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侯,村里突然有狼出没,不仅叼走了村民养的猪崽羊羔,还咬死了两个放羊娃。村民们被激怒了,自发组成打狼队,对周围山林进行地毯式的搜查,发誓一定要找出那只狼,用它的血祭奠不幸的孩子。
父亲带着我也参加了打狼队,当我们搜索到最偏僻的黑风岭时,山崖的缝隙中突然窜出一只壮硕的黑狼,冲我们嗷叫一声,在我们一楞神的当儿,一溜烟地冲出我们的包围,消失在密林中。大伙发一声喊,正要追击,一个老猎人叫住大家说:不用追,这狼从最隐秘的地方窜出来,还冲人嗷叫一声才跑,分明是要把人引开,它的窝一定在附近,并且窝里一定还有狼崽,所以它才要把人引开。
果然,老猎人在山崖的缝隙中找到了狼窝,里面有一只刚分娩的母狼和四只还没睁眼的小狼崽,母狼在众人的刀下立刻毙命,大家正要结果小狼崽,那只远去的黑狼突然窜回来,护在小狼崽前面,冲众人又是呲牙又是嗷叫,眼里闪烁着骇人的凶光。父亲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剑便划开了黑狼的肚子,冒着热气的肠子一下子掉出来,拖在地上,象一团血淋淋的绳子。黑狼咽喉里发出“呜呜”的哀鸣,拖着淌血的肠子,慢慢爬到小狼崽的身上,眼里的凶光渐渐隐去,只剩下深深的绝望。
当黑狼最后睁着眼死去,人们从黑狼的身下抱出血淋淋的小狼崽时,我忍不住对父亲说:放过小狼崽吧,它们太可怜了。
父亲抚着我的头说:孩子,狼是人的死敌,对狼的仁慈就是对人的残忍,世间有许多杀戮是人无法改变的。
小狼崽在人们不忍的目光中被勒死。
我至今忘不了黑狼那绝望的眼神0
我的朋友不多,而公门中的朋友就只有一个,神捕严飞绝对是公门中最刚直不阿的一个,可就这样一个在官府中少有的挺直腰板做人的朋友,却被人杀了。他的弟子带给我他的死讯的时候,我心中悲愤莫名,强忍住泪水,我问:“他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师傅临终前只说:要抓住‘独狼’,唯有小方。”他的弟子呜咽着说。
独狼莫无情!江湖中人只怕没人不知道这个名字,那是血腥,残忍,死亡的代名词,他的劣迹,几乎每个江湖人都能背出来:二十年前第一次作案便震惊了江湖,杀人一百一十三口,只为劫夺三千两白银;十八年前,只为武林公孙世家一个丫鬟笑他丑陋,便奸杀公孙世家七人,并在公孙世家重重包围中连杀十多人,最后凭着绝世的轻功突围而出,使公孙世家颜面尽失;十五年前,抢劫与武林毫无瓜葛的李家庄,杀人七十一口……,八年前,掳走南宫世家二小姐,从此消声匿迹。受害者的亲属和官府把擒杀他的悬赏提高到了十万两白银,但至今没有关于他下落的任何消息。
八年过去,江湖中许多人或许已经把这只狼淡忘了,但神捕严飞没有,八年来,他一直在苦苦搜寻独狼的下落,严飞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别人都在得过且过的时候,他还在默默尽着他的职守,但他还是死在独狼手里。
我默默地收拾行囊,就是没有他临终的托付,我也要去完成他未了的心愿,哪怕为此要穷尽我的一生!只有这样,才是对朋友最好的祭奠。
即便有严飞留下的关于独狼的一切详细资料,我还是花了一年零两个月才找到独狼的踪迹,那是大西北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村里没有多少户人家,却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据村民讲,是村里的张大善人出钱修建的,而这个张大善人,就是独狼莫无情!
我直接来到张大善人的府第,很普通,象一个殷实的农户。我踢门闯进去,迎面就见到一个满面和善的富家翁,只看其外表,决不负“大善人”之名。
“莫无情?”我冷冷地问。
他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我早就不想再杀人,但你既然找到了这里,就一定要死!”
说着,他缓缓脱下身上半旧的员外袍,现出里面的黑色劲装,立刻,他不再是刚才那个和善的富家翁,而是一只全身充满无穷劲力的狼。
“有胆就跟我来!”说着他突然跃起,从我头顶上方越过去,脚在空中猛踏几步,象踏着虚空中一条看不见的绳索,从空中“跑”出了院墙。
我心中微凛,就凭这手“凌空虚步”我就有所不如。但我仍凛然不惧,跟着冲了出去。
我追着他来到离小村庄大约一里之遥的戈壁滩,这里已没有人类活动的任何痕迹,天地间仿佛就剩下我们两个活物,就连带着细沙吹打到脸上的溯风,都带着萧杀和死气。
他在离我三丈之遥突然出手,用的是一根三丈多长的细钢丝,不断向我抽来,钢丝象蛇信,好几次差点舔上我的脸,又象条隐身的蛇,不停地在我身边飞舞,我只能凭感觉抵挡它的进攻。我第一次感到手中的剑是那样无能,只几十个回合,就被他那注满内劲的钢丝抽中数下,被打得皮开肉绽。即便我拼着受他一鞭冲到他三尺之内,他左手还有一根三尺来长的细钢刺,总能挡我一招半招,然后凭着绝世的轻功退开,绕着我游斗,在这空旷的戈壁滩,我连一点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只有左支右拙地招架。
我无奈地想:这要在树林中或者城市里,我决不会如此狼狈。想到这,我灵机一动,突然甩开钢丝的缠绕,发足向一里外的小村庄狂奔。
我不理会后面独狼的叫骂,直接冲进他的府第,冲进堂屋,然后仗剑在那里等着他。
果然如我所料,他那三丈多长的钢丝在不大的堂屋中立刻象条死蛇,再也无法灵动如初,仅凭左手的钢刺,只数个照面,他便被我一掌印在胸口上,喷着鲜血直跌到墙角。
我正要乘胜追击,从一旁的厢房中突然冲出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手里拿着一把菜刀,用童稚的声音冲我尖叫:“不准杀我爹爹……我砍死你!我砍死你……”说着用菜刀向我砍来。
对这样一个孩子我能做什么?我只能躲,不停地躲开他胡乱挥舞的菜刀。
他终于累了,喘着气挡在他父亲的前面,对我虎视眈眈。
独狼抹抹嘴角的血站起来,一把夺下他儿子手中的菜刀,喝斥道:“这是大人的事情,你来干什么,给我滚出去!”
孩子委屈地咧咧嘴,似乎马上要哭出来。
独狼马上软下来,柔声对孩子道:“叔叔跟爹爹闹着玩呢,没事的,你先出去玩吧!”
孩子疑惑地望向我,我赶忙收起长剑,并在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假笑。难道我能当着孩子的面杀掉他的父亲吗?
孩子终于迟迟疑疑地被推出门外,独狼小心地关上门,慢慢度到主人的位子上坐下来,并示意我也坐下。此刻的他已没有一丝狼性,只象一个疲惫的老人。
我坐下来后,忍不住问:“你刚才有机会向我偷袭,为什么没出手?”
“我不敢。”
“不敢?”
“我怕我一招不能制你于死地,你会伤到我儿子。”略顿了顿,独狼接着道,“我也不想在儿子面前杀人。”
我点点头道:“你伤得并不重,若要跑,我还真追不上你。”
独狼自信地一笑,道:“我跑什么,你也有伤,若到了外面,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我并不在乎,因为我相信,天地之间有正气,冥冥之中有鬼神。
独狼萧索地长叹一口气,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少侠能答应。”
我冷冷地道:“你若想让我放过你就休提,不要以为修一座破庙,供供鬼神,就能赎清你的罪孽,别以为放下屠刀就能成佛。人,总要为他做过的事负责,况且你至今都还没有放下屠刀。”
独狼长笑一声道:“我莫无情从踏入江湖那天起,就从没想过要得善终,我欠下的血仇就算我有一百条命也还不起。我修庙不过是想保佑我儿子,希望他能长命百岁,希望我的血仇不会影响到他。”
我暗暗叹息,知道这很难,江湖向来就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妻还夫帐,父债子还。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对我一拜道:“所以我想求少侠收留我的儿子,收他做义子,莫某就是在九泉之下,也感你的大德。”
真是笑话!我方白羽会收留江湖第一大恶棍,也是我的仇人的儿子?那除非是我疯了!
独狼看到我脸上现出的表情就知道我的回答,他的脸上现出深深的失望,眼里流露出的绝望之色,使我想起了小时看到的那匹垂死的黑狼,他们的眼神竟是如此相似,让我阵阵心悸。
“这孩子的母亲呢?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会嫁给你。”我想岔开话题,便淡淡地问。
“她是南宫家二小姐,是我抢来的,在生小善的时候难产死了,临死都没有正眼看我一眼。”独狼的话里也有一丝伤感。
“你怎么会想到把孩子托给我?”
“我莫无情的儿子,江湖上只怕也是人人得而诛之,只有你,他拿刀砍你你都没有想过要夺下他的刀,是怕给孩子哪怕最小的打击,你是一个真正的仁者。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我们有仇,血仇!不过你也许是我仇人中唯一不会把仇恨加诸到我儿子身上的人。”
我默然无语,不管我跟他有多大仇怨,他有过多少恶行,孩子总是无辜的。
独狼略顿一顿,接着道:“我莫无情以前从没有把性命方在心上,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但当我用米浆,用稀粥一点点喂养我儿子的时候,才知道生命是多么的不容易,多么珍贵。每次我看着儿子,心里便充满内疚,生为我莫无情的儿子,便注定一生要象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我能躲一时,我能躲一世么?他能躲一世么?”
我心中竟对他有点同情,我对我的感觉大吃一惊。
“我早就厌倦了这种生活,”独狼长叹道,“虽然我还不想死,但若我的死能换来儿子的生,我宁愿死上一千次,一万次!”
“我答应你。”我心中涌出一阵冲动,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什么?”
“我答应你,做你儿子的义父。”
“真的?”
见我点了点头,独狼猛地跳起来,一下子跪到我面前,冲我“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头,然后冲过去把门打开,抱起门外的儿子,忙不迭声地叫着:“小善快来拜见义父!快来给义父磕头!”那神情到象是怕我反悔。
孩子莫名其妙地让他按着给我磕了几个头,又不明不白的叫了我一声“义父”。我扶起孩子,孩子的眼睛是清澈的,神情是无邪的,我忍不住把他搂在怀里。这是一个人,不是狼崽!即便他父亲是一只狼,他仍然是一个——人!
独狼用了最动人的谎话总算让孩子相信他要出一趟远门,以后都要由我这个义父来照顾他。
门又被关上,孩子被关在外面,独狼仰天长叹:“我莫无情一生没有一个朋友、亲人,如今却可以把儿子托付给一个仇人,上天待我也算不薄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抽出钢刺,慢慢地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他的神情是安详的,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临死前只说了句:“别让孩子知道他的父亲是独狼。”
我对着他慢慢死去的身体说:“你放心,我方白羽有生之年决不让你的血债降临到你儿子身上。”
他的脸上现出一丝如孩童般无邪的微笑。
我把他葬在荒凉的戈壁滩,并给他立了一块碑,碑上只有两个字——狼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