弱下去,变成无边的沉寂,小小的我闭上了眼睛,似乎看到一缕清澈的晨辉从林子的上方投下,幽深而静谧。这是原始的巅峰、还是生命的幽寂啊?
风牡被燕丝草刺中了痒处,打了个沉闷的响鼻。酡木的门扉发出吱呀的低响,皇朝骑士颀长的暗影投在井边的地上,我轻轻地挪动了一下,不想被他的影子沾上。但那个家伙却向我走了过来,用大手抚着我的脑袋。“小蛮迦,诺。”一枚金币放到我的手心的井水里。“你爸爸是谁?”他满是胡须的脸上挂着戏谑的笑。我扭过头去,手中的金币洒着晶莹的水珠,翻转着沉落。看着它消失在幽黑的井底,我的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快意。
“你疯了吗?”他脸上露出忿怒地表情,青筋暴露的爪子落在我的脖子上。“古特尔!”骑士回过头,望着依着门扉的身形。如瀑的黑发垂落在匀称的胴体上,妩媚的脸庞含着笑。“嗨!仙娜……”
“放开他,古特尔。”
“他把我给他的金币丢进了井里。”
“放开他好吗?”仙娜脸上似乎永远挂着笑:“古特尔!”
古特尔晃了晃硕大的脑袋,放开我的脖子:“这个该死的小蛮迦,白白浪费了宝贵了金币。”他对仙娜说:“刚才忘了告诉你,明天我就出征。”
“祝你好运。”仙娜微笑。
“可惜他太小了,否则我可以让他做我的马童。”古特尔说。
“谢谢。”仙娜笑着说:“他的确很小。”
“我说!”古特尔望着她:“你别再笑了,难道你不能为了我,表现得悲痛一些吗?”
“我只是一个蛮迦。”仙娜笑得还是那么灿烂。
古特尔望了她一眼,愤愤地向井里吐了一口唾沫,从地上掣出沉重的长矛,跃上了高大的风牡。“我回来再找你。”他将长矛举过头顶。
“祝你好运。”仙娜的笑容依然迷人。
风牡从我的身旁掠过,带起冷冽的气流。我回望仙娜,仙娜也望着我,深褐色的眸子里有一圈淡蓝的虹,那是幽凰月的颜色。“别拗气啦。”她将我搂进怀里。我挣了一下,我不喜欢她现在身上的气味,掺和了淡淡汗臭味的郁丁香气味。但仙娜抱得很紧,她的身子仿佛风中的康康草,微微地颤抖。
冰凉的露水钻进我的脖子。我闭上了眼睛,不和年龄的悲凉潮水般侵袭着我的身心,让我紧紧抱住了仙娜柔软的腰肢……
我并不是仙娜的儿子,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件事。甚至仙娜也不知道我来自何方,她是在碧蓝河旁的水林里发现我的,当时我的身边。有两只楔鼠,正在为一顿美餐争斗,仙娜用一块石头惊走了它们。然后就成了我的母亲。
直到我生命的尽头,也没能揭开这个谜题,也许只有统领万物的凯比特才能够明白其中的含义。但这并不重要了,因为有了仙娜,无论我来自何方,她都是我的母亲,我苦难深重的母亲……一个微笑的蛮迦。
说起来很荒谬,我们居住在神的脚印上。在创世的传说中,我们的世界是万物的主人,不朽的大神,威力无比的凯比特所缔造。凯比特通过星星的走廊来到这里,在不朽和忧伤两个大陆上留下了七个足迹,在这些伟大的足迹上,生长出人类和他们的一切,最终建立起七个国家的王城。
这里是亚洛,曼育的皇都,神的第七步。
经过漫长的世代,除了凯比特的传说,似乎没有多少往事流传下来,唯一可考的就是我身处的这个时代,智慧王雅歌舒的时代,据说曼育王朝在这个时代达到了繁荣的巅峰。不朽大陆的珍宝好像归海的大河一样流向亚洛,这座用夜光石砌成的梦幻之城。
亚洛的傍晚无疑是大陆上最迷人的,当火红的赤魂(我们对太阳的尊称)沉入天地线,凯比特将要闭上眼胧时,夜光石发出浅绿色的光辉,亚洛城象一颗硕大璀璨的绿宝石,与黯淡的晚霞遥遥辉映。城中水晶筑成的智慧塔默默吸收着赤魂太阳散落在天地间的光与色,在大地上投下细长缤纷的的光影,最后,慢慢被天球峰无比巨大的暗影所吞噬,与无边的夜色融为一体。
天球峰是不朽大陆上的奇迹,一个完美的球体搁在浑圆尖细的锥形山顶上,在云雾中隐没,只有一年中最清朗的“圣日”才显现出来。当这一天到来,太阳升起的时候,天球上终年不化的冰川被火魂的光芒透彻,会显现出古怪的图象。但是,从来没有人能够领会图象的涵义,也没有人能登上它,它太高了,光华坚硬的山体更是神的屏障。甚至没有人敢接近它,它是凯比特私产,神的奇迹。
当天球显现时,曼育之王雅歌舒会来到城前宏伟的祭坛。这座祭坛是用整块的山石雕琢。雅歌舒在坛顶张开双臂,将兰花果酿成的美酒洒向天空,数十万亚洛人沐浴着赤红的晨光,向着西方唱起低沉的圣歌。赞美凯比特的歌声仿佛东来的幽风,掠过长满康康草的大地。
雅歌舒以学者自居,总是穿着白色的长袍,那是用近乎透明的水蛾丝织成的长袍,仿佛流水一样柔软。雪白的胡须从他慈蔼的面颊落到腰间,每当看到这个,我就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感到自己的脖子仿佛挂在胡须上,悠悠晃晃,就像城门上吊着的罪人。他们死后,要在城门上悬挂一个冰龙月,仙娜的家就住在城门的旁边,所以每当城门洞开的时候,我就能看到他们被风干或者没被风干的尸体,悠悠晃晃,如同苫树上正在吐丝的水蛾。
雅歌舒被称为最有智慧的人,嗯,也许吧,至少富有的古古们总是这么恭维。无数的学者从大陆各地赶来,住在智慧之塔下面的宫殿里,每天晚上,成百的人登上塔顶,据说在那上面,能够听到星星的歌声。
“智慧之塔哦,引导迷航的水晶塔,你的光芒,让我从混沌中苏醒……”我在一个秋天的清晨,隐约听到过这么首歌。也是那个清晨,我第一次看到赤着脚走进城门的圣耶沙,从此之后,这首歌歌词变了,“圣耶沙哦,引导智慧的灯塔,你的光芒,让我从混沌中苏醒……”
来自忧伤大陆的圣耶沙折服了曼育的主人。雅歌舒决意要在城外为他起了一座新的宫殿,宫殿的椭圆的大门,正对着神圣的天球峰。
无数的蛮迦被征集起来,为智者修筑宫殿,男子们将几十琅的文石搁上更庞大的基石,一琅就相当于一个成人的重量,绳索在他们的背上勒出紫黑的血痕,妇女们拖着从常静海边挖掘的巨型透明晶石,在粗糙的紫砂石上转动,将它磨制成扁圆的轮廓,然后小孩们用最细腻的蜜石一加一加地打磨,一加等于五根头发丝的宽度。
仙娜和我是属于波苏的,波苏是雅歌舒第二个儿子,他是一个少言寡语的可怕人物,我亲眼看到他用风牡活活踩死无心冒犯了他的蛮迦。
现在,他在前方的死神要塞,家里的蛮迦们也在宫殿的建造中被征用,当然,我的工作就是打磨晶石了,这是一个艰难的工作,手掌总是被细碎的蜜石磨出血泡,碰一碰就钻心疼痛,但可恶的努孙人就在身旁,虎视眈眈,他们是监工,稍稍的懈怠就会引来火辣辣的皮鞭。即使挨了皮鞭,也不能哭,如果哭泣,会挨更多的鞭子。
晚上,仙娜总是微笑着,在灯下为我挑去手上的血泡,给我的背上紫红的鞭伤涂上膏药。但每当背向她的时候,我就会感到一片湿漉漉的露水,滑落到背脊上,刺痛鞭打的创痕。
哦,在我面前,即使对着主人的皮鞭,仙娜都带着微笑,笑得十分迷人。她是撒兰人,是波苏的战利品,也是最受欢迎的莺奴,风牡骑士的宠物。每当骑士们到来时,我都站在房外,做百无聊赖的等待,这时往往都在夜里,夜总是寂静的,除了大草原凄厉的风声和房内怪异的响动,非常适合我的沉思,有时,我在沉思中睡去,苏醒时,身边是仙娜醉人的笑脸,只有当我转过头,才能感到枕边濡濡的湿意。
宫殿还没修好,就传来了撒兰人进攻的消息。撒兰经历了五十年的内乱,温薛斯大公取得了最后的胜利,统一了覆盖一半不朽大陆的撒兰全境,自称撒兰大帝。从他带上宝石的冠冕,曼育王朝就感受到窒息的压力,温薛斯发出咄咄逼人的通谍,提出进贡的条件,要求雅歌舒为他在撒兰黑暗世代中的乘火打劫付出代价,要求的贡品中竟然包括王太子的娇妻——苏兰格尔——曼育无双的美女。
雅歌舒理所当然地藐视撒兰大帝的威胁,把撒兰的使节吊在了城门上。因为曼育有不破的死神要塞,死神山的冰雪不止一次地阻挡了撒兰的铁骑,雅歌舒也坚信,不会有最后一次。
智慧王獍犸星年,獍犸星格外明亮,遮蔽了冥星三天。这一年,撒兰大帝陆续征服了沧流国的望月部落、伯诸部落,龙犀部落,直抵沧流王都——浣雪城下。经过一个幽凰月的攻防战,沧流国羽罗王出降。温薛斯的疆界达到冷泉海峡,当撒兰的大军站在海岸边时,不仅能够眺望忧伤大陆的旭日,甚至能够听到凤兮人凄迷的风笛声。
亚洛城被各种沉闷的气息所压抑。来自沧流国的四名学者从城楼跳下,当我看到他们的尸体时,只看到四滩触目惊心的肉泥,仙娜用温软的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小孩子不许看。”她说。
雅歌舒也来了,他显得有些憔悴,据说这五名学者曾要求他出兵进攻撒兰,缓解温薛斯对沧流的压力。但波苏在日风城遇上了撒兰最负盛名的将领之一——骁灼,五万大军被他三千人打败,波苏仅带着两千人逃回了死神要塞。
可是,和其他人不同,雅歌舒并没有垂头丧气,他站在祭坛上,对人们宣布,只要死神要塞存在,曼育就如这片大陆的名字,永远不朽。
“如果温薛斯进攻,那么,死神要塞将变成撒兰人的坟场。”雅歌舒的结语成为了曼育人的格言。
第二天是“天球节”,是智慧王登基后,第五十次拜祭天球的日子。无论哪一年,天空都会在这一天变得万里无云。“天球节”已经成为制定历法的重要依据。
单调的仪式之后,是四天的狂欢,但那是鸿祭、龙腾、古古和努孙人的节日,蛮迦是最卑贱的蝼蚁,没有享受节日的权力,但通常来说,“天球节”是主人们对蛮迦示恩的时候,也是蛮迦们出人头地的机会,因为满了十二岁的小蛮迦——蛮迦子女们,都要接受主人的遴选,聪明体面的小蛮迦也许会得到主人的垂青,接受某些基本的知识,进入努孙人的行列,但失望的人总是比高兴的人更多,更多的蛮迦人仍然是蛮迦,洒汗流血,过着最卑贱的日子。
命运总是这么奇妙,这一天,我刚满十二岁,因为,十二年前的天球节,仙娜在碧蓝河边拾到了我。
天球峰是碧蓝的源头,碧蓝河是曼育的圣河,曼育的繁华都建立在河的两岸。来自整个曼育,等待遴选的蛮迦都要在里面接受凯比特的洗礼,洗去浑身的污垢,带走不祥的命运,有钱的努孙人也在上游洗涤,等待更微茫的遴选,也许,他们中的一百人会变成尊贵的古古。
但古古以上的阶级是不在这里净身的,他们用的水是取自天球峰下的“梦泉”,每年“天球节”前三个星期,就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驼龙队伍,那些庞大而迟缓的牲畜被人们驱赶着,背负着梦泉的圣水,仿佛一条深褐色的长河,从天球峰的山底蔓延到亚洛城的脚下。
在碧蓝河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女孩的身体,并非是一种窥视,而是一种无奈,因为所有的蛮迦都在一起沐浴,不分男女,在我不远处,就有一个沐浴女孩,女孩子遴选的年龄比男子晚一年,这个女孩子身子很瘦弱,胸上鲜红的乳晕微微凸起。对周围的目光,她显得很不自在,一直低着头。但当她最后抬起头时,我发现,她的样子很好看,至少,对我而言。
女蛮迦永远没有成为努孙人的机会。她们最好的归宿是成为努孙人的妻子,但那只是容貌平庸者,美貌的蛮迦的遭遇是最不堪的,她们的遭遇就是仙娜的遭遇,成为上等人的玩物——可悲的莺奴。
我同情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她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甚至没办法私自改变自己的容貌,自残容貌对女蛮迦是一种重罪,会受到最残酷的刑罚死去。除非,她能像三年前的梦雅一样被王太孙看中,成为他的侍妾,那或许是女蛮迦们梦寐以求的事情。
仙娜给我做了最好看的衣服。临行前,还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濡湿温软的感觉在我到达波苏的府邸时,还没消失,我的脑子里也还浮现着她开朗迷人的样子。
身边都是快活的男蛮迦,稚嫩的面颊闪着兴奋的光,他们拼命地向内拱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难道做一个努孙人就这么好吗,从一个低级的贱民变成了高级的贱民,真的这么让人高兴吗?也许我的想法很奇怪,但我对这次遴选真没有什么兴趣。我想到那个乳晕微微突起的女孩子,与其做高级的贱民,不如把男孩子的权利让给她,至少,她不会成为第二个仙娜。
人潮在我身边流逝。
“嗡”,在水流的驱动下,猛狷钟紫金的兽口中吐出红铁的圆球,击在悬空的细薄紫金皿里,发出悦耳的声音。
我终于从沉思中惊醒,感到时间的存在,扭头一看,身边已经空空如也。我呆了一会儿,仰望猛狷那狰狞的兽头,心里一阵悸动。哦,那是邪神努努的坐骑,不朽大陆上最凶猛的兽类,每当小孩子哭泣的时候,大人就会提到它的名字。
一个大胡子努孙人,至少是穿着努孙人衣服的人,揪住了我的手臂:“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不是来参加遴选的?”
我摇了摇头。
“进场时间快到了。”他说。看得出,这是一个好心肠的努孙人。
“那又怎么样呢?”我无精打采地回答。
“难道你不想做努孙人吗?”他的神色非常惊讶。
我看了他一眼。“你认为做努孙人很快活吗?”我反问。
他足足呆了大概三个凯比特,那是我们时间的最小单位,凯比特是创世之神,也是时间之神。
“你是个很奇怪的孩子。”他对我说:“做努孙人其实和蛮迦差不多,只是雨兽和犬蜥的差异。”他说到这里,发出响亮的笑声:“都要挨主人的鞭子。”
他见我有些迷茫,问:“见过雨兽和犬蜥吗?”
“我从没离开过亚洛!”我老老实实地说:“但我看到过死后的雨兽。”
“雨兽是最卑贱的家畜,康康草、燕丝草、离瑟草都是是它的食物,犬蜥是督促雨兽吃草的牧兽。”他挺有耐心的解释,话音中猛狷钟又敲了一下。
“小子,你再不去就要迟到了,别等猛狷叫第三下。”他向我笑了笑:“否则你会被鞭子打死。”
我听从了劝告,快步走进了宽广的遴选场,里面的人头象碧蓝河水一样涌动,但散发着与清冽的河水截然不同的汗臭味。
一个强壮的光头努孙从内廷走了出来,将手一挥,小蛮迦们就像待宰的雨兽,静了下来,每个人的身子都显得僵直,脖子以上仿佛凝固成石雕。
“波苏不在,谁是遴选人呢?”我揉了揉眼睛,看到一个穿着甲胄的少年从走了出来,神色中透着威仪,犀利的目光扫过人群。
我认得他,他是波苏的儿子——炎罗。在两年前,我亲眼看到他用杀死了一个皇朝骑士,那不是演武场的应酬,而是真刀真枪的较量,当时对方喝了些酒,而且不知道他是皇孙,从阁楼上将莺奴的胸套扔在了他的风牡头上。他叫下了那个骑士,皇朝骑士是骑士中的精英,完全不把一个没生胡须的戎装少年放在眼里。他叫骂着骑上了风牡,双方在城门下对峙。
随之而来的,是刹那的交错,锐利的武器闪烁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光,风牡的嘶鸣中,炎罗绝尘而去,没有回头,当他奔出一箭之地,皇朝骑士头颅脱离了颈项,无头的身躯轰然倒下。
“再过十年,他将成为曼育最强的战士。”一个侍奉凯比特的僧侣,最尊贵的鸿祭望着他的背影如是说:“或许是整个不朽大陆最强的战士。但很遗憾,永远只能限于不朽大陆。”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这句话中的含义,但在我见过的风牡骑士中,炎罗是最年轻的,十四的皇朝骑士,十五岁的皇朝骑士长,他的威名,足以成为曼育的传奇。
“现在不是歌舞升平的时代了。”炎罗的声音坚决有力,但略嫌稚嫩:“我们已经不需要歌手、画家、书记乃至监工,也不需要精通某些无聊游戏的人。因为,沧流国灭亡了,不朽大陆已经失去了它的安宁,温薛斯的野心已经蔓延到整个大地……”他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嘲讽的的意味:“如果一定还要什么努孙人,那么,我只会选出你们中最强壮的蛮迦,加以训练,成为最优秀的努孙战士。”
努孙人拿出很多木棒,每个蛮迦得到了一根,“把这里的作为战场。”炎罗果断地一挥手:“用手中的棒子,打败你的敌人。”
场中鸦雀无声,六十多个蛮迦拿着手中的棒子发呆。“你还有你。”
炎罗指了指眼前的两个人:“上来对打。”
两个小蛮迦紧张得发抖,没有一个人动弹,炎罗劈手夺过他们手中的木棒,挥了过去,血浆四溅开来。“起来。”炎罗对地上几乎痛昏的两个人冷冷地说:“对打。”
两个头破血流的人操起了地上的棍子,开始疯狂地对殴,最终,强壮者将瘦弱者击倒,鲜红的血和着灰白的脑浆涂了一地,幸存者舞着棍子,瞪着红通通的眼珠,发出嘶哑的咆哮。
“很好,就是这样。”炎罗饶有兴趣地说:“用你们手中的棍子,求得一线生机吧,最后站着的蛮迦就是今天选中的努孙!”
我胸中升起一股恐惧的寒意,掌心渗出湿热的汗水,眼前响起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棍子在空中纷乱地飞扬,击落。
一根棒子掠过,风声带起我的长发,额角隐隐作痛,于是,我倒了下去。
“倒下是最好的选择。”老实说,我很惊奇自己的反应,虽然那一棒并没给我造成什么伤害,但要避免更大的伤害,“倒下是唯一的选择。”
站着只会成为棍棒的目标,即使是一瞬间的呆立,也可能被防不胜防的棍棒打倒。“这根本不是什么遴选,这完全是一场蓄谋的屠杀。”我对炎罗,不、所有的蛮迦主生出一种深深地痛恨,如果我有凯比特的力量,我会把他们丢进星星的走廊,让他们忍受虚空的孤寂。
可是,现在的我,除了一个瘦弱的身躯,一根沾满汗渍的棒子,别无所有。听着耳边的惨叫,无能为力的感觉撕裂着我的全身。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哦!不!我不能哭。”我想起仙娜。“不要哭,无论是什么痛苦,都用微笑去面对它。”脑海里,她似乎在告诉我这句话。但真的吗?仙娜真的没有哭过吗?至少,仙娜的眼泪,我从没看到过,我……只能在冥冥中感知。
四周了静了下来,我睁开眼睛,地上摆着横七竖八、头开脑绽的蛮迦,刚才还那么鲜活的肉体,现在都变成了没有知觉的死尸。“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傻呢?”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在颤栗:“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
最后一个蛮迦摇摇晃晃地向炎罗走去,这是一个粗壮的少年,但混乱的鏖战也给他带来了重创,鲜血象瀑布一样从他的头上冒了出来,当他离炎罗还有三步的距离,刹那间失去了意志的支撑,无力地倒了下去。
“都是一群废物。”炎罗眼中带着鄙夷的光,转过了头:“不配做努孙。”
这句话让我猛地站来起来。炎罗回过了头。“你……”他眼中闪发出凌厉的光芒:“你并没有受伤?”
“是!”我不否认。
这样干脆的回答让炎罗有些吃惊,大概他看到我眼中毒火一样的目光,但我琢磨,他更在乎的是:作为最优秀的战士,竟然没有看出我的伪装。
我感受到他的恶意,紧了紧手中的木棒。
炎罗默不作声,从地上拾起一根木棒,向我走来,我的心砰砰乱跳,我想到了城门前跨着风牡的无头骑士,我知道我面对的是一个天才型的战士,尽管他只是拿着一支棒子,也足以要了我的性命。
“这是最后的天球节吗?”我想:“从今天开始,也在今天结束吗?”
“主人!”大胡子从外面走了进来:“下棋时间到了。”
“唔……”炎罗皱了一下眉头。
“另外……”他看了我一眼,说:“有很多蛮迦在外面的等自己的孩子。”
“唔……差不多都死完了。”炎罗满不在乎地说:“拉出去给他们吧。”努孙人们应命。“慢着。”炎罗又说:“带上弓箭,如果他们不满闹事,杀无赦。”他望了我一眼,正要说话。
“我想让他成为我的徒弟。”大胡子说:“你说过,最后站立的蛮迦就是今天选出的努孙。”
“可是……”
“作为统帅,不仅要有勇气和力量,还要智慧的滋养。”他望了不耐烦的炎罗一眼:“以及言出必践的信誉。”
炎罗的脸上严肃起来。“你说的对。”他说:“为了你最后一句话,我让他成为努孙,但是,我不认为这种用伪装逃避战斗的行为就是所谓的智慧。”
他大步走上前来,忽然挥棒向我的头顶打来,我吃了一惊,但棒子来到太快,我几乎没有时间抵挡,棒子落在我的头顶,但只是轻轻搁着。“我,雅歌舒的孙子,波苏的子孙,以凯比特神的名义,赐给你努孙的名誉。”炎罗大声说。
我明白了,这是封赏的仪式,从此以后,我就从蛮迦变成了努孙,命运总是如此其妙,不合情理地给予我恩宠,让我始料未及。
“你应该下跪!”炎罗凝视我,将我从混乱的思绪中唤醒:“感谢我对你的恩赐。”
我呆了一呆。“向他下跪吗?”我看着地上的尸体,扪心自问。大胡子按上我的肩头,我晃了晃身子,终于跪了下去。
“好了!”炎罗转过头:“从今以后,你就是努孙了。”他的步子傲慢而优雅,傲慢得让人生气,但又优雅得让人妒忌。
我垂下了头,忍耐已久的泪水充盈了眼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而哭,大概有一点点的希望,但更多是自卑和哀伤。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哭泣。当泪水滑落脸颊时,我屈服在了曼育王朝的赫赫权势之下。
这一天,镜犸星年结束,冥星脱去幽暗的面纱,闪烁着夺目的光辉,死亡之神获得了他的权柄,智慧王的统治进入了冥星纪年。
二、命运的迷局
“世界就是大大小小的棋局!”圣耶沙曾经这样说过:“棋手的棋子是晶石,君王和统帅的棋子是无数的生灵……”他凝视着我,“你知道?神的棋子是什么吗?”
我茫然摇头。圣耶沙深邃的目光和深邃的星空融为一体。
“那就是神的棋子!”他的话语如同梦呓:“每一颗星辰都是神的棋子!那是如何伟大的布局呢?他的对手又是如何伟大?呵,神也会有对手吗?独一无二的凯比特啊!你真将宇宙作为你的棋盘,以星星的生灭度过亿万斯年的孤独吗……”
靡靡的风抚平楚雨如水的长袍,让扶摇花颤动着低下了头,也将我的目光从星空吹落到光滑的棋盘上。滚烫的芙蕸露升起朦胧的氤氲,凝聚在楚雨的身前,让他的面孔迷糊起来。
“你应该集中你的思想。”
他说着拈起一枚冰蓝色的棋子:“我是幽凰。你呢?就是冰龙。”
我拈起了一枚莹白色的棋子,常静海的晶石吸透了海水的灵气,触手冰凉,让我感到一种异样的宁静!
“在棋局中,棋手要获得胜利,就必须完成凯比特创世的七步。”楚雨指着纹线纵横,有四百四十一格的棋盘说:“你可以使用各种方式,围追堵截,吃掉对方的棋子或阻挡对方的棋路。无论如何,要阻止对方完成凯比特的创世之路,只要对方在这个棋盘上走出连贯的七步棋。”他凝视着我:“你就输了。”
“这是一种残酷的游戏。”他同时用幽凰和冰龙两种棋子为我演示:“双方的棋子不断的被吃,又不断的落下,极有前途的棋路,往往在第六步夭折,两个棋手将在死与生的较量中,不懈地谋求走完第七步,如果高明的棋手相遇,这种残酷的剿杀将成为几乎无休止的相持,耗尽他们所有的智慧……”楚雨的双眼在氤氲中闪闪发亮:
“这就是凯比特棋。”他说:“也叫做神步,先贤格兰丁的发明……你……明白了吗?”
我点头:“我的棋应该先行吗?”
“为什么?”他露出吃惊的神情。“冰龙月总是走在幽凰月的前面。”我想当然地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楚雨笑了:“但你说得对!”
我想了想,走出了神的第一步——燕枫,圣耶沙的故乡,盛产西沙麦和飞鱼的无忧之地!
老实说,我对命运总是充满了好奇,莺奴的儿子成为一个努孙,一个努孙成为一名棋师,一名棋师又会成为什么呢?一个让人伤神的问题!我一直在寻找着凯比特的双手,试图弄清他主宰命运的方式。
当我问到仙娜,仙娜告诉我:“我们都是神用星星的尘埃混合了冰龙的血捏造出来,然后再放入女人的肚皮。”
“但为什么每个人活得不一样?就像雅歌舒,他就不同于城门上悬挂的死尸。”我努力地想理清自己的思绪。
“因为。”仙娜微笑着抓起地上的泥土,用手轻轻地捏成一个小人,然后将一块细小的蜜石塞进了泥人的身体,说:“在塑造人类的时候,凯比特将一种叫命运的石头,埋藏在我们的心里。”
“所以!”她幽幽地看着我:“每个人的命运都不可改变!与其抗争,不如顺从!”
而圣耶沙的答案略略有些不同,“人生如同神步中最不可测度的迷局。”他说话的时候,眉间凝着忧郁:“那是人和死神的对弈,死神……最高明的棋手,我们永远无法预测它下一步的轨迹,任何的神步都有它的结局,但在人生的迷局中,死神是绝对的胜者!”他望着死神山恒久的冰雪,流露出一种莫名的哀伤:“人是永远的输家,不论是蛮迦还是帝王……”
他看起来很忧伤,他总是如此忧伤!
当我再次想起这番话,我正骑着风牡,在凤兮草原上伫立,遥望着赤魂凄迷的血色,看着无数的战士在死神的笑声中死去,我翻遍了记忆的匣子,继续后面的情形:
“人生?迷局!”
“宇宙呢?宇宙是什么呢?”
圣耶沙的脸上浮起了苦恼的皱纹!
唉,与楚雨当日的模样何等相似。
时间一点一滴地消逝在凯比特的身后,它永远攥着时间的箭头,在星星的走廊里疾行。
芙蕸露渐渐冰凉,楚雨端起来,一口气喝干,粗大的喉结在吞咽中拼命地蠕动,像破茧的水蛾一样急不可耐。
然后他望着我,用一种乞怜的眼神,望着我手中的棋子!或许他希望它永远不要落下!
“铮!”棋子与棋盘撞击,发出异样的响声!
我看着棋盘上一条冰蓝色直线,木无表情。
楚雨呆了很久。“再过三年或者五年,你会成为神棋手的。”他说。
“神棋手?”
“那是最强大的棋手。”楚雨的神情严肃起来:“他们的棋路,对我们而言,就仿佛凯比特的脚步一样不可阻挡……”
我第一次战胜了我的师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了什么傻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战胜他的,他是一个好心的努孙,是他将我从炎罗的棒下拯救出来,我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呢?但是,当我坐在这个棋盘前,我就无法克制,似乎神在后面推动着我,要我完成它创世的步伐。
我闷闷不乐,顺着回廊返回我的家。仙娜大概去了骑士营吧!昨天,我隐约听到一个风牡骑士马舒……唔,或许是舒玛吧,谁知道呢?反正这些披着甲胄的家伙都差不多,都只知道寻欢作乐,都一样的混蛋。
在回廊的尽头,我被一个冒失鬼撞翻在地,她几乎撞断了我的肋骨。但当我认出她,有一种不错的感觉,就像拂过殊朗湖的风,带走了湖水中凝聚的忧郁!
她怯生生地看着我,想必她已经把我忘了,但我还记得她在碧蓝河沐浴的样子。我向她点头微笑。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脸色变得煞白,折断了身边的一棵燕丝草空心的茎,敏捷轻灵地跳进了一旁的池塘,只露出短短的半截草茎。
一个古古带着两个努孙冲进了回廊,“看到一个小丫头吗?”古古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我望了他一眼,冷淡地说:“刚跑过去了。”我开始佩服起那个小丫头来,她竟然这么快想出逃生的法子,居然还当着我的面跳下水去。
“你怎么不拦着她?”古古给了我重重一巴掌,我今天第二次倒在地上,“真是倒霉的一天。”我有点高兴地想。
古古和努孙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呼。”女孩钻出水面,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对我笑着说:“你还不笨,如果你说不知道,我就完蛋了,你也会被他们打死。”
“当然。”我揉着火辣辣的脸说:“傻瓜才会说不知道。”
“不过,你也没出卖我。”她爬出池塘,说:“谢了,我得赶快离开,否则古古会折回来。”
她向反方向走去。“你去什么地方?”
“不知道。”
“跟我来吧,那边的人多,你逃不掉的。”
她望我一笑,露出皓白的牙齿,这让我想起白埃狮的模样,那是望月艺人杂耍时用到的动物,长着雪白的茸毛,圆圆的脸蛋,眼珠灵活而湛蓝,呲牙的模样像极了女孩子的笑脸。
十分聪明可爱的小兽!
我吃了些稻酥,然后饶有兴趣看“白埃狮”心安理得地啃着雨兽的骨头,她的模样十分有趣,小嘴歪着,眉毛微微颤动,显出十分凶狠的样子。
“你似乎是逃出来的。”
“当然,我还打破了那个下贱男人的脑袋。”她只顾对付食物,头也不抬,似乎饿坏了:“呃……我躲了一天一夜,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哦,你真厉害。”我由衷地说。
“我才不要做莺奴。”她拭去嘴角的油渍:“不要和那些又肥又老的男人睡觉。”
“嗯……你当时跳进水里,难道就不怕我说出来。”
她望了我一眼,笑了:“反正都是拼了,再说,我看你也不像坏人。”她放肆地捏了捏我的胳膊,说:“但你太瘦了,瘦的不像一个男人,我一撞你就倒,你应该多吃点东西。”“知道了!”我歪着脖子望着她,好看的女孩子,和仙娜一样,永远让人看不够。门外传来风牡的蹄声。
我将她塞进了地窖。
门开了,仙娜和那个叫马舒……或者舒玛的骑士进来了,“你出去。”他将我推出门外。我很想一口咬在他的手上。
屋内传来仙娜嗤嗤的笑声。我晃了晃头,尽量走远,坐在井边,开始思索今天遇上的事情。夜风揉和了兰花果的幽香钻进我的鼻孔;耳边,智慧塔的钟声断断续续,向人们宣告时间和曼育的存在;我甚至看到了宏伟的祭坛,它在双月的光芒下拖出两个交错的黑影,如同向着天球峰叩拜的巨人。我头脑真乱,理不出任何头绪。于是我用冰凉的井水敷在脸上,似乎清醒了一些:“我做了一件等于自杀的事情。”我想:“我收留了一个逃亡中的蛮迦。”
“任何收留逃亡者的人都将被驼龙的巨足踩死!”一阵风吹来,我想起了光头赫颉的阴狠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冷噤。但走出这一步,我就不会后悔!我和仙娜不同,我不相信永恒的命运,我的命运绝对不是一颗冰冷的石头,我要让它像夫朗特山的熔岩那样流淌!我要抓出凯比特的手,代替他推动命运的车轮。
即使踏上死神的棋盘,我也绝不退缩!
我捧起一掬井水,让它浸透了冥星的光芒,然后,呆呆地看着它从指缝中流逝……
冥星元年第五冰龙月第三十二天!
“阿瑟!”当我从波苏王府回来的时候,仙娜望着我,笑得有些勉强,或许她根本就欲哭无泪,她的手中抓着那个女孩子——现在,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梦娑,很美妙的名字,不过,这是一个莺奴才用的名字!
“她是逃亡者!”我干脆地告诉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仙娜平复了一下心情,她不想在我面前显得颓丧。
“这样做让我高兴!”我的口气很冷淡,但心里炽热,我感到有些内疚!但这已经无法改变,如果要改变,就必须把这个女孩绑着送回去,我没法这么做,我也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沉默,“好吧!”仙娜出人意料地笑了一下。我高兴坏了,我几乎扑进她的怀里。伟大的仙娜,你比凯比特还要伟大!你永远不会让我感到忧伤!
我的脸上露出了笑意,但仙娜没有看我的笑脸,她转过了身去,我知道,她事实上很生气,我的做法,违背了她的生存法则。
“与其抗争,不如顺从。”
“如果,你非得在这两个数字中选择其一,你会选择哪一个呢?”圣耶沙的脸上露出顽皮的笑容,指着地上一串符号问我。
我瞠目结舌,二选一?当使用分剖法时,在分剖符号下必须同时得到光数与影数,这是数学的基本!于是我停止了异常复杂的天文计算,迷惑地看着他。
“呵,傻瓜!”老混蛋总是这样戏弄我。然后笑着对我说:“数学不等于人生!”
嘿,混蛋老头儿!不过,他说得不无道理,数学不能于人生,数学能够让截然相反的结局并存,但人生有时候别无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数学总是结局明晰,非如此不可,但人生的选择却总是让人迷惑。
在梦娑被抓的头一天晚上,她央求我,一定要出去走走,如果再呆在地窖里,她会疯掉!
我迟疑了,我知道这非常危险,我望着远处的仙娜,仙娜背对着我们,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把这种沉默当成了许可,于是,我带着梦娑,离开了屋子,悄悄地来到井边,梦娑兴奋地尖叫,当着我的面,脱去了所有的衣服,然后用清凉的井水,洗净有了异味的身躯。
我惊异地发现,她变得丰满了,她的肌肤变得白亮细腻,那是冰龙的颜色,她的胸也凸得更厉害,好像“加勒莞”——古古们常吃的那种圆乎乎的糕点。我知道,她最终会变成仙娜的样子,或许,她会比仙娜更加美丽!呵!我在想什么呢?她怎么会比仙娜更加美丽呢?就算是苏兰格尔,曼育最美丽的女人,也无法和仙娜相比,想到这儿,我抱着双膝,露出微笑:仙娜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她的灵魂纯洁无瑕!在她怀中,我如同裹着无边的白云……谁能比云更美丽呢?
亚洛城的灯火就像醉人们的歌声,若有若无,在空气中漂浮,阴暗的角落里,夜光石填补着灯光的缝隙,黄的绿的,相互映衬,显得有些别扭,但当这两种光芒落到晶莹的智慧塔上,却变得异常空灵璀璨,启迪着智者们的灵思……
梦娑赤裸裸地坐在柔软的康康草上,向着冰蓝色的幽凰月,毫无遮蔽地在我眼前舒展她纤秀的肢体,微蓝的月光落到她的身上,似乎要将她融化,我有一种心跳的感觉,尤其是当她望着我微笑的时候。
“坐过来!”她语气平如同月光一样平静柔美,但我却当是一种命令,我坐了过去,顺从得像一只小小的白埃狮。
“反正无聊,说说你的事好吗?”她看着我,用一种乞怜的神情。我呆呆地看着她,不知所措:“我没什么事说得。”“真笨,唉,好吧,说我自己吧!”她幽幽地说,她第一次用这种忧郁的神情对我说话:“我是望月人,嗯……什么时候呢?阿爸死了,我与阿妈被撒兰人俘虏……”然后,她沉默了很久,凝视着那轮冰蓝色的月亮。据说,沧流的望月部落里,幽凰是仅次于凯比特的大神,望月凝聚了它的灵光,是美人辈出的地方,每年七月满月之时,他们都会奉献族里最美的少女,作为幽凰的侍女。我很想问她是不是真的,但我没法开口,因为,她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哀伤:“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妈妈被卖到什么地方……”蓝色的泪水在她的眼里滚动,我无语,我微微颤抖,残酷的凯比特呀,你既然创造了人类,为什么又要给予他们这么多苦难?
我开始痛恨这个无所不能的大神。
“购买我的主人将我们带着,关在龙犀拉拽的笼子里。”她望着我,擦干眼泪:“你看到过龙犀吗?”我摇头。“比驼龙还要大!”她露出夸张的神情,用力张开双臂,似乎打算用手将庞大无比的龙犀抱在怀里。看到我惊诧的神情,她快活地笑了:“但也比驼龙还要笨!”
“我们穿过了整个撒兰。”她神情又黯淡了下来:“许多人都在途中死去,尤其是经过红魔领地的时候……”她又望着月,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可怕呢!”
“好可怕呢!”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当时没有引起我多少感触,直到若干年后,我穿过那片大沙漠时,才领略到梦娑那种心有余悸的滋味。“穿越撒兰!”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而言,是多么可怕的经历。撒兰的确是个可怕的地方,虽然也有它的可爱之处,但二者之间是一种明显的不对等关系,用圣耶沙的话说:“一个巨大的不等号横亘在二者之间。”
在红魔领地的克拉斯岗上,我眺望那片被努努神的鲜血染红的土地,火红的尘埃冲天而起,悬浮不下,将天空也染成了红色,巨大的旋风随时会带来死神的诅咒,“安泼拉”妖龙的巨吼在地底轰鸣,它将无穷的巨足延伸到大地的深处,用火热的熔岩凝聚自己的力量,这个红魔随时可能将它的腕足伸出地面,裹食沙漠中往来的生命。
我不知道,为什么凯比特会留下那么可怕的妖物,它为什么不施展伟大的力量,用扫帚将它们一扫而空。但是,让后人惊叹的是,在红魔领地四周寥寥的原野上,诞生了不可一世的温薛斯,他和他的父辈从红魔领地崛起,缔造了红魔骑士团,这些吃砂子长大的骑士们无所畏惧,强悍到不可思议,在统帅带领下,穿着赤色的铠甲,横扫了整个撒兰。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活过来的。”梦娑在那个夜晚这样告诉我:“我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跟我在一起的女孩子大都死了,只剩下我和另外十个,我们彼此扶持,十分要好,但是,当我们到达日风城的时候,波苏的军队又来了,最后,只有我活了下来……”她的神情让我看着想哭,可……我是男孩子,我不能在哭泣的女孩面前哭泣,于是,我将她搂在怀里,一种微妙的感觉掠过我的身心,是怜悯吗?也许是吧!
当冰冷的躯体在我怀里渐渐温润的时候,我正望着天上,看到冰龙与幽凰带着让人眩目的华丽,彼此追逐。宫廷里遥遥传来“伏瓦琴”哀伤到柔美的韵律,仙娜曾说,那是苏兰格尔的琴声,只有她的琴声,才会凝聚如此的哀伤和忧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弹得这样哀伤,但她的哀伤却将天上这对恋人的追逐渲染得如此无奈。很久以后,我曾经这样想:世间所有在它们身下相拥的男女,望着它们,都应该感到莫名的幸福。因为,看着它人失去的痛苦,才会发觉自己拥有的可贵。但是,年仅十二、少不更事的我,从没想过当时的夜晚有这样或那样的涵义。只有当我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的脑海中,有着一块如此纯净的记忆,就像夫朗特山的火晶石,恒久而美丽……
第二天,梦娑被抓走了!
虽然仙娜默不作声,但我知道,是她背叛了我!
我不用猜测,我们彼此都深深地了解对方,甚至可以将手伸进对方的心口,直接触摸对方的心灵。
当我明白一切的时候,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惊诧、屈辱、忿怒、悲伤……或许都有些,或许都不是,后来,我坐在亚洛岗顶想了很久,我发觉,那种感觉叫迷茫。
也许她是对的,后来我这样想,如果不这样想,我或许会疯掉。因为,这件事的结局有些出人意料。
梦娑从头到脚,都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蛮迦,她被抓住时,默不作声。在押解的路上,因为她的柔弱,没有人给她捆绑,所以她有功夫从大腿上抽出我家收割香花稻的小刀,刺进了光头赫颉的心口,那个满手血腥的家伙当场放开她的脖子,倒在地上,然后,她割断了一匹皇朝骑士拴在路边的风牡绳子,跳了上去。
没人知道她怎么学会驾御风牡,但据说当时她的身手出奇的矫健,她或许能够逃走,但不知道为什么,炎罗突然出现在城门边上,枪尖上挑着一串猱猊和樱鸡。
他将梦娑从风牡上抓了过来,却被她狠狠一口,咬在了手背上。
据很久以后,仙娜告诉我,当时炎罗完全呆住了,傻傻地看着梦娑咬着自己的手,鲜红的血从她的嘴角流下。
成片的刀枪涌向这个倔强的蛮迦。
接着,炎罗的长矛划过了天空。六个努孙战士虎口流血,倒在了他的马前。然后,他抱着还没松口的梦娑绝尘而去。
再然后呢?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当我再次见到梦娑时,她穿着华丽的羽纱,低着头,蹑手蹑足跟在炎罗的身后,手中捧着他镌着猛狷的头盔,从回廊里走过,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后来,我知道,她成了炎罗的侍妾。
那时,又一个天球节结束,凯比特进入了冥星二年。
也就在这个天球节的第二天,我成为波苏王府最强的神步棋手,在人们惊诧的目光中,佩戴上冰龙棋师那顶高高的帽子。
第三天,我进入了“棋神堂”,和曼育最优秀的棋师们对局。
波苏返回了亚洛城,他看上去很疲惫。当天晚上,他召见了我,对我的年纪感到有些吃惊。曼育是一个尊重智力的国度,他很高兴在他的棋师中出现我这样的人。然后,他与我对局,他的棋路很刁钻,但不够大气,他不善于把握某些长远的棋路,不善于在棋盘上设置不可测度的迷局。
“与棋师对局,你不能输!”楚雨这样对我说:“但与权贵对局,你不能轻易的赢,有时候不得不输!”
也许我年少气盛,我总是喜欢站在胜利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我从来不按楚雨的话下棋,只要我有机会,我不会让任何人从棋盘上夺走属于我的胜利。
对波苏也一样。
他的脸色变得铁青,常静海一样的颜色。他捏着棋子的手微微颤抖,迟疑不决。他已经输了四盘。一旁的炎罗狠狠地瞪着我,楚雨露出焦虑的神色,我想,他一定很想把我从棋盘上拉下去,打我两个耳刮子。
但我不在乎,让波苏惨败,是一件让我兴奋的事情。
气氛似乎凝固了,我感到雨前的浓云在我头上聚集。但一切都无所谓,胜利就是胜利。波苏落子,轮到我了,我拈起了棋子,还有三步,我想。楚雨大概也看出来,他的脸色煞白,波苏看着我手的落向,紧紧咬着嘴唇,他也明白了我的心意。但明白也无济于事,这就是凯比特的步伐,不可阻挡。
我被撞了一下,我的棋子拿捏不稳,落在了另一个地方。
“哦!对不住!”我听到一个声音,我僵住了。梦娑轻手轻足,将一杯滚烫的芙蕸露,放在棋盘边上,然后,低着头,退了下去。
波苏神色愉快起来,他迅速地落子,局面瞬息间发生了巨变。他很快完成了神的第七步,我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波苏发出高兴的笑声,像桀鸟一样嘎嘎鸣叫,然后,他笑着对我说:“如果,你明天能够成为神棋手,我就让你做古古!”
“我可以不做古古!”我沉默了一下说:“请您让我妈妈不再做莺奴。”
“该死的努孙人。”炎罗一定对我忍无可忍:“你有什么资格提要求?”
波苏挥手制止了儿子的咆哮,看了我半晌,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如果你做了古古,你就能永远脱离卑贱的身份,成为上等人,你能获得蛮迦、努孙,还有……”
“请您让我妈妈不再做莺奴。”我继续说。
“我很少收回自己的话。”他脸色变得阴沉:“给你最后的机会,在我的恩赐和你的要求面前选择其一。”
“请你让我妈妈不再做莺奴。”
“你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望着我,确认我的认真程度,好半天才说:“好吧,我答应你的要求,不过,你也要知道,你现在是我王府里最强的冰龙棋师,如果你明天不能打败皇太子府里的乌克特和其他的棋手,成为神棋手,我将很没面子……你明白吗?”很有威胁的眼神,我完全明白,如果不胜利,就将面对死亡或者别的什么酷刑……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走出波苏的卧室,微微的凉风拂过我的面颊,我向着洒满星光的夜空,舒开了我的胳膊,我心情格外舒适,我终于有了这个机会,呵,妈妈!
三、撒兰撒兰
“面对可以预料的将来,人总会有不同的态度。”圣耶沙说:“如果有利可图,人们忧虑,害怕半路而废,功亏一篑,如果于己有害,人们恐惧,就像乱世中丰衣足食的富人,不知道刀剑何时会落到自己脖子上!”
“对于不可预料的将来呢?”我沉思着问。
“如果你不够聪明!”圣耶沙微微笑着说:“你会感到幸福和知足。”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如果你足够聪明,那么……”他沉默了许久。
“所有的未知,都会让你感到彷徨、恐惧,甚至痛苦!”
那一天,下着很大的雨,积水在文石砌成的大街上横流,蛮迦们蜷缩在屋檐下瑟瑟发抖,污水漫过了他们的足踝。这不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雨,但已经足以让某些人感到恐惧,他们在思考:为什么刚过天球节,就会下这么大的雨?凯比特是为什么而忿怒?还是为什么而忧伤?
雅歌舒的御辇驰过长街,后面跟着鸿祭们的车队,装着雨兽和脂豕的笼子川流不息,驼龙的长毛紧贴着脖子,雨水从顺着它们的背脊滑落。
我赤着足站在街边,看着祭神的车流从身边淌过,雨水从伞盖上注下,像一个水晶的帘子,将我与世界隔绝,只有纷乱的雨声由远而近地穿过其中的间隙,又由近而远的消失……就象是我眼中亚洛的风景。
后来,也是下雨的时候,我切实地俯瞰过亚洛:偌大的都城迷蒙着一层透明的纱,街道像水蛾丝一样缥缈,若有若无,但又无比精致,仿佛出自沧流匠人的手笔,我可以想象他们目不交瞬,凝视着平滑的夜光石,用锋利的尖锥,在上面刻出纤细而流畅的划痕;城外的亚洛岗铺满了海水般的兰花果,淡淡的人影在山上闪烁,如果不是下着雨,我会把那看成阳光掠过海面的踪影,一闪而逝;本来,山岗下的殊朗湖沉静深邃,更像一片汪洋,但可惜的是,我站的太高,以至这座孕育了亚洛的湖泊也只是一面不大不小的镜子,映出变幻无常的云空。
许多年来,鸿祭们一直在争论,有人认为殊朗湖就是凯比特的足迹,也有人反对这种说法,理由林林总总,我不胜枚举,但我更愿将它看成一面蓝水晶磨成的镜子,而亚洛就是一个揽镜自照的美人,将她梦幻般的脸庞,投入镜里;那大概是最纯粹的轮廓的美,拥有美妙的曲线、迷人的光泽,但不带任何精神,就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许多曼育人也未必赞同我的观点,在他们眼里,亚洛代表着不朽大陆的精神,凝聚了凯比特的智慧,是美貌与理性的融合。然而,当时的我,眼里却被一种空虚盛满:智者们从城郊踏青归来,唱着晦涩的诗歌;衣甲凌乱的皇朝骑士搂着莺奴,喝着烈酒,当街调笑;穿着丝织长袍的古古,骑着风牡,撑着斑斓的雨伞,优雅地从智慧塔下经过;两个努孙挥舞着皮鞭,督促蛮迦们抬着宽阔的床轿,上面躺着一个年老的龙腾,他烂醉如泥……银质的巨钟在我身后清脆地响起,一下一下敲打着亚洛的躯体,似乎在宣告:“凯比特不朽!”神殿里的鸿祭们也开始祈祷。那些低沉的歌唱在我的记忆里,就像碧蓝河的河水,平缓无波,潸然远去,已经模糊不清;但透过钟声和歌唱,隐约传来了伏瓦琴的声音,像细细的风,吹过水面,留下绝妙的划痕,仿佛美人的皱纹;虽然蕴藉着深深的忧郁,但分外清晰。
忧郁像镜子一样让空虚凸现,于是,这种空虚随着琴声的韵律在我的脑海里重复叠加,最终构成了一种坚不可摧的信念:亚洛只剩下一个脆弱的壳,没有了蛋黄支撑的樱鸡蛋壳,虽然美丽,但一触即碎,就像那个伏瓦琴的演奏者,苏兰格尔,美丽无双、但又失魂落魄的女人。
在我观望一切的同时,温薛斯率领他的大军,穿越了冰雪覆盖的死神雪山。这个疯狂的统帅,似乎就是为了战争而生,只有战争与征服,才能满足他的欲望,在穿越死亡雪山之前,他对着红魔骑士团发表了他的演讲,但这是否叫做演讲,让后人困惑。因为,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翻过去!把曼育变成牧场!”
据撒兰的诗人们描述,那是一次与死神较量的行军,死神无法忍受卑微的人类踏在它的肩上,它的怒吼夹带着风雪,击打在战士们裸露的脸上,无数孱弱的生命在怒吼中倒下,与死神山同化,但温薛斯毫不退缩,他走在队伍的前面,怀抱着撒兰的旗帜,赤红的旗帜就像一团火,在风雪中飘忽,但顽强地燃烧。
冥星六年一月三日,天球节还没结束,疲惫不堪的撒兰之师出现在赫雷亚平原上,卸下了臃肿的衣物,穿上了火红的铠甲。而这个时候,曼育的军队正一分为二,一半困守在死神要塞,一半囤聚在常静海边的沐华城,构成半月形的工事,等待传说中的撒兰海军。
温薛斯狡猾地欺骗了雅歌舒和他的儿子们,拉开了曼育的双臂,然后用尖刀直插它的心脏。
看着对手茫然失措,对许多人而言,是一种愉快的经历。如果你的对手足够高明,那么,你会更加快乐。我想,很难有人能够克制这种心理,无论所向披靡的统帅还是十多岁的少年。
“和莺奴的杂种较量,简直是一种耻辱!”许多棋师的脸上,分明写着忿怒二字,甚至有人公开拒绝与我对弈。
我一言不发,我想,当时我的神情,绝对不是一个十四的少年,我一言不发地趟过雨水漫涨的街道,一言不发地坐在棋盘前,用湿漉漉的袍子,盖住我赤裸的双足,然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对手在我面前茫然失措。
我将惨败的屈辱加诸一切藐视我的对手,看着他们惨淡的神情,我心里快慰莫名,我一步一步接近神棋手的宝座,也看到了仙娜身上的绳索一条一条的松开。下一个对手是乌克特,他是最近闻名遐迩的年轻棋手,皇太子府邸的骄傲,他是龙腾,他有皇族的血统,甚至棋赛没有开始前,他已经被认为是今年神棋手的不二人选,“一个聪明的家伙!”传说圣耶沙与他对弈后,这样评价。
“和莺奴的杂种较量,简直是一种耻辱!”当他知道我是他的对手时,这样大声说。他拒绝与我对局。但波苏拔出了腰间的剑,乌克特面色发白,他望了皇太子足足四个凯比特,终于屈服,坐到我面前,向着我的目光中透着极度的忿怒。
失败也算是一种耻辱吧!我想,如果龙腾败给了莺奴的儿子,无论是对乌克特还是皇太子肖伽来说,那将是耻辱中的耻辱。看着波苏阴狠的微笑,我明白他和我转着同样的念头。
双王之争并不是一件新鲜事儿,镇守死神要塞的波苏与统领半数曼育大军的皇太子肖伽,一直都是明争暗斗。雅格舒聪明地利用二人的争斗,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让自己的帝位稳若磐石。虽说肖伽名为太子,但谁也摸不清雅歌舒究竟会将帝位传给谁?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波苏顾忌肖伽手中庞大精锐的军队,肖伽也害怕波苏在死神要塞倒戈,将撒兰的铁骑引入曼育;但帝王的宝座实在让人迷乱,他们从来没停止过争斗。即使在皇朝骑士卫戍的亚洛城里,他们也会使用各种手段,挫伤对方的面子,风牡球、铁饼戏、神步……都是他们的角斗场!
铁饼戏是安那略的拿手好戏,他是曼育第一力士,雅歌舒的侍卫。风牡球场呢?是炎罗的天下。神步呢?本来是属于乌克特的领地。
乌克特用雪白的手绢拭着额头,尽管这并非炎热的季节。老实说,他是一个长得很俊秀的年轻人,精致的五官,甚至不像一个男人,据说他是贵妇人们的宠物,最豪华的欢宴从来不会缺少他的身影,他还会作诗,龙腾人一种奢侈的游戏。我不认识字,我不会作诗,我只会下棋。
乌克特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雪白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拭额头的时间越来越长,以至他丰满圆润的额头上现出鲜红的痕迹,好像傍晚夹杂在白云中的红霞!
我落子却很快,我心中通透,我知道,一切已在我的掌握之中,他就像被主人牵着的雨兽,无知地前往最后的屠宰场。
这就是神的脚步,不可阻挡!
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乌克特的脸扭曲起来,光泽褪去,就像酡木燃烧后的灰烬。
屋子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嗨!小家伙!”一只大手拍了拍我瘦削的肩膀,手的主人对我说:“下一局吧!”
我掉过头,看到一头蓬乱花白的头发,覆盖着宽广的额头,胡须很糟糕地纠缠着,好像永远也无法分开,如果仅看深藏在须发里充满孩子气的眼神和白袍下赤裸的双足,谁也不会将他和那个让人敬佩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圣耶沙哦,引导智慧的灯塔,你的光芒,让我从混沌中苏醒……”
我时常想起第一次见到圣耶沙的情形。时间总是让许多往事悄逝,但那一个清晨我始终记得。那是一个寒露结满花蕊的清晨,仙娜还在沉睡,昨天,她被一个蠢猪折腾得很晚。我轻轻给她拉上了被角,推门走出。刺骨的寒风迎面拂来,蔓草绊着我的脚,让我跌了一跤,爬起来时,幽凰月的影子已经沉没不见,星斗在晨光中渐渐黯淡。
亚洛城的大门嘎吱吱敞开,罪人们尸体在风中飘飘荡荡。智慧塔上,传来虚无缥缈的歌声。歌声中,一个人赤着脚,穿过浓浓的朝雾,一摇一摆,走进了亚洛城,脏兮兮的袍子穿在身上,手中提着没有底的鞋,胡须被粘成灰黑的板子,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浪汉。
“小家伙!”他进城时笑着拍了拍我的头说:“起来得可真早!”他努力地在口袋里搜索,老半天才摸出了一小块黑麦饼,撒兰人常吃的那种。“给!”他的笑声洪亮:“我最后的早餐。”他很吝啬地将饼分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递给了我。捏着硬邦邦的黑麦饼、看着他孩子气的眼神,我忍不住笑了。
他也笑了,然后迈开步子,唱起了歌:
“天球哦,你为什么藏在云中?圣处女,你为何哭泣?碧蓝河水啊,凯比特的眼泪流过大地!星辰为什么闪烁?雨云为什么凝聚?赤魂哦,你的光芒为什么从东方升起?张开哦,獍犸的眼;跳动吧,死神的心;光明是什么,火神的舌头吗?黑暗是什么?努努的牙齿!雪为什么冰冷?火为什么炽热?梦海的潮汐为什么起起落落?夫朗特的火焰为什么永不平息?凤鸟啊!你为什么飞翔,鱼儿为什么活在水里……”
他苍凉的歌声消失在亚洛的深处……我蓦然惊醒,点了点头,愉快地回答:“好呀!”
所有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圣耶沙在我的身前坐下。他抓了一把棋子。“单数!”我说。
“你猜错了?”他顽皮地将手中的棋子在我眼前晃动:“我是冰龙!”他拈起一枚白色的棋子,放到了棋盘上。
我是幽凰,我拈起冰蓝色的棋子……
当这局棋下到傍晚时,太多的脚步与说话声,将我从沉思中惊醒,我看到雅歌舒走了进来,他惊异地看了看棋盘,然后惊异地看着我;我也看了他一眼,再次进入了沉思。
棋局进入午夜时,我终于被饥饿唤醒,我疲惫地晃动着脑袋,眼角扫过,看到屋子里或站或坐,全都是人,每个人都神情专注,我还看到一个淡蓝色的影子在门口晃动,好像是仙娜?我有些迷糊,仙娜怎么会来这里呢?
“我不能输!”我更努力地集中精神,但空空如也的胃让我十分难受,脖子上的筋突突直跳,像一只楔鼠在猎人的笼子里奋力扑腾。我感到自己筋疲力尽,但思路还算清晰。棋盘被不断地填满,又不断地空虚,这场棋局真的成了没有穷尽的剿杀。
圣耶沙的浓眉紧紧拧在一起。
一双素净的手将糕点放到了棋盘前,顺带还有馥郁的兰花果酒。我的嘴里渗出苦涩的液体,但不敢去拿,我只是一个努孙,这些珍贵的食物我见所未见,只有贵族们才有权力享用,当我看到圣耶沙拈起了一块糕点时,我全然被饥饿打倒,我的神志全然迷糊,仿佛感到自己在冰天雪地里独行,什么都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我晃了晃脑袋,看到了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哦,仙娜?真的是仙娜吗?于是我抓住了那双素净的手,耳边似乎传来怒吼声……但我已经听不清其中的涵义,“我不能输!”我最后只想到这个。
然后,一切都看不见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抓住了太子妃苏兰格尔的手,叫了她一声妈妈!
第一次面对苏兰格尔时,她这样问我:“你多大了?”她的眼神里有一丝少有的好奇。
我下意识地摸摸嘴,很奇怪,当她这么问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是:我有没有胡子?大概是因为她的口气,让我觉得自己有些老。当我感到手下光滑无髭的时候,才略略放下心,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我的运算。
“你算错了!”圣耶沙在旁边说。
我双颊发烫,匆匆用手抹去沙盘上错误的数字。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害怕见到这个女人,看到她,我就心烦意乱。“天啦,我怎么能叫这种女人妈妈!”我总是这样想。
这个女人美得让人心碎。她忧郁冷漠的个性与她风华绝代的外表构成一种异样的美丽,她似乎只会做两件事,弹伏瓦琴和看星星。
事实上,她非常的幸运,她的出生异常显赫,她的曾祖父是大事务官,她的祖父是大事务官,她的父亲仍然占据着这个要职。苏兰府是除了皇宫,最为高大的宅邸。“曼育最大的蛀虫!”我时常听到某些人望着那座高宅悄悄议论。的确,越过那里的围墙,总是传来望月人奢靡的歌舞声;石门下的水晶石台阶上,也总是流淌着兰花果酒的醉人香味。
“幸与不幸,总是相辅相成,像生与死一样不可分离,也像光数与影数一样不可或缺!”圣耶沙对我说:“除非,你在降生的一刹那突然夭亡。哦,不,我纠正我的话,获得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神的恩赐,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瞬,也是莫可名状的幸运。”
“所以!”他微笑着对我说:“只要你用心去感知,就一定能感受到幸运之神的存在!”说话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看了苏兰格尔一眼。
苏兰格尔只是看着星空,一动不动。
“但是,如果那一霎那缩小为无呢?”我头也不抬地问。
“哦,不,不。”圣耶沙的花白的眉毛像在跳舞。“没有绝对的无。”他用木棒在沙盘上推演,用密密麻麻的因为所以来证明他的观点:“就像数字,数与数之间无限可分,而无这个数字只是一个象征,它事实上并不存在,它只是光数与影数的一个象征性的分水岭,光数与影数无限向它靠拢,但事实上,永远无法到达,就像你永远无法触摸到星星一样!”
我听得有些迷糊,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非得来学这些东西,并且还要从事这些无聊到有趣的数学运算。我本来只是一个神步棋手。但圣耶沙为什么要让我成为“沙哲”。
“你很善于思考!”他这么笑着回答我,嘴上的胡子一翘一翘。混蛋老头儿!据说我昏倒在苏兰格尔怀里的时候,他躺在地上,跷着脚哈哈大笑,将所有的棋子都扫到了地上,也让拔出剑的肖伽太子茫然失措。
随后,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连雅歌舒也眯缝了眼睛。苏兰格尔后来告诉我,她当时头脑里空空如也,除了抱着我,她根本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她本来只是顺手接过宫女手中点心,放在离她挺近的棋盘上,因为当时坐满了人,连宫女们也无法通过。
“那是一场了不起的对局!”她望着我,眼里竟然露出一丝笑意:“无论在忧伤大陆,还是不朽大陆,圣耶沙都没有输过!”
然后,她疑惑地看着我:“你真的只有十五岁吗?”
于是,我下意识地摸摸嘴。“天啦,我怎么叫这种女人妈妈?”我感到沮丧。
不过,笑声却让肖伽收回了剑,后来,圣耶沙抱起我,向外走去。屋内所有的人都给他让路,眼看他的影子就要消失在夜色中时,他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谁知道他家在哪里?”他狼狈地问。
“怎么,你不认识他?”雅歌舒用古怪的眼神瞪着他:“我以为他是你的沙哲!”
据说当时圣耶沙只是眨了眨眼睛,说:“你说得对,他就是我的沙哲!”
沙哲,既是智者的侍从,也是智者的继承人!继承他的思想与财富的人。
“当时屋子里鸦雀无声!”苏兰格尔微笑着告诉我。天啦,原来这个女人也会笑。我吃惊得要命,我的眼神死死盯在在她的脸上。
“怎么了?”她学着我的样子,摸了摸嘴唇,笑着说:“难道我长了胡子吗?”
“天啦!我怎么会叫这样一个女人妈妈!”我悲哀地拍了拍额头。
“他是莺奴的儿子,他只是一个渺小卑微的努孙!”当时乌克特这样叫喊。他非常的嫉妒我,我夺走了他应该拥有的一切。可惜当时我在虚无中漂流,对他的咆哮一无所知。呵,那应该是很有趣的场面,我可以想象那张俊秀的脸是如何的扭曲。
“渺小卑微吗?”据说圣耶沙望了他一眼,这样说:“你大概不知道,渺小的种子也会长成擎天的‘凤木’呢!”
他转过身去:“伟大的凤兮之花就在它身上开放!”
老实说,圣耶沙不是一个合格的主人,他从来不危襟正坐,认真地对我讲解知识,他没有这个耐性,他只是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如果我不追问,他也绝不会多说。但幸好有苏兰格尔,因为,这里是智慧塔的顶端,她喜欢来这里看星星,圣耶沙也经常住在这里,为此,雅歌舒每次都绕圈子,从王宫走到圣耶沙的宫殿,又从圣耶沙的宫殿走到智慧塔。“你干嘛不住在我给你修建的宫殿里?”雅歌舒总是拈着胡子生气。
“宫殿?”圣耶沙会抬起头,傻兮兮地望着他:“什么宫殿?”
这个时候,我就会看看自己的手,上面还有僵硬的茧子。这些茧子让我想到打磨水晶石的情形。呵,蛮迦们修建了一座无人问津的房子!我微微叹息。
然后,我的眼角瞟到苏兰格尔脸上不易觉察的微笑。
这个女人,她应该算是我的启蒙老师!如果没有她,也许我还不认识字,更不会明白圣耶沙那浩如烟海的智慧。
我的确是一粒种子,毫不起眼种子,我在智慧塔里成长,直到有一天,美丽的园丁告诉我:“你已经快成为树了!”是吗?我看了看她,又看看自己,然后低下头,继续我的成长。但是,我能够感受到她凝聚在我脸上的目光,很久很久都不会散去。
她比以往更长久地呆在这儿,她大概不愿回去,似乎也没有人催她回去。因为,亚洛得到消息,温薛斯在大肆造船,准备从沧流海岸,以水师进攻曼育。于是雅歌舒命令肖伽带着军队,去了沐华城。
苏兰格尔有时候整夜地望着星空,让如水的月光浸透自己娇美的躯壳,手中抚弄着哀伤的伏瓦琴弦,低吟浅唱。这时,我就坐在离她不远的房间,低头计算,用星星的轨迹,推演新的曼育历法。但那琴声就像风牡的尾巴扫过我的心房,总让我心烦意乱。于是,我拂去沙盘上错误的结果,拿起木棒,乒乒乓乓敲打门板,这时候,她的侍女就会从房间里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叫骂,埋怨我搅了她的睡眠。我偶尔也会尖酸地回一句嘴,我不大骂人,但每骂一句都顶心顶肺。比如,我会先告诉她:“你衣襟敞开了!”当她匆忙地遮盖裸露的肌肤时,我又说:“其实,就算你没穿衣服,我也不会看你!”于是,那个女人就向我扑上来,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苏兰格尔才会慢吞吞地在里面说话,叫回自己的仆人。
但无论我们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圣耶沙都充耳不闻,我有时候怀疑,当他进入沉思的时候,就算凯比特将巨雷扔到他头上,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每当吵闹后,苏兰格尔都不再弹琴,但过不了三个凯比特,她铁定会直接闯入我的房间,站在我的背后,然后指出我计算的错误。我忍无可忍,我只有拿起书本盖住自己的脸。然后,我又听到了伏瓦琴的声音。
一切都像幽凰和冰龙的追逐,如此地循环不休。
但我们乐此不疲。
直到有一天,我偶尔经过长廊的镜子旁,突然发现,自己的嘴边生出了细细的茸毛。
于是,我摸了摸嘴,指尖有轻微的刺痛感!“你长成树了呢!”苏兰格尔柔美的声音从我的背后飘来,夹带着她惯有的叹息。
多管闲事的女人!
也许真是年纪的关系,我渐渐开始喜欢与圣耶沙争辩,大概是他喜欢争辩,让我也跟着变得好斗。
“三角无疑是所有图形中最稳定和坚强的!”在一次争辩的开始,圣耶沙这样随口说道。
“不过!”我企图否定这个事实:“如果它失去了其中一点,那么,它将变成所有图形中最脆弱的直线!”我补充说:“我喜欢圆,不仅完美,而且它的一切都在圆心的统帅之下,只要不断改变圆心的位置,就能形成不同的圆,因此,无论从那个方向施加压力,只要我改变圆心的位置,它就不会被摧毁。”
“我们在讨论图形学!”圣耶沙望了我一眼:“不是艺术,更不是战争!”
我呆了一下,垂头丧气,这时,我看到苏兰格尔站在门前,望着我,脸上带着不易觉察的嘲笑。
冥星六年一月二十五日,撒兰的大军突然出现在波苏的身后,正与撒兰名将费拉交锋的波苏遭到了背腹受敌的打击,死神要塞在一天之内沦陷,曼育王朝坚不可摧的大三角崩溃了。
没有任何消息传到亚洛,温薛斯滴水不漏地封锁了要塞沦陷的消息。然后,他带着红魔骑士团,开始昼夜行军,以惊人的速度,偷偷穿过特拉斯山谷,然后又悄悄地在碧蓝河上架起浮桥,迂回到了兰果草原上,当毫无防备的曼育人发现这群火红的骑士时,温薛斯离亚洛仅有九百箭。
亚洛惊呆了,皇朝骑士骑着风牡,像夜里的蝠鸟一样满街乱撞。古古们吆喝着努孙和蛮迦,赶着驼龙,向沐华城方向进发。整个亚洛在瞬息间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稀粥,战争的恐惧让每个人都失去了理智。
“亚洛有一百二十年没有经历战争了!”雅歌舒向圣耶沙辞行时说:“我与我的祖父竭力避免战争,但现在已经不可避免!”
“你打算亲征吗?”圣耶沙问。
“是的!”雅歌舒看着身边的苏兰格尔说:“你的父亲将守卫亚洛城!”他沉默了一会儿:“但如果我输了!亚洛城还能够守得住吗?”
“你会胜利的!”苏兰格尔淡淡地说。
雅歌舒望了她一眼,说:“如果我输了,我允许你去沐华!”苏兰格尔留在亚洛,事实上只是雅歌舒的人质,他有些害怕自己的儿子。
苏兰格尔默不作声。“但我不会输的。”雅歌舒自信地站起来:“我已经得到消息,撒兰的前锋不足五万,而我的皇朝骑士团,超过十二万。”
“有凯比特的庇护,曼育永远不朽!”雅歌舒的声音的在智慧塔的顶端回荡。这一次,是我最后见到雅歌舒。
鸿祭们的圣歌声中,雅歌舒与温薛斯在兰果草原上相遇。冷峻的温薛斯对他的五万名战士发表演说,还是只有一句话:“举起枪,把天球踩在脚下!”
于是,红魔骑士们望着天球峰,燃烧起来,像火的巨流淌过兰果草原。这批身经百战的杀戮者几乎让所有的皇朝骑士颤栗,兰果草原上每一株康康草都涂满了皇朝骑士的鲜血。这场一边倒的战争持续了一天,曼育的防线彻底崩溃。雅歌舒被温薛斯的骑士生擒,但他拒不屈服,于是,在亚洛城下,温薛斯将他与波苏放在一起,用龙犀拖着碾磨香花稻的石碾,来回碾了三次。
我清楚地记得,雅歌舒离开之后,圣耶沙少有的沉默,只是凝视着挂在墙上的曼育地图。“曼育灭亡了!”最后,他这样说。我诧异地看着他,我一直认为他对战争和治国一窍不通!
“要打赌吗?”他居然看透我的心思。该死,当这个老头儿把心思放到某件事上时,几乎就无人与之比肩。我时常怀疑他与凯比特的关系。所以,我绝对不会和他打赌,何况他说的话,也就是我的想法。
“雅歌舒没有战争的天赋,但他要面对一个用武力结束撒兰乱世的天才!”圣耶沙对我和苏兰格尔说:“战争绝非算数,不是用数学能够比拟的。士兵的数量更多的一方,未必能够占有绝对的优势。因为数量越多,越考验统帅的驾驭力,就像玩铁饼戏的力士,有的力士能够挥动四十珐重的铁饼,但有的却只能使用十珐。如果以此作比,温薛斯是能够挥动四十珐的力士,而雅歌舒连十珐也无法驾御,而现在,他却要扛着八十珐的铁饼去和游刃有余的温薛斯战斗,也许还没动手,他就会砸着自己!”
“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我问。
圣耶沙摇头说:“没有用的,败局已定。我想,到现在为止,雅歌舒的法子也许是最有希望的法子。这是大谋略的失败。我曾经说过,在凯比特缔造的世界上没有绝对,既没有绝对的有,也没有绝对的无,撒兰人迟早会越过死神山。可他一笑置之。所以,自温薛斯成功偷越死神山的那一霎那起,就决定了曼育的灭亡。到了这一步,养尊处优的皇朝骑士,根本不是红魔骑士团的对手。但通常来说,进攻是最佳的防守,如果纯粹在亚洛城防守,那么,将会更加悲惨!”
他停住了,他没有再说。但后来的事实是这样的,苏兰博达,苏兰格尔的父亲,带领曼育的残兵败将,依仗高耸坚固的城墙,拒绝投降。温薛斯迅速做出反应,他将投石机放在了天球祭坛上,真是绝妙的讽刺!宏伟的祭坛竟成为了天然的投石台,温薛斯直接从上面将巨石投上城墙,让苏兰博达始料未及,又无可奈何,这个祭坛是用整块的文石构成的,坚硬巨大,当初建造的时候,就是为了让它不朽,所以,没有三个月时间,根本无法用人力摧毁。
撒兰的投石机让曼育的守军死伤无数。但苏兰博达仍然坚守,因为他还等待着肖伽的大军从沐华城赶来。
温薛斯再次显露了大谋略上不可动摇的优势,他逐渐放慢对亚洛的进攻,命令费拉迂回到西克拉山口,布下伏兵,然后放出亚洛城的求救者,让肖伽充分知道亚洛城的岌岌可危,心急火燎,日夜兼程;同时,命令骁灼率少部人马,偷偷绕过西克拉山,向沐华城进发。他自己则整顿大军,在亚洛城下以逸待劳。
结果不言自明,当肖伽的二十万大军疲惫不堪地到达兰果平原时,“西克拉之战”开始。肖伽比他父亲要高明些许,他依靠着西克拉山,这座以曼育先祖命名的大山,步步为营,试图利用山地,消磨撒兰骑士可怕的机动性,但他低估了撒兰人的威力,在经过三十二个天球时的相持后,肖伽的大军被迫退却,但就在这个时候,费拉异常及时地出现在肖伽的后方,截断了他的退路。二十万精疲力竭的曼育战士,进退不能,带着惊天动地的嚎叫,在西克拉的山风中倒下。碧蓝河水被染红,凯比特的眼泪浸透了鲜血。
这是不朽大陆上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战争,庞大的肖伽军团几乎全军覆没,温薛斯将所有的俘虏和投降者捆在一起,投进了碧蓝河,碧蓝河上的浮尸绵延六百多箭,让碧蓝河的水声也失去了往日的韵律,变得异常低沉可怕,似乎在悲痛的宣告:“灭亡了!曼育!”
以后的事,我想,会永远烙在亚洛的记忆里。那就是西克拉尘埃落定后,数十万撒兰骑士,举起了长枪,跟着温薛斯怒吼:
“撒兰!撒兰!”
后人们这样描述:温薛斯用三句话征服曼育。所以,这三句话也就成为了撒兰的军歌:“嗨!撒兰!撒兰!翻过去!把曼育变成牧场!嗨!撒兰!撒兰!举起枪!把天球踩在脚下!撒兰哦!撒兰!”
就这样唱着歌,撒兰人进入亚洛。
智慧王冥星六年三月一日,曼育王朝灭亡!
四、星之惑
我没有成为名义上的神棋手,因为,那一天我没有完成与圣耶沙的棋局。
后来,我与圣耶沙有过许多次对局,当然有输有赢。“其实,没有绝对不败的棋手!”他每次输给我之后,都用这种话来掩饰自己的失落感。狡猾的老头儿!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你就不能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的失败吗?”
“失败?”他装傻:“什么失败?”然后,他又说:“你也不是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刚才这一局,你的运气明显比你的棋艺要好许多!”我无话可说。他总能找出一些不合理的借口。“嘿嘿!”然后他会很无耻地向苏兰格尔说:“你也别闲着看,跟我下一局吧!”再然后,他铁定会在苏兰格尔身上找回面子,厚着脸皮大笑:“我是在火神年诞生的,火神之舌给了我幸运!”
火神之舌,代表着光明!它的后面是努努之牙,那是黑暗之星。它的前方,是镜犸之眼,我们叫它镜犸星,它意味着生命,而最前方,是死神之心,也就是冥星,那是死亡的象征。
这四颗暗星的顺序是燕枫的先贤司荧发现的。后来他发了疯!因为他想知道天上的星辰为什么总以同样的规律运行,他在巨大的星龙仪旁计算和观察了三十年,始终无法揭开其中的秘密,他在疯狂中死去,留下了许多张神奇莫测的星图和一个聪明绝顶的圣耶沙。
圣耶沙是追寻着星星的轨迹,穿过两个大陆的。当他到达不朽大陆之后,司荧的星图增加了两颗暗星,圣耶沙叫它们白鱼和红鸟,这两颗星更加黯淡,与司荧四星处在截然相反的天区!
星辰好像随着圣耶沙的双足运行,当他进入曼育之后,他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他告诉雅歌舒:根据他的推算,我们的大陆,应该是在一个球上。
据苏兰格尔告诉我,当时,两个大陆最杰出的智者是这样对话的。
“为什么呢?如果我们的大陆是球形,那么人怎么能够立足?”
“我们可以想象,一个无限大的圆,这个圆是无法用沙盘描绘的,如果非得用沙盘,那么沙盘一定比我们的大陆还要大若干倍。根据图形学,同样一段圆弧的弯曲度,会随着圆的放大,逐渐变小,接近直线,如果,这个圆足够大,那么,我们能够看到那段的弧线会给渺小的我们一个错觉,那就是,它本身就是一条直线。”
“我有些明白了,如果一只渺小的白蝼在巨大的天球上行走,它一定不会感觉到,天球是圆的。”
“是的,如果将一个球的内容抽空,仅留下它的表面,那么,这个表面也就由无穷个圆构成的。这个结论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站在兰果草原上,无法看到天地线之外的物体,为什么赤魂和月亮总是徐徐升起!”
“……难道,我们真的这么渺小吗?”
据说,在问到这句话前,雅歌舒沉默了很久。
“是的!我们非常渺小!”圣耶沙沉默了许久,才这样回答。
在这段对话后的一个冰龙月,圣耶沙从智慧塔上的晶石中的得到了灵感,他发现,最晶莹的晶石,如果凸起,就能将物体放大。于是,在圣耶沙的提议下,雅歌舒命令蛮迦们,用常静海里最透明的水晶石,制造了一个奇怪的镜子,也就是小蛮迦们用血肉模糊的手打磨的那个东西,圣耶沙用‘镜犸之眼’给它命名,它能够将星辰放大,尽管非常模糊,但对圣耶沙来说,已经够了。
他计算和思考了很久之后,在智慧塔上,向世人宣布:“我们住在一颗球形的星辰上!我们的星与其他的星一模一样!”
然后,他又迷惑了,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每天都对着‘镜犸之眼’沉思。最后,他和我用雨兽皮做了一张大星图,记载了所有的亮星与暗星。在智慧王时代的倒数第二年的天球节,他与雅歌舒有这样一段对话:
“我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力量的驱使,但我开始相信,赤魂并不是围绕我们,正相反,我们所在的星与其他六颗暗星乃至于所有的星辰,都是围绕着赤魂转动的,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张星图上星星的变化!”
“您在说什么呢?”雅歌舒张大了嘴:“您总是让我吃惊!”
“这个发现并不属于我,应该说,是两个大陆智慧的必然结果,星辰学与数学在司荧那里达到了顶峰,而图形学和星象学在曼育同样达到了相当的地步,我只是随波逐流,被先贤们的手推动着前进,当我通过镜犸之眼,看到那些古怪的景象时,我不得不肯定,司荧错了,他认为所有的星辰,都是围绕着我们的大陆运行。尽管,他是我的老师!”
“但您的结论有一个很大疑点!”
“我知道,那就是什么是推动它们的力量?”
“如果,您给出的前提是对的,我认为是凯比特在推动它们!”
“但根据我的一些计算和演示,我猜测,星辰不是依靠单纯的推力,而更像是铁饼戏,哦不,更像魔亚人的皮鸟,但不同的是,铁饼和皮鸟是被有形的绳索牵引,而星辰是被赤魂某种无形的绳索放飞。”
“这只是一种猜测!”
“是的!我们缺乏更多的知识!”
“唔!什么知识呢?”
“我想……应该是力量吧!我想知道,让星辰运动的力量与我们的力量有什么不同!”
圣耶沙开始对所有的力量着迷。他经常去看铁饼戏和风牡球,经常望着蛮迦们的手推车出神;他制作了五彩斑斓的皮鸟,在兰果草原上放飞,引得所有的人都来观看,他甚至经常将各种物体从智慧塔上丢下,然后看着它们跌成粉碎!以至苏兰格尔两颗硕大的宝石打穿了一个龙腾的床轿,几乎要了那个家伙的老命。雅歌舒开始怀疑他是否步了乌朗的后尘,处于疯狂的状态。他派了士兵,看住这个老家伙。
但老家伙突然间静了下来,他说:“太混乱了,太混乱了!”然后开始沉思。“许多物体的运行似乎都不止一种力量在起作用。”最后他这样说:“我必须把运动简化!”所有人都感到茫然,似乎只有我隐约明白,“你要在最简单的运动中寻找力的存在吗?”我说。他点点头:“必须简化,并使用数学和图形学!”然后,我们俩用木料制造了大量的器具,在一定的长度和宽度里,对推力、拉力、水力、风力、掷铁饼的扔力、还有垂直物体下落时的冲击力等进行异常繁复的测量和估算。
这个艰难的过程持续了半年时间,当我发觉自己做木工活的手艺足以和沧流匠人媲美时,圣耶沙也制作了一个巨大的模型,一个用碧蓝河的水力推动,以纤细的酡木支撑,用剔透的晶石打磨的星象模型。每颗星斗的位置与运行,都与天上的亮星一样。这个装置精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让所有的人叹为观止。但我不以为然,虽然我佩服他的巧思,但我还是告诉他,没有必要用这么复杂的器械,如果在一个球上刻下每个星辰的相对位置,再让它转动,会更加省事。
他惊奇地看着我,看了足足六个凯比特,然后他发疯似的笑了起来。还恶心地把我抱起转圈子。嘴里不断地念叨:“天球啊,天球!”
在智慧王时代的最后一个天球节,天球之谜意外地揭开了,人们发现:那些困扰世人千年的天球峰图案,竟然包括了几乎所有已知亮星与它们的位置。
圣耶沙说:“天球就是一个恢弘无比的星象图!是凯比特留下的星象图!”曼育人高兴得疯狂了。
但是圣耶沙很快又迷惑了,因为在天球上,竟然还有比圣耶沙星图更多的星辰,对它们,圣耶沙一无所知。更让他迷惑的是,为什么凯比特会留下这个伟大的奇观?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如果,天球是星图,那么圣处女又是什么呢?”他喃喃自语,他的神情非常的痛苦。
但最让他痛苦的是,他始终无法找出支配星辰的力量。
“我坚信,星辰的运转是由凯比特推动的。”雅歌舒在他们最后的争论中这么说。
圣耶沙看起来很苦恼。“在我找到答案之前,就算是这样吧!”他无可奈何地回答。
冥星五年一月四日,就在撒兰大帝向死神要塞进军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为了便于计算,圣耶沙将天球上的星区分成七个,分别以凯比特的七步命名。在第六星区,也就是撒兰星区,一颗以撒兰王朝开国帝王科洛命名的星辰,突然有了异常的变化。
当时,我正坐在亚洛岗顶,我的心情糟糕到极点,因为,仙娜怀孕了。
这简直让人无法理解。虽然我没有成为神棋手,但我成为了圣耶沙的“沙哲”,我的地位一跃千里,能够与帝王和皇妃同座,为了让仙娜卑贱的生活不至于间接污辱到圣耶沙的智慧,波苏还是取消了她的莺奴身份。
但是,让我异常难受的是,她仍然与某些风牡骑士往来。“我已经习惯这种生活!”她面对我忿怒的眼神,微笑着说:“你不会明白的。”
什么生活?在男人怀里嗷嗷乱叫的生活?我浑身颤抖,我无法明白她的想法。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心里有很多刻薄的话,足以让她永远笑不出来。我只是紧绷着脸,静静地走进我的屋子,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
最后,她竟然怀孕了。而且,她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爸爸。简直变本加厉,莫名其妙!当我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我真的气疯了,那天我的计算老是出错。圣耶沙望着我说:“把你的小脑袋扎进碧蓝河里清醒一下。”然后,他把我赶出了智慧塔,我只好无精打采地回家。
但我不想看到仙娜,她现在大概正坐在灯火下一边唱歌,一边给她肚子里的宝贝做衣服,这些天,她更加快乐,她的笑容更加迷人,天哪,她还经常哼一些莫名其妙的歌,我承认很好听,但越是好听,我越是生气。我简直要恨她了!我承认,我嫉妒那个小家伙,他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笑脸。为什么呢?我可以明白天球的奥秘,但我无法明白女人的心意。为什么她仍然要和那些男人鬼混,甚至不再使用安息草,而为他们生儿育女?难道有了我还不够吗?为什么除了我,她还需要其他的男人,甚至还需要其他的孩子。
“淫荡!”我脑子的确闪过这种念头,但我很快将它粉碎,我不允许自己这样想。我爱仙娜,我也知道,她仍然爱我。无论我成为什么,我都是她的儿子。我只想跪在地上,将幸福捧到她的面前,我不愿她重复以往的悲伤。但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呢?她大概不知道,我推开门,看到她赤身裸体,像风牡一样躺在男人的身下,我有多么痛苦。如果,我是炎罗,我会骑上风牡,与那个皇朝骑士决一死战,但我无能为力,我只能默默地忍受,独饮苦酒。
亚洛岗的和风吹过山林,发出低沉的啸声,让我的心情更加沉重。我疲惫地躺在那里,舒展四肢,望着星空,只有星星迷人的光芒才能让我稍稍平复。凯比特啊,为什么女人的心难以预测,如此地让我迷惑呢?
“你还是一个孩子!”仙娜这样对我说:“你还不明白男女之间的许多事情!”我的确不明白,我宁愿与繁复到无穷的星辰为伍,我也不愿去探测女人奇怪的想法,那太让人痛苦了。
我感到脸上一片濡湿,不知道是露水还是眼泪。朦胧中,我看到一颗星突然变得亮起来。我以为是眼泪的后果,但那种光亮异乎寻常,几乎弥漫了整个星区。我匆忙擦干泪,我看到了一个让人惊讶的景象,那颗叫科洛的亮星越变越大,好像殊朗湖的水晕一样扩散,让四周的星辰都黯然失色,最后,它像洁白的水云一样停留在茫茫夜空,闪烁着迷幻的光芒。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下亚洛岗的,不知道踩坏了多少兰花果,柁树的树枝也在我的身上留下了好几道血痕,我向着亚洛城大叫,守卫士兵的箭几乎把我射死。我只好在城下激动地转悠,我的双眼有种刺痛的感觉,眼泪不时地流下。城头一个皇朝骑士,大概是仙娜的相识,他认出了我,让人打开了城门。我冲进城,向着智慧塔狂奔,但爬到一半,我就完全累瘫了。这个时候,一只脚踩在我身上,差点踩断我的胳膊,抬起头来一看,圣耶沙正望着我气喘吁吁,神情激动。“我正要找你!”我们异口同声。“你看到了吗?”又是异口同声。
然后,我们在苏兰格尔手里的灯光下,看到对方红肿流泪的双眼,呆了一会儿,突然相对大笑起来。
那一晚,撒兰星区最亮的科洛星永远消失了,而我、圣耶沙和苏兰格尔也付出了代价,我们的眼睛整整肿了六个天球日。
“那是为什么呢?”当筋疲力尽的我们并肩坐在智慧塔的顶端,揉着红肿的双眼,看着那朵科洛星变成的光云逐渐黯淡时,圣耶沙这样问我。混蛋老头儿,他总是向我问一些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真奇妙呀!”苏兰格尔意外地没有弹她的伏瓦琴,只是望着夜空,喃喃地念叨:“原来星星也会灭亡!”
“是呀!”圣耶沙站起来,张开双臂:“奇妙的宇宙啊!我想把你搂在怀里!”
“宇宙是什么呢?”我问。
最伟大的智者与无双的美女都呆呆地望着我,然后垂首沉思:“是呀!宇宙是什么呢?”
“它不是由凯比特创造的吗?”我忍住笑,又问。
“哈哈哈!”圣耶沙笑了:“是呀,它是凯比特创造出来的。”
“那凯比特又是谁创造的呢?”苏兰格尔问。
最伟大的智者和他的沙哲都长大了嘴。
“当时,我只想从智慧塔上跳下去!”圣耶沙后来这样告诉我:“但一个声音告诉我:你还没揭开力量的秘密呢!结果,这个声音制止了我的蠢动。”他说:“我活了下来,没有成为乌朗第二!”
其实,我的想法和他一样,只是我没有他这么多嘴多舌。而且,当时,我还有别的想法。因为我想到了仙娜与她肚里的孩子。
“也许,凯比特如何创造它的宇宙,女人就是如何创造她的孩子!”当这种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时,我笑了。“你当时笑得真是傻透了!”后来苏兰格尔的侍女这样挖苦我说。
我当然笑得很傻,因为,我找到了一个原谅仙娜的理由,因为我不仅爱她,也开始爱她腹内的那个小小的生命。圣耶沙说得对:“生命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一瞬,也是凯比特的恩赐!是异常的幸福。”
于是,我开始关注仙娜与她的孩子,我每天都会按时回家。这让圣耶沙很生气:“你简直就像智慧塔上的钟一样准时!”他每次说完,就用小孩子一样的目光期待地望着我,期待我留下来。但我只是望着他呵呵傻笑,心里想着仙娜腹部微微凸起的样子,只等他一脚把我踹出去。当我跌出门时,会看到苏兰格尔。她的目光似乎比圣耶沙更加失望!这个空虚到无聊的女人最喜欢在门外偷听我们的说话。这个时候,她会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我类似的话。
“你走啦!”
“呵呵!”
“嗯!这几天你回去的挺早呀!”
“呵呵!”
“你为什么不在这里过夜?”
“呵呵!”
“你是不是有了什么特别人需要照顾?”
“你怎么知道?”这句话让我吃惊得清醒过来。
“哦!”她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神情:“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怎么?”
“哦!没什么……嗯,她很漂亮吧!”她用刚才圣耶沙那种期待眼神看着我,也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当然!”这是我最后一句话。通常这个时候,我已经下了楼,看不到她的表情。“这个女人真够罗嗦的。”我只是这样想。
仙娜对我的转变开始十分吃惊,随后又感到高兴。她与我在夕阳下散步,许多蛮迦和努孙都侧目看着我们。
这种日子过了三天,当我跟在仙娜的后面,突然看到一座华丽的床轿从旁边经过,一个熟悉的眼神飘过来,我当然认得,那样美丽的眼睛,全曼育只有一双。“她来这儿干嘛?”我感到有些奇怪。
在其后的三天,我没有看到苏兰格尔。老实说,我有点失落,尤其是没有听到伏瓦琴的声音。我没想到,听不到伏瓦琴的声音,同样会影响我的心情,第三天,我犯了一个低级错误,让老头儿十分生气,他罚我改正错误,并不许回家。我知道最后一句话才是他的目的,但我无可奈何。
我只好趴在沙盘上计算,验证无误后,将正确的结果和算式写到雨兽皮上。做成一本后,再用忒蝾皮封好。当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我又听到了伏瓦琴的声音。
我应该是不由自主地走出了房门,看到远处满月样的圆窗中,坐着忧郁的苏兰格尔,冰龙月雪白的光华让她的身影朦胧起来,好像罩着一层纱。她没有看我,只是望着天上的双月,默默地弹琴。我也默不作声,静静地倾听。直到那层轻纱变成了幽凰月的微蓝。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当那口气吐出来时,她似乎又成了一个空无一物的躯壳,一碰即碎。我的心急剧地跳动起来。
“问你一个问题好吗?”我无话找话。
“嗯!”她依然没有看我一眼。
我有些脸红,不知道怎样将谈话继续。想了半天,我向她问了一个傻兮兮的问题,我问:“生孩子时的女人是不是很美?”
她终于望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满了诧异。
沉默了许久,她说:“你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觉得我们的宇宙就是凯比特像女人生孩子一样孕育出来的。”我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她又沉默了好久,然后叹了口气,气息中有了些许生意。“傻瓜!”她居然骂我。我感到狼狈,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傻,但她居然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然后她又说:“我没生过孩子,我不知道?”
“啊!”我有些吃惊:“你没有孩子吗?”
“当然!”她望了我一眼:“如果我有孩子,会坐在这里吗?”
“你为什么不要孩子呢?”我知道我的问题很傻,但我没法憋在心里。
她掉过头去。“闭嘴!你真多废话!”她口气出人意料的烦躁,我从来没有见她那样烦躁:“没有就是没有,我怎么知道!”
我只好闭嘴。闷闷地回房。“慢着!”她在我身后说:“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我说过原因了!”我赌气地丢了一句话!坐到沙盘前。“那不是答案!”她出现在门口,天哪,她居然瞪我,我从来没见这个死样活气的家伙这么生气。我装傻,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只有装傻。
但她没有罢休,她用伏瓦琴扫乱了我的沙盘。“那不是答案。”她重复那句话。
“我……我……”我望着她比水晶石还要冷艳的脸,感到一种莫名奇妙的害怕,面红耳赤,结结巴巴,不知道将“我”字重复了多少遍,终于说出来:“我想知道妈妈生孩子时的样子!”
“妈妈?”
“嗯!”我脸红心跳。
“妈妈?”她又问。“你有完没完呀!”我心想。接着,我看到她笑了,天,她的笑脸比天球的出现还要难得,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笑。“嗯!刚才你好像算错了!所以……”她轻描淡写地望着她弄乱的沙盘说。
她撒谎,她在撒谎!现在我的计算,她根本都看不懂!我冲她怒视。她又笑了一下,走了出去,这一晚,她没有再弹琴。而我,趴在沙盘上睡着了。
“我不知道你还有妈妈!”两天后她这样对我说。
“难道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没好气地说。
“也许!”她说:“否则你怎么这样聪明?”
“我不聪明!”我闷着头看书,我不想跟她磨牙:“我老是被某些人欺负!”
“哦!”她大概在笑:“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她居然露出了女人的天性,对这些无聊事产生了兴趣,也难怪,她本身就空虚到无聊。
“我没爸爸!”我说。她愣了一下:“你真是天上掉下来的?”
她永远不会明白莺奴的儿子为什么没有爸爸!我感到自卑的影子死死地掐着我的脖子,我默不作声。“为什么不说话呢?”她问我。
“因为我妈妈是莺奴!”我站起来,将书籍扔到一边,头也不回,冲下了楼。我想,也许,比殊朗湖还要单纯的她永远不会明白我为什么生气,但那天晚上,我在亚洛岗上坐了一夜,回来后,我病倒了。
“阿瑟!”圣耶沙这样对我说:“我觉得你开始不像一个学者了!”他深陷的眸子里透着某种哀伤。
“为什么呢?”我感到心慌:“难道我计算错误了吗?”
“不是!”他望了在天台上眺望亚洛的苏兰格尔一眼:“现在的你无法抵挡某些诱惑!你的心思太杂乱,不能沉静地思考某些问题!”他沉默了一下:“至少,现在你无法忘我地投入!”
我默然无语。“在你看似脆弱的躯壳里,有一颗极不平凡的心!所以,你就像蕴藏在云彩中的天球峰,当不经意地显露出本性时,没有人不被那瞬间的光芒刺透。”圣耶沙说出一番让我终身难忘的话:“但是,你的躯壳太柔弱了,不足以承受你光芒四射,勃勃欲出的灵魂,也难以承受它所带来的命运。”
“我该怎样办呢?”
“我不能帮你!”他悲哀地看着我:“感情就像洪水一样,一旦决堤,就不可抗拒!”
我沉默了许久。“你知道了吗?”
“嗯!”他说:“虽然我不大喜欢探究人的学问,但也不是一窍不通!”他又看了苏兰格尔一眼,说:“事实上,她和你是同一类人!只是,她的躯壳非凡华丽!但她一旦找到了自己情感的归宿,就会像水蛾一样,扑向黑暗中的火焰!”最后,他总结说:“物以类聚!”
我想到了那晚她对我说得话。当时我浑身滚烫,软弱无力,躺在了她的怀里,我病得厉害,病得很不是时候,我第二次倒在她怀里,她守护着我直到我醒来,当时,她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我喜欢你昏迷的样子,但下次不许叫我妈妈!”
于是,我又昏了过去。
我感到很苦恼,我知道我犯了一个错误。但圣耶沙说得不对,我不承认她与我同类,我从卑微中崛起,我看过千万的蛮迦在皮鞭下挣扎,我在屈辱中长大,我深知一个莺奴的儿子在别人眼里多么卑贱,即使我成为了沙哲,但在许多人的眼里,仍然烙着鄙视的印记,时刻在提醒我:“你是莺奴的儿子,你只是一个卑贱的杂种!”而她呢?她是什么呢?苏兰家族的骄傲,曼育未来的王后,凯比特的娇宠!
何况,我还不满十八岁,我怎么能爱上一个比我大十岁的女人呢?
爱!我怎么会想到这个字眼?我拼命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我应该把她看作我的老师!老师?天啦,我作不到!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彷徨!我开始回避她!但我低估了她的愚蠢,她根本看不出来我疏远她的意思,她似乎不顾一切,打算与我形影不离。这让我十分恼火,我听到有两个声音在心中争辩。一个说:“离开她,你根本不配和她来往,这种畸形的依恋不仅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也会给她带来灾难!”另一个说:“不要退缩,相信自己,她只有和你在一起,才不会空虚,才会感到幸福!拿出你在棋盘上那种对胜利的执着,你将所向披靡!”
最后,我拒绝了第二个声音的诱惑,我打算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天文计算中,可是,温薛斯没有给我充足的时间实现这个计划。在短短的六天后,我就看到了雅歌舒血肉模糊的尸体。
“你认为雅歌舒是个什么样的人?”圣耶沙经过很长时间的沉默后,这样问我:“你认为,他是一个智者,还是一个暴君?”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苏兰格尔就在我身边。我承认自己很世故,很卑鄙,虽然我倾向于后者,却不敢在这个对我怀着异样感情的女人面前说出来。
圣耶沙也没有打算等待我的答案,他随即说:“他应该是一个理智的暴君!诚然,他对蛮迦和努孙残酷无情!他可以毫不皱眉地看着这些悲惨的人们在皮鞭下呻吟,在驼龙脚下惨叫!但他却笼络了几乎所有的鸿祭古古还有龙腾,在蛮迦的血泪上建立一个繁华至极的国度,更重要的是,他给出的阶级并非一层不变,他给了蛮迦与努孙以晋升之阶,甚至能够让他们达到古古和鸿祭的高度。你就是一个例证。可以说,他建立了一个井然有序,几乎从内部不可动摇的精英王朝,尽管这个王朝显得有些专制而老迈!”
“但真正能够成为古古和鸿祭的少之又少!”我忍不住反驳:“比死神山冰雪的融化还要缓慢!”
“这只是他的手段!”圣耶沙说:“而不是他的目的!他是要给蛮迦和努孙一种希望,从而平息他们被压榨的怨气!他是一个老练的君王!但这不足以让我评论他,更重要的是,他有对世界的好奇心,而没有一个过于僵化的头脑。虽然,过于沉迷于对智慧的探究,是他败亡的原因之一。也许,他做一个学者比帝王更为合适!”
他露出一丝苦笑:“但温薛斯是不同的,他除了战争与血腥,什么都不放在眼里,随着他的胜利,智慧的时代将就此终结,就像黑暗的撒兰一样!”
“一个理智的暴君离开了,魔王的阴影将笼罩大地!”在说这句话之前,他好像停顿了一百个天球年。
第二天,我见到了苏兰格尔的父亲。他是一个憔悴而优雅的老人,霸气十足的炎罗就在他身边。然后,我见到梦娑。她已经出落为一个了不起的美人了!当看到她与苏兰格尔遥遥相对时,圣耶沙微笑着说:“是我眼花了吗?我好像看到了光芒四射的天球峰与美丽的圣女山隔着两个大陆对峙!”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会心一笑,除了我。因为,我看到梦娑笑得如此快乐。在我的想法中,她应该是生活在痛苦之中。唉,我在想什么呢?但她确实很美,她的美完全与苏兰格尔不同,后者几乎是不带尘世烟火的,空灵得足以包容世人的痴念,但梦娑则艳光四射,仿佛滚烫的熔岩,要将每个见到她的男子融化!
“她艳丽得近乎妖媚!”后来有人这么说。或许“妖媚”二字更能形容她吧!
“你要去沐华吗?”苏兰博达开门见山,这样问他的女儿。
苏兰格尔沉默了!她竟然向我望了过来。这个女人,她疯了吗?我掉过了头。我假装眺望外面空无一物的天空,同时也为自己感到羞耻,因为我无法面对她那种征询的目光。
我听到圣耶沙说:“也许你应该去沐华城!”老头终于聪明了一次,我吐了口气,回过头,却看到梦娑微笑的脸。她看了看苏兰格尔,向我挤了挤眼。我的心不由咯噔一下。这只狡猾的小雪狮,她看出了什么?
“嗯!”苏兰格尔低着头不说话。“如果你去沐华!”炎罗说:“我可以送你出城!”他的脸色阴沉沉的,想必,昨天波苏的惨死给他很大的打击。毕竟,看着父亲被石碾活活碾死,实在是件让人难受的经历。但他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受。我有些佩服他近乎残酷的冷静。
“尽管智慧先王留下了旨意,但我认为,现在出城,十分困难!”苏兰博达说:“撒兰大军陆续聚集,大部分的路都被封死。”
“没有什么困难的!”炎罗猛地站起,激动地大叫:“在我的枪下,没有什么困难的……”远处隐隐传来巨石撞击城墙的声音!
“请您坐下!”苏兰博达望了远处一眼,说:“我知道您的神武让红魔军团最骁勇的战士也感到吃惊,但是,我的女儿连风牡也无法驾驭,我必须考虑她的安全!”他迟疑了一下,说:“我认为,大家都应该等待皇太子的大军到来!”然后,他望着苏兰格尔。
“好的!”苏兰格尔很干脆地答应。愚蠢的女人!我几乎要气昏了。
苏兰博达深深看了她一眼,说:“你也别老呆在智慧塔上看什么星星,偶尔回家看看!”
“我知道!”
“嗯!明天你回来好吗?”
“嗯!好的!”
“我们走吧!”苏兰博达对炎罗说。炎罗迟疑了一下,说:“我想再呆一会儿!”
苏兰博达的脚步声消失,炎罗与圣耶沙默然对视。“祖父生前最尊敬您!”炎罗说:“我也认为,您是整个世界最聪明的人!现在,我的心里充满了迷惑,我想请您为我指明方向!”他站起来,用战士的礼节,向圣耶沙单膝跪倒,身上的铠甲与地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圣耶沙合上眼,默然不语,这个时候,智慧塔的钟声悠悠响起,他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睁开双目,点了点头:“你问吧!”
“曼育还能够存在吗?”炎罗问。
“不能!”圣耶沙回答的很干脆,干脆得让炎罗浑身发抖。
他咽了口唾沫,问:“有办法让它延续吗?”
“延续已不可能!”圣耶沙说:“但可以让它在死灰中复燃!”
炎罗的眼里迸出灼热的光芒。
“一个建立在纯粹武力上的撒兰是无法长存的,就像一个纯粹建立在理性基石上的曼育无法长存一样!”圣耶沙舒缓的声调就仿佛天际的流云:“温薛斯已经征服了整个不朽大陆,但这仅仅是武力的征服,来自红魔领地的知识与智慧苍白无力,无法发出像赤魂一样的光辉,给人温暖,他所能做到的,只能是用冰雪一样的刀剑让人在严寒中颤栗,迫使人听从他的命令。嗯!你知道为什么人们会发明火吗?人不是石头,人知道冷暖,会想方设法抵御寒冬的侵袭。而且,不朽大陆太辽阔了,温薛斯有足够的能力来征服他,但他没有足够的能力来统制他,他能够建立一支如臂使指,所向披靡的军队,但很难建立一套滴水不漏,覆盖整个大陆的治国之术。何况人的野心是没有穷尽的,温薛斯尤其如此,他以征服作为自己最大的乐趣,他会很难习惯没有对手的日子……”
“您的话十分正确!”炎罗显然不太适应听这种长篇大论:“但请您明确地告诉我,下一步,我应该怎么做?”
圣耶沙望了他很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我想,你应该等待!”
“等待?”
“是的,等待!”圣耶沙说:“等待撒兰帝国的衰落!”
“那要等多久?”炎罗忍无可忍,腾地站了起来:“知识!知识有什么用?智者!智者有什么用?你们只会带来灾难!”他拔出剑,寒光闪处,“铮!”天球的模型应声而断!
“炎罗!”苏兰格尔也站了起来。炎罗向地上吐了泡口水,大步走了出去。“圣耶沙,你去死吧!”他大声说。
梦娑跟出两步,又转过身来,向圣耶沙鞠躬,红着脸说:“对主人的言行,我深表歉意!请您告诉我,如何等待?才能胜利?我想,我也许能够说服他!”
圣耶沙望了她半晌,问:“你知道曼育最易守难攻的是哪里吗?”
“我不知道!”梦娑恭恭敬敬地说:“请您指教!”
圣耶沙笑了,说:“我认为你不是这么老实的女孩子,你很机灵!对聪明人说得太明白,不是我的风格!”他站起身来,走向天台。
梦娑瞅了我一眼,突然向苏兰格尔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下了楼梯。
“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苏兰格尔对我说:“不是吗?”
我看了她半天,确认不是陷阱后,回答:“她是很可爱,但也很会咬人。”
“咬人?”她迷惑不解:“你怎么知道?”
我答非所问地说:“你明天要回家吗?”
“嗯!”她点头。“你回去了,就不会有机会来这里了!”
“怎么这样说。”她笑了:“如果我真的不再来,你会想我吗?”我扭过头去,我决心不跟她讨论这方面的任何问题:“我不是与你说笑!”
“哦?”
“今天,看你爸爸的神情,我想,我已经能够猜测到许多东西!”
“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这个女人在别人面前总是冷言寡语,但在我面前却总是多嘴多舌。如果是换了其他时候,我会懒得理她,但现在,我不得不面对她,我望着她说:“你爸爸已经决定在关键时候牺牲你,将你送给温薛斯!”
她漂亮的双眼登时睁得老大!
“但他是我爸爸!”她想了很久才说。
“正因为他是你爸爸!所以,只要有你在手里,即使亚洛城陷落,他就能用你保住性命甚至荣华富贵!”我知道,一个在不见风雨的地方长大的女人,永远不会明白我对人的看法。
“我不相信!”她拒绝接受我的结论。
“好吧,我想明白,为什么你嫁给了皇太子,还这么忧郁呢?”
……
“你喜欢他吗?”
“……我不喜欢他!不喜欢他说的话!不喜欢他做的事,也不喜欢他交往的人!”她咬了咬鲜红的嘴唇:“从我嫁给他那一刻起,我就决定,不对他笑!也不跟他多说话!”她叹了口气:“其实,他很喜欢我,所以,他也很痛苦,我对他很冷淡,但他依然对我好,没有一件事不顺着我,他甚至哭着求我,但我没法强迫自己,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虽然我隐约猜到这对夫妇之间的尴尬,但她的话仍然让我吃惊。我开始明白,这个女人固执到什么地步,我开始明白,自己陷进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境地:她是一个有夫之妇,她有一个爱她发狂的丈夫,但她现在对我……
但说到这个分上,我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哪你为什么嫁给她?”
她望了我叹了口气。“因为爸爸一定要我……”她说到这里,好像被闪电劈中,一下子呆住了。半晌,她瞪着我,问:“你怎么会有这么肮脏可怕的想法?”
“因为,我看到你父亲的模样,再将自己放到他的位置去思考……”
“你怎么能这样?”她忿怒了:“你怎么这样奸诈?”
“是的,这就是真正的我!”我被她骂做奸诈,却感到高兴!
“但是,肖伽未必就会输!”她想了想,又说。
“不,他一定输了!”我说:“如果我是温薛斯,他就一定输了,我认为,一个能够将战争进行到这个地步的人,绝对不会比我笨!”
她瞪着我,好半天,她咬了咬嘴唇,说:“我也还是要回去!”她转过身:“现在就回去,我要亲自问爸爸!”
天哪,愚蠢的女人。我呻吟着闭上了眼睛,耳边,传来她和使女们下楼的声音。
“你刚才又在做傻事了!”
我没有回头:“难道你能够看到她像雨兽一样被献上温薛斯的祭坛吗?”
圣耶沙默默地捧起天球的模型,凝视着那些不知名的星辰。“我说过,对不够聪明的人来说,未知是一种幸福。”他望了我一眼说。
“是的,我是一个笨蛋!”我说着低下头,将十指插进头发:“但我喜欢她呀!”圣耶沙默默地将我抱在怀里,我失声痛哭!
冥星六年二月一日,我突然发现,我愚蠢地爱上了一个同样愚蠢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