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做面具的皮应该选纹理细腻、没有任何疤痕的皮肤,比如像大腿、屁股、背脊的皮,都可以做出一流的面具。不过真正绝顶到能以假乱真的面具,通常就只能用一个部位的皮来做,你知道是哪里?”
“屁股!”
“错!”老者停下手中的活计,不过仍紧紧攥着那块白里泛黄的背脊皮。他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像永不见天日的活僵尸。做了大半辈子的面具,也被人歧视了大半辈子,只有在手握人皮时他才有一种成就感,才觉得自己也有让人尊敬的时候。
“屁股部位的皮肤虽然细腻,但仍嫌厚了点,”老者耐心解释着,“你要知道,一个人脸上的表情是最为丰富的,稍微厚一点的皮肤就会使面具看起来死板呆滞,了无生气,无法使面具现出各种各样的表情。只有用人身上最薄的脸皮做成的面具,再经特殊的工艺鞣制,使其薄如宣纸,才能完全复现其脸上的种种表情,做到活泼生动,几可乱真。”
“可是,为何存留于世的几具最好的人皮面具,都是用屁股上的皮做成的呢?”年轻人不解地问,他的脸上是充满青春的活力和健康的红润,加上光洁的下颌和高挺的鼻子,使他的面容看起来那般完美,简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虽然已经学做面具一个多月了,可第一次见到老者手中真正的人皮时,他还是有些发怵,自己脸上也隐隐有点痒痒的感觉。
“那是因为面皮太薄,”老者耐心地解释道,“取皮时稍不留意就会割破报废,另外,太老的人面皮松弛起皱,太年轻的水分又太多,鞣制时缩水太厉害,都不能用0还有就是脸上有明显疤痕痣斑的也不合用。除此之外,保存也是一大难题。由于面皮娇嫩纤薄又极易老化,稍不留意就会破裂,所以用面皮制成的面具,通常都保存不了多久。”
说到这老者眯着眼打量起年轻人的面容,眼光中透露出酒徒对美酒的渴望,喃喃道:“做面具最好的材料,该是那种肤色红润细腻,无任何疤痕痣斑的面皮。最好在他未死前取皮,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皮肤的鲜活。”
年轻人在老者那异样目光的打量下,只觉自己脸上那种痒痒的感觉越加强烈,忙使劲咳嗽了一声。老者这才依依不舍地从他脸上收回目光,垂目展开手中那张半尺见方的皮顾自道:“今天我就教你做面具最关键的一步――成型。”
说着老者在桌上展开皮肤,然后拿出一把形如刻刀的小刀,手法熟练地割下巴掌大的一块,然后把那块椭圆形的皮子贴在桌旁一个石膏人头像上。那块皮子不大不小,刚好覆盖住石膏像的脸。老者仔细端详片刻,这才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在皮子上挖出两个眼洞。
“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何要学这门手艺吗?”老者边一丝不苟地忙活着,边随意问道,“要知道你付的学费,就是做一辈子的面具也挣不回来。”
“不能!”年轻人的回答简洁明了。老者握刀的手停了停,不过也没再说什么,立刻又运刀如飞。年轻人则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张死气沉沉的皮子,在老者刀下渐渐现出五官的轮廓。
一、新婚
洛阳最出名的花是牡丹,不过那是在过去。自从海棠含苞待放之后,最出名的花就成了海棠。海棠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她出名不仅因为她是洛阳霹雳社老大秋老虎的女儿,更是因为她的美貌。自从画坛国手刘子豪对着她临摹两个时辰,最后却撕碎未完的新作叹曰:海棠之美天上有,凡间笔墨哪能描?之后,秋海棠的名气就超过了牡丹,成为洛阳新的象征,她的名字甚至传遍了整个中原。
但秋海棠却一点也不快乐,自从表哥一家成了父亲死敌后,她就再也快乐不起来。每望着廊下牡丹争艳、蝶舞翩翩的时候,便不由想起儿时和表哥在花丛中扑蝶的情形,望着天上变幻的白云,就不由自主把它幻想成记忆深处那张模糊的脸。其实她对表哥云梦遥的印象,也只停留在自己九岁那年,之后就发生了洛阳秋家和开封云家的反目成仇,云梦遥的父亲,也就是自己的姨父后来死在爹爹秋老虎手里,自己与表哥儿时的婚约也就成了一纸空文。大约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显得珍贵。正因为与表哥的婚约成了不可能,秋海棠反而越加强烈地思念起记忆中那个年仅十三岁的表哥。尤其随着年岁的增大,心中情窦的暗开,那个记忆深处印象模糊的影子,也就越加根深蒂固地种在了少女心房中最隐秘最神圣的角落。
那是一种没有结果的苦恋,更是一种精神上自虐般的相思。
就在秋海棠于绣楼中望着天边白云变幻,闲极无聊发楞的时候,洛阳霹雳社的老大秋老虎也在书房中望着同样的云彩出神,身后义子兼管家的卫翔终于受不了书房中的冷寂,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道:“义父,开封风云堂虽然大势已去,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霹雳社要完全剿灭他们的话,损失恐怕也是不小。再说以武力剿灭风云堂,咱们得不到他们多年经营的钱庄、商铺也是得不偿失。这是一个机会,望义父早下决心。”
秋老虎左手把玩这一对钢蛋,右手轻抚着颌下的短髯沉吟不语,直到天边的云彩变成一丝丝的白线,渐渐消散于蓝天深处后,他才叹道:“难道只有联姻,才能真正收复风云堂吗?云梦遥此刻遣使提亲,把联姻作为投降的一个条件,心中打的主意难道真是要入赘我秋家,做我的半子?真把我秋老虎当成了三岁小孩?”
“他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卫翔笑了笑,“风云堂经过这些年的苦熬,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和咱们罢战结盟是休养生息最好的办法。再说小姐与云梦遥当年有婚约在先,现在他提出来也不算突兀。云梦遥算准咱们也没精力再与风云堂纠缠,罢战结盟对双方都有好处。”
“是啊!”秋老虎无奈叹了口气,转身缓步来到书桌旁,轻轻抚着桌上那柄赖以成名的霸王刀喃喃道,“咱们地处中原,北有北六省绿林盟主凌啸天虎视眈眈,南有蜀中唐门蠢蠢欲动。争斗下去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让旁人得益。与其这样,到不如罢战结盟。若云梦遥真心入赘我秋家,并把风云堂拱手相送,我秋老虎看在死去的老婆份上,就留他云家大小一条活路,不然……”说到这不禁嘿嘿冷笑。
卫翔走近一步,接口道:“只要发现云梦遥稍有异心,咱们立时就把他铲除。风云堂没了云梦遥这个人物,还凭什么来和咱们争斗?”
“没错!”秋老虎微微颔首,“风云堂也只有云梦遥配做我秋老虎的对手。只要把他掌握在我手里,风云堂在我眼里就成了一群绵羊。”说到这秋老虎顿了顿,叹息道:“不过就苦了海棠,也不知她对这个表哥还有无好感,愿不愿意嫁给云梦遥这个她爹爹的死对头?”
卫翔眼中隐隐闪过一丝痛苦之色,但立刻又若无其事地笑道:“据我所知,小姐对云梦遥这个表哥一直是情根深种,秋、云两家若能化敌为亲,她定会十分高兴。”
“是吗?”秋老虎有些不敢肯定,“想洛阳那么多王孙公子她都不放在眼里,难道会在意一个十多年都没见过的表哥?我得先去探探她的心思,总不能让她觉着委屈。”
当秋老虎被女儿的贴身丫鬟纤纤迎进绣楼的时候,海棠正歪在窗棂上望着天边黯淡的晚霞恹恹出神。看着闷闷不乐的女儿,秋老虎心中不由生出一丝隐痛,突然想到自己上次来看望女儿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如今女儿也大了,许多心事自己这个当爹的也不便过问。可惜亡妻早故,不然多少也能知道点女儿的心思。
“海棠,今日开封云家遣人来提亲了。”秋老虎打算开门见山,同时仔细观察着女儿脸上的反应,“云梦遥想入赘我秋家,以换取咱们两家之间的和平。”说到这秋老虎叹了口气,“霹雳社与风云堂争斗了近十年,爹爹也厌倦了。所以现在想听听你的意见?”
听到前一句时,海棠脸上还一片茫然,但听到云梦遥的名字以及他的提亲后,秋海棠两颊蓦地飞起艳丽的红霞,脸上是三分意外、七分惊喜交织,只觉心中瞬间就为巨大的幸福充盈,甚至整个心胸都装不下这种突如其来的幸福,只得让它从眼中、从脸上漫溢出来。同时不住在心中激动地对自己说:表哥……表哥原来也在想着我!甚至不惜为了我而入赘我秋家,放下与我爹爹的杀父之仇!
女儿脸上的表情没有逃过秋老虎的眼睛,这让他颇有些意外,想不通女儿为何会对一个十多年没见过的表哥这般迷恋,甚至忘了他是自己爹爹的死敌,一听说他来提亲就这般欣喜。秋老虎不禁连连摇摇头,直在心中感慨:女儿心,天上云,猜不准,看不透。
父亲脸上的不豫之色秋海棠却没有注意到,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掩饰般地转开头,声如蚊蚁般低声道:“这事……爹爹作主便是,女儿无有不从。”
秋老虎听到这话,心中更满不是味。以前也有无数媒人上门提亲,可女儿一听就拒绝了,并发誓坚决不嫁。也正因为此,她的婚事才一拖再拖到现在,同龄的闺中密友早都当娘了,她却还待字闺中。
见女儿爽快地答应下来,秋老虎却没有放下一桩心事的轻松,反而觉着心中有些烦乱不安。本想把这门亲事的利害关系向女儿仔细剖析清楚,可一看女儿那单纯得让人生怜的模样,秋老虎便不忍心把江湖上那些龌龊勾当披露出来破坏女儿心中的幸福。稍犹豫了一下,秋老虎只得神色怔忡地叮嘱道:“那我就答应云梦遥这桩婚事,让他择个吉日来完婚。你也好好准备一下,有什么需要就让纤纤去跟卫翔说。”
女儿头垂得更深,脸上颜色也更艳,但眼中那种羞怯中饱含的喜悦,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秋老虎见状便从女儿闺房退了出来。踱着方步慢慢回到前厅,一路上边走边心神不定地自问:这事是不是有些不妥?
洛阳霹雳社与开封风云堂的联姻震惊了江湖,这是两个争斗了近十年的死敌,同时又是雄霸中原的两大江湖势力。它们的联姻让人们议论纷纷,都猜不透风云堂年轻的堂主云梦遥为何能放下杀父之仇,娶仇人的女儿且入赘秋家,更猜不透秋老虎精明一世,居然会糊涂到把自己的掌上明珠送给一个仇人。甚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这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养虎遗患嘛!
只有秋海棠觉着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尤其在拜堂的时候,她都忍不住悄悄撩起盖头一角,偷偷打量了一眼新郎官。只见他跟自己记忆中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完全不一样,却比记忆中的少年更加英俊潇洒,倜傥不群。尤其那高挺的鼻梁,光洁的下颌,完美无缺的面庞,简直超出了自己最大胆的想象。那种完美是没法想象的。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秋海棠糊里糊涂地让纤纤搀扶着,照着婚礼的程序一项项进行下来,早已手脚酸软头晕眼花。总算可以入洞房歇息了,心中却又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洞房中有一种熟悉的温馨气息,那是照着自己闺房模样布置的原因,甚至烧着的香料都是自己熟悉的龙涎香。但秋海棠还是觉着紧张,脸上被厚厚的盖头悟出了满脸的汗珠,但她却不能伸手去擦拭,只得手足无措地绞着衣角着急。
洞房中渐渐静了下来,闹洞房的宾客们在卫翔的阻挡下都知趣地退了出去,纤纤也在铺好锦被香帐后小声向小姐告辞。海棠这下更加紧张了,忙拉住纤纤的手语无伦次地哀求:“纤纤你别走,你……你留下来陪我吧!”
“小姐你说什么呢?”纤纤羞红了脸,“这岂是纤纤能陪的?”说完便从小姐手中挣脱出来,逃一样出了洞房。这下海棠只觉得更加孤立无援,心中甚至生出摔下凤冠霞披也跟着纤纤逃出去的念头。
身边有沉稳凝定的呼吸声,还有一种陌生男子独特的味道,让人心旌摇曳,胸如鹿撞。到现在这地步,海棠只得把心一横,双手紧紧攥着胸前的佩玉,闭目等待着心底最恐惧同时也隐隐期待的那一刻的到来。
什么也没发生!没有想象中粗暴,也没有期待中的温柔,甚至都没有掀起自己的盖头。足足有盏茶功夫,身边人没有任何动静。海棠微感失望,那种慷慨就义视死如归的心气儿渐渐就淡了。原有的那种大小姐颐指气使的小性儿渐渐就冒出头来,听远处樵楼的更鼓已在敲二更。海棠再忍不住,隔着盖头试探着叫了声:“哎!把头上这劳什子给我摘了,都快把我给闷‘老’了。”
大喜的日子不能说“死”,海棠只能照媒婆教的用个“老”字代替。身边人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才笨手笨脚伸手来揭盖头,却被海棠抬手挡住,只听她半嗔半羞地说了声:“用秤杆。”
海棠婚礼前听媒婆说过,要用秤杆揭开盖头才吉利,具体是个什么讲究却不记得了,婚礼过程中的那些讲究也实在太多了些。不过一向不怎么拘泥小节的她,此刻到特注意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生怕一个不小心冲撞了哪位神灵,会使自己这天上掉下来的惊喜事儿有什么差池,更怕这意外得来的幸福不能天长地久。
身边人小心翼翼地用秤杆把大红盖头缓缓挑开。盖头甫揭,海棠忙垂下头,本能地避开对方的目光。桌上的红烛已燃了大半,红红的火苗儿不规则地跳跃着,正像海棠此刻的心。
新郎官对着明艳不可方物的新娘子不禁呆了呆,大约是没想到海棠会如此美艳清纯。好半晌,才涩着嗓子呐呐地说了句:“夫人,天色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你叫我什么呢?”海棠羞怯中半嗔半喜地质问了一句。新郎官又是一呆,傻傻地反问了一句:“我叫你什么?”
“我记得小时候我叫你梦遥哥哥,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叫我什么来着?”新郎的木讷和害羞,让秋海棠紧张的心情平静了不少,这才敢偷眼打量面前这个魂牵梦绕了许多年的表哥。只见他那红润英俊的面容,就是近在咫尺也看不到一丝瑕疵,只是他的眼光有些躲闪,举止也有些失常,似乎比同样是第一次进洞房的新娘子还要害羞,不过这让海棠心情更为放松,乘这当儿好整以暇地把沉重的凤冠取下来,在桌上小心地搁好。
“我……我是叫你海棠妹妹吧?”他不敢肯定地呐呐问道。海棠闻言微感失望,幽幽地叹了口气,“原来,你已经不记得了。”
新郎官面色微变,似乎更加手足无措,秋海棠见状不禁调皮地眨眨眼,促狭地指了指脚下的地面:“如果你想不起来,今晚就只能睡地上。”说完海棠脸上蓦地飞起灿烂红霞,人也羞得赶紧躲进绣帐,和衣钻入锦被之中。
半晌不见新郎跟着钻进来,海棠有些奇怪地隔着帐子望去。只见表哥已坐回桌旁,正对着跳跃的灯花发楞,似乎在冥思苦想什么为难事儿。海棠等了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悄声喊道:“哎!我方才只是随便说说,你不必当真,若真想不起来也就算了吧。”
新郎官没有回头,只低声答道:“夫人早些歇息吧,我……我再坐坐。”
海棠无可奈何地缩回头,少女固有的矜持使她下定决心不再搭理这个傻表哥。人也歪在床头幽幽地想:表哥比小时候更为帅气,可也比那时无趣多了。
二、陷阱
就在新婚夫妇都睡不着的时候,离他们洞房不远的书房中,秋老虎和卫翔也都睡不着。
“我总觉着有些心神不宁,”秋老虎疲惫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像是在自言自语,“云梦遥小时候,我几乎是看着他长大,那时他就显出了过人的聪命和机敏。他能率风云堂那帮残兵败将与我霹雳社周旋这么久,也不算是意外。但今天我在如此近的距离看到他时,却觉着他不该有我想象中那么了得,虽然武功看起来还不错,不过也不足以让我感到担忧,更不足以让我寝食难安。真难相信我霹雳社曾被这小子弄得灰头土脸。”
卫翔微微一笑:“也许过去我们高估了他,又或者是他有大智若愚的修为。不管怎样,总之他现在被咱们掌握在手里,从他进秋府那时起,就有我霹雳社十大高手在暗处轮班紧盯着他,稍有异动便不惜将之击杀。就算他有天大本事,也再翻不起多大波浪了。”
“但愿如此!”秋老虎神色怔忡地喃喃道,“他若安心做我的女婿,倒也配得上海棠,更可以成为我又一强助。毕竟他的母亲跟我已故的老婆是姐妹,只要他真心臣服在我面前,我也不会为难他云家,更不想让海棠难过。”
卫翔笑着安慰道:“只要咱们尽快接管了风云堂,就不怕他玩出什么花样。”
秋老虎点点头:“明日咱们就照协议尽快去开封接管风云堂所有堂口、店铺,都准备妥了吧?”
“义父放心,我已点齐了足够的人手,明日一早就出发,同时严令十大高手把云梦遥困在霹雳社。开封没了云梦遥,还有何人可惧?”卫翔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跟着又犹豫了一下,劝道,“不过开封毕竟是风云堂老巢,不少风云堂弟子与咱们都有算不清的血债,义父还是不要随咱们去冒险了。”
秋老虎淡淡一笑:“不,我不仅要去,我还要骑着高头大马第一个入城,第一个踏进风云堂总坛。”
卫翔见秋老虎脸上那自信满满的神色,也就没有多劝。心知征服风云堂一直是义父心中的夙愿,如今终于得以实现,谁也不可能让他放弃以征服者的身份踏入风云堂总坛的成就感。风云堂就算不顾云梦遥这个人质的安危要反抗,也没有谁能让秋老虎放在眼里。
“早些歇息,明日咱们一早就出发去开封!”秋老虎一挥手,颇有将军临阵的气概。
开封府把守城门的兵卒衙役早早就得了上面的通知,所以对黄昏时分突然出现在城外的一彪人马倒也不太在意。那一队汉子不过数十号人,却有种千军万马的凛凛气概,人人身形彪悍,外罩黑色披风,内着对襟短打,马鞍旁半遮半掩地挂着各种长刀短剑,在夕阳余辉下隐隐有种肃然的杀气。尤其领头那位左手把玩着两个钢蛋的魁梧老者,即便隔得远远的,也能让人感受到他那有如猛虎出闸的气概。本来像这样一队人马通常是不让进城的,不过兵卒衙役们既然得了上面的指示,自然不会加以盘问。不想那队人马来到城外后却不急着进城,只是在离城门一箭之遥翻身下马,原地歇息。他们人数虽众,却无一声喧嚣,更无半分杂乱,俨然一彪训练有素的军队。
就在这些汉子歇息用餐的同时,有一人一骑越众而出,飞马直奔城门,从城门一掠而入,竟不稍停。激起的尘土把守门的几个兵卒闹了个灰头土脸,不过众人却不敢抱怨,只冲着那个骑手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
不过盏茶功夫,城中就有十余人打马直奔城门而来,齐齐向城外那队汉子迎上去。众兵卒一看,认得是开封风云堂几个当家的,不由大为惊异,要知道风云堂在开封可是一方土皇帝,即便开封府伊也不敢稍有得罪,如今齐齐出迎,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风云堂云中雁给秋帮主请安!恭迎秋帮主入城!”远远地传来一个老者苍劲的呼喝声,这让守城那些兵卒又是一惊,心中暗叹:谁有这么大的面子?竟能让风云堂二当家云中雁亲自迎接。
看到面前这几个人后,秋老虎彻底放下心来,眼前这几人都是风云堂的头面人物,如今都拜服在自己面前,彻底把性命交到了自己手上。秋老虎心中的成就感顿时达到顶峰。当即哈哈一笑,赶紧下马亲自扶起云中雁,笑着安慰道:“云兄别折杀秋某,咱们原本就是姻亲,因一点小误会争斗了这么些年,实在令人遗憾。如今有幸重结秦晋之好,该是可喜可贺之举,别做得这般生分才是。”说着挽起云中雁,率先大步进城。
风云堂的总坛在城中一处僻静的小巷,是一方毫不起眼的小小院落,若没有门楣上“风云堂”那三个狂草大字,很难让人相信这就是威震中原的风云堂总坛所在地。当秋老虎被带到这里时,心中也有些好奇,不过却不感到意外,他对风云堂的了解不亚于对自己的霹雳社,风云堂这处总坛,早有霹雳社的眼线详细描述过,所以秋老虎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和陌生。缓步进入这方平常不过的院落时,他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成就感,这处名震天下的堂口,能像秋老虎这样以征服者身份踏进来的,数十年来也就只有他一人而已。
“秋帮主请上座,”云中雁以手示意道,“咱们早已备上薄酒,为帮主接风洗尘。同时也把风云堂所有产业的地契帐本准备妥当,只等秋帮主过目验收。”
秋老虎呵呵一笑,也不客气,昂然大步入席,直奔上位。对于征服者来说,任何谦让和客气都是有失身份之举,秋老虎完全明白这一点。
正房中早已排下酒宴,秋老虎入座的同时,一个随从已用银针悄悄试探了秋老虎面前的酒菜,然后才对秋老虎微微颔首示意,秋老虎这才开始接受风云堂众人的敬酒。席间,秋老虎绝口不提风云堂与霹雳社的恩怨,只不住回顾着当年两家之间的友谊,如今对方已经屈服,他只想让对方尽早心甘情愿地归顺到霹雳社的旗下。
天色渐渐暗下来,四合院落中已有些幽暗,夜幕像大雾般正悄悄降临。欢宴终于结束,秋老虎心满意足地带着数十随从起身离开风云堂总坛,刚踏足门外的小巷,迎面突然飘来一阵雨――箭雨!带着“咝咝”的轻啸,随着箭簇的破空声,秋老虎身旁的随从立刻倒下十余人,没倒下的也身中数箭,只有秋老虎一人躲开了这突如其来的攻击。
“退回风云堂!”秋老虎招呼着自己兄弟,慌忙退入可以躲避箭雨的四合院落。不想刚退到院中,四周房舍中突然响起暗器破空声,立刻又让霹雳社十多个兄弟无声倒下。秋老虎舞动霸王刀挡开暗器,一跺脚直射向屋檐,以期抢到一个制高点。不想刚踏上屋檐,四周房舍中又射出一阵箭雨,顷刻间让随着他登上屋檐的几个兄弟滚落下去。秋老虎舞刀挡开了射向自己的箭簇,同时极目四顾,终于发现在数丈外一幢亮着灯火的小楼中,一个面容木讷的青衫人正用灯火和手势指挥着对霹雳社群雄的攻击。
“随我来!”秋老虎一声大吼,率先射向那幢小楼,谁都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砍倒七八个拦路的汉子,躲开无数枝利箭,在十几个手下拼死护卫下,秋老虎终于冲到那幢小楼面前,飞身从窗口射入,顿时与那个神情木讷的青衫人对面而立。四周的利箭暗器立刻停了下来,显然是怕误伤了自己人。
“你是谁?竟可不顾你们堂主云梦遥的性命暗算于我?”秋老虎始终想不通这一点。那青衫微微一笑,即使在笑的时候,他的表情仍然呆滞木讷,让人觉着这一笑十分的诡异。不过他的目光却异常清亮,那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特有的光芒。只见他用长剑遥指秋老虎淡淡一笑道:“人最怕自以为了不起,以为别人会屈服在自己淫威之下。可笑你横行江湖数十年,却还看不出咱们两家的仇怨早已不可调和,就算牺牲一个云梦遥,风云堂也要把你和你的霹雳社彻底铲除!”
那怨毒无匹的眼光让见惯了江湖仇杀的秋老虎心底也生出一丝寒意。不过他面色仍镇定自如,甚至还面有得色地微微一笑道:“用如此低劣的圈套就想困住老夫,你小看了我秋老虎!”说着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只花炮,就着桌上的灯火点燃,然后猛地扔出窗外,那花炮在半空中轰然炸开,像烟花一样发出耀眼的光芒,在幽暗无光的天宇中异常明亮,相信远在百丈外的人也能看得到这片刻间的闪耀。
这显然是一种暗号,不过秋老虎做这一切的时候,那青衫人没有阻止,也没有任何行动,只是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眼中带有一丝戏谑之色。对方的镇定让秋老虎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安,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掉入猎人陷阱中的老虎。
没有预料中的呐喊,也没有事先埋伏好的霹雳社精锐的接应。秋老虎头上渐渐冒出了豆大的冷汗,突然发觉自己真是低估了风云堂,没想到风云堂除了云梦遥之外,还有如此人物。自己提前在风云堂总坛附近设下的埋伏,居然也在对方算中,甚至不见声响就被解决。没有这些埋伏的接应,他本不敢冒险踏入风云堂总坛一步的。
“杀!”秋老虎一声怒吼,二十八斤重的霸王刀旋风般砍出,凛冽的刀气扫灭了桌上的烛火,震碎了案上的杯盏,激得对手头上的发髻也突然散开。这一刀之威堪比晴空霹雳。
青衫人身形一矮,长剑轻飘飘指向秋老虎腋下,这是两败俱伤的招数,也是唯一争取主动的招数,青衫人毫不犹豫就使了出来,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性命。秋老虎突然意识到,无论武功还是智谋,自己都比对方输了一筹。
“叮”地一声响,刀剑相碰溅出的火花让屋中瞬间一亮,耀人眼目。秋老虎终于还是收刀招架,在挡住对方这一剑的同时,也失去了霸王刀威慑天下的气概。
“你是谁?你倒底是谁?”秋老虎厉声质问,做了近十年的对手,他对风云堂的了解超过了对霹雳社的了解,却从不知道风云堂除了云梦遥之外,还有一个武功不输于自己的对手。对方没有回答,只微微一笑,幽暗中这一笑更见诡异。诡异中只听他淡淡道:“我是谁完全不重要,你只需知道,风云堂和霹雳社的合并不会中止,不过是霹雳社并入风云堂旗下。而你这个霹雳社的老大,显然已是多余。”
秋老虎哈哈一笑,“黄口小儿,想要我死只怕没那么容易!”说着他猛地扔出了手中的两个钢蛋,一前一后直奔青衫人面门,对方长剑闪电上挑,迎向飞来的钢蛋。就在即将挑中时,后面的钢蛋追上了前面那枚,一碰之下,轰然炸开,如夏夜一声惊雷。硝烟顷刻间弥漫了整个屋子,同时也响起了青衫人一声闷哼,以及他身后几个随从的惨叫。
硝烟散去,小屋里已没了秋老虎的身影,只有几个风云堂的弟子倒在地上微微呻吟,那青衫人仍稳稳地站在屋子中央,不过他的脸上已是乌黑一片,血肉模糊,显然没完全躲开秋老虎阴险一击。
风云堂二当家云中雁应声而入,只见他浑身浴血,气喘如牛,对那青衫人一拱手:“咱们已彻底剿灭了霹雳社在开封城中的所有人马,只是秋老虎……”说到这他突然注意到青衫人的模样,不由颤声惊呼:“公子你的脸……”
“不碍事,”青衫人浑不在意,只惋惜地摇摇头,“是我忘了霹雳社是以什么驰名天下,一瞬的疏忽足以致命。”说到这他淡淡一笑,血肉模糊的脸上,这一笑尤其可怖,他却毫不在意地悠然道:“不过你放心,秋老虎跑不了,他即便逃出咱们的掌握,也逃不过一死。”
三、噩耗
当卫翔带来父亲意外身亡的噩耗时,秋海棠正为过去的表哥,现在的相公云梦遥而烦恼。已经拜堂三天了,夫君却连自己的手指都未碰过,话也不曾说上几句。父亲去开封也已经三天,他这一走,偌大的家中竟像没有任何亲人一般的孤独,自己一个女儿家,闺阁中的事也不好意思跟旁人说,就连平日最贴心的纤纤,也不好跟她提起,只能一个人闷在心里生气。
就在秋海棠百无聊赖地望着廊下一对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时候,一身狼狈的卫翔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一进大门就扑倒在地,嘶声哭号道:“小姐,义父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被人杀害了!”
秋海棠从懂事起,就知道父亲干的是什么买卖,手上有数不清的命债,江湖的血腥从来就离她不远。她在梦中曾无数次看到过父亲最后的结局,没有一次是寿终正寝。所以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她的心中竟出奇的平静,平静得好像在听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死讯,她甚至还平静地问了句:“爹是怎么死的?”
秋海棠的平静让卫翔有些意外,怔了怔,他这才竭力止住悲声,咬牙切齿地禀报道:“是北六省那帮绿林强盗,是凌啸天那个王八蛋!”
见秋海棠一脸平静,正用询问的目光紧盯着自己,卫翔赶忙继续禀报:“凌啸天不甘心霹雳社与风云堂合并,威胁到北六省绿林道的安危,所以在义父与风云堂结盟之后,在我们离开开封回洛阳的路上设下埋伏,尽杀我霹雳社数十个兄弟,义父他老人家为保我逃回报信,一人独当无数北六省绿林高手,最后力竭而死!”
“哦!”秋海棠怔怔地点了点头,平静地问,“爹爹的尸骨找到没有?”
卫翔又是一怔,稍犹豫了一下才道:“我这就带人去找,相信很快就能找到义父的遗体。”
秋海棠眼里终于有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她却像浑然不觉,仍然平静地淡淡道:“找到爹爹遗体后,你负责张罗着风风光光地举行个葬礼吧,这些事我也不懂。”
见秋海棠半晌也不再说话,卫翔疑惑地抬起头问:“就这么完了?”
秋海棠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泪痕,同时反问道:“你还有何事?”
卫翔昂起头义愤填膺地大叫道:“义父死在北六省那帮绿林强盗手里,咱们无论如何也要为他报仇!”
秋海棠停止了抹泪,幽幽叹了口气,“报了仇又如何?爹爹也不能活转来,再说以霹雳社的力量,有报仇的希望吗?”
“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大丈夫也!”卫翔高声道,“就算报仇毫无希望,我这做义子的也决不放弃。再说现在霹雳社与风云堂已结盟,合咱们两家之力,尽可让北六省那帮强盗血债血偿!”
秋海棠静静地怔了半晌,突然轻声道:“你先退下吧,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卫翔见秋海棠面色怔忡,实在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又见她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一样,一会儿碰倒茶杯,一会儿丢掉手绢,完全六神无主的模样。卫翔只得轻轻叹了口气,悄悄告辞出来。待卫翔一走,秋海棠这才扑到桌上,无声抽泣。
“夫人,怎么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云梦遥出现在秋海棠身后,扶住她瘦削的双肩轻轻问道。他这一问,本已经止住泪水的秋海棠猛地扑入他的怀中,失声痛哭,边哭边抽泣道:“爹爹……爹爹死了,我再也见不着他了!”
云梦遥身形微微一震,然后把秋海棠轻轻拥入怀中,温柔地轻抚着她的后心安慰着,静静地一言不发。也不知过了多久,秋海棠总算止住悲声,然后默默地摘下头上的首饰,褪下那身喜气洋洋的大红衣裙,换上了一身素色的衣衫。
“夫人……”在秋海棠做这一切的时候,云梦遥几次欲言又止。不过直到秋海棠收拾完一切,他也没能说出一句安慰的话来。秋海棠望着这个显得有些陌生的丈夫,平静地道:“从今天起你搬到外面厢房去睡吧,我要为爹爹守灵。”
卫翔不愧是孝子,当天晚上便找回了义父秋老虎的尸体,那尸身已经残缺不全,显然在死后还被人砍了无数刀泄愤,已经很难找出最致命的是哪一刀了。灵堂当晚便搭起来,霹雳社老大的死讯也很快传了出去。他的死震惊了江湖,前往吊唁的武林人络绎不绝,大家对他的死都充满好奇,各种各样的流言在暗处流传着,有说是死于北六省黑道之手,有说是被仇家所杀,甚至有人说是被风云堂暗算,各种流言太多太杂,结果没一种说法能让人完全信服。
所有这些秋海棠都充耳不闻,无论是丧事的张罗,亲友的迎送,还是对仇家的探察,她都一概不问,全权交给丈夫云梦遥和总管卫翔去处理。她只静静地守在爹爹的灵堂中,像个失去了思维的木头人,既不悲恸也不说话,让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唏嘘不已,都说她受此打击后,头脑已经有些呆滞了。
停灵三日很快过去,跟着是出殡。丧事在卫翔的操持下,总算风风光光地办完。直到头七结束,送走最后一个亲友后,秋海棠才开口说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句话。
“翔哥,你把霹雳社众多老兄弟都招集起来,我有事情要宣布。”当秋海棠淡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让卫翔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要知道他虽为秋老虎义子,海棠却从来没叫过他一声哥。听海棠这一吩咐,他立刻去召集社中众多兄弟,当然只是十多个头面人物。
“爹爹已去了,他亲手打下的霹雳社也该散了,”海棠话未说完,立刻遭到众人的责难,纷纷质问为何不为老大报仇,海棠不为所动,直到众人渐渐静下来后,她才声色平静地接着道,“爹爹名下的各种产业,包括房产、地契、商铺、当铺、钱庄等等,全都转到了我的名下,我找人估算过,大约能值七八十万两银子,这些都是霹雳社的产业,是众位叔叔伯伯追随爹爹打下的家当,我打算把这些全分给大家,分到每人名下大概有五、六万两银子。以后诸位叔叔伯伯还想继续支撑起霹雳社的招牌,又或者改弦更张另谋高就都跟我再无干系,请大家好自为之。”
厅中完全静了下来,听到每人能分到的银两数目后,众人哑然了。这数目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都没想到秋老大竟独占着霹雳社如此庞大的产业,那是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们穷其一生都赚不到的数目,众人心中不由生出私念,在如此多的银子面前,为老大报仇的心思渐渐就淡了。俱开始盘算着如何金盆洗手去做个富家翁,只有几个厚道的忍不住小声问了海棠一句:“贤侄女将来作何打算?”
海棠凄然一笑,“我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霹雳社跟我再无关系,爹爹以前的恩怨也跟我再无关系。”
“那怎么行!”终于有人站出来反对,却是行事一向沉着冷静的卫翔,此刻只见他涨红了脸,大声质问众人,“咱们岂能不为我义父报仇?岂能把偌大的霹雳社解散?咱们行走江湖,难道不是以‘义’字立足?义父待大家不薄,许多前辈更是义父的生死兄弟,如今他惨遭横死,我们能甘心任他白白惨死?诸位能做到,我卫翔定做不到!”
这番义正词严的话让众人都垂下了头,心中再有分银子散伙的念头,一时也都不好开口。众人正默然无语间,突听有个陌生的声音略显木讷地道:“这事要不以后再议吧?海棠新近丧父,神智还有些不清醒,还是过一段时间再说如何?”
众人一看,却是秋老大新进门的女婿,海棠的丈夫云梦遥,众人这才想起霹雳社与风云堂的联姻和结盟,大家心中对这次结盟的性质完全清楚,那是霹雳社吞并风云堂的壮举,不过如今秋老大意外身死,这结盟的性质恐怕就会生出别的变数了。如今以云梦遥的身份,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陷入霹雳社的人质,而是一个在社中说得起话的角色,所以即便有人对他的提议心有不满,却也不好开口反对,再加卫翔也点头支持,而秋海棠又默不作声,众人只得诺声一片。
秋老大去世后霹雳社的第一次会议就这样草草收场,当送走最后一个人后,云梦遥不禁对海棠埋怨道:“海棠,你做这样大一个决定,事先怎么也不跟我商量?”
秋海棠用有些陌生的目光打量着夫君,淡淡道:“咱们的婚姻原本就是一种交易,你难道还当真了?霹雳社与风云堂结盟的原由我也多少知道一些。如今出了这么大的变故,结盟的事不提也罢,甚至咱们以后各走各的道也没什么。”
“那怎么行?”云梦遥急道,“撇开霹雳社与风云堂不谈,咱们可是拜堂成亲的夫妻,我怎能丢下你不管?”
“夫妻?”海棠苦涩一笑,“咱们成婚多日,却还从没有过夫妻之实。”
云梦遥一怔,眼光由最初的犹豫不决渐渐变成莫名的兴奋,猛一把抱起海棠高叫:“好!咱们现在就做夫妻。”
海棠稍作挣扎便软倒在云梦遥怀中,就在他手忙脚乱地要解开海棠衣衫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声音虽轻,却激得云梦遥浑身一个激灵,回头惊问:“谁?”
窗外无人回答,云梦遥稍一踌躇,立刻过去打开窗户,只见朦胧月色下,一个青影闪身而过,一晃便上了屋檐,云梦遥立刻飞身追了出去,二人转眼便消失在屋顶之上。就在二人完全消失后,海棠立刻从床上翻身坐起,脸上完全没有一丝兴奋的红晕,眼中只有出奇的冷静和决断。飞快地整理好凌乱的衣衫和发髻,然后高叫纤纤。纤纤很快应声而入,海棠边对镜补上新妆,边头也不回地吩咐:“去,请卫总管过来。”
“现在?”纤纤一脸疑惑,看看外面的天色,似乎不明白小姐为何会这般不拘小节。海棠却已不悦地回头道:“马上!”
纤纤忙低头答应:“好,我这就去。”
不多时,一脸疑惑的卫翔便随着纤纤来到海棠的新房,只见海棠早已梳妆完毕,正恹恹地靠在榻上出神,榻旁的茶几上,正暖着一壶清酒,而海棠脸上骇然有殷红的酒晕。卫翔疑惑地望望海棠,又看看茶几上的残酒,一时不明所以。海棠见他来后,先示意纤纤退下,然后对他举杯嫣然一笑道:“翔哥,来陪我喝酒。”
卫翔疑惑地望望四周,呐呐地问:“云姑爷呢?他怎么不在?”
“哼,你别提他了。”海棠鼻子里冷哼一声,“我真后悔嫁给这个木头人。”
“怎么了?”卫翔小心翼翼地问。
“他……”海棠欲言又止,脸上的红霞更见灿烂,略显羞涩地道,“别说他了,看在咱们兄妹的情分上,今晚陪我好好喝酒,咱们不醉不归。”
“这……不太好吧?”卫翔犹豫起来,“要是姑爷回来会误会的。”
“你怕他干什么?”海棠蓦地提高了嗓门,“他不过是投身到咱们霹雳社的人质,难道还能管到我头上?如今爹爹已过世,社里就数你最大,你干吗要顾忌他?再说咱们兄妹偶而小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干吗要看旁人脸色?”
卫翔脸上一时阴晴不定,踌躇半晌后终于慨然答应:“好!我陪你喝酒!”
一壶清酒很快便见底,海棠脸上的酒晕更见灿烂,眼神也开始有些迷离。痴痴望着同样有几分酒意的卫翔,她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喃喃道:“人是不是越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想要?但真正得到以后,才发觉它并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
卫翔忙应道:“大概一般人都是这样吧。”
海棠苦涩一笑,“若是旁的东西也还罢了,若是一生一世的丈夫,恐怕就……”
“怎么?云姑爷对你不好?”卫翔忙问。海棠脸上蓦地闪过一阵阴云,喃喃道:“他……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男人!”
卫翔一惊,“怎么会?”
海棠突然举杯道:“不提他了,咱们喝酒!”说着一饮而尽,然后用如丝媚眼望着卫翔,一字一顿地道:“其实,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欢我,可惜越容易得到的东西,越得不到珍惜,所以……”
“义妹你喝多了,”卫翔忙躲开海棠那炽人的目光,“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
“好!过去的事我可以不提!”海棠淡淡一笑,“但现在呢?我为啥要解散霹雳社?就是不想爹爹一生的心血轻易落到旁人手里,就凭他是我名义上的丈夫。我解散霹雳社,是因为社中没有一个像我爹爹那样的英雄,可以为我撑起一片天空,除非……”说到这海棠顿了顿,然后盯着卫翔低声道:“……是你。”
卫翔一惊,脸上闪过一阵复杂的表情,紧握酒杯的手关节也有些发白,双唇紧抿一言不发,眼中渐渐闪出坚定之色。四周出奇的寂静,甚至能听到烛芯爆开的声音,就在这寂静中,只听身后的房门“咦呀”一声开了,一脸肃穆的云梦遥已缓步进来。乍然看到房中的卫翔,他的脸上蓦地罩上了一层严霜。卫翔一惊,忙回头解释道:“是……是夫人突然传我……”
云梦遥冷冷地盯着卫翔,眼中闪出从未有过的寒光,然后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冰凉带棱的字:“滚!”
卫翔脸上蓦地闪过一丝恼怒,却没有说话,一低头,一拱手,跟着转身就走。直到他出了房门,云梦遥的目光才稍稍柔和了些,神情复杂地望着满脸醉态的海棠柔声道:“糖妹妹,你若觉着心里烦乱,有为夫陪你喝酒便是,何必去找外人?”
海棠醉意惺忪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惊喜交加地问道:“表哥你……你终于记起当年对我的称呼了?”
云梦遥一怔,忙笑道:“是啊,突然想了起来。我怎能忘掉你那香香的脸颊,比苏州的红豆羔还甜。”
“梦遥哥哥!”海棠眼里满是感动,声音略有些哽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手伸向云梦遥,在他伸手来扶的同时,海棠已软倒在他怀中。云梦遥忙扶住浑身软绵绵的海棠道:“你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看看都醉成什么样子了?”
望着怀中人那娇艳欲滴、幽香扑鼻的脸颊,云梦遥不禁深吸口气,轻轻吻了一下,冷定幽寒的眼中渐渐闪出一股莫名的火焰,猛一把把她搂紧,嘴唇跟着印上了她的红唇。海棠嘴里“唔唔”地哼着,也不知是在推拒还是在应和。就在二人紧拥在一起纠缠不清的时候,窗棂上一处缝隙中,有一双嫉妒的目光正紧紧盯着房中的情形。
“别!”就在云梦遥把秋海棠抱向红木大床的时候,她突然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推开丈夫低声道:“别这样,父亲刚去世,我……我不能……”
云梦遥眼中的火焰渐渐隐去,代之以一种陌生的冷定和幽寒,望着一脸愧疚的海棠淡淡道:“我不会勉强你,我到外面书房去睡。不过我有件事要告诉你,霹雳社不能解散,风云堂与霹雳社的结盟也不能中止,这是岳父临死前的心愿,如果你还稍有孝心,又或者把我当你丈夫的话,就不该阻止。”
说完云梦遥转身就走,神态潇洒飘逸。海棠用陌生的目光追随着云梦遥远去的背影,突然发觉他身上少了一些犹豫不定的习惯,多了一种颐指气使的独断和专横。就在他出门那一瞬,海棠才突然注意到,他身上那件惯常的灰袍,不知何时已换成了一件飘逸的青衫。
四、诱杀
海棠出人意料地暂时坐上了霹雳社老大的位子。本来无论武功还是名望,她都不足以凌驾于众多桀骜不驯的霹雳社高手之上,但云梦遥目前要接管霹雳的社时机还不成熟,以卫翔为首的霹雳社一干高手,则又无法让云梦遥和其他人放心。所以海棠这个一向养尊处优惯了的弱女子,反而成了大家共同的选择,尤其海棠先前打算均分财产散伙的无为和大度,已赢得了霹雳社众元老的人心,毕竟愿意有福同享又没有野心的老大实在太少了。
风云堂在葬礼结束后也派人前来慰问他们的堂主夫人,同时也把堂中一些事务向云梦遥汇报。领头的是个有些木讷的年轻人,高高瘦瘦,面色苍白。不知怎么的,只一眼便让海棠觉着那眼光竟有些熟悉,不禁多看了两眼。那年轻人则躲闪着海棠的目光,显得有些羞涩。听云梦遥介绍,海棠才知道那是他的堂弟,只因为有云梦遥这个出类拔萃的堂兄,所以他的名字几乎不为外人知道,不过海棠立刻就记住了他的名字――云梦泽。
霹雳社的混乱没有持续多久,便在卫翔和云梦遥的共同打理下渐渐走上了正轨。海棠作为名义上的帮主,其实也就每日里听听卫翔的汇报,然后就是常到郊外的庵堂去烧香拜佛,或去庙宇为亡父做法事。云梦遥在陪她去过两次之后,便厌倦了护送她的责任,于是这份差事便落在了他的堂弟云梦泽身上。
“阿泽,你真是梦遥的堂弟?”两三次后,海棠已经跟这个害羞的年轻人熟络起来,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就连称呼也变得十分亲切。见云梦泽点了点头,海棠却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我怎么觉着你不像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好像你才是云梦遥一样。”
“怎么会?”云梦泽红着脸低下头,神情似乎有些心虚,这让海棠觉得十分奇怪。还待再问,他已咬紧嘴唇一言不发,这动作更让海棠觉得熟悉。见他那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狼狈模样,海棠“噗哧”一笑道:“我不过随便说说,你紧张什么?”
说着海棠顾自沿着蜿蜒的小径望前而行,这儿是郊外静心庵的后花园,十分僻静幽雅,庵主一向不容闲杂人进来,当然,像海棠这样的人物是个例外。按理庵堂通常是不容男子进出的,不过如今海棠的身份已经大为不同,无论云梦遥还是卫翔,又或者霹雳社众元老,暂时都不希望她有什么意外,所以她无论去哪里,都有人寸步不离地跟随保护,云梦泽也是其中之一,并且是最得海棠信任的一个,所以只有他能不顾静心庵的忌讳,随海棠自由出人。
海棠沿着后花园中人工修造的山路慢慢登上假山,刚走到一半,海棠脚下故意一拐,“哎唷”一声便要摔下假山,落后一步的云梦泽忙伸手一把扶住,海棠就势倒在他的怀中,二人四目相对,只一刹那间,海棠便证实了心中一个最荒诞不经的揣测,不等云梦泽把她扶稳,海棠便盯着他的眼睛质问道:“你才是云梦遥,和我拜堂成亲的云梦遥?”
“大嫂你认错人了!”云梦泽慌忙把海棠推开,“我是云梦泽,咱们以前从来就没有见过。”
“是吗?”海棠紧盯着对方躲闪的眼睛,目光由最初的坚信不移渐渐变得迷茫起来,喃喃道,“也许是错觉吧,自从父亲去世后,我总是出现各种各样的错觉。你可千万别告诉你堂兄,不然他可要担心了,我不想让表哥为我操心。”
“我省得。”云梦泽忙低头抱拳为礼,并悄悄退开了半步。海棠捋捋散乱的长发,懒懒地道:“咱们回吧,我不想回去晚了让表哥担心。”
养尊处优的小女人是坐不稳黑道老大的位子的,卫翔十分清楚这一点。本来照当初的计划,云梦遥除了除去秋老虎这个杀父仇人外,还得到秋海棠这个绝代佳人,而他则得到整个霹雳社。但现在,云梦遥突然的强硬让他的计划彻底落空,他之所以没有与之决裂,就是隐约觉着自己还有机会,还有一个彻底翻身的机会,尤其那晚了解到一点海棠的心思后,他就更加坚信这一点了。
深夜接到纤纤带来的海棠那亲笔信时,卫翔知道自己苦等的机会终于来了,云梦遥因家务事离开洛阳赶回了开封,而海棠正好在这个时候约自己见面,这其中自然有不同寻常的原因。以他对这个义妹的了解,估计涉及到儿女私情的可能性不大,不过他心中还是隐隐有些期待,希望能一箭双雕。
海棠的新房从秋老虎去世后撤去了灯火红绸,显得十分清冷,尤其偌大的后院中,就只寥寥几个仆佣出入,一到夜晚便显得尤其幽暗。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气氛,倒是很适合做些秘密的勾当,卫翔一路上这样想道。
纤纤把卫翔送到海棠房中后便悄悄退了出去,房中一时寂静得有些渗人。卫翔偷眼打量海棠,只见她一身淡雅素服,反而显出身段出奇的袅娜,未施朱粉的脸上,平静如古井不波,也不知在心里在想什么。二人静默了好一会儿,卫翔才咳嗽了一声,小声问道:“不知帮主深夜相召,有何事吩咐?”
“翔哥,你我兄妹之间,不必这般生分吧?你就叫我海棠好了。”海棠边示意卫翔坐下,边淡淡道。卫翔忙拱手道:“不敢,那我叫你妹子好了。”
没有外人在场,卫翔言语间也就自然了许多,坐下后细细打量对面的海棠,只见她眉宇间隐约有些犹豫,默然半晌后才低声道:“我有件为难之事,不知跟什么人讲才好,想来想去,我也只有你这个亲人,所以忍不住把你找来。”
乍然听到海棠把自己称作亲人,卫翔有些受宠若惊,忙问:“到底何事?”
海棠又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我怀疑自己现在的丈夫,不是我的表哥云梦遥。”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卫翔感到有些意外。海棠想了想,肯定地道:“直觉,你想象不到一个女子会多么在乎她的丈夫,会自然而然地记住他所有的特征和习惯,甚至头发颜色的深浅。从这些特征,我敢肯定现在这个丈夫决不是与我拜堂成亲的那个人,更不是我表哥云梦遥。”
卫翔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极目虚空,好半晌才微微点头自语:“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难怪他敢冒如此大的风险,兵行如此险着!”
“你说什么?”海棠不解地问。卫翔忙收回目光敷衍道:“没什么,只是胡乱揣测。”
海棠没有留意到卫翔的话中之话,只顾自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么风云堂与咱们联姻就是怀有异心,甚至有所图谋。”
卫翔见海棠脸上泛起发现秘密的红晕,不禁在心中暗自嘲笑道: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傻女人,霹雳社与风云堂的联姻任谁都清楚是一场交易,想不到你这个当事人现在才知道。
海棠没有理会卫翔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嘲笑,接着分析起来:“联想父亲的意外身亡,他们甚至和这事也可能有关系。对了,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是死在谁的手里?”
卫翔心中暗自叹息,不谙世事的小女子,哪里知道江湖的险恶,人心的奸诈,如今外面早在流传着关于秋老虎死亡的各种版本,许多传言都跟风云堂有关,只是全都被自己压了下来,瞒着海棠一人而已。见她开始在揣测父亲遇害的原因,卫翔灵给一动,打算给她一点暗示和引导。装着回忆了片刻,卫翔用不敢肯定的语气说道:“那天义父遭到伏击,对方全是些蒙面高手,自称是北六省的绿林好汉,使的也是北方汉子惯常用的鬼头刀,刀法也还似模似样的。”
“这其中有破绽!”海棠立刻道,“既然蒙上脸,当然是不想让人看出真面目,何必又要自报家门?既然报出了字号,又何须蒙面?”
卫翔心中窃笑,脸上却露出疑惑的神色,“小姐以为是……”
“这中原一带,除了我们霹雳社,就只有风云堂有这个实力!”说着海棠脸色变得苍白,“父亲的死即便不是风云堂所为,也必定跟他们有关,跟我现在的丈夫有关!”
卫翔此刻心中简直要乐开了花,面上却装着恍然大悟的神情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当时激战正酣,我也没留意到这一点,现在想来,果然是一个天大的破绽。不过,也不敢肯定就跟云姑爷有关吧。”
海棠咬牙道:“如果不是他与我成亲,父亲怎会放心去开封?又怎会遭到伏击?不当面质问清楚,我怎能甘心?可惜我一个弱女子,没办法把他擒下,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为父亲报仇。”说完扼腕叹息,卫翔见状忙道:“千万别,他要真是元凶,恐怕立刻就会杀你灭口,霹雳社的基业也可能就此落到他的手里。”
“那怎么办?”海棠彷徨无依地问。卫翔见状嘿嘿一笑,仔细看看四周,见门窗紧闭,外面悄无声息。他这才凑近一步,从怀中掏出一段短短的香烛,对海棠低声道:“这是我无意间从唐门弟子手中得到一段特制熏香,常人吸入后也就手脚酸软,并无多大的损害,喝点凉茶也就解了。但练武之人吸入后,武功会暂失。只要你在云姑爷回来后,在房中燃上它,定能把他轻易擒下,届时细细审问,若义父的死跟他没什么关系,再向他赔罪就是了。”
海棠小心翼翼地接过熏香,犹犹豫豫地问:“这玩意儿……行吗?”
“行吗?”卫翔“噗哧”一笑,“唐门信誉卓著,从不用假东西诳人,就这短短一段熏香,放倒十个八个高手也不在话下,得手后你在窗口亮起一盏红灯笼,我立刻就过来帮你。”
“那我就放心了。”海棠舒了口气,“就算这玩意儿不管用,有你来大概也不必怕他了,再说这儿是我霹雳社的地盘,外人在这儿决讨不了好去。”
卫翔望着近在咫尺的海棠那艳若桃花的脸庞,鼻端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幽香,突然生出一股把她拥进怀中的冲动。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正胡思乱想间,只见海棠秀眉轻颦,以手扶头摇摇欲倒,卫翔忙扶住惊问:“怎么了?”
海棠就势倒入卫翔怀中,轻声呻吟道:“前几日为父亲守灵,我不知怎的染上了头晕的毛病,时不时头目晕眩,手脚酸软。”
卫翔忙抱住她,正待再问,只听身后门栓“喀嚓”一声便断了,房门应声而开,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大步而入,以手中长剑怒指卫翔厉声喝道:“无耻淫贼,敢勾引我大嫂,我不杀你怎对得起我大哥。”
卫翔见云梦泽无巧不巧这时候出现,慌忙放开海棠,一时手足无措尴尬异常。海棠却不以为意地捋捋鬓发,对云梦泽嫣然一笑道:“阿泽,你不也抱过我?你又怎对得起你大哥?”
“你……”云梦泽一时语塞,满脸顿时涨得通红。海棠上前两步,挡在卫翔身前不依不饶地盯着云梦泽追问道:“你是不是也喜欢我?是不是也想跟我亲近?是不是也想你大哥不得好死?”
海棠上前的位置十分巧妙,刚好挡在了卫翔和云梦泽中间,完全挡住了云梦泽的视线和出手的线路。卫翔不需海棠提醒,也完全懂得利用这个机会。从他掏出暗器到挥手而发时,云梦泽都毫无所觉,直到暗器从海棠的腋下飞射而出,直奔云梦泽咽喉时,他才霍然惊觉,忙挥剑格挡,勉强撩开了奔向自己咽喉的那枚飞镖,却再无法抵挡跟踪而来的一剑。这一剑也是从海棠腋下穿出,角度刁钻,迅疾如电,如毒蛇出洞般直奔云梦泽咽喉。他一声轻喝,想跃起躲闪,可惜出剑的是卫翔,再加猝然而发,占尽一切先机,这一剑刹那间便没入了云梦泽胸膛。海棠只觉得腋下有股阴风拂过,卫翔已矮身从自己身旁闪出,一剑便刺入了云梦泽胸膛。
“啊!”喷出的鲜血惊得海棠一声尖叫,吓得她忙转开头,却又忍不住斜眼望向那边。只见卫翔不等云梦泽惨叫出声,左手已闪电般扣住了他的咽喉,右手长剑则钉住他握剑的右臂,死死把他的手臂钉在墙上。云梦泽无力地挣扎了几下,便一下子软了下来,脸上鼻涕眼里交泗而下。他勉力把垂死的目光转向海棠,那眼中的爱慕、依恋、伤心和绝望,让海棠心中不由一痛。
“好悬!”卫翔一声轻叹,右手收剑,左手一松,云梦泽便“咕咚”一声软倒在地。在他的身上擦净剑上的血迹,卫翔这才收剑回过头来,只见海棠也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卫翔过去一看,只见她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竟像是被方才的情形吓晕了过去。卫翔不由轻蔑地撇撇嘴,然后一掐其人中,海棠这才浑身一个激灵醒来,刚一睁眼便“嘤咛”一声钻入卫翔怀中,浑身筛糠一般簌簌发抖。
“好了好了,没事了。”卫翔收起脸上的嘲讽之色,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直到她渐渐平静下来,卫翔才低声道,“我这就把尸体弄到外面埋了,这屋里的血迹你处理干净,千万别露出什么破绽。咱们所谋之事,云梦遥一回来便要进行,不然他找不到他的兄弟,很快就会起疑心的。”
海棠惊惶失措地点点头,半晌才心有余悸地拍着自己心口嘀咕道:“吓死我了,等这事完了,我再不要做什么霹雳社老大了,我要远远离开洛阳,永远也不回来了。”
“你一定会如意的。”卫翔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然后轻轻放开海棠,过去把云梦泽的尸体扛在肩上,对海棠摆摆手后,这才悄悄从窗口掠了出去。等他一走,海棠便慢慢从地上站起来,镇定自若地捋捋鬓发,稍稍环顾了一下地上和墙上的血迹,便立刻从箱笼中翻出一条锦被,撕开被面抽出里面的棉花,然后跪在地上仔细地擦拭起来。做这一切的时候,她都异常冷静自如,不多时墙上和地上的血迹俱被擦净,海棠这才直起腰来,抹抹满脸香汗,把沾满血迹的棉花用一个袋子装好,这才开门去招呼纤纤。
纤纤很快就来了,进门后疑惑地四下望望,奇怪地问:“云公子呢,我照你的吩咐把他约来,怎么一直没见到他出去呀?”
“不该你知道的你千万别问,这事以后都不要再提,不然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卖到窑子里做婊子,听到没有?”海棠恶狠狠地瞪着纤纤低声喝道。纤纤还第一次见到小姐这般模样,不禁吓得张大了嘴,呆呆地点了点头。海棠这才稍稍放缓了些语气吩咐,“把这包东西拿到厨下去烧了,然后再打桶水回来,把这屋子好好打扫一下,我觉着这屋子里有一股子霉味,熏得我完全睡不着觉。”
“有吗?”纤纤疑惑地翕翕鼻翼,却只闻到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不过她却不敢说出来,只是满心疑惑地默默拿起那个大袋子,幸好它还不是很重。只见小姐此刻已坐到妆台前,边顾自对镜梳理着略显散乱的鬓发,边懒懒地吩咐道:“快去吧,你云姑爷很快就要回来,我可不想他一回来便闻到这股子霉味儿。”
“哎。”纤纤小声答应着悄悄出门而去,一路上都在想,小姐自从嫁人以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再不是以前那种无话不谈的姐妹,看来以后得陪着十二分的小心了。
五、面具
自从云梦遥从开封回来后,卫翔便不敢再露面,虽然云梦泽的死被他掩饰得天衣无缝,甚至还让人假冒云梦泽在青楼中闹事,造成他在青楼出没眠宿的假象。但他还是不敢面对云梦遥,尤其想到对方那已臻化境的武功剑法,卫翔便清楚如果面对面交手,自己连半分机会都没有。若是纠集霹雳社的死党对付他,又怕对方狗急跳墙,自己有把柄在对方手里,不到万不得已卫翔都不愿与之正面为敌。当然也可以用那种唐门熏香对付他,不过那种熏香的效能卫翔从未试过,不知道对云梦遥这样的高手是不是也有效,他不敢冒险,还是让那个蠢女人去试吧,卫翔对自己这假手他人之计颇为自得。
卫翔藏身的地方刚好能看到海棠新房的窗口,从云梦遥回来后,卫翔便躲到这处隐秘所在,焦急地等待着海棠发出的信号。终于在二更时分,那扇窗口亮起了卫翔期待已久的红灯笼,红得让人欣喜,亮得让人兴奋。卫翔立刻飞速赶到海棠新房外,隐在窗边望里窥探。远远地见香炉中燃着香烛,云梦遥软软地倒在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面色苍白,神情委顿。而海棠正手忙脚乱地用牛筋绳把他绑在椅子上,似乎怕他挣脱,足足绑了十多道,打了七八个死结。云梦遥却还在莫名其妙地惊问:“海棠你这是干什么?”
大概是被美色迷晕了头,从没想到要防范海棠吧?一向精明过人的云梦遥居然也会着了道!卫翔看到这情形,差点就打心眼里笑出声来,不过以他行事一向的谨慎,却不急着进去,只等着海棠把云梦遥捆好,他才把一枝燕羽镖扣在手中,正犹豫着是先射云梦遥腿上的环跳穴,还是直接一镖要了他的命。这时只见海棠不知从哪儿弄出把小刀,正色厉内荏地指着云梦遥喝问:“说!我爹爹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们风云堂干的?”
“海棠你说什么?岳父大人的死怎会是我风云堂所为?你可不要为别人的谣言蒙蔽啊!”云梦遥面色惨白,脸上竟有一种惊惶失措的神色。卫翔真想好好欣赏一下一向孤高自傲、自信满满的云梦遥怎么在一个弱女子手中被拷问受辱,但又怕他说出不利于自己的话来,所以立刻一甩手,燕羽镖从窗外飞射而入,准确地打在云梦遥大腿环跳穴上。大概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的得意之作无人欣赏,更不希望自己最大的对手轻易就死,潜意识中都有一种猫玩老鼠的心态,所以卫翔最终还是选择了右腿环跳穴。
“啊!”燕羽镖打在云梦遥腿上后,海棠和他同时大叫了一声,一声是意外,一声是痛苦。卫翔这下彻底放下心来,终于施施然从窗外翻身而入,先掐灭香炉上的烛火,又端起桌上那壶凉茶喝了几大口后,这才笑眯眯地俯身打量着云梦遥调侃道:“云姑爷好啊!”
“是你!”云梦遥脸上那种意外和吃惊的神色,让卫翔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感到异常舒坦。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他摊开手笑道:“可不是我么?想不到一向精明过人的风云堂堂主云梦遥,会栽在一个女人手里,更想不到我卫翔才是最后的赢家,不仅要赢得你原来拥有的江湖地位,甚至还包括你的……嘿嘿。”说着卫翔面露得色,把目光斜向一旁的海棠。
“是吗?我看不见得。”云梦遥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冷峭,卫翔忙从海棠身上收回目光,刚好看到面前云梦遥身上的牛筋绳像面条般一寸寸断开,然后他就慢慢站了起来。卫翔大惊失色,忙一脚撩其下阴,一掌拍其胸腹,面对面近距离猝然而发的阴狠招数,相信即便是云梦遥也不能轻易躲开,只要阻他一阻,卫翔便要飞身后退,以云梦遥腿上的伤势,肯定追不上自己。只要逃出了这间屋子,卫翔立刻便会去召集霹雳社死党,作最后一搏。
卫翔手脚均结结实实地击在了对方身上,对方却浑然不觉,反而就势叼住他的手腕一拗,只听“咯嚓”一声响,他的手腕已被生生折断。卫翔“啊”一声惨叫,顿时痛得面色煞白,危难中本能地跺地飞退,想以擅长的轻功逃命,不想脚下一个踉跄,轻功没使出来,人却差一点便跌倒,只觉脚下软弱无力,丹田内力不知怎的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也难怪对方结结实实中了自己一脚一掌还浑若无事。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卫翔突然发觉自己就像是掉进了猎人陷阱的狐狸,却还不知道是怎么掉进来的,尤其那些牛筋绳,自己是亲眼看着海棠捆扎,全都是死结,即便云梦遥武功未失,也决不可能把它们尽数震断。只见云梦遥拔掉腿上的燕羽镖,一拐一拐地逼过来,用幽寒冷定的目光盯着他冷冷地道:“你想知道?很简单,等你尝够我的分筋错骨手之后,我自然会慢慢告诉你。”说着云梦遥已扣住了他的左手,只听“喀嚓”声中,卫翔的左臂已被对方一寸寸地折断。
当卫翔双腿最后也被折断后,云梦遥这才把他放倒在方才自己坐过的太师椅上,俯视着他的脸淡淡地问:“现在,你该知道谁才是最后的赢家了?”
“为……什么?”肉体上巨大的痛苦,使卫翔的声音嘶哑得不类人声。云梦遥尚未回答,只见海棠已飞身扑入云梦遥怀中,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才回头对卫翔吃吃笑道:“梦遥哥哥不仅是我的相公,更是我从小就迷恋的情人,我岂会背叛他?你给我的唐门熏香,他一回来我便交给了他,也把你的计谋告诉了他,他这才与我一起定下这引你上钩的计策。可笑你还痴心妄想我会背叛我的梦遥哥哥,让你有机可趁。”
云梦遥脸上泛起一丝难得的温柔,轻拥着海棠的纤腰,以胜利者的姿态对卫翔淡淡道:“大概你还不懂,女人一旦真正爱上一个男子,一生一世都不会变心的。”
“可是……”卫翔本能地觉着这中间还有什么不对劲,但却不知是出在哪里?不等他问下去,海棠已打断道:“可是什么?从你回来向我禀报父亲被杀的噩耗时,我就知道你在说谎!”
见卫翔一脸疑惑,海棠便回忆道:“你当时说是北六省绿林盟主凌啸天不甘心霹雳社与风云堂合并,威胁到北六省绿林道的安危,所以在爹爹与风云堂结盟之后,在你们离开开封回洛阳的路上设伏杀了爹爹。你这短短几句话,不仅十分肯定地指出了凶手,还交代了他们的动机,甚至连他们的计谋也顺便提到。试想一个刚刚捡了条命狼狈逃回来的幸存者,哪有这么清晰的条理思路?哪就敢肯定对方是谁,动机为何?就像是你参与了对方的计谋一样。”
卫翔正要分辩,海棠却抬手打断他道:“还有,你说爹爹是为保你逃回报信才力战而死,这又是说谎!大违我爹爹处世的原则,他在世时就常常告诫我说:在江湖上生存,首先最要紧的是自己的性命,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亲娘老子、儿女兄弟都可以放弃,你可以为他们复仇,为他们吃苦受罪,却不可以为他们而送命,那是愚蠢!试想生死存亡关头,爹爹连亲娘老子都可以放弃,你又不是他亲儿子,他岂会为保你逃命力战而亡?这不是愚蠢的谎言是什么?跟着我故意要解散霹雳社,又是你最先跳出来反对,试想谁会不要白花花的几万两银子,却要为一个死了的老大去拼命?除非他想谋夺更大的利益!本来以你智计百出的头脑,完全可以编个更好的谎言把我骗过,可惜你从来就没重视过一个养在深闺中的柔弱女子,不想在这上面浪费你的智慧。大约你对我外表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对我的头脑。”
海棠话音一停,房中一时寂静异常,就连云梦遥都在以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起怀中这个美艳娇弱的女子。半晌,才听卫翔涩声道:“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你认定我跟义父的死有关,于是才与云梦遥设下这陷阱引我上钩。那些牛筋想必也是事先煮熟了的,就为骗我自动现身,桌上的那壶凉茶也必定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可笑我还把它当成解药抢着喝了下去,弄得武功尽失也不自知。卫翔啊卫翔,忽视一个女人的智慧,你死得不冤啊!”
说到这卫翔顿了顿,一咬牙道:“不错,秋老虎确是死在我手里,能亲手杀了这个大仇人,也不枉我多年来认贼作父,鞍前马后讨他欢心,为他卖命,我死而无憾!不过以你的聪明,难道就没想过靠我一人之力根本杀不了你爹爹吗?难道你还不知道谁才是杀害你爹爹真正的元凶?他……”
“你的话太多了!”云梦遥话音未落,已一拳击在卫翔下颚,顿时把他的下颌骨击得粉碎。卫翔嘴里涌出大团大团的鲜血碎骨,痛得“呜呜”直叫,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表哥你……”海棠骇然望着云梦遥,睁大双眼一时说不出话来。云梦遥歉然对海棠笑道:“对不起,知道他临死前要像疯狗一样诬陷我,所以忍不住让他闭嘴。糖妹妹你想想,你爹爹出事时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周围有霹雳社众多高手监视着,我哪有分身之术?风云堂没有我,岂能策划这样大一次行动?又岂能对付得了你爹爹威震天下的霸王刀。”
“是吗?”海棠用陌生的眼光望着面前的云梦遥,淡淡道,“可是我感觉跟我拜堂成亲的那个人似乎不是你。”
云梦遥脸上的笑渐渐变得有些僵硬,略有些尴尬地问道:“是吗?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因为新婚那晚,我注意到我相公的耳垂上有颗很小很小的红痣,”海棠说着把目光转向云梦遥鬓发,继续道,“还有他的头发,比你的要稍微粗黑一些。也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注意到这么细微的地方,我偏偏就注意到了。”
“是吗?”云梦遥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发耳朵,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海棠,有时候女人太聪明了并不好,尤其猜到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这会让人很难做的。”
“那你会怎样做?”海棠在云梦遥怀中仰起脸,满怀希翼地盯着他的眼睛质问道。云梦遥深情款款地望着怀中的海棠,轻轻抚摸着她那纤弱修长的脖子,黯然道:“如果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女孩,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宠你爱你,以补偿我对你的伤害。不过既然你这么聪明,应该想到我会怎样做。在事业和感情之间,任何成功的男人都会作出合理的选择,哪怕这选择会让人痛苦一生。”
海棠眼中那一丝隐约的希望,转瞬间变成了莫名的悲戚和深深绝望,她仰起头对云梦遥凄然一笑道:“相公,这么说你是要我死了?可惜,你这话是宣判了你自己的死刑,无论你是我丈夫还是我梦遥哥哥,都要为你做过的一切付出血的代价。”
说着海棠一闪身,轻轻巧巧便从云梦遥怀中挣脱出来,跑开几步远,回首对云梦遥嫣然一笑道:“梦遥哥哥,来抓我呀,就像咱们小时候一样,只要你能抓到我,让我做什么都行。”转眼之间,海棠脸上的悲戚已完全隐去,代之以一脸的天真烂漫。云梦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色渐渐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从发稍悄悄滚落下来,瞬间便濡湿了身上的青衫。
“来呀,梦遥哥哥,方才你不是要拧断我的脖子么?用你那裂金碎石的分筋错骨手,只要你能抓到我,我便是死在你手里也会十分开心的。”海棠脸上那天真烂漫的笑,渐渐变成有些调侃的味道。云梦遥静静立在原地没有挪步,却对海棠温柔一笑道:“糖妹妹,我怎么舍得你那香香的脸颊,表哥已经做了伤害你的事,岂能再让你伤心?我们要能抛开过去所有恩怨,像小时候那样,在一处开满牡丹的世外桃源中长相厮守,那该有多好啊?”
“晚了!”海棠一声轻叹,天真烂漫的笑刹那间变成一脸的悲戚,表情如此急剧的变化,让人不禁生出惊心动魄之感。“我的梦遥哥哥已经死了,你根本就不是我的梦遥哥哥。”
一旁突然传来“嗬嗬”的怪叫声,二人转头望去,却是卫翔正裂着血肉模糊嘴在大笑,由于颌骨已碎,他只能发出那种类似某种怪兽的喘息,但他脸上的表情是那样喜悦,简直是欣喜若狂,眼里更满是幸灾乐祸的神色,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他那张完全变形的脸上,有说不出的诡异恐怖。显然他已看出了二人之间的蹊跷,正为之兴奋莫名。云梦遥却没心情理会他,急忙对海棠分辨道:“我就是你梦遥哥哥,我就是你表哥云梦遥!”
“是吗?”海棠好整以暇地捋捋鬓发,“那跟我拜堂成亲的又是何人?别跟我说那也是你,一个女人若连自己的丈夫都分辩不出来,那简直就不是女人。”
云梦遥脸色更见苍白,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半晌才虚弱地道:“那是云梦泽,是他假扮成我与你拜堂的。”
“骗我爹爹与你结盟,让我爹爹以为有风云堂堂主为人质,这才放心去开封,结果便钻进你设好的陷阱。”海棠说着微微点头,“难怪新郎洞房之夜不敢碰我,原来他是把我当成了他的嫂子。只是我不明白,我虽然没见过长大后的你,但我爹爹却是见过的,是什么样的易容术,能骗过我爹爹这个成了精的老江湖?”
云梦遥咬着牙不再说话,胸膛急剧起伏,神情异常痛苦。海棠见状也就不再追问,只来回打量着二人自语道:“我该怎样处理你们,虽然我从没杀过人,不过幸好还听说过一些杀人的法子,就让我一样样试过来,想必总有一样管用的。”
“是用面具!人皮面具!”云梦遥突然道。
“人皮面具?”
“不错!”云梦遥脸上露出决然之色,一字一顿地道,“我亲手取下了自己的面皮,鞣制成一张精美绝伦的面具,让云梦泽戴着它代替我来做人质。”
“我不信!”海棠张大了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云梦遥没有反驳,只缓缓抬起手,在颌下搓了搓,然后,从脸上缓缓揭起一层薄薄的皮来。房中一时鸦雀无声,卫翔与海棠都睁大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乍然看到面具下那张脸,海棠吓得“啊”地一声尖叫,别开头不敢再看,跟着捂住嘴发出一阵阵恶行的干呕。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肌肉骨骼全都暴露在外,还被烧成漆黑一片,几乎分不清五官的轮廓。即便是在最恐怖的恶梦中,也不可能梦到这样的一张脸。
“看到了吧?”云梦遥指着自己的脸,悲愤地道,“这都是被你爹爹逼的,若不是你爹爹把风云堂逼得走投无路,我岂会用这等酷烈、自残的计谋?做这样大的牺牲?江湖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却不能不在乎云家上下数十老少,风云堂数千弟兄。我杀你爹爹也是被逼无奈啊。”
海棠骇然望着人不人鬼不鬼的云梦遥,不禁喃喃自问:“江湖,这就是江湖?”
“是啊,这就是江湖!”云梦遥黯然道,“糖妹妹,你要杀我为你爹爹报仇,我不会怪你,不过我却希望你远离江湖,千万不要再来趟这湾混水。”
海棠脸上闪过一丝感动,但片刻间却又冷若冰霜,无动于衷地直视着云梦遥淡淡道:“你不要再想用温柔来打动我了,我对你也决不会再有任何同情,我给过你机会,我方才多么希望你答应放过我啊,哪怕是骗骗我也好。可你自己亲口把自己判了死刑!从那一刻起,我便知道儿时的梦遥哥哥早已经死了,被你的江湖杀死了。今天我要杀的,是我的杀父仇人云梦遥,是我霹雳社的死对头,风云堂堂主云梦遥。”
云梦遥一脸混沌,再看不出任何表情,半晌,他才不甘心地问道:“我想知道,你究竟对我使了什么手段?让我浑身再使不出半分力气,内力也尽消。”
“不就是唐门熏香么。”
“唐门熏香?你不是已经交给我了?”云梦遥十分意外。海棠淡淡一笑道:“那香烛只要一点就够了,多出的部分我折断了交给你,不然你怎么信我?就在你折磨卫翔的时候,我便在暗处悄悄把它点燃,这屋子因先前就在焚香,一直烟雾缭绕,所以这香才不为你注意到。”
云梦遥呆呆地怔了半晌,最后失魂落魄地喃喃道:“想不到我云梦遥一生精明,又使出如此空前绝后的酷烈计谋,最后却折在你这个不谙世事的女人手里,真是天道不公,老天没眼啊!”
“有什么奇怪?”海棠不以为意地摸摸自己那艳若桃李的脸颊,“我有一张比你更美更好的面具。”
卫翔再次发出“嗬嗬”的怪笑,即使痛得呲牙咧嘴,他也忍不住“嗬嗬”大笑。云梦遥望望他,油然生出同病相怜之感。默然片刻后,他终于忍不住转望海棠,柔声问:“海棠,你爱过我吗?”
海棠一呆,先茫然点了点头,跟着又摇摇头,黯然道:“我一直深爱着那个十三岁的梦遥哥哥,但自从我知道他新婚之日找人替代、以联姻来谋杀我爹爹、在我知道真像时要杀我灭口后,我就不再爱他了,或许我从来就没爱过现在的云梦遥,只有那个被江湖谋杀了的小梦遥哥哥,才是我心灵深处真正的情人。”
六、尾声
云梦遥与卫翔的死震惊了霹雳社,也震惊了整个洛阳。当霹雳社十多个元老在海棠的新房中发现卫翔和云梦遥的尸体时,都唏嘘不已。只看那哭成泪人一般的海棠和房中的情形,任谁也会往争风吃醋上去猜,况且卫翔以前暗恋海棠在社中早已不是秘密。不过众人看到海棠失去父亲不久,又失去了丈夫,都不忍心再问详细情由。只张罗着为二人料理后事,同时也为怎么向风云堂交代犯愁,好歹云梦遥是他们的堂主,没理由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洛阳,死在霹雳社总坛。众人有说把凶手推为失了踪的云梦泽,有说干脆直说是和卫翔争风吃醋,恶斗到同归于尽,各种办法层出不穷,却没一种能得到大家一致的赞同,众人正争论得不可开交之际,只见一身雪白孝服的海棠施施然闯了进来,第一句话便让众元老尽皆哑然。
“众位叔叔伯伯还当海棠是帮主吗?”海棠冷冷地环视着众人。众人一时鸦雀无声,好半晌,一个老者才咳嗽了一下柔声道:“贤侄女,你当然是我们的帮主,只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心疼你新近丧父又丧夫,想让你平静几天,不敢拿这些俗事来烦你。”
海棠猛转向发话者,定定地盯着他,眼里闪出从未有过的森寒,冷冷地质问道:“死者一个是我丈夫,一个是我义兄,难道他们的丧事是俗事?难道我不该过问?”
那老者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海棠已转开头,施施然走到上首空着的帮主之位上坐了下来,然后环视众人一眼,淡淡问道:“你们在争论什么?”
另一个老者忙答道:“咱们正为如何向风云堂交代犯愁,不知怎样向他们解释云梦遥的死因。”
“有什么需要交代?又有什么好解释?”海棠厉声反问道,跟着语出惊人,“咱们明天便聚齐霹雳社所有好手,上开封接管风云堂。”
众人立时停止了一切动作,像中了定身法,个个俱变成了泥塑木雕一般。场中一时寂静得能听到旁人的心跳。好半晌,一个老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没听错吧?帮主你是说明天去接管风云堂?”
“怎么?难道叔叔伯伯们怕了?”海棠一脸不以为意,“跟着我爹爹纵横天下的豪情到哪儿去了?再说风云堂本就已经与霹雳社结盟,我既是霹雳社舵把子,又是他们堂主的遗孀,接管风云堂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难道有什么问题?”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都低着头一言不发。海棠把玩着手中那支玉如意,貌似随意地淡淡道:“接管风云堂后,我会把得到的财产全都拿出来赏给大家,希望叔叔伯伯们下半辈子能有个好日子过。”
场中立时响起一阵骚动,众人俱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片刻后,一个老者率先表态:“咱们去接管风云堂也不是不可能,风云堂突然失去了堂主,现在肯定十分混乱,咱们只要尽遣社中好手,不怕他们不就范。”
“是啊!”另一个老者也附和起来,“秋帮主接管风云堂,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咱们该理直气壮、正大光明才是。”
众人立时大声赞同,纷纷为第二天的行动出谋划策,讨论如何调集人手,如何统一行动。海棠也适时地恢复了她那小女子的柔弱,对众人连声道:“帮中的事务众位叔叔伯伯拿主意便是,海棠不过一柔弱女子,对这些也不懂,以后还要众位叔叔伯伯多多提携扶持才是。”
众人轰然答应,很快便拿出了完整而详细的行动方案,然后立刻分派人手做准备,待众人忙完这一切时已是深夜。海棠这才起身离开,临出门前不忘对众人鼓励道:“有诸位叔叔伯伯的扶持,侄女有信心明天便接管风云堂。希望爹爹没做到的事,海棠能替他完成。”
众人轰然应诺,不知不觉间恢复了久违的野性和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