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竹之内先生。
序幕
久木寺位于逗子市郊的达摩山上,背山面海。已经有了六百年的历史。
游客穿过正红色的寺门,登上台阶,就能看到里面古朴的大观明石塔。塔身最下端的圆敦上有历代书法大师的题字摹刻,塔身上则留有刚健有力的“观明自在,虚华静空”八个大字。背后则又是一偈:“念念照常理,心心摄幻尘,遍观诸法性,无假亦无真。”在石塔周围,素白的石灯于蜿蜒坡道中一字排开,透着肃穆。清脆竹节和树段制成的栅栏将卵石小道装点得幽静宜人。
寺庙面积并不大,但巧借山景,春天樱花烂漫,夏日绿意浓浓,秋季枫叶璀璨,寒冬古意森森。只要拿起相机或画笔,任意一处定格都是不逊于明信片的绝佳美景。尤其下山途中会经过一片茂密的竹林,郁郁葱葱的翠竹,清澈的流水,腥潮却温柔的海风,即使此刻没有梵音仙乐环绕也让人叹为观止,仿佛尘世的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
但在这里,白天几乎没有什么人。
16岁的布吉是久木寺年纪最小的僧人0
布吉是个孤儿,出生时被父母遗弃,从小在寺庙生活。
这里至今没有通电,除了下山到海边,也只有半山腰有条溪流可以取水,但抄最近的小道也需要近一小时的脚程。两百年前建造好的僧人住处,用如今的眼光看怎么都不适合居住。冬季阴湿漏雨,夏季则有蛇虫的困扰。参天的大树围得很严,导致这里总是阴森森的,并且越走越暗。即使白天,有了日光的照射,久木寺的主殿里也没什么光线,就连那些肃穆的神像也蒙上了一层终年不消的阴影。
寺庙原本还有些经济效益,比如下山为各家葬礼做法事念经,比如将山腰的土地卖给当地居民建墓地。在日本人心中,死去的那个世界是归佛祖治理的,不管活着的时候是什么信仰,死后一律是要入土为安的。如果死者生前就是佛教徒自然比较方便,万一不是,那下葬前少不了花大价钱请寺庙僧人帮拟个法号什么的。因为没有法号就不能在墓地下葬。而日本国内的墓地基本上都是由寺庙经营的,这是个地少人多的国家,卖墓地稳赚不赔,何况按照习俗,亲人葬在寺庙,墓地是自己的,但每年还是要交钱给僧人感谢对方的“照顾”。可以说,卖墓地一项曾是久木寺最大最直接的经济来源。
但好景不长,两年前寺庙因为与镇上的纠纷——山下的镇政府有意将达摩山周围一大块土地转给外国集团建造化工工厂,遭到了住持的大力反对。住持认为这样做破坏当地环境,也会玷污佛祖。多次协商未果,执著的住持竟一路申诉到了省里。最后虽迫使镇上政府收回决议,却被报复——两个月后,一次暴雨导致的山体滑坡,久木寺唯一可以通车连接山下的道路出现了不大不小的塌方,镇政府却置若罔闻,始终没有解决问题,这无疑给贫瘠的佛寺雪上加霜。
于是乎,再也没有一辆车可以驶入久木寺,而徒步登山、全年至此的游客也不超过百人。由于条件过于艰苦,原本寺庙里还有些的僧侣这些年中都陆续下山了,他们中有部分人甚至是“逃离”的,年轻僧人往往只要下山去了集市几次,领教了花花绿绿的世界,就再也不想回到这个破败的寺庙。
但布吉却没有走,还很自在,因为对他而言,久木寺就是自己的家,而67岁的住持布仓和24岁的师兄布平就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两位亲人。
他早已习惯了僧人的生活,所以每当那些即将出走的僧人引诱他“城市里有很多新奇的东西,你从来没有见过的,比经文有趣多了。”——他还是纹丝不动。
同样,年少的布吉也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师兄们只是去了几次山下就变化那么大:有人打了鼻环,有人买了奇形怪状的项链,或悄悄在背上弄了刺青。他们即使回来了,在被窝里谈论的也不再是经文,而是哪家的游戏机房哪个游戏很带劲,哪家居酒屋的女侍应很漂亮,什么时候才能买辆本田小摩托,下次何时下山一定要再托人问问价这样的话题。
难道这些东西比佛祖还要伟大么?
布吉把心中的疑惑说给住持听,对方总是苦笑着叹了口气。
再后来。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一天布吉突然意识到,久木寺竟然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
第一夜
我觉得住持实在太偏心了!
从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状况,他都会向着师兄。
可不是嘛,师兄布平活脱脱马屁精投胎,就算他心里有再多意见,有多少不满,也不会直接上报,而是给我灌迷魂汤,让我出头,去跟住持评理。
每次都约定和我一条阵线,但每次一看形势不对,住持眉头刚有点皱,他就缩了。关键时候甚至还能倒打一耙,说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看着我一个人受罚他也绝对不会不好意思。
我被罚没饭吃,他开开心心吃饭。
我被罚扫地擦神像一个月,他无数次从我身边经过,只会笑眯眯哼着小曲,也不会想到帮我搭把手。
但到了下次要我办事的时候,他又会摆出一副“我以前待你那么好,现在只要你回报一点点”的样子,好像我不帮忙就会被诅咒,下地狱八万年不能超生。
一年前那件事就更别提了,当时还有另外两个师兄在,那天住持夜里突击检查,布平这个家伙居然将他买的漫画卡带和娱乐杂志一股脑塞到我被窝里。害得我被一通臭骂不说,还被逼着去佛祖面前跪着忏悔到天亮,差点没被冻僵。
最气人的是只要我跟住持辩解“其实是布平的错”,住持都会不分事由地——直接无视。一心袒护师兄,说他年纪比我大,怎么怎么明事理了,慧根深厚,个性又稳重,哪会像你一样。
就连我游说了许久要和师兄分房睡的事,住持虽然最终勉强同意了,但说来说去还是“布吉你冲动,不专心,调皮,不听教诲,对长辈不敬,默写经文也能睡着还流口水,再这样下去即使是最宽宏大量的佛祖也跟你无缘了”这样的话。
我说我又没幻想过佛祖和我坐在一块吃饭。
“喝!又口出妄语!”
……
看着师兄一旁挤眉弄眼的样子我就心烦。
不过现在可算是解放了,虽然自己争取的单间是由过去的杂物间改造的,开着门窗通风了好几天搬进去还是有股说不出的怪味。也虽然离师兄房间是远了,但离茅厕却最近,夜里和凌晨总能听到舀水冲刷,还有别人放屁的声音——但总算能和布平划清界限,晚上也再不会发生他鼾声如雷弄得我整夜失眠这种事了。
不过今天也真奇怪,怎么自己到现在还睡不着。
肚子还不断“噜咕噜咕”地叫唤着,是不是白天吃多红豆汤了?但已经去了好几次厕所了,仍然无济于事。
就这么翻来覆去的也不是办法。
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住持倒是有块手表,从来不戴。记得以前寺里还有一个装电池的闹钟,蓝色的动漫猫脸形状的,每次闹铃都响得不得了,一直放在住持房间。神社僧人人多的时候,大家谁下山布施还会记得买两节电池带回来换,后来人走得差不多了,就把这事落下了,那个闹钟也成了摆设。好在大家作息一直规律,就算没有闹钟,也不会误事。
何况现如今的久木寺,原本就没什么“事”。
唉!闹肚子好难受,还是睡不着。
被子也太单薄了些,周身盖得好好的,怎么还是觉得膝盖冰凉。
想到这里,我翻了个身,索性坐了起来。
布平房间里记得还有一床多余的被褥,要不拿过来盖?
否则回头生病了,住持又该说了。
怎么每次生病的都是布吉你呢?看看你师兄,天天要做那么多事,还是生龙活虎。
布平“最爱偷懒”这点他却只字不提。
算了,反正睡不着,到布平房间拿条被子去。我披起衣服,低头穿鞋的时候又想到他房间或许还有治拉肚子的药,记得以前师兄们有个装药的十字塑料盒的,不知道还在不在?
没再犹豫了,我拉开房门。扑面的冷风立刻吹得自己打了个哆嗦,瞬间头脑清醒多了。外间蒙蒙亮,再瞧一眼天上,灰褐色的云朵像是赶集似的不断重合交替着,月亮大半个都蜷缩在云里,一颗星星也见不着。
草丛里的小虫此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再远处枯萎的大树根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孤单,我轻轻合上门,忍不住把脖子又往领里缩了缩。
“刚刚进入十一月,怎么就这么冷了。”我嘀咕着。
刚刚也有说过,搬离原先寝室后,师兄房间离我就有了段路,虽然都在“回”字型庭院结构内,但我的房间在右下角,他的房间则在左上端。离拐角最近的住持房间属于必经之地,因此路过住持房间时我刻意压低了声响,怕影响他休息。
但还是听到里间传来微弱的鼾声。
原来住持也打鼾,同病相怜,怪不得他那么喜欢师兄。
我心里偷笑着,一步也不曾停留,眼见自己离师兄房间越来越近,却觉察到一件不寻常的事——此刻回廊尽头布平的房间居然隐隐透着光亮。
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没睡?
难道跟我一样在闹肚子?
本来想偷偷“潜伏”进去,拿了东西就走人呢。现在看来,只能硬着头皮求他了。
想到师兄那张讨厌的面孔,我就多少丧失了兴致,步子也慢了下来。
以他的个性,待会儿少不了要讥笑我两句。
被子非得拿么?我在心里默默做着斗争。
但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岂有两手空空回去的道理。
就在举棋不定的同时,我突然发现了一件更让自己目瞪口呆的事。
师兄房间里居然传来了碎碎的女子说话的声音!
起先我以为自己是幻听,结果静下心来,那个声音还在!
尽管音量很轻,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但我已经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了。
总算抓到师兄的把柄了!
想到这里,我早就把“到师兄房间找被子”的正事抛到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内心强烈的愉悦。
这下看师兄怎么跟住持交代。
深更半夜,僧人寝室里居然藏着个女人!
我压抑着心情,迅速而警觉地退回到住持房前,推开了门——
已经熟睡的住持差点被我吓出心脏病来。
看他神态清醒了,我这才放开牢牢捂着他嘴的自己的手,又从黑暗里摸了件衣服给他披上。
“您不相信也没关系。我敢保证,那女人现在还在布平房里。”将事情迅速交代完毕我总结道,不由分说就拖着住持往外走。
“你这孩子在胡说些什么……”住持不满地咕哝了句,但显然他对这个怪异的事件也产生了兴趣。
我们蹑手蹑脚地朝布平的房间靠近。
师兄房间依旧亮着灯,这给了我莫大的信心。一边前进我一边在心里祈求,“最最敬爱的伟大的佛祖啊,拜托你让布平这个坏蛋现形吧!这样以后住持就不会那么偏心只喜欢他不喜欢我了。”
我像诵读大悲咒一样在心里重复着上面那段咒语。
这时住持拉住了我,在我耳边很神秘地说了句:“你确定没听错?那个女人的声音……会不会是咱们这里进了盗贼啊?”
我差点背过气。
怎么可能?咱们寺里都穷成这样了,哪个盗贼还会笨到打这里主意。
更别说女贼了,山下道路毁坏成这样,以一个成年男子的体力都不定轻易上得来。
“不可能的!”我正色道。
眼看师兄的房间近在咫尺,可住持还是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我内火噌地冒上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住持往门前推。
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令人血脉贲张的女声又出现了!
依旧是含混不清的,但没错,就是之前我听到的那个声音!
“你听到了么?”我用力抓着住持的手,用唇形激动地比划。
住持好像也听到了,却还是狐疑地摇了摇头。
看来指望他是没用了。
我心中一激,没再半点犹豫就快步冲过去,一把推开师兄的房门。
“布平!布平!”
我朝里面大声喊道,却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房间确实油灯还亮着,榻上背对着自己躺着一人,是师兄布平。听到我的呼叫,他赶紧坐了起来——但关键是这个房间里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了!
“你们怎么都来了,外面出什么事了吗?”这时师兄睡眼蒙眬地问了句。
住持尴尬极了。
“没……没什么。你既然已经睡下了,为什么不熄灯?”
师兄看了眼四周,好像刚回过神来。
“呀……我忘记了。你们就为这个来?”
这个轻描淡写的回答几乎让我肺气炸了。
他在说谎。
之前分明有个女人在这屋里!
我气鼓鼓地瞪着师兄,接着视线转向这屋里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
一切与之前的房间布置没什么不同,非要说可疑,也就只有那个放被褥的大木箱子——如果将里面东西完全搬空,躲一个体型娇小的女子应该没什么问题。
想到这,我赶紧给住持使眼色。没想到他老人家不仅不会意,居然还演技超群地打了个哈欠!
“刚才见你这灯亮着,怕寺庙进了歹人,担心布平你安危就过来看看,没事就好。我们也该回房歇息了。”住持说完就把我往门外拉。
我挣脱出他的手:“不行,师兄屋里有我要找的东西!”
布平和住持都愣住了。
尤其是师兄,刚才我说话的时候注意观察了他的表情,分明有些不自然。
还不是做贼心虚,哼!
“东西?什么东西?”住持问,语气带着责备。
“东西嘛……师兄你肯定知道,对吧?”我嬉皮笑脸地靠近布平。
师兄此刻脸色已经是青一阵白一阵了。
他慌乱地对着住持摆手:“我不知道。”
接着恼羞成怒转向我,“布吉你今晚到底想干吗?”
“哦,既然你不知道我就自己动手了。”我装作满不在乎地说,走到箱子跟前指了指它,“我屋里太冷了,师兄借我床被褥带走应该没关系吧。”
木箱的锁扣“吧嗒——”被掀了起来,声音格外刺耳。
我闭上眼,整颗心提在嗓子眼。
成败在此一举。
——映入眼帘的是叠得方方正正的被褥!
完了!
我的头颅似乎被人重重一击,嗡嗡地响。
就连住持在我耳边说了什么也听不清。
屋内的烛光如鬼魅一般凑近,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可我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意识深处唯一遗留的,是自己被住持拉扯出屋子前,所见到的布平。
他对着我笑了笑。
——并不是我见惯的师兄的微笑。
——而是妩媚的、分明是女人才会有的笑容!
第二夜
要说今天白天寺里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大清了。
天晓得,我一整天脑子里都是昨夜师兄最后诡异莫测的笑容。
这段记忆反复翻腾,尽管天亮后一切依旧,也没有人故意提起昨夜的事,但气氛还是说不出的尴尬。
吃饭的时候鸦雀无声。
抄写经文的时候也是各顾各的——虽然以前也是这样,但我和布平一般会说说话,至少吵上两句。今天完全没有。
就连偶尔的视线交集,我俩也下意识避开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神经过于敏感,我总觉得今天的布平很怪异,好像完全换了个人。
“住持你没觉得今天布平就跟个女人似的——”我想了半天总结了一句,结果对方胡子都快气得竖起来了。
“又打妄语!阿弥陀佛,佛祖恕罪啊!”
好吧,我承认,今天唯一“正常”的人就是住持。
因为接下去要说的这件事也很“反常”:就在今天傍晚,我们久木寺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当时我从半山腰打水回来,木桶还没放,刚行进到庭院,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因为昨夜的事,我格外警觉,赶紧回头。
一男一女出现在我面前,看上去都很年轻。男人高高瘦瘦,肤色黝黑,穿着户外工作服,背着登山包。女子身材娇小,戴着渔夫帽,胸前挂着个相机。上衣都是泥浆,被男人搀扶着。
再仔细看去,她的牛仔裤右腿膝盖下面的位置破了个洞,洞口边的血液已经凝结成暗块了,但新鲜的血液还是从洞里慢慢流出来。
“请问……布仓大和尚在吗?”大概是被我长久的注视看得发毛,男人开口道。
这一开口不要紧,听到他说的话我毛孔都兴奋得张开了。
这么蹩脚的日语,这两个肯定是外国人!
“你们有什么事吗?”我放下东西,行了个礼。
“那个,我们是中国游客。我的朋友……她……上山途中受伤了,是个意外……我们需要帮助……眼看这天就快黑了,不知道今夜可否留宿贵寺?感激不尽。”男人结结巴巴回答道,最后的句子尽管连贯反显得更加怪异,像是事先背诵过一般。说完后紧张地看了眼身旁的女人。
我斟酌了语气,想说“我们寺太小了,况且自己还有一堆麻烦没解决。客人您要不还是另寻办法”……
但脱口而出的却是:“那么请让我先通报下住持吧。”
事情的发展于是顺着匪夷所思的地方去了。
也不知道这两个外国人是怎么跟住持谈的,总之最后通告我和布平的结果是,这两位客人将在我们久木寺住下,注意,不是“只住一晚”,而是住到那个女客伤好为止。
住持还特意交代,以后准备餐食前要询问下两位客人的口味,以免触碰到他们禁忌。以及将寺里最好的一间房,也就是平时我们做早课的房间打扫干净腾出来,作为这几日客人的居所。
——想必是客人出了不少钱的原因。
刚想到这里我就敲了敲自己脑袋,住持才不是这样的人。
——不过适才提到他们是中国人。
中国,以前听师兄们说起过。国土面积比日本大很多,据说还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在许多和佛祖有关的故事里,也有中国的影子。过去那些得道的僧人们在中国参悟,仙游。在中国归隐。
再者,就是知道现在日本使用的汉字都是起源于中国。
还有,报纸上有时候会有中国女明星的照片和新闻。
边想着这些无用功的事,我擦净了座灯。
退出去的时候,低头正巧瞄到靠门槛边界处、磨损得厉害的榻榻米。
自己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呢。
虽说一点儿也不好奇,不过——久木寺外面的世界究竟长什么样呢?
还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
我坐下发了好一会呆,然后利索地换好鞋。
夜晚如期而至。
今天寺庙的晚餐是斋面,远客而至,住持坚持亲自下厨。褐绿色的荞麦面里加了胡萝卜、菌菇以及达摩山特产的一种无名野菜做的酱菜。
“颜色很好看。”将面递给女客人的时候她说。
“欸?”我愣住。
“我是说这个面的颜色很好看,是你做的么?谢谢。”她笑着指了指碗。
相比同伴,她的日语出乎意料地好。
这下换我不好意思了:“不是,我只是打了打下手。请慢用。”
“那我就开动啦。”
她转头跟同伴说了两句中文,意思完全不懂,不过只见她的同伴慌乱地也双手合十说了句“いたたきます”。
“那个笨蛋,我让他入乡随俗来着。其实以前读大学的时候他选修了一学期日语,不过现在基本都还给老师了,听力还可以,一张嘴就闹笑话。现在想想,当初选修那门课估计也只是为了泡妞罢了。”女客人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解释道。
“没这回事。当初我选修日语是因为我想去、去、去富士山看樱花!”被她戏谑的男人显然急得脸都红了。
这蹩脚的日语一出,一旁的布平也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
“您的日语很好,客人之前在日本生活过吗?”为了掩盖糗意,他问。
“这个嘛,说来话长……”
女客这次反倒没有想继续话题的样子了。
“那你的腿还痛吗?我可以明天下山帮你去买药。”
“没关系,应该养两天就好了。”
“真的不要逞强哦,虽然你们上山肯定不容易,不过我是住在山上的,知道怎么抄近道。如果是去山下最近的药店,半天足够来回了。还有,你们毕竟是外国人嘛,在这个山头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就好了,千万不要客气呀。”布平还一个劲不识趣地奉承着。
一看见年轻的女孩子就这样还真是……
在心里刚把布平咒到第二遍,就听到如同救命稻草般的住持让他噤声的咳声。
食毕收碗的时候,那个女客人突然问了我一个意外的问题。
“布吉小师傅你有女朋友么?”
“欸?”
“就是你有没有在恋爱,有没有喜欢的女生的意思啊。”虽然声音很轻,我下意识身体一颤。
“没有……”我尴尬地摇摇头。
这回是她吃惊了:“什么?难道说你们寺庙特别?禁止僧人恋爱结婚?可这也不对啊,我知道在日本是允许僧人婚配的,而且你们住持不是说他有个儿子什么的在东京嘛。”
“嘛,话是这样没错……”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作答了。
住持确实有个儿子在东京,且已经成家生子了,但他其实平日与我们久木寺并无往来。早年住持希望儿子淳一继承衣钵,特意把他送到京都北有名的佛学院读书。结果他一点实现父亲期望的想法也没有,故意选了个跟佛学毫无干系的科目不算,大学毕业后很快找了个东京的工作就职至今。
还有个小道消息是,就连淳一君后来交往的女人也不讨住持喜欢。住持甚至赌气没有参加淳一和她的婚礼。住持的夫人则在淳一君成家后第两年生了场大病,急转到东京一家病院接受治疗但没挨到冬天便去世了。从此这对倔强的父子少了最后敷衍形式的必要,彻底不相往来。
虽说我从小在久木寺生活,但对淳一君的了解也仅限于这些了。淳一君本人我小时候是见过的,照片也在住持那儿瞧过的,但现今说起来竟像陌生人一般连相貌都回想不大起来了。
“您早点休息吧。”我只好说。
“嗯。今天辛苦你了。”女客莞尔一笑,“其实刚才关于恋爱的话题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啦。布吉师傅你才16岁对吧,比我弟弟还小一岁。”
“您还有个弟弟?”
“嗯。在中国,比你个头高一些。现在高中二年生,嗯……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我感觉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晚安咯。”
或许是昨夜睡眠严重不足的关系,今晚待我把食器洗完、擦净、放置好早已经是哈欠连天了。又想到昨夜布平那张犹如女鬼附身般的笑容,更加浑身不舒服。因此原本应该去偏殿和住持、师兄一起做僧人晚课的我,毅然决定回自己屋休息并且几乎是一沾床沿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屋外传来了奇怪的声响——
“簌簌……哒哒嗒……哒哒哒嗒。”
像是某种物体穿梭于草丛的声音,又像是一个人穿着木屐走路的声音。
肯定是在做梦,我对自己说。
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可那个声音却由远及近——
“簌簌……”
“哒哒哒嗒……哒哒哒嗒!”
这下我忍不住竖起耳朵听了。
确实是某个人穿着木屐走路的声音。可会是谁呢?久木寺的僧人打入秋以来早已全部换上了布鞋,大家虽说都有木屐,但既不是夏季也不是过年过节,这大半夜的谁会特意拿出来穿?
况且仔细辨认这步伐声和男人走路还不太一样。并不显得多么有力沉稳,反而轻盈急促,像谁迈着小碎步。
这么说起来……莫非是个女人?
可这也说不通啊。尽管今夜本寺有女客留宿,可她第一是外国人,不可能穿日本木屐,上山时穿的也是双很正常的登山鞋。二来,这个年轻女孩的腿伤确实比较严重,这一点傍晚我帮她送过药和热水所以清楚,尽管止住了血,但感觉伤口较深,稍微用点力就会破开的样子。她现在几乎一切行动都要依赖自己的同伴,没人搀扶的时候要想站立都很勉强,若是自己独立行走肯定一瘸一拐不像话,根本不可能发出这么连贯协调的步伐声。
那么,只剩下唯一一种可能了。
就在答案呼之欲出的同时,那个碎碎的脚步声也到达了我的正屋前。
莫非目标是我?
脚步声于此时戛然而止了。
我牢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趁着昏暗的屋内光线,我惊慌地侧起身体朝门的方向看去——
门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长条形阴影。
谢天谢地!
平日向来大手大脚的我,今晚睡前居然从里面支上顶门棍了。
虽然连我自己也记不得有过这件事。
不过只要从里面支上顶门棍,再怎么推,门也纹丝不动。
我突然增添了几分胆气。
没事的布吉,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快悄悄地,不发出任何动静地下床看个究竟。
去看看那个昨夜出现在布平寝室,之后凭空消失,今夜又神秘现身于我们久木寺的女人到底是谁。
她和师兄是什么关系。
又不是江户时代,为什么她要装神弄鬼?
亲自抓住她,问清原因。
就算她是真的女鬼也不怕,我可以诵经帮她超度。
——佛祖会保护我的。
想到这里,我打起精神立起,一点点一点点挪动身躯,但赤脚触碰到地面时还是被脚底传来的恶寒打了个激灵。
但我还是顺利“潜伏”到了门的背面。
为防万一,我的右手紧握着自己的一只鞋。
——悲哀之处就在于此,我们深信世间万物皆得佛祖庇护,无须设防。可真到了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手边却没有半点东西足以和这个变化多端的世界抗衡。
好吧,此时此刻。
16岁的我紧握着那只其实没有半点用的僧人布鞋,强忍恐惧,瞪大了眼睛想透过门缝向外看到些什么。
随风飘荡的宽幅的白色织料。
似是女子和服的振袖下摆。
我甚至确信自己嗅到了那股隐隐约约的脂粉香气。
可一眨眼,没了。
真的没了。
远处沉默的大树。
近处摇曳的野草们。
不知名的虫子依旧发出稀稀疏疏的声响。
初冬冷风低沉的久木寺。
从门缝看到的那个世界跟记忆中没有什么差别,突然再无其他。
“她”不见了!
不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
我拼命上下左右地调整视线,想透过那道窄窄的门缝看得更远一些。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又这样。
寒夜莫名其妙的孤独感席卷了自己,我的眼眶噙满泪水。
“啪——”
手一松,布鞋也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连你都这样对我。
我看着地上的鞋,颤颤巍巍立起身,拿开顶门棍,使出最后的气力打开门。
都是幻想罢了。
果然,一切只是布吉你的幻想而已。
冷风夹杂着枯叶野草一下子灌进小屋,我的眼泪也大颗落下。
“谁呀?刚刚是谁啊?”
我赤着脚,仍旧不甘心地对着屋外呼喊着。
寂静无声。
理应是寂静无声才对。
“……”
“……呵呵”
“呵呵……呵呵呵!”
耳边此刻却响起了清脆的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再也支撑不住,我昏倒在自己屋外。
第三日
要记录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比较困难。
因为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的,正如前面你们所见到的,我昨夜分明赤脚倒在了自己屋外。但早晨醒来却发现自己奇迹般地躺在自己床上。
没有哪里受伤的迹象,僧服、裤管、小腿、双脚竟然也干干净净!
但我刚想发声就被掀开被子的住持怒斥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还在睡懒觉?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和布平都来到了我的屋内。
说完这句住持就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留下一脸幸灾乐祸的师兄,晃动着手里那把大扫把。
“你今天晨经也没诵,住持说饶不了你。还不赶紧起床和客人一起扫庭院去!”
他挪挪嘴,顺着他嘴形的方向看过去,门外不远站着的是昨天留宿的那位男人。
“早上好!”
男人放下大扫把朝我咧嘴笑道。
不知道是不是怕冷,今天他戴了一顶芥末色的毛线帽。
“早上好——”
我揉揉眼睛,边回答边找衣服穿。
“早上好布吉师傅!我们已经吃过早饭了噢!”远处又传来欢快的女声。
这下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了。
麻利地穿戴整齐跳下床,我接过大扫把跟着师兄走出门。
一缕清晨的阳光直射过来,照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你怎么让客人打扫庭院啊。”我没话找话问师兄。
“是我们自己要求的,现在大城市不是有个很时髦的短期出家体验项目嘛。跟着僧人们一起起床,早课,打扫庭院什么的多好,还不用付费。再说,也就他一个人出劳力,我负责督工。”话音的源头在右手边的大树桩上。
女孩靠坐在那里,举着相机朝我又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
“今天看上去元气很足嘛!来,看镜头!一、二、三,笑!”
就这样,还没想好应该怎么报备昨夜离奇事件的我,又匆忙开始了新的一天。
洗漱完嘴巴里胡乱塞了点饭团,眼瞅着庭院已经被他们打扫完了,住持又一个人自得其乐地在厨房忙活着。我就也想给自己找点事干。
这会儿两位客人正举着张像地图一样的东西在树下嘀嘀咕咕商量着什么。
那个女孩的脚已经没事了吗?一副永远不知疲倦的样子。
算了,别多管闲事。还是去挑水吧。
久木寺日常所用的水基本都是我包办的。
相比于擦神像、扫地、准备斋饭,挑水是体力活,一直不受师兄们待见,却是我最喜欢的工作。
个中缘由以后再表。
因为就在去后殿拿水桶的时候我意外遇到了布平。
看样子,他一直在那里等我。
“你怎么才来啊。”他一脸焦急。
喂喂喂,是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好不好。刚想对他冷嘲热讽一番,却发现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是住持让我来找你的。”他把我拉到角落,“就长话短说了,那两个从中国来的客人,你要小心!”
“欸?”
“我的意思是你别像傻瓜一样,什么都跟人家说。被人家套话了也不知道。”
没事献殷勤的人是你吧,我想着,白了他一眼。
“到底怎么了?”
“笨蛋!难道你不觉得他们奇怪吗?”师兄拍了下我脑门,“明明山下封路了,还专门登上来,女的好巧不巧又受伤了提出住到我们寺里,既然是外国游客,要想观光什么的日本有那么多地方可去,可我们久木寺是那么有名的地方吗?”
“对哦。”
“他们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万一是歹人就遭了。”
“不会吧……”我瞪大了眼睛。
“你忘了上周的事啦,镇上的巡警坂下君不是还特意上来过嘛。”
“欸?”
“笨蛋!”师兄又敲了我一记,“就是那个平头的坂下浩二君啊,你忘啦。往年这时候不也发过相同内容的传单给我们嘛,天气一冷,要格外注意自己人身财物安全,提防流窜犯作案什么的。”
这下我彻底想起来了:“是哦,那天我好像还看到住持和坂下巡警在廊下为一件什么事争吵来着,刚想走近插话,他们就散了。”
“啊,有过这回事?”师兄咬唇,仿佛想到了什么,“总之布吉你要留心那两个外国人,我先走了。”
“别啊,你还没告诉我前晚你房间里的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而且你不知道,我昨天晚上也……”
话还没讲完,对方已经走远了。
果如师兄所料,就在我提着水桶走出庭院时,那两个游客鬼鬼祟祟地跟了上来。
“布吉小师傅这是要去哪儿啊?”
“挑水。”我斜眼看她,“你们呢?”
“我们打算随便晃晃,我是闲不住的人哈哈。山上的空气新鲜,适当运动也有利于腿伤恢复嘛。”女客故作轻松地踢踢腿做了个“我可以”的笑容。
“噢。”分明一派胡言。
但想起师兄的叮嘱,原本不想再搭理他们的我突然升起一个念头。
没准我也可以套套他们底细?
“如果你们感兴趣,可以和我一起去挑水——”我拖长了声音走在前面,“反正我们不赶时间,慢慢走过去,一路的风景也很棒噢。”
这倒也是实话,久木寺所有杂活里我最喜欢挑水的理由就在于此。尽管都是坡道,但一路景色宜人,大海、悬崖、漂亮的野花野草尽入眼帘,还会路过一片茂密秀丽的竹林。
“好耶!我们也去吧!”女客与同伴交接了个短暂的眼神,跟上了我,“他还能帮你分担点重量。”
“这倒不用,你们在还能陪我说说话。平时都是我一个人挑水,路上太寂寞了。”我作出一脸讨好的笑容。
为了跟他们搭话,我故意放慢了步伐。
接下来的这一路我算小有收获。
我知道了女客人小名叫小雀(24岁),男人姓朴(比她年长3岁)。他们都来自中国的一个南方城市:蒙城,用他们的话说,那是个空气干净夏季经常下雨并且有很多铁路的小城。
与日本截然不同的,傍晚会有许多鸽子在天空盘旋的地方。
他们的关系是好友,小时候是邻居,算是一起长大。女客人现今在蒙城经营着一个小酒铺,朴先生有时候会带着朋友们去照料生意。
女客人经营的酒铺虽然小,不过都是自酿好酒,尤其竹酒制作很费心思。她这次来这里就为寻访酿酒的好竹子。(但这个理由我怎么也觉得可疑得很)
他们还介绍了一些中国的消息,比如中国也有很多名寺,风景也很好。比如中国也有红豆汤,但味道和日本不一样。比如中国也有跟豚角煮味道类似的料理,叫做红烧肉。只不过肉块没那么大,也没那么甜。(但他们介绍这条时显然是忘记了僧人是不吃肉的)还有中国也有七夕,但跟日本不同的是,日本七夕是新历七月七日,中国则是农历七月初七。还有中国的七夕节不是全家人的日子,而是类似情人节年轻人恋爱约会的日子。不会举办祭典,街上也没有巨大的条状装饰物,也不需要把心愿写纸条然后挂树上或者竹上。
同样,我也回答了他们一些疑问,主要是那个男客人的。比如为什么日本人喜欢吃有黏性的东西:纳豆,海藻,山药,伴着纳豆一起搅和着吃的秋葵之类。(我老实回答说不知道)还有就是久木寺为什么僧人这么少,不通电,来这之前根本想象不出现代日本竟然还有如此陈旧的寺庙这样的意料之中的问题。
为防他们真是歹人,我回答时也故意避重就轻,说了些师兄们小时候的窘事,并且夸大了久木寺的贫瘠程度。(……)
于是这般,从寺院到山脚的取水处(为探听情报,我想也没想就放弃了半山腰的取水点,故意带他们去了山脚),抄近道原本只要三小时不到的脚程,由于攀谈,以及顾及到女客人的脚伤,我们断断续续休整了几次,愣是走了小半天才到。
全神贯注获取情报的我,直到凉爽的海风迎面拂来才把正事抛之脑后。
“我们到了。坐着稍微休息一下吧。”
我指着一旁裸露的稍显圆润的岩石对他们说。
“天哪,这里太美了!”
两个客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
我得意地眨眨眼。
眼前的美景,确实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因为当我们穿过最后一片树林后,视线豁然开朗。一条被无数野花包围着淙淙的溪流显现出全貌,溪水碧绿清澈,溪底静躺着形状不一的卵石。山脚的这个小山谷,恍如人间仙境。
更令人叫绝的是,立在岩石往下看去,便是波涛奔腾的濑户内海。初冬灰褐色的海水夹杂着泡沫,不知疲倦地往岸上一遍遍冲刷着。咆哮的海浪像勇士的号角般在这空旷的山谷听来格外壮烈。
而这个山谷的另一端,与之隔海相望着的则是一座更高更为险峻的山崖。
“今天你们运气很好,天气不错,没有海雾。”
我放下水桶,把岩石上的枯叶捋开盘腿坐下。
待到天气再冷一些,十二月的时候,这个海面上就会成天弥漫着巨大的海雾。海天线模糊不清,到处灰蒙蒙的。能见度低的日子里,即使赶上日出,肉眼也只能从海雾交界的云带上隐约分辨出一个淡淡的金边。
“你一直都是到这里取水吗?”女客人用力吸了口鼻子。
“差不多吧。”
这也是实话,虽然半山腰也有取水处,但我更喜欢这里。每天,坐在海边的岩石上发发呆,是我最惬意的事。
“这样啊……”
她并没有坐下,而是被同伴搀扶着沿着岩石仔仔细细走了一圈。
“小心点。有些野草其实已经烂掉了,踩着容易滑倒。这里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摔就掉海里去了。”我说。
“哈哈没事,我水性好得很。不过这样说起来,莫非布吉小师傅你曾经摔下去过?”
“没有这回事啦……”我摇摇头。
她饶有兴趣地拿出相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跟同伴说了几句中文。
也不知道讲的究竟是什么,只见她的同伴顿时神色严肃了起来,将她扶在岩石上坐下后,自顾自佝偻着在一旁的草丛里拨寻着什么。
没一会儿,他朝她比了个“OK”手势。
“你看,这块岩石下面的草丛有块很清晰的印记,像不像一个人的体形?布吉小师傅你真的没有摔下去过?”
短暂交接后,女客人代替男人翻译给我听。
我凑过去看了看,确如她所说,那里的灌木走向很不自然的,像被什么重物给压折了一大片。
可再往下就是大海了。
“没有,我没有下去过。”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虽说这里往年夏季时僧人们经常经这边灌木下海洗澡冲凉,抓个鱼虾什么的。但天气毕竟冷了,谁还会做这种傻事呢。
可这个痕迹又怎么解释呢?
难道是动物?
“看,这里有几个脚印!”
很快,男客人又朝我们挥手招呼道。
我赶紧走近俯看,另一端离海水很近的灌木丛中果真发现了几个斜斜的脚印,而且看上去还很新。
“看来这里不止一个人来过。”他皱着眉头分析道。
同伴默契地将相机递给他,随之闪光灯喀嚓喀嚓响起。
这时候。
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
说不清为什么。可就是隐约觉得这些脚印,灌木上的痕迹,现在所拍摄的这些照片以及我面前的这两个外国人,他们没准即将改变整个久木寺以及我的命运。
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因为就在这个瞬间,我们又听到了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哨音。
“是对面的山崖。”男客人警觉地辨出方位,“看,那里有个人在冲我们挥手!”
我定睛看去,隔海相对的山腰上,确实有个绿色的制服一边吹着哨子,一边朝我们的方向拼命舞动着双手。
“看样子是警察?”男客人说。
绿色的制服又吹了几声哨子,紧接着他朝着我们喊了几句。
但他的声音几乎被汹涌的海浪完全盖了过去。
“他在说什么。”男客人转头问我。
“不知道啊,海浪声太大了。布吉小师傅你听清楚了吗?”
女孩答道,于是她站到最靠外的岩石上朝绿制服挥手。
“没有,不用理会。应该不是在对我们说话。”
海浪扑岸,天边的海鸥们像是非得呕出心血般不断嘶鸣着。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我飞快折回,担起水桶。
为什么此刻心中如此慌乱?
不要回头,不要听,我对自己说。
耳膜里却响起了海浪般的回声——
“やめろ!死んじゃだめだぞ!”
第三夜
白天我几乎逃离一般回到了寺里,本以为客人们会就此刨根问底,但显然是我多虑了。用晚斋时两位客人依旧嘻嘻哈哈地跟我打招呼。
不过今晚那个叫小雀的女孩似乎对布平很感兴趣。
吃饭时一直在问布平他和我小时候的事,过去的久木寺是什么样。附近山里又有什么好玩的。当得知今天白天和我在山脚见到的对面那座山崖其实属于另外一个镇,我们也从未踏足过时她和同伴一齐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之后又半开玩笑地表示等她腿伤好了,想和我们一起在“缘日”下山化缘。
我说,要想从久木寺下山回到镇上,走的路可比今天白天艰辛也长多了。达摩山偏海一边,取水容易,但背面狭长处才通镇上。
“没关系,我脚力好着呢。再说真想和你们体验一下。中国寺庙虽然很多,不过僧人们究竟怎么化缘的还真没见过呢。只知香客们自己去寺院布施,捐钱建僧社,或点个自己名字的长夜灯之类的。不过我也听说过在五台山和普陀山至今还有传统意义上的苦行僧,不用任何交通工具,三步一拜,九年朝拜十万里为苍生祈福。”
“十万里路啊,那真是了不起。”难得住持插话。
他眯缝着眼睛,“现今日本这样的僧人也很少了。”
“住持您十一岁的时候不也有次和僧人们一路化缘,最终走到高知的吗?”师兄有点不服气地说。
每个寺庙都有些老掉牙的励志传奇,这件就是其中之一。
“那不一样。再说,也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再苦再累,现在想想都还好,活到这把年纪也并没做过什么真正的超过承受极限的事。当然,到你们这代孩子接过袈裟的时候,更享福啦。”
“哈哈,其实我一直想问一件事,憋心里很久了。还请师傅们听完千万别生气呀。”女客人调皮地吐吐舌头。
“我们住持从不生气,你说吧。”布平扬扬眉毛。
“我之前在京都游学过一段时间,经常在学校附近的地铁站前看到一个化缘的僧人。不管刮风下雨,日出日落都在。僧人的形象也永远不变,头顶斗笠,托着个钵。斗笠巨大,看不清僧人的面孔,猜不出年纪也从未听到过他开口说话。只是每当有人将钱投入钵内的时候,随即敲响法铃表示感谢。这也是日本国内最常见的化缘僧的样子了吧。至于好奇的那部分嘛,嘻嘻,就想知道各位师傅平日下山化缘的时候,是不是也有类似轮班的制度啊?我猜啊,化缘僧永不开口,斗笠压那么低的原因,就是为了怕大家注意到现在这个师傅和两三小时前的其实不是同一个人了吧。”
“哈哈!”这回连住持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问题你要去问布平布吉这帮孩子了。”
“天、机、不、可、泄、露。”师兄则模仿起住持的样子,拖长音调。
“……你们在说什么啊。”
一旁日语不太好的男客人憨笑着,像从梦里刚回过神。
好吧,说到做梦。
以前我几乎天天做梦来着,和布平没有分屋睡之前他总说我睡相不好,睡着后老说梦话什么的很烦人。
“布吉你的日子太无聊所以只能像傻瓜一样活在梦的世界里。”有次师兄跟我的“战争”就源于他的这句话。
不过现在,我确信自己没有在做梦。
因为明明夜深了,我却一丝睡意也无。
认真回顾接连两天的离奇事件,我找到了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所有发生在我身边的怪异之事,包括那个神秘的“女人”,都只存在于夜晚。就像冥冥之中有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无限旋转往复,一到白天,天一亮,一切都会奇迹般恢复到原有轨迹。
直觉告诉我,今晚也不会例外。
所以我等僧人晚课一做完,也没跟住持、师兄打声招呼就假借肚子疼,急急忙忙回到了自己寝室。
回房休息自然是借口,事实上,赶回去的我只是为了“布置现场”。
先将自己寝室的被褥塞进一堆旧衣做出一个人侧卧的样子,又将油灯里的油倒得只剩最后一点,这样,没过多久,它就会自然熄灭。
“很好。”
我满意地检查了一遍,收拾好手边要用的东西。再三确认自己没有被盯梢的情况下,退出房间,将门关了起来。
接着用极快的速度跑到自己僧房对面的柴屋中。
来不及辨别屋内光线,我将柴门虚掩了起来,只露出一条细缝以供自己向外张望。
前文也有交代,我现今的僧房过去是由杂物间改造的,离茅厕最近。原本我也考虑过这间位于对面的柴房,但第一它太小,第二,由于没有窗户又堆满了东西,别说晚上,以前就是白天,借我一百个胆也不敢进去。
过去久木寺人丁兴旺的日子,僧人们如果谁触犯了寺院戒律,就会被关在这间柴屋里,然后以只送生水,断粮两天为表惩戒。久而久之,关于这件僧房的“怪谈”也越来越多,再经过无数熄灯后的夜晚,胆大的师兄们在被窝里绘声绘色地宣传,最终成了我小时候就“望而却步”的对象。
但现在,我显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而且跟昨夜相比,不知为何,更多了几分期待。
“就靠我自己,也能找出真相。”我对自己默默地说。
耐心一点。
再耐心一点。
不会白白等待,那个女人一定会再次出现的!
只要她一出现,我就用手里的木棍将她从背后击昏,然后再大叫跑去通知住持和师兄。
只是披着一件单衣的16岁的我,蜷缩在柴屋门后聚精会神幻想的我,今夜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与此相反,也不知道是不是身后的柴堆给我造成了心理假象,渐渐地,我开始觉得周身越来越暖和。
……耐心一点。
……只要再耐心一点。
但不知不觉我的眼皮一点点开始合拢。
我的僧房周围却依旧毫无动静。
……怎么还没来。
忍不住舒展身体,接着生生咽下一个哈欠。
……难道今夜“她”不会出现了吗?
……但如果今夜太太平平也是一件好事吧,说明我们久木寺是安全的。
……之前的事只是一场癔病而已。
……住持安全,傻师兄睡觉的时候也可以放心地打呼。
……继续等吧。
不知为何,被睡意吞噬之前我脑海里全是住持的样子。
他笑的样子,慈祥地教我认字的样子,做法事时全神贯注的样子,即使收钱时都是不卑不亢。喝到喜欢的茶的时候手舞足蹈的样子,新年撞钟时郑重得连腰板都挺得直直的样子。和师兄们下围棋时绞着眉头不服输的样子,每当我犯错教训我时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在我很小的时候经常和师母牵着我的手陪我玩竹蜻蜓的住持,雨后带我坐在山谷看壮阔彩虹的住持,每当我嚎嚎大哭都不急不躁安慰我的温柔的住持的脸,想一辈子记住。
想一辈子留在久木寺。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睡着了没有。
完全闭上了眼睛,手也早就松开了拿来防身的木棍。
披在身上的单衣滑到了地上。
但这都不重要,因为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我的耳朵再次灵敏捕捉到了遥远地踩踏落叶的声音。
万籁俱寂的久木寺,这细微的声响竟然让我一下子又清醒了过来!
来了!
终于来了!
我咬紧牙关,重新拾起木棍。
“布吉,这次你再也不能做个懦夫!”
步伐声越来越清晰。
在十一月的夜晚显得如此诡异。
我觉得此刻听到的地面草皮所传来的每一丝回应都连接着自己的面部神经,嘴唇忍不住抖动,心跳似乎漏了好几拍,我觉得这紧张感随时能要了自己性命。
步伐越来越近了。
从柴屋门缝所看到的久木寺的上空只有稀稀落落的云。
调整角度才能看到的月亮。
此刻绢白色的月亮旁边还有颗小小的星星。
小时候听寺院的老人说,离月亮最近的,总是伴随月亮一起出现的那颗星星被称作“近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传说里,“近星”意为“不吉”,会给所有见到它的人带来灾难。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近星很可怜。
万物皆有命数,它的命运何尝不是为了守护月亮呢?
——却被所有人厌恶。
一回神。
步伐声离我已在咫尺之间。
而我,却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夜色下的这一幕:
形迹可疑,行色匆匆的两个人。
不发言语地朝我这个方向走来。
步伐急促的那个体型瘦弱,另一个弓着身子,步伐沉重了许多却是因为身上正驮着个东西。
好熟悉的感觉……
骇人的白色织物,宽幅的振袖下摆……
是一个身着传统日式和服的长发女人!
可路过我僧房时,他们并没有停留,而是特意放轻了步子,不知忌讳还是在担心着什么。
再眨眼,他们已经背对向我,朝着寺门的方向继续前进着。
尽管正面只是惊鸿一瞥,但足以让我失控尖叫了!
那两个人。
分明是本寺住持和我的师兄布平!
仓皇间。我机械地立了起来。
忍住喉底尖叫的冲动,我推开门,一把丢开了手里的棍子。
我决定尾随他们。
夜深林静,远处的森林传来两声乌鸦的啼叫声。
十六岁的我犹如一只惊弓之鸟,小心翼翼地跟着前面的两个人。这一刻,脚下踩偏的一颗小石子都会引起自己巨大的恐慌。
连惨白的月色都像在嘲笑我。
小和尚你究竟在怕什么。
一个是住持,一个是你师兄。
他们是你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不是吗?
要不要追上前去直接问清楚?
脑海里也无数遍想过,还是被否决了。
因为一路的观察告诉我,布平身上驮着的那个女人很可能已经死了,是具尸体!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次次盲目地拨开灌木,脚步跌跌撞撞地跟着他们。
初冬的露水冰凉。
不算短的路,也或许是我紧张的缘故,此刻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
又不知过了多久。
——他们停下来了。
我急忙将身体隐藏在一棵大树后面,认真环顾了下四周。
可这一观察让自己又吃了一惊。
咦?前方……不就是那个竹林吗?!
每次去山脚取水都会经过的,白天总有鸟儿从中扑腾扑腾飞起的竹林,不就是我熟悉得连闭着眼睛都画得出每一根竹子长什么样的竹林嘛,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看到住持正费力地帮助布平调整着背上女人的姿势,看样子,他们打算继续向竹林深处进发。
——果真如此。
我轻轻地跟了上去。
夜幕下的竹林,茂密而参天的竹子们包围着的竹林,越往深里走能见度越低。
什么都是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东西的棱角。
但前面的两人却并没有受其影响放慢步伐的迹象。
近乎是轻车熟路地前进着。
难道他们之前也来过?心中浮现的疑问也越来越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由于这片竹林我过于熟悉,所以待会儿无论他们最终走到哪里停在哪里,我都有自信可以找到“隐身”从而不被他们察觉的地方。
此刻竹林中不知是什么动物突然发出了一声怪音,声响不大,但前面的两人立刻警觉地回过头来。
好险!
我赶紧避到一旁。
“可能是刺猬。”这时候我听到师兄的声音。
“嗯,快点吧,就快到了。”住持的声音。
这么长一段路,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们交谈。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明明自己早就确定是他们了,可为什么听到声音的那刻还是那么失望?
我究竟在逃避什么真相呢?
不一会儿,他们完全停下了步子。
这是竹林深处一块比较空旷的地面,也几乎是整个竹林唯一洒进月光的地方。我看到住持正费力地协助师兄将驮着的女人卸下来。
女人已经完全横卧在地上了。
我瞅准时机,赶紧找了个最近的藏身之处。
他们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又交谈了几句,这次我完全没听清。
布平开始四周找寻什么东西。
是铁锹。
布平把其中一把铁锹递给年迈的住持。
“赶紧干活吧,上次好像就在这里。”我听到住持说。
“没错。”
泥土翻腾的声音,每一锹都显得那么刺耳。
地面渐渐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这一秒的我终于确定了他们来竹林的目的:
他们要将这具女尸埋在这里!
她是谁?
她为何而死?
是谁杀了她?
她和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再也忍受不了的我站了起来,踉踉跄跄朝他们走去。
“你们……在做什么?”
与此同时,竹林另一端投来一束强光。
我听到纷繁的脚步声,被惊醒的鸟儿们惊慌地飞向高空。
强光的源头,传来熟悉的女声。
“你们终于来了。”
竹林中:住持的告白
正当我走向住持、师兄准备问个究竟的时候,竹林中另一些不速之客显现了真容:
除了借宿本寺的两位中国客人,还有一个是我认识的,此人正是达摩山下镇上的坂下警官!
今天他全副武装,身后还跟着两位巡警。
而刚才说话的,正是女客人应小雀。
“好冷啊,脚都快冻僵了。我和老朴本来都以为今夜会扑个空了。毕竟一切只是我们的推断而已。”她一脸轻松的表情,将手中的电筒投向地上的坑。
凭借着手电筒的光线,我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的样子。
身上的白色和服已经沾满污垢,脚上只剩下一只鞋了。长发将她的面部遮挡得严严实实,从袖管里伸出来的手臂细长惨白,猩红色的指甲在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我注意到,女人的胸部有一片血液干涸过后的黑红色,心里不由自主升出一种不祥感。
“布吉小师傅的疑问,也是我的疑问。你们在做什么?嘻嘻,有没有人可以解答一下?”女客人说。
“布吉,你怎么来了?”但住持却置若罔闻,他柔声地呼唤我的名字。
“对不起……我一路跟着你们。”我低下了头,羞愧的泪水从我眼睛里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该来的总会来。”住持长叹一声,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来。
师兄则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一脸不安地看着住持。
“是时候结束了。跟两个孩子无关。”
直到看着我走到师兄身后,住持这才如释重负般点点头。他挺身朝光亮的方向走去。
“这么晚了,还麻烦你特意上山一趟。是两位客人通知的你吧。真不好意思,让各位警官受累了。”
住持依旧是平淡的语气,却将双手交叠伸向以坂下君为首的警官们。
“布仓住持你……”坂下警官一脸不可思议。
他不知所措地摸着脑勺,“两位游客今天打电话到我这里报案的时候,警局已经下班了。我还以为他们在开玩笑。久木寺因为塌方都封路这么久了,没封路之前,我们警局也没少承蒙贵寺的照顾。说久木寺藏着具女尸,当时在场真是没一个人相信。如果不是这位小姐言之灼灼,说会提供好些照片做证据,另外那位先生又主动亮明身份,经过我们核查确实是中国刑警,否则我们今夜根本不会上山来。”
“嗯。如果记得不错,日本都已经有八十多年没发生过僧人杀人的事件了吧。真的对不住大家。”住持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么说的话……”坂下君眼睛瞪得浑圆。
“没错,人是我杀的。”
住持没有回头,我却感觉眼前蓦然一黑,几乎栽倒。
“不会的……不会的!”
我大叫着,冲上前去抓住住持的双臂使劲摇晃着。
“你们不要相信,住持绝对不会杀人的!”
可还是有人将我拉开,紧接着听到一声冰冷的金属声,手铐已经铐在了住持的手腕上。
看着无情的手铐,我后退了好几步。
就在这个瞬间,我听到身后传来师兄布平的声音。
“住持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布平带着哭腔。
我回过头,只见师兄眼含热泪,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接下来的更加匪夷所思了。
“为什么要袒护凶手?您不是常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为了他这样做值得吗?”
只见布平颤抖地伸出右手,接着用尽全力地指向了我!
“杀人的明明是布吉!”
此刻师兄眼底的怒意,让我突然就想起了在我们久木寺偏殿墙上的那幅浮世绘,地藏菩萨身后燃烧着的那团熊熊的——
地狱之火。
竹林中:布平的告白
布平讲完这句捂着脸蹲下身来,哭得不成样子。
女客应小雀朝他走去,拍拍他的肩膀。
“师兄你刚才说什么?”我立在原地,茫然地问。
师兄身体只是颤抖着,没有回答。
“布平你还不住口!”
年迈的住持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这句话却激起了师兄,布吉一下子站了起来。
“为什么让我住口,我又没说谎。杀人的就是布吉你!”
“我没有!”我说。
如果不是竹林里这么多人看着,我真想像过去每次和他打架一样,直接一拳揍在师兄脸上。
布平却自顾哈哈大笑了起来。
“布吉你当然说没有,因为你根本记不得。我们知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住持才想帮你扛。从小到大,每次你闯祸他都是第一个原谅你,这次也不例外。”师兄无比悲伤地看着我,“布吉你有病,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严重的病。”
“到底怎么回事?什么病?你们三个我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布吉小师傅有什么大病啊。”坂下君已经被师兄的话彻底弄糊涂了。
“布吉他以前是没有病,但自从一个多月前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他就被完全改变了——”
紧接着师兄叙述了一个我闻所未闻的故事。
“一个月多前的一天,那天上午布吉照例下山打水,我们寺院打水的事都是他负责的,而且他个性顽皮,以前每次打水都是边走边玩,耽误工夫。因此那一天,直到中午他还没回来,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但没想到的是,直到日落,人还是没回来。这下住持坐不住了,非让我去找找看。于是我就凭借记忆里师弟会走的路一路跟了下去,最后总算在取水处看到了我们久木寺的打水的木桶,但奇怪的是一路也没发现布吉的人影。
“我心想肯定是这小子在故意使坏,故意装失踪好让住持担心。到时候住持肯定让我找他,他藏在某个地方故意让我找不到,这样等我回去住持肯定会怪责于我。然后师弟他再挑个适当的时机出现,嘲笑我。从小到大,虽然住持骂他最凶,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咱们久木寺一群师兄弟里面,师兄最喜欢的就是布吉。而师弟他呢?仗着自己的年龄最小,成天兴风作浪。我就这样想着,心里窝了一肚子气,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揪出来好好教训一顿。
“沿着回去的路,我又仔仔细细找了一遍。在我几乎就要放弃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片竹林来。这片竹子很茂密,里面又很深,一般人觉得恐怖肯定不会进去。但我记得师弟很久以前跟我说过这片竹林里有种奇怪的蘑菇。虽然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还是想试一试,就走了进去。没想到,就在跟现在差不多的位置,已经是竹林的最深处了,我真的发现了布吉。
“当时我很高兴,就随手拿了根树枝,绕到他身后,想吓唬一下他。所以我先用树枝点了点他脖子,又故意发出了一声怪叫。但意外的是,平日经常一惊一乍的布吉却任凭我恶作剧,身体却动也没动。
“我觉得很反常,所以绕到他正面前,但无论我怎么叫唤他的名字,他还是保持着一个姿势。瘫坐着,头垂得很低。后来我真觉得不对劲了,就把他头抬了起来。没想到就是我这一动,却把自己吓了一跳。
“布吉他直直地看着我,眼睛却好像一潭死水一样。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我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原因,他的全身都在滴水,衣服湿透了。
“我看这情形,暗叫不妙。肯定是这小子又闯祸了。所以问了很多遍,最后打了他一巴掌他这才断断续续地说出话来。可他说的第一句就是,人死了。
“他反复地重复着,人死了人死了人死了。后来我追问下去,他却仓皇地跑开了。一路跑一路嘀嘀咕咕着,我紧跟着他,又一次到了山脚的取水点。他双手不断比划着,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但凭借这么多年我对他的了解,我渐渐地梳理出整件事情的缘由来。
“那一天,师弟到山脚的取水点取水。跟往常一样,水桶装满水后,他并没有着急返回寺里。而是一个人躺在了崖壁边的大石头上眯着眼睛打盹。但那天,就在他半睡半醒间,突然听到了一声尖利的哨音。因为声音很远,听上去像是隔海相望的那座山,所以布吉也没在意,直到他再睁开眼时发现对面的山崖有些不对劲。
“这里我要补充几句,我们久木寺山脚的那个取水点地理位置比较特殊,与对面一座山隔海相望,但如果经陆地走的话,其实那座山离得很远,也和我们不隶属于同一个镇子。所以那天,布吉根本就没想到他竟然能清楚看到对面山崖发生的一切。
“那个山崖上分明站立着一个人!虽然看不清楚脸和性别,但确实是个人。这下布吉忍不住激动,一下子就坐了起来。那时候的他根本猜不到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只是孩子气地想,今天总算找到有意思的事情了。于是他就很大声地朝对面山崖挥手,说‘你好啊朋友,我叫布吉’之类的话,想引起对方注意。他甚至还觉得对面山崖的人没准也能跟他隔海聊上几句。
“但没想到的是,不知道是因为布吉的声音太小,或海面上的波浪声太大,他的声音并未起到任何作用。也或是对面山崖上的人根本没注意到对面山脚还有个人?以及我推测的,其实对方早就下定了决心。
“总之,那个人并没有发出任何回应。不仅如此,他(她)还当着布吉的面,从山崖一跃而下!
“于是,那天师弟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目击了一个人自杀的全过程。
“虽说我们都是僧人,以前久木寺没有封路前,也经常下山做做法事,帮已经亡故的人超度。死人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但对于布平来说,一个人是怎么死的,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更别说亲眼目击了。
“等我理好思绪,发现布吉已经昏倒在地了,所以我赶紧把他摇醒,想对之前的事情宽慰他几句。但没想到的是,布吉醒来之后,已经完全记不得那天发生的一切了。他甚至恼怒地问我,为什么也跑到这里来,是不是想抓他的小辫子跟住持打小报告。我心里大呼不可思议,但突然也一下子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布吉一下子忘记了白天的事,但他毕竟还记得我,记得住持和我们久木寺。再说,看到人自杀什么的毕竟很尴尬,如果能遗忘对他也是一件好事。何况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已经成年性格也比较淡漠的关系吧。现在想想,布吉变成今天的样子,我也有很大的责任。
“因为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回发生的事彻底击垮了他,并且就从那一天起,布吉他整个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第一个注意到他变化的人当然还是我,因为当时我们还住在同一间僧房里。没过几天,我就发现布吉开始有了梦游的习惯。以前布吉他睡着以后虽然也经常说梦话,但梦游的毛病却没有。所以我也觉着很新鲜,就故意跟着他,结果发现他不是走到了山脚那个目击自杀的地方,就是晃到了竹林里抱着大竹子嚎嚎大哭。
“我知道各位难以置信,但还请相信我。我以佛祖的名义发誓,当时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真的在梦游。因为第二天一早,他总是又回到了久木寺的僧房里,而且每天天亮以后,完全记不得昨晚睡着后发生了什么事。
“就这样,我跟了他两回后逐渐觉得不对劲,就汇报了住持。结果被住持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到现在才跟他说。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解释说布吉只是梦游症而已,白天又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强行提醒他那天陌生人自杀的事,没准他更加受不了了,万一他也寻个短见就真不好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起了作用,住持一阵长吁短叹之后,也表示目前只能什么都不做,只是交代了我每晚睡觉后要格外留心布吉的举止,一有不对劲就要及时跟他汇报。
“我领了命令去,但心里并没有当回事。毕竟一到白天,布吉就恢复到过去的样子,照样和我打嘴仗,嬉皮笑脸,还是每天下山打打水什么的。经过我几次试探,确信他真的已经把那件事忘记了,而且只有晚上才会犯病,但也完全不用担心,因为每天天亮之前,他又会出现在僧房被窝里闷头大睡,再和我一起醒来开始新的一天。
“这样的状态一直延续到五天前,我们相安无事。布吉甚至在一次吵架后提出了和我分开寝室,住持也答应了。而我因为很了解他的病,抱着事不关己的心情,所以就算明知他每晚都会出去也没有出手阻止过。但没有想到,六天前还是出事了。
“那一天清晨,我和住持找遍了久木寺也没发现布吉的踪影。也就是说,布吉头一回夜里梦游却没有在清晨返回到寺院里。
“我和住持一下子慌了神,尤其是我,想到他梦游常去山脚,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没准他掉进了海里……因此我急急忙忙和住持下山沿着布吉的道路去找他,结果,在半山腰的那片竹林的入口,我们发现了他。
“发现他的时候,布吉正靠在一棵大树下面,已经陷入了昏迷。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并没有走进竹林,而是直接倒在了入口,像是不堪重负。但跟第一次我在竹林里面发现的他差不多,身上全是海水,更怪异的是,他的手里一直抱着个女人。那个长发女人被他抱着,也呈现着诡异的坐姿。但我刚碰了碰她身体,就吓得不清。那个女人分明已经死了,而且胸前,也就是布吉抱她的位置,还插着把尖刀,而布平的一只手,正好握着那把刀的刀柄!
“吓得不轻的当然不止我一个,住持刚看到那个女人的脸的时候就一直在念阿弥陀佛、佛祖恕罪。但就算念再多的经也没用啊,那个时候,怎么处理那个女人就成了当务之急。当时住持已经完全乱了阵脚,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日本都八十几年没出现过僧人杀人的案件了,怎么这次居然是我们久木寺倒霉。我听他念着,突然想出个主意来,反正布吉的梦游症自己是不知道的,而且天一亮,只要有人唤醒他,之前夜里的记忆就擦得一干二净。所以即使布吉杀人了,也和普通意义的杀人案是不同的,换句话说,布吉他是在他本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才作的恶。
“既然如此,我们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这件事搞大呢?听着我的话,布仓住持的情绪也慢慢稳定了下来。最后,他无奈地同意了我提出的方案。
“至于我的方案嘛,是先将女尸藏起来,再把师弟扛回寺院,换身干净衣服后摇醒他,这样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吗。反正都到竹林入口了,显然夜里布吉原本就是打算带她进竹林的,只是体力不够,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帮他一把,就把尸体藏进竹林里。于是我说干就干,就地挖了个坑,把女人埋了起来。
“现在想想,那时候我们慌作一团,明明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但还是做了。但没想到的是,人算不如天算。之后发生的事彻底打乱了我们阵脚。
“先是布吉,我低估了他的病情。虽然那一日如我预计的那样,我们将他带回久木寺再唤醒后他果然恢复到了平时的样子,开开心心的。压根不知道自己犯下过多么可怕的罪行。但那一天晚上,他又梦游了。而这次梦游,天知道他为什么又跑进了竹林,而且居然有如神助地把我们前夜埋的那个女人的尸体又生生用手挖了出来!
“当我们第二天又在竹林里发现他抱着那具女尸的时候,我相信诸位都能明白我的心情。真是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但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打退堂鼓显然已经晚了,而且弄得不好,反而会把我和住持也搭进去。久木寺虽然现今只剩下我们三人,但毕竟是百年老寺,几百年竖立下的名声自然不能被这件事轻易毁了。所以思来想后,我和住持又把那个女人埋了回去。
“但没想到的是,当天夜里,布吉这家伙又犯病去把她挖了出来。我跟着他,看着他机械地做这一切。真是快崩溃了。而且最受不了的是,他抱着那女人时还一边在唱摇篮曲!布吉他如果总是这样,总有一天会坏事的。于是在这一夜,我趁他睡熟,将女尸最后一次埋进竹林后,开始琢磨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控制他的病。
“后来我想到的办法就是,稍微刺激一下他。虽然布吉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杀人的事,但他素来好奇心重,于是我利用了这一点,作出了久木寺里藏着一个女人的假象。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天夜里,我成功用没熄灯和捏嗓子装出女人和自己对话的声音引来了布吉。看样子,他完全投入了这个‘有意思’的事件里,而且最后他出门时我还故意作出了一个女人的妩媚笑容吓唬他。从布吉当时的反应来看,他已经完全上钩了。而且更让我兴奋的是,当天夜里他居然没有梦游了!
“我高兴地将这件事告诉住持,我相信只要时间再长一点,我一定可以通过寺里的‘女鬼怪谈’牵绊住他。没准他的梦游症就不会再犯了。可没想到,隔天我就发现不对劲。明明是前天夜里发生的我装女人说话的事,布吉却挂在嘴边接连说了两天,并且说的时候都说是‘昨晚’,看样子,他的记忆力发生了严重偏差,并且在第二天的夜里,他又去了那片竹林!
“也就是那天,我再也没忍住,干脆把女尸扔在一旁不管了。只是把布吉带了回去,我心想无论自己埋几次,反正布吉也会挖出来,就由着他去算了。但人不算不如天算。第二天,那对中国游客就来了。
“你们的到来彻底打乱了生活的平静。为了防止布吉又搞出什么乱子,我和住持研究之后决定将那具女尸先运回寺里。这样即使他夜里梦游,也不可能再抱着尸体乱晃了。我把尸体藏在了偏殿后面的草丛里,盖上蒲席。因为不确定你们的身份,所以特意趁着打扫房间的机会,翻了二位的行李。我先是看到了这位先生的警官证暗叫不妙,虽然我知道中国刑警在日本没有办案权。但毕竟不是什么好兆头。再看到那位小姐包里的寻人启事时更加吓了一跳。因为启事上的那张面孔分明就是布吉杀害的那个女人!
“再接下来就是今天了,白天我和住持思来想去,觉得把女尸放在寺里还是不放心。所以我和住持决定今夜做个了断,趁着夜深,将这可怜的女人最后一次带进竹林,在之前埋过她的地方做个衣冠冢。之后我们将会带她去山脚,把这具女尸抛向大海。
“谁知道你们却在竹林等着我们了……”
布吉说完最后一句,像抽干了身体最后一点力气一般,朝我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天意难测啊布吉。”
竹林中:应小雀的告白
“是啊,天意难测。感谢上天我们今天还是赶上了,在你们决定抛尸大海之前。也感谢布平师傅你告诉了我们这么多事情,这帮我填充了许多必要的细节。不过,如果我跟你说,至今为止你和住持煞费苦心所做的一切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你们了解到的也并不是此案真正的真相你又会怎么想呢?”一旁蹲着,一直和同伴观察女尸的应小雀此刻站了出来。
面对众人惊异的目光,她不慌不乱朝住持行了个礼。接着又走到我身边,行了个礼。
“在我叙述此案原委之前,先请久木寺的三位师傅接受我小小的歉意。我和老朴,并不是有意隐瞒自己身份的。虽然老朴是刑警,我呢,也算半个推理爱好者,但事实上,这次来日本我们纯粹为了私事而并不是为了破案。直到上周,我们在鹿见镇遇到了一个男人,然后我又一时脑袋发热接受了他的寻人委托。”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我这个人爱管闲事的毛病怕是改不掉了,不过歪打正着,没想到这次的案件比我想象中有趣得多。对吧,亲爱的朴警官。”
她的同伴在一边乐呵呵地笑。
“现在回到主题。我在鹿见镇遇到的这个男人名叫松本草原,今年66岁。退休前在一家日本排名前十的大公司工作,退休后则和一群年龄相仿的本地老人组成了一个‘音鹤山巡查队’。别看都是一群六七十岁的老人,但做起事来一丝不苟。也就是认识他之后,我才知道鹿见镇的音鹤山原来竟然是日本众多‘自杀圣地’之一。而松本老人为首的民间巡查队,既没有政府编制也没有一分钱的补助,但他们每周上山两次的目的,就是为了干预自杀,给那些打算轻易放弃自己生命的人带来活下去的希望。这些老人巡山时总是随身携带一个哨子,如果发现有人进入自杀森林或者攀登悬崖,就吹响哨子警告。”
说到这里,她拍拍我的肩膀,“没错,一个月前布吉小师傅你目睹自杀者跳崖之前听到的,和我们今天白天听到的那声哨音,并不是什么警察,就是松本这帮老人。”
女孩继续一口气说了下去,“那天我在居酒屋之所以接受松本老人的委托,原因则是他跟我说了一起奇怪的失踪案件。那天他们巡查队上山,照例两两分散开巡视,行进到半山腰时,却意外目睹了一起杀人案。一对情侣模样的男女在山上说笑,男人突然将尖刀刺向了女人。这一幕刚好被松本老人看在眼底,于是他毫不犹豫吹响哨子,提醒同伴集结。而那个男人听到哨音立刻慌忙逃开,正当众人形成包围圈将犯人团团围住时,松本老人却意外地发现刚才被刺的女人不见了。
“作案地点往下便是大海,应该是女子失足摔了下去。加上女人此前毕竟中了一刀,自然凶多吉少了。所以当天的几位老人几番感慨之后,还是叫了海面联防队搜救打捞。但意外的是,明明是个内弧角海湾,联防队也很有经验,打捞了整整两天却一无所获。
“刚才我也说了,这帮老人虽然年纪大了,但做事真是一丝不苟。这事发生之后,老人就寻思着,既然怎么也找不到尸体,是不是有可能女人还没有死。于是联系了死者的朋友去印了寻人启事。那天在居酒屋遇到我们,经过聊天知道我们身份之后,松本老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希望我们可以帮他继续找。中国有句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猜松本之所以这么执著也有一定的愧疚心情在内。毕竟那天,如果他们早一点上山,或许那个女人就不会被刺,女人如果没有被刺,也就不会失足掉进大海,这样一条年轻的生命就不会逝去了。
“看着老人这么内疚,我心里也不好过。尽管听他叙述完整件事,直觉告诉我,他找的那个女人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我还是想试试看,所以和老朴陪着老人去了一趟音鹤山,想找找线索。当自己站到老人所说的女人被刺位置时,我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从那里某个角度竟然正好可以看到隔海相望的另一座山。经过了解之后,我知道它叫达摩山,海面距离不远,陆地距离却很可观,离鹿见镇车程需要一个多小时。当时我的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断,由此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其实完全指着运气,和老朴来到了你们的这个镇。并最终抱着敢死队的决心,在达摩山已经塌方封路的情况下,还是爬了上去,这才来到了久木寺,遇到了你们。
“对我和老朴来说毕竟这里是外国,而且找的也是一个凶多吉少的人。因此原本我们并不希望打扰到你们的生活,只想借宿几晚,然后趁着白天我们自己偷偷从达摩山的另一边下去,到可以看到音鹤山位置的山脚找找看。但没想到的是,来到你们久木寺后,我发现这个寺只有三个人,而你们每一个人都很奇怪。”说到这里,应小雀再也忍不住笑意。
“第一个奇怪的就是住持您,在我们上山前,其实特意问过小镇上的居民,大家都说久木寺的布仓住持是个超级温和的人。但那天我们跟您谈话的时候,我发现您有意无意地在回避我的眼神。而且当我提出借宿要求后,您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当时您的表情我印象深刻,并不像出于好客,更像做贼心虚,生怕如果拒绝了我们会引起怀疑。尔后就是布平师傅登场了,您在我们借宿的当天就翻查了我们的行李吧。虽然您肯定已经举止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不过很遗憾,还是被我的同伴刑警大人给发现了。他提供的证据让我不得不信,那就是,相机的镜头盖居然没关。我猜,这是因为布平师傅您一直在久木寺,对电子产品不太了解。只知道直接摁电源,却不知道要先把镜头关上。所以就导致了照相机是关闭状态但镜头却开着的滑稽样子。再然后,通过昨天夜里我的观察,在场的你们三位有个共同的可爱特性,那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在听到‘女人’这个词时都会神色大变。
“哈哈,如果是在中国跟僧人讲女人对方变脸倒是情理之中,不过这可是在僧人婚配自由的日本哎。可每当我拿‘女人’这个词试探你们的时候,你们要么面红耳赤,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这就真的很可疑了。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没准当初这宝押在达摩山上还真是押对了!于是我和老朴商量,如果你们之中真的有人做了什么亏心事,或者真的跟我要找的女人有关联的话,没准当天夜里会有行动。于是抱歉啦,那天夜里我们其实一宿没睡,一直留意着你们。
“而当天夜里发生的最奇怪的事,莫过于我们发现住持和布平师傅你们把栽倒在自己僧房前的布吉小师傅抬了回去,然后居然帮他擦脚还换了衣服。你们从他房间退出去的时候,我听到你们低声讨论着什么,句子里好像有‘竹林’‘尸体怎么办’这样的词,而第二天,你们却又像没事人一样叫布吉师傅起床。
“所以到了这田地,即使再反应迟钝的人也知道这小小的久木寺水有多深啦。因此第二天我们故意将计就计,跟着布吉师傅去打水,从他邀请我的那刻我就看穿了他的意图,这一路明显是想套我们话来着,我和老朴则也期望他能放松警惕,给我们一些有用的信息。结果没想到,布吉师傅带我们去的取水点,正是能看到音鹤山的那个山脚!而且在山脚下的灌木丛里,我们发现了一枚残破的脚印还有类似女人衣物纤维的东西。当时我想试探试探布吉师傅,就转移布吉的注意力,并让老朴在另外一丛灌木里制造出一排脚印。想着如果布吉师傅参与到什么跟女人有关的事情,或者真的对那女人有什么印象的话,看到那串脚印没准能给我们一些直观反应。没想到的是,布吉小师傅居然一脸茫然,丝毫不知内情的样子。而他当时的表情,确实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下我倒没了头绪,莫非布吉小师傅真的并不知情,那个女人下落只能依靠另外两位僧人了?可就在这个时候,对面山腰的一声哨音救了我。
“没错,就是松本老人为首的巡查队,今天白天的那个时间正巧不巧也在音鹤山上,也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人,总之他们之中有人吹响了哨子。而更让我兴奋的是,虽然布吉小师傅对刚才我故意设置的迷障毫不会意,但那哨音却让他一下子就变了脸色,之后更是像逃一样提着水桶,也不管我们就自己离开了。
“这件连我也没意料到的插曲,给了我莫大的自信。即使布吉并没有参与在内,但他显然畏惧着这哨音。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亲眼目击过音鹤山上发生的什么事情。于是我再一次理了一遍所有的线索,并最终在和老朴到达竹林,看到这里满地的脚印和新土旧土奇怪交叠的地面时将所有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女人被刺,可能落海,打捞不到尸体,住持不自然的礼貌,布平师傅对我们的提防,布吉师傅昏倒……这些线索渐渐汇集成一个让我也觉得不可思议的真相。那就是,当天,那个女人被刺之后确实失足掉下了海,但她并没有死在海里,相反,胸部中了一刀的她不知怎的居然奇迹般地游上了对岸,也就是你们这个山脚。我刚刚检查过她的尸体,验证了这个判断,虽然她胸部中了一刀,但并不是要害。如果是身体素质很好的女性,加上那天风向帮忙,也或者只是凭借个人的顽强毅力,虽然概率微薄,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同时经过朴警官的专业计算和水温测试。我得到了一个遗憾的答案,那就是,即便她游上岸了,生还的几率也近乎为零。海水的温度太低,而两座山虽然看着很近,如果游的话却需要巨大的体力。这对于一个受伤的年轻女性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但如果科学没错的话,尸体又在哪里呢?这就是案发当天第二件不可思议的事了,我的推断是,那天奄奄一息,或者已经死于海水低温的她,在山脚遇到了来打水的布吉小师傅。
“现在我说的则全是推断,并没有任何证据。那就是,到底女人是自己游上岸遇到布吉小师傅之后再死去,还是女人其实已经死了但她的尸体正好飘到了岸边被布吉小师傅发现。我想除了布吉本人,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们真相。但通过刚刚布平师傅的回忆叙述,我也再次肯定了一点,那就是,布吉小师傅绝对不是杀害她的凶手!
“让我们再次回顾布平师傅刚才的证词吧,一个月前,久木寺16岁的僧人布吉在下山打水途中意外目击对面山崖(现已知是音鹤山)某人自杀的全过程。在场的各位可以想想看,那么一周前,当他无论是发现近海漂着具尸体,或者看到女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岸边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没错,这孩子的第一反应就是想救活她。于是他在被布平找到的时候,已经抱着女人来到了竹林入口位置。但和他师兄想的不一样的是,之所以在竹林入口,并不是因为布吉想把她拖进去埋起来,而是他想抱着她继续走,如果大家还记得刚才过来的路的话,应该会明白吧。竹林入口前面的道路正是回到久木寺的道路。也就是说布吉他之所以将人从山脚一路抱上去,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想带她回久木寺,他想救活她!只是因为体力不支最后昏倒在竹林入口……”
应小雀说到这里,看了眼众人,揉了揉泛红的眼眶。
“我要说的真相就是这些了。不过最后,请允许我再说几句吧。虽然我不是佛教徒,但也知道佛家有个很有名的宗义叫做‘一念三千’,所谓一念三千,即是吾人当下一念之中具足三千诸法,包容现象界的全体。心在迷时,含三千法,对之执著不舍;心在悟时,也含三千法,但对之并不起执,而视为方便,视为性德。心有染净迷悟的分别,但三千法不动丝毫。说得再通俗一点,一念三千的意思就是‘行人当自选择、何道可从’。这次的案件虽然并不复杂,但久木寺的三位却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选择。孰是孰非不敢妄议,但看来就算是与佛终日相伴之人在抉择面前也不能免俗呢。真遗憾。”
女孩轻轻低下头,合起双掌。
音鹤山
十一月的音鹤山落叶萧萧,多了几分肃凉。
漂亮茂密的林木,如果不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看到写着“立入禁止”、“珍惜生命”、“小心迷路”、“想想自己的家人”字样的木牌。任凭谁也想象不到这里居然是有着“情人林”之称的自杀圣地。
蜿蜒的山道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此刻传来了两位中国游客的嬉闹声。
“哎,小雀我听说,再过一两个礼拜,这里的山里就要下雪了。好可惜啊,今天我们来这里跟松本老人告别后就该动身准备回国了。真想看看日本的雪是什么样啊。”
“别遗憾啦,总有机会的。不过你想呀,假如人类会冬眠,冬天的地球该有多么安静啊。春天雪化时,人们纷纷醒来,打扫房间,相互打着招呼。澡堂和饭馆挤满了人,交流着一冬天长长的梦。”
“说得跟首诗似的。咳,不会真是谁的诗吧。”朴迟打趣道。
“不告诉你哈哈。”小雀立刻回敬了他一脚。
“其实我还有一个疑问,是关于久木寺那个案子的。反正这里没外人,小雀你有兴趣的话,一起探讨一下?那就是既然那个女人活着爬上了岸,虽然中了一刀但不是致命伤。我只是假设噢,如果她没有遇到好心的布吉师傅,是不是有种可能是她也可以在岸边休息到恢复体力,这样就不会发生现实中被硬拖抱着上山的情况,山路的难走程度我们也不是没见识过……那造成这个女人真正死因的岂不是……”
“哈哈,看来老朴你这辈子是跟佛祖无缘了。我讲的那个‘一念三千’的故事你再好好想想吧!”
“我就知道什么都说不过你。”
“是你自己笨好不好……”
话音当口,前面的林木里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形。
个子很高,却瘦得离谱,身上套着件夹克衫,一头乱发。
只见他很缓慢地行走着,身体看上去非常疲乏,果不其然,很快,他便坐在地上,掏出张报纸,背靠着一块大石头,用力地喘着粗气。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的样子。
“你看,这个人很奇怪。”朴迟戳戳同伴。
“是啊,报纸抬头貌似是中文,难道是个中国人?而且这体型相貌,你不觉得也有点眼熟吗?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欸?!不会吧……这不是名侦探左庶吗?去年我们在晨星号巨轮上见过一次,我们不是还躲在大副舱里听他发表那起案子最后的结案陈词的嘛。”
“啊,你这样一提醒我想起来了。话说你那天不是号称可以在他之前破案的嘛。不是吧……他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自杀?”
“就你聪明!”女孩白了他一眼,“不过,之前倒是听诸葛警官说过,左庶最近几个月玩失踪,好像身体状况也不太如意……不过前面这个人是不是左庶我们还不能一口断定,左庶我们就见过一次,没准只是长得像的某个人呢?”
“也是。不过就算不是左先生,能这个点出现在这禁止入内的自杀森林可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啊。真要又是想不开的可怎么办,小雀我们得阻止他!”朴迟紧张地说。
女孩眉头一拧:“待会儿就看我的吧!”
她快步跑上前去。
——“先生,你还好吧!”
男人抬起头,沉默地看了眼他们。
“对不起,我们看你走路有些不对劲,是哪儿不舒服吗?”小雀行了个礼,用日语补充道。
男人却又低下头专心地看起报纸来。
女孩这下没辙了,无奈地朝拍档摊了摊手。
朴迟交接了个“怎么办”的嘴形。
而石头上的那个男人这时却将一只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张皱皱巴巴的小纸片递给应小雀。
“说中文吧,我不懂日语。”他说。
朴迟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
没错了,这声音,是左庶。
他急忙和小雀打量那张纸片——是张名片,印着侦探事务所的信息和左庶的名字。
“左先生,还真的是你!”朴迟拿着名片激动不已。
“咱们国内基本用不到名片这玩意,来日本没多久都用掉一盒了。不会日语,查个案见了谁都先发一张。这可真是最后一张了,缘分哪,竟然给了你们。”男人咧了咧嘴。
“这么说左先生也认识我们?”
“这么说你也是为了查案才来这里的?”
朴迟和应小雀几乎异口同声道。
男人抓了抓乱发:“呵呵,我该先回答谁。你们没看报纸吗?这是当地规模最大的一份华侨报,昨天报道了你们这次久木寺的案子。”
应小雀接过报纸,果真如此,不仅一整版报道还附上了相关人的资料、照片。副标题下面则是小雀遮挡镜头的窘相。
可看着看着,女孩皱起眉毛。
“那个受害者竟然是华人……”
“没错,真是造化弄人。应小姐你们费尽周折找到的尸体,虽然穿着和服,寻人启事里也是用她戏中的假名。但其实她是个华人,而我正是受到她朋友的委托才来此地的!”
“等等……戏中?您的意思是?”朴迟越听越糊涂。
“她叫吴静桦,26岁,是日本某大学的中国留学生,读研一了,活泼开朗,是学校话剧社骨干。这次他们排练的戏是历史剧,案发那天她戏服未换,被数次求复合不成而暗藏杀心的,同是话剧社成员的前男友骗来音鹤山一刀刺中掉下悬崖。本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因为女生身上并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物件。尸体鉴定也会增加很多难度。可人算不如天算,犯人作案时被众人当场擒获,连受害者的尸体,兜了那么大一圈子居然还是被两个中国同胞给找到了……”
“嗯,报纸还说现今尸体已经火化,骨灰不日被家人领回中国,唉!也算叶落归根。”面对朴迟的啧啧称奇,小雀也不知说什么了。
“这次来日本,卷进这宗案子,完全是个意外。谁能想到之后的意外越来越多。”
“竟然还有这样巧合的事……”
三人沉浸在这奇异事件的各自回忆里默不作声。
“中国不是有句老话么,举头三尺有神灵。以前我不太信,现在在这里遇到你们,呵呵,突然有点相信了。这冰冷的濑户内海说不出的真相,最终不还是由自己同胞给揭开了吗?”
左庶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笑着叹了口气。
接着蹲下身又猛烈地咳了起来。
久木寺
我是布吉。
今晚是我在久木寺的最后一夜。
明天,我就要下山,被坂下君他们送往京都的一家医院接受治疗。所有人都跟我说,布吉你的病不用担心,肯定会治好的。
虽然关于之前的事,关于那个女人,直到现在我也半点都想不起来。
但大家对我都很宽容。
这次下山,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因为住持帮我联系了京都北有名的佛学院,等我结束治疗,就要开始正统地学习佛学。
我听布平说那个佛学院门槛很高,住持是千恩万谢,拖了不少人才让我进去的。
“到了外头不比这里,凡事要多长个心眼才行啊。”师兄嘱咐我。
他还嘱咐我,如果在外面受了谁欺负,别跟对他似的立刻还手。
也要注意用敬语的习惯。
“僧人要忍耐的东西比一般人多多了。”布平说。
现在,他一边婆婆妈妈地念叨着,一边帮我准备行李。
我从未发现原来师兄有这么细致的一面,我的衣服被他叠得平平整整,包袱里的东西一切井井有条。
“我知道啦,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忍不住回他。
“不回来才好。”师兄撇撇嘴说。
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我就不再逗他了。
对了,这几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无疑是山下的镇政府终于被说动,决定过两天就派人来把久木寺山下的那块塌方修好。
这样一来,就可以慢慢地恢复到过去的样子了吧。
此时此刻,小小的僧房里没有人说话。
我看着靠门槛边界处,磨损得厉害的榻榻米发呆。
两百年前建造好的久木寺,什么都是旧旧的,用如今的眼光看怎么都不适合居住。
但却是给我带来最多温暖的地方。
虽然我还没有离开就已确信无疑,像京都这样的大城市,绝对找不到有这样温暖的地方。
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离开这里。
我坐在自己的床上,布平正坐在凳子上对着我的包袱再三检查。
住持则面对着座灯,今晚到现在他一直沉默着。
表情也完全看不出来,到底是希望我走还是舍不得。
“今后应该会愈来愈冷,是时候准备火盆了。冬天长着呢。”
这时住持立了起来,他的个头跟布平差不多。
却比布平瘦弱得多。
住持交代完,看了眼我们就转身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
此时此刻,我突然想起那个叫小雀的中国女孩问过我的一个问题。
“你们日本人好奇怪,为什么从来不说‘我爱你’呢。虽然日语里有这句话,但从来不说。表达自己真实的感情,难道那么难吗?”
当时我没有回答她。但现在我好像突然有了答案。
是这样吧。
或许是我们都觉得不说出来的爱可以存放得更久远些。
但这些也没关系吧。
那些放在心里,至死也不会遗忘的感情,即使不说出来,对方也会明白的。
就像现在,我看着住持离去的身影很想哭。
但十六岁的我仍旧拼命拼命地忍着。
跟“我爱你”一样。
你看,我们也无须说“再见”。
后记
《竹林中》写完了。
这篇2011年9月于竹之内先生忌日当天打开的文档,辗转一年,放弃过无数次的小说终于写完了。
环顾整个2012年,只写了两个短篇。中途虽然自己的单行本《黑色拼图》在香港出版了繁体版,小小欣慰。但生活现状过于平静安逸,总觉得自己可能不写作更好。可还是在年终最后几天,忍不住把这个故事写完了。
到底还是喜欢写作的。
《竹林中》里有很多我和老师的回忆。
布仓住持年龄设置与老师一致,“音鹤山巡查队”亦有它的原型,只不过并不是去山里干预自杀的团体。现实中老师和他那群年龄都在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朋友们也有个巡查队,我们经常做的事是去海边,在秋季涨潮之前,拿着个白色的电喇叭提醒海滩上的孩子们早点回家。检查沿岸的船只缰绳是否牢固。
当时的我十一岁,个子比现在还小,很多人猜我才七八岁。很瘦,显得营养不良,我穿老师的旧T恤,肩膀总歪到一边。仗着自己是外国人常常不说敬语,小小年纪也跟着老师“喂喂喂”的称呼其他老人们。
当时觉得一辈子都会这样下去,就像布吉,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自己永远留在久木寺。
人躺下去不过几尺,我心不大。给过我温暖的人,给过我温暖的地方总想不顾一切留下。
人为什么要前行呢?到现在也想不通。
但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还是希望,读者从中获得的是满满的正能量。
“くよくよしないで、困難はきっと去って行きますよ。”(想开点,困难都会过去的)
“あきらめないで!”(不要放弃啊)
就像他活着时经常说的那样。
如果,阅读这篇小说的你们,能在某个瞬间感受到温暖。
作者就很高兴了。
个体总是孤独,但像我们这样相信同伴力量的傻瓜还是很多的吧。
長い旅に凍えるなら、歌で暖めてあげるよ。
这是日语里我很喜欢的一个句子,送给你们。
若你在漫长旅途中感到寒冷,我会用歌声来温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