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委托人
16:00 桂源铺
“你好,我是韩拾。”
“你好,我是应小雀。”
这是个很有趣的委托人——应小雀在心中总结,嘴角不自觉上扬。
是的,就是她面前这个“引人注目”的男人,从踏入铺子伊始她就断定他绝不会单纯只是来喝酒的顾客。
没有人像他这样穿衣服,年纪猜不出来,行头自下而上——亮蓝及膝长塑胶鞋、卡其色竖纹中裤、紫V领镂空毛衣、肩上爬着一只只做得逼真的羽毛制黑蝴蝶,头戴圆礼帽,宽檐边上是一支折剪斜插的灰红玫瑰0头发稀疏皱褶,像只坳造型的水母,面色苍白,颊骨凹陷,嘴唇细薄,鼻梁雀斑清晰,下巴上是可以数出根数的胡子,眼睛狭窄,睫毛露出病态的微黄。
他的这身打扮很容易使人产生错觉:日本原宿街头抓拍的潮人、《时尚先生》《花花公子》杂志封面、英国某个高级成品时装发布会现场撞见的模特。
但将背景还原到中国,隐于深巷的小酒馆桂源铺,这样的人出现,坐在客座只是点了杯温烫竹酒,这就只能是毫无疑问的可疑了。
于是女老板主动盘问。他不急不慢,掏出张名片——“新黎医学院主治医师林焕珍”。
“林姨?你怎么会有她名片?”女声疑惑。
“她向我推荐了你。”对方却是极认真的表情。
应小雀顿时傻眼,林姨是她家庭成员之一。平时她要顾酒馆生意,尾生要读书,一日三餐便都林姨做——本来从小学时父母和姐姐接连失去音信后,她的“家”就一直是她一个人。16岁那年她去云边参加朋友婚礼,意外得了个“弟弟”尾生,去年又因为另一起奇异事件结识了林姨,她终于有了现在像模像样的家庭规模。
“好吧,这位韩先生,既然林姨让你来找我,想必你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么?”
韩拾又是很认真地一字一顿:“应小姐,我希望你能帮我调查一桩命案。”
“命案?!”她心头一紧。
“嗯。我已经不相信警方或者医学能帮我解开谜团了,现在你是我唯一的希望。这关乎到我的性命,希望你能帮我。”
深受重托的感觉让“业余女侦探”惶恐不安,“韩先生你还是跟我说说命案情况吧。”
就要收摊的点,一个奇装异服的男人让她调查命案,而林姨明知道自己这月立下了“半年不碰命案”的誓言,还推荐他前来求助——今天还真是有点邪门。
只见韩拾缓缓地吐了口气:“我怀疑我的铅笔被谋杀了。”
“铅笔”是谁?他女人的昵称?孩子乳名?还是指他养的某种宠物?
一瞬间应小雀如此反应。
但她的委托人很快补充:不,就是写字画画的木质铅笔。请相信我,它被谋杀了。
你让我相信,你的一枝铅笔被谋杀了?!
脑子在此刻不够用了,想笑却又不知道哪好笑,“你能详细点说明吗?”
或许是她的表情不够压抑,韩拾愠怒,拍案而起。
“算了,还说什么名侦探,看来也不过如此,我告辞了!”
“且慢!”女子眯眼,虽然这人脾气不小,但确实激发了她的好奇心,“我是说,你应该讲讲命案经过。比如你的铅笔是什么样的?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死亡的?你又是如何判定它死于谋杀?”
幸亏四周再无客人,不然见到这架势,真会以为是两个精神病人在交流吧。
韩拾坐下又站起,他的蓝塑胶长靴随之发出怪异“嘎吱”声,“我曾经把事情经过讲给两个警察、五个医生听,但没一个信我。所以,现在我希望你可以实地走一趟,去我家,也就是它的命案现场。到时候我说的你就会信了。”
应小雀眼睛睁圆,“让我去你家?”
去一个素不相识,奇装异服打扮得像吸血鬼公爵的住所,去调查一枝铅笔的死亡?上帝,究竟是谁的哪根筋不对了……
“嗯,现在去我家。因为那是案发第一现场,我觉得你应该实地查探下。对了,这是我的身份证、工作证和信用卡记录。让你去的住处是我买下的房子,不是租住屋。所以请你放心,我绝不是什么坏人。”男人从包里一股脑拿出以上物件,态度诚恳。
……
韩拾,男,蒙城人,1983年8月11日生。“裹”品牌高级成衣设计室老板兼主案设计。曾留学美国,并在大牌处做过六年实习助理。
“好,我去。”
老公寓,小丑,他的秘密
“这是你家?”应小雀咂嘴看着眼前一切。
韩拾的住所位于一栋老式公寓的二层,顺着吱嘎响的木质楼梯上去,从进口处就与众不同。家具仿佛测算过某种数学公式,鞋柜上的鞋按颜色和皮质划分——双拉门式。几案上的CD以大小、音乐家、专辑归类,地毯是规则几何图形。大小不一的圆吊顶,渐变浓烈色彩的地灯。直让人生出错觉——参观的不是某个居所,而是某家房产公司的样板房。
客厅设计充满未来感,荧光色墙壁下,造型奇特的红色沙发像个巨大的飞碟,沙发上到处散落的打着草格的服饰设计图纸,一旁立着四个齐人高的仿真模特,身着怪异的小丑服。
这些“小丑模特”戴着帽子,披着假发,眼上有栩栩如生的睫毛,甚至还有各自的神情,或是弯腰或是叉手垂头,跟其主人的“风格”倒是相得益彰。
刚进门的时候韩拾介绍说他正筹备新的个人品牌服装展,而这次的设计主题就是:“慌乱的小丑”,所以当小雀见到墙上挂着的那幅诡异的巨型小丑海报,她只是皱了皱眉。
那个小丑脸涂得雪白,没有眉毛,手里拿着个木头十字架,在黑色背景下,不屑睥睨着整间客厅。
应小雀手中握着从书架笔筒取出的一把五颜六色的铅笔,小腿打颤。
“死的是哪一枝?”她很想这样问,但这样的问法实在太傻了。
手里铅笔的牌子她没几个认识,笼统看了下,好几种品牌。除了几枝“中华”、“长城”、“马可”、“三菱”,清一色德文,显而易见不便宜。
小学三年级前老师规定每天写两页铅笔大字,不带橡皮头的每枝四毛钱——这是应小雀对铅笔所有记忆。现在,她极度羞愧于自己的记忆匮乏。
刚才房子的主人轻描淡写地跟她说:不贵,一枝五六块钱而已。
有钱人总觉得奢侈天经地义。
“你进来看!”卧室方向,突然传来韩拾愤怒的声音。
又怎么了?应小雀跑去。只见他半跪在卧室地板上,圆礼帽扔在一边,手中正拿着一枝断裂成两截的红色铅笔。
“究竟是谁干的?!”男人用通红的双眼朝她怒吼。
“……什么情况?”可怜的女子一句未说完就被直直伸来的“利器”惊出一身冷汗。
那枝六角铅笔的断裂部分正张狂对着自己眉心。
“你看,又有枝铅笔死了。”男人说这话时活脱脱现代版“暗夜公爵”。
“唔……”女子接过它仔细端详,这是一支尚未削过的新铅笔,却从中间兀然断裂,露出木质黑铅芯。她注意铅笔末端有个小小花形的“R”,应该是刻上去的标记。
再仔细看地板上的那些铅笔“尸体”,无一例外都有这个字母。
“这个是你刻的吗?”她比着那个铅笔上的标记问韩拾。
对方点头,“嗯,这是我的标记。”
“知道了。你看看还丢其他东西没有?”小雀关心询问。
虽然她的直觉第一个排除的可能就是窃贼。
男人翻箱倒柜,沮丧看她。
“没有,前几次也这样。”
小雀感到自己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
这个人和这件事真不是一般的奇怪,先是奇装异服的男人专门为了铅笔登门求助,再看他反应——铅笔莫名其妙折断这样的情形应该发生了好几次。
“你真的确定你每枝铅笔只有五六块钱吗?”
她现在恨不得对方跟她说这些失踪还有死亡的“主角”其实都是黄金做的。
“你现在还有心情开玩笑……”韩拾悠悠吐气,“女侦探,情况你也看到了,我如今没有安全感可言,没准下一个死去的就不是铅笔而是我本人了。今天出门的时候我明明上了锁,但仍然出了这样的事。”
“……”
“你还是不相信我?”韩拾肩上趴着的那一只只羽毛制黑蝴蝶轻颤,在卧室蓝调光线下显得格外吓人。
“我……”或许是先入为主的传统思维作祟,对于“铅笔死亡”这样的新新概念,她到现在还没有消化过来。
“听我说,现在我只能让自己相信,你家进了不速之客,并且帮你把铅笔弄断了。至于你说下一个死去的是你本人,我没有办法理解。”小雀平静道,“你家平时只有你一个人吗?门上钥匙除了你还有谁有?前几次事件也是这样么,外出归来发现铅笔被折断了?”
刚通过对居所观察,屋内没有宠物(排除宠物),没有香水味,卧室男人衣服杂乱堆砌,没有女性衣物饰品,床上地毯没有长发,屋主单身汉身份应该无疑。
“这房就我一个人住,钥匙原先两把,一个半月前丢了一把,另外一把在我身上。我父母都居住在其他城市。前几次情形差不多,我有次只是出门下楼倒垃圾,五六分钟回来就成这样了。”
“钥匙给我看看。”
小雀接过男人递来的钥匙,又去检查了遍门锁。门锁很老旧,锁孔边缘锈迹斑斑,门边看不出新足迹,地毯也没有半点脚印。她默默帮他把地上散落的铅笔拾起,“垃圾桶在哪?”
这些铅笔断裂碴口刺手,是不能再用了。
对方却从打开床头柜抽屉,“放进去吧,明天我拿胶布把他们粘好。”
抽屉里,一枝枝“腹部”“胸部”“腿部”贴着彩色胶布的铅笔静卧,女子不甚唏嘘。
两人回客厅坐下。
“韩先生你最近得罪了什么人吗?”应小雀直言不讳。
“我回蒙城不到一年,自己给自己打工,平日生活两点一线,要么工作室要么家。搬进这栋公寓这么久,也只认识保安而已。朋友都没几个,仇家我想更没什么机会结识了。”韩拾咬了咬细薄嘴唇自嘲道。
“那么你亲近的朋友呢?他们有没有机会碰到你的钥匙?”
“不可能,我钥匙都随身带的,别人接触不到。”
“这样说来,很有可能问题出在那把丢了的钥匙上了。你在哪丢的,还有印象么?”
“时间过了这么久,早就记不得了。搬家那段时期太忙,就落在家里某个地方也说不定,我懒,丢了就没找。”
“你似乎很喜欢铅笔啊……”女声犹豫道,“铅笔于你难道有什么特殊含义么?”
“我觉得铅笔是自己的同类。”男声倒是答得爽快。
“啊?”果然是搞艺术的……
“是不是觉得奇怪?你知道我早年在大牌设计室做助理,那六年的日子我是从端茶送水,在发布会后台给模特调合码的高跟鞋,帮大师提包开车门做过来的。独自在纽约,四周没有华人没有女朋友,天天不是面对布料就是草图铅笔,久之我就有了这样的感觉。铅笔虽沉默寡言,却有独特思想。不同型号铅笔描绘的笔触和意念也都不同。”
“噢?铅笔不就是用来书写的么?还有什么意念么?我只知道写字用HB铅笔,考试答题卡用2B铅笔。”小雀尴尬笑。
韩拾表情流露出兴奋:“你说的是两种常用铅笔。铅笔分类正是按照笔芯中石墨的分量来划分。一般划分为H、HB、B三大类。其中H类铅笔,笔芯硬度相对较高,适合用于界面相对较硬或粗糙的物体,比如木工划线,野外绘图等;HB类铅笔笔芯硬度适中,适合一般情况下书写;B类铅笔,笔芯相对较软,适合绘画,也可用于填涂一些机器可识别的卡片。一枝好铅笔的诞生其实用尽心思,铅笔杆用料、石墨铅芯原料、颜色铅芯原料和外观装饰用料这些都不能马虎。你看就拿普通铅笔杆来说,木材用于制作笔杆,要求纹理正直。结构细匀,质软或稍软,略带脆性。少含树脂,吸湿性低,胀缩性小不变形。品种也分铅笔柏(红柏)、香杉、西达木、椴木、桤木不同种类。”
“这么复杂……”小雀咂舌,“那铅笔有没有什么延伸或者特殊的含义?”
就拿上次的“志摩杀”案来说,徐志摩的一首《毒药》就被人赋予了象征色彩,没准这次的案犯也是拿铅笔做背后文章。
“特殊含义么……铅笔好像没有吧。哦对了,它倒是有个引申意义:铅笔派。”韩拾还没说完就哧哧笑。
“铅笔派?什么意思?”
“就是同性恋的意思。哈哈,放心,我性取向很正常。”在女子无比尴尬眼光中,韩拾起身到厨房,不消两分钟端来饮品。
“自己榨的果汁,要不要来一杯?”
“嗯。”小雀掩饰面色接过,心烦躁不安,想到天台透透气,却被虚掩窗帘后的白色卷角吸引。“这是什么?”她将窗帘拉开,墙上贴的密麻的小照片露出。
都是抓拍照:红绿灯、乞讨的小孩、低头啃苹果的恋人、汽车上贴的违章罚单、拎着NK包的彩绘指甲的手,半根地板上燃烧着的香烟,更多主题则是一个女孩。
女孩只有十六七岁年纪,有着明亮额头和微黄的蓬松长发,颈部肌肤在镜头注目中显出年轻特有的骄傲瓷白。穿着打领结的校服衬衫黑色百褶裙,及膝棉袜裹住纤细小腿。照片上或是焦急看表或是背着画板安静低头行走,满墙快要枯萎的爬山虎映衬下,她背影孱弱教人隐隐心疼。
从女孩不看镜头这点来看,这些照片无疑都是偷拍的。
“她是?”应小雀犹疑道。
韩拾眼神却慌乱,将大窗帘拉上,“没什么,一个邻居女孩。”
“学生?”
“嗯,听说才上高二。你别误会,我跟她没什么的。”回答的声音很轻。
面对揶揄目光,韩拾再次补充,“我觉得她蛮可爱的,就情不自禁拍了她一些照片,生活里没有往来。”
小雀忍俊不禁,“瞧你,我又没说你对人家居心不良啊。她是对面住户?”
“嗯,所以你千万得给我保密。”
“跟她说话过吗?这女孩儿应该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偷拍她吧。”女子故意逗他。
“嗯,说话就一回。前两天整栋楼停电,她敲门问我借蜡烛。刚好我那时在家就找给她了,不过也就是门口客套了两句,她没进屋。”韩拾一改常态的扭捏。
“哈哈,好啦,我又不是问你的罗曼史。时间不早,我也该告辞了,你自己多注意。你干脆把铅笔锁哪个抽屉里吧,我带枝折断的回去研究研究,你这儿一旦有什么异常情况随时联系我。”应小雀站起,四周旁顾食指轻扣下巴。
如今她毫无头绪,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等待。
男人看着她没有说话。
两日后,传来他的死讯。
韩拾正如他那些死去的铅笔,在突如其来的清晨,老式公寓天台坠落过程中被层层居民自己搭建的护栏阻断。最后落地的他,经过法医鉴定,尸体骨组织绝大部分都呈断裂状态。
人们如回哨的鸽群纷纷朝巨大声响聚集打量,这是一具穿着滑稽小丑服的醒目男尸,血液从他的身下缓缓蔓延。
围观者只是呼吸短暂停顿了几秒,便开始热烈地新一天清晨新话题讨论。
但据说,当时谁都不敢看那睁大的双眼。
少年残像
尾生慢慢地朝一栋老式公寓走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低着头,脑海一片空白。
蒙城是洁净的,只在深秋会有像现在这样干燥的风。带着细小而饱满的沙粒,以骄傲姿态在城市上空盘旋不去。一片老去的法国梧桐树叶刚才被风拂到他肩头,他却不敢回头看。
他们高二10班最美好的女孩,以前从不搭话的蔚蓝跟在他身后,他正牵着她的手——
“那扇红色窗户就是你家?”
“嗯。尾生你现在害怕吗?你后悔吗?”
“我不害怕,也不后悔。蔚蓝你呢?”
“我?我不知道……我有点害怕,这是真心话。不过我想我现在很幸福。”
“我也是,很幸福。所以蓝你要露出幸福的表情哦,以后不能再哭了。”
“可是……真的没关系吗?再过一会儿你就要见到我舅舅舅妈了,尾生你要想清楚。其实,我怎样都好的。”
“傻瓜,别多想。我们不是已经决定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了么。”
“嗯。可是他们如果很生气怎么办?”
“我会让他们同意的,蓝你什么都不要担心。到家了就先回自己房间休息,其他的事交给我。”
“嗯。”
两小时前
“付款处在那。”带着高度镜片的女医生将一份单据交到他手上。
“你啊,还是学生吧,家长平时都不管你们吗?年纪轻轻就让这小姑娘受那么大罪。既然不要孩子,当初就该做好防护措施。”女医生满是鄙夷目光。
少年步伐沉重。
从下午第二节课间接过她丢来的那张写着“应尾生,放学后陪我去个地方吧”的纸条开始,他就懵到现在。
交了460块钱,他缓缓坐到走廊正端着一次性杯子喝水的女生身边,“手续都办好了,医生说你现在可以进去了。”
纸杯应声掉落的刹那,少年觉得自己声音都像是魔鬼发出的。
“我问过了,说会打麻药。手术中途人没有感觉,不会痛的。”
“嗯,今天谢谢你。”女生立起,惨白的脸挤出丝笑容。
少年直直盯着她,“蔚蓝……”他紧接着的“非要这样么”被自己硬生生吞进喉咙。
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放学后两人到达医院,这个根本“不熟”的漂亮女生才告诉自己,她找他陪伴的原因:她怀孕了,凑足了钱。她一个人不敢堕胎。
蔚蓝是这学期刚转来的女生,听说原本在北京读书,父母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双双辞世后,她被什么亲戚领养,才转到蒙城。
平时她独来独往,也不见有什么要好的同学。因此在得知她意图的那刻,少年下意识反应:她为什么找我?孩子父亲又是谁?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问,安静陪她。检查,交钱,以及忍受素不相识的人种种异样目光。
寂静走道上还坐着几个面色恬然等待常规检查的女人,她们隆起的小腹和愉悦的神情无不透着幸福。
同样是怀孕,人与人的命运天差地别。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少年看着自己的“恋人”一步步走进拉着白幕帘的地狱。
浅蓝色的背影刺痛他的眼。
少年捡起水杯,注视那道门槛。
她摘下来的围巾还微热,他从未有过的心烦意乱。
只是两三分钟,里面传来她的恸哭。
“不!不……不要!求求你们!”
地狱之门怅然开启缝隙,一个医生摇摇头走出,尾生毫不迟疑冲了进去。
蔚蓝正躺在一张架高的床上,漂亮的五官因撕心裂肺的哭泣而扭成一团。看见他进来,她赶紧扯了扯盖在半身处的单薄被单坐起——裸露在外的两腿不自然交叠,脚踝处女生的白色内裤还未来得及拉上。
他却没有回避,“蓝。”
一旁的护士插话,“刚才都跟她说了,现在只是帮她清洗阴部,还没正式开始做手术她就怕成这样了……你们难道都没商量好就进来了?开什么玩笑。想清楚,钱可是不退的哦。”
女孩一边流泪一边咬着嘴唇重复着“对不起”。
“蓝你把衣服穿起来。”尾生果断朝她道,俯下身将女孩的白球鞋鞋带松开提起。
他转身背对着她,“抱歉医生,这个手术我们不做了。”
后来
“嗳……我做你女朋友吧。”当两人并排走下130级医院阶梯,女生突然笑出声。
像是猜透了他,温柔的声音又说:“你别回头。”
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女生将自己的手伸向少年半握的拳,一点一点将僵硬舒展开来,相互交叠,最终十指紧扣。
女孩儿的手光滑而柔软,却始终在颤抖。
“你刚才说什么?”少年闷声。
“我说,如果尾生你不讨厌我,那我们就开始交往吧。”女孩口气还是听不出情绪。
“蔚蓝你……”
“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女孩松开手,“就是跟你开玩笑呢。我现在这样,除非你是傻瓜才会要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说了,我都明白的。”女孩回头看了眼医院,蹲下身。
“Lan, you are just a clown。(蓝,你不过是个小丑)”她低下头,“谢谢你,什么都没问。虽然我的故事真的很长很长,讲一天一夜也讲不完。”
天空一只巨大的飞鸟从云朵下直直飞过。大地如青绿的藤蔓低低延长开来,又似从未有过拘谨的画家般感伤。
蔚蓝抬头朝他看去,泪水如玫瑰的露水般晶亮。
她轻轻地说:尾生,我不是个坏女孩。我真的不是。
她说话时眼睛里像下了场大雾,少年的视线却被它笼罩成浅白色岛屿。
“我相信你。”
他几乎是很自然的,将女孩的手牵起。
“我不知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只要你想,我会陪你一起面对。”
“尾生?”女孩惊异望向自己。
“从此刻起,蓝我会相信你,努力了解你,努力喜欢你,尽全力保护你,不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少年第一次说这样的句式,他的心始终在颤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这个叫蔚蓝的女生,他们在之前的半学期当中对话不超过十句,但她今天却成为了自己的恋人。
我刚才说的那些算表白么?少年想着,脸颊微微发烫。这突如其来的爱情来得太快,他的喉结随着表白如喧嚣的潮汐上下起伏。
从今天起,从此刻起,蓝,我会努力做好,我们在一起。
现在
现在木质阶梯发出吱嘎吱嘎的回响。
楼梯走道里灯打出斜线,格子窗口不知谁家养的两盆兰花开了,刚抬眼就看到那美好的,花的低垂静影。
还有16个台阶,他身旁那个更美好的女孩突然停下脚步。
“走不动了?不是说女人怀孕初期没什么反应的吗。”他想逗她笑。
她只是盯着兰花下那团小小的暗影。
“抱抱我吧。”末了她说。
她将纤细的胳膊伸出,用极缓慢的速度环抱住他。
尾生感觉到女孩的脸靠在自己脖子上,她的鼻尖刚刚蹭到他的下巴,凉凉的。
或许她还在恐惧之中,尾生垂下眼睑,用力抱住她。
急促的下楼脚步声传来,少年仍然抱着自己的女朋友,甚至像个仪式——他的手没有减小半点力度。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却清晰听到女孩儿的心跳。
这是一颗与自己一样受过伤害的年轻心脏,他伤感地想,情不自禁朝女孩儿的脸颊贴近。
“尾生?!”
熟悉的声音却像过了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不真切地传来。
而那个漫长的时间足以让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
怀里的蔚蓝也察觉到异样,轻轻别过头去。
现在。现在。
兰花飘逸的香气若有若无。
而时光,便也归于更漫长更安然的寂静。
满是风的漏影
应小雀呆立在楼梯上。
她嘴唇半张,却不明白自己是否还想表达。
抑或是,还能表达什么。
她竟然找不到半句话说(应该要说点什么的吧),她眼睛也不知道往哪看,手足无措。
自己的老搭档朴迟此刻脸色也好不到哪去,满是尴尬。
他们刚从死者韩拾的家中做完取证出来,下楼没走几步,就见到了这样的场景:
一对穿学生制服的恋人拥吻在一起。而恋人中的一个,是她生活中最亲近的家人,弟弟尾生。
昏黄的走道光惬意地将这四人封进一个密不透风的沙漏之中。
而她和尾生,显然并不在同个玻璃横切面。
对面女孩儿让她升起似曾相识的感觉,小脸红彤彤的,表情像受到惊吓的小鹿。男孩则直直地看着自己。
他此刻在想什么呢?应小雀第一次认真凝视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少年,想从那张干净的脸上找出答案。
他会在休息日哪都不去,在桂源铺安静酿酒,帮她打理生意,或是坐在柜台里看一下午漫画。他会偶尔去另一个学校的篮球场打球,他说过,和那些比自己高几届的学长打球才痛快。他会穿自己在优衣库买给他的白衬衫,穿林嫂买的四十二码的匡威球鞋。他平日里穿的校服都是他自己熨烫平整,放学回家也会帮她把晒好的衣服折好归类。每次帮她整理行李箱时,会数好维生素片放进小瓶子里,会提醒她带雨伞,会为她准备好一打新棉袜。
他会说:那你路上小心。
他会说:姐,我们回家去吧。
他会说:要等我一起吃饭噢。
是我对他关心的不够么?她暗暗在心底问自己。
所以他需要别人了。
“姐,你怎么在这?”——为什么他的声音没有一点颤抖?
“这是我女朋友蔚蓝,也是我们班的。我送她回家。”——他在说什么?
叫蔚蓝的女孩儿怯怯地朝她点点头,“姐姐好。”
女子终于被这四字拉回现实中。
是的,现实是尾生已经19岁了,再不是那个需要她教数学题的小孩,就算现在谈恋爱,也没什么不对。作为姐姐的她理当此刻送上祝福。
可她为什么还是觉得心空去了一大块呢?
“你好。”到底还是将这二字说出,笑得却是僵硬,“我和朴警官到这查案,没想到遇见你们。”
“嗯。那我们上去了。我今天估计早回家不了,你和林姨不用等我,先吃吧。”
她又是一阵恍惚。
朴迟却突然推搡她,皱着眉嘀咕,“怪不得我一直眼熟呢,小雀你看,这不就是照片上那个女孩么?”
见她还是恍惚,对方只好大声提醒,“你忘了?韩拾拍的那些照片啊!”
韩拾拍的那些照片!!!
应小雀终于被这个短句惊醒,对面的尾生刚拉着女孩要上楼,也止住了步,“什么照片?”
朴迟立刻尴尬接声,“没事,你女朋友家是住在二楼么?”
“我住202,警官怎么了?”叫蔚蓝的女孩声音始终极轻。
“没怎么……你家对面的住户昨天死了,不过也没你们什么事,你们上去吧。”朴迟突然难为情起来。
女孩礼貌微笑,“嗯,警官再见。”
“等下!”尖利来源却是应小雀。
“你认识韩拾吗?”
“不认识。”
“老朴给她看照片。”
“……原来是这人呀。他就住在我家对面。”
“也就是说你认识了,那么你知道他死了的事吗?”
“嗯,我昨天放学后听家里人说的,好像是摔死了,怪吓人的,我就没敢再听,姐姐怎么啦?”
“你知不知道死者生前一直在偷拍你?你被偷拍了那么多张就一点没察觉到?”应小雀直视对方。
“偷拍?他偷拍我了吗?我真不知道呀。”女孩已经是要哭的样子。
“姐你干吗?”尾生一把将蔚蓝拉到自己身后,“有什么案子你们去调查好了,这样盘问她做什么。只是个邻居而已。”
朴迟也将她拽到一边,“小雀你过了啊……俩孩子知道什么呀,再说死者偷拍的事应该保密。”
应小雀甩开朴迟的手,“蔚蓝你现在有空么?关于韩拾的案子,我想请你到警局协从调查,还有些问题想问。”
“姐!”少年忍无可忍。
他吃惊地看着她,她今天如此反常,眼神充满敌意。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眼神。
“很抱歉——”身后的女孩却侧身上前,用不高却足以让在场人都听清楚的声音说,“今天我恐怕没空配合你们调查。我怀孕了,我现在很累,只想回去休息。改日如果有需要蓝的地方,我会尽力的,还请姐姐原谅。”
尾生怔了怔,见蔚蓝正抬头温柔看向自己,少年抿唇,“我们先走了。”
他的余光看到朴警官满脸惊恐的表情,又扫到另一个熟悉的女子身上,她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胶状物固定在那个点上了,一动不动。
少年感觉自己心中有很大很大的风吹过,它吹到的地方,水面掀起巨浪,无数细微的丝线断裂开来,那些线上的珠子散落一地。这些联想溅起的场景让他悲伤不已。
但美好的柔软仍在掌中,他大步没有回头。
姐,我真的很想让那只小小的手幸福。
对你,我只能说对不起。
你不会了解
女子蜷缩在沙发上,将身上盖的黑色披肩朝上挪了挪。
四周漆黑,客厅的大钟不看也罢,肯定过十点了。
尾生从未这么晚回来过。
她盯着玻璃茶几上自己的手机。
边上是一盒筒面,泡好有个把钟头了,没胃口。此刻白色的小叉子在月光反射下显得有点孤独。
我也孤独么?她想。八点时她给尾生发了一条短信,自己居然问了这么傻的问题呢——“她真的怀孕了吗?”
又不是老旧琼瑶剧,现今还有谁拿怀孕这事开玩笑。
尾生很快回复:是的。我们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孩子……那个叫蔚蓝的小女生自己也就是个孩子吧。但高中生怀孕虽然不是什么新闻,到底身在蒙城这样的小城市,以后他们该怎么办。
学校是不能再读了,就算他们愿意校方也不会同意。生下来谈何容易,尾生休学找工作养她?可高中还没毕业又能找到什么差事呢……
“两个90后呀”,她苦笑,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记得自己刚上大学那会儿,整个社会都在热议她这样的“80后”,又是盲从又是叛逆又是怎样,这才几年终于改朝换代了。
“你今天有点咄咄逼人啊”——这是今天分开时老朋友朴迟对自己的评价。
我下午真的很失常,其实那个小女孩也挺可爱的,她努力说服自己。
局势虽说突然,总不能棒打鸳鸯。
她又想到韩拾,那个穿着华丽得不像地球人的男人,他将蔚蓝拍得很漂亮,他说过自己只是暗恋——想必他也不知道尾生的存在。如今他莫名其妙死了,家里没留下一字遗书一句话。
肯定是谋杀。虽然他是那样特立独行,但她仍然不相信他会穿着小丑服清晨从天台跳下,他新服装展还没召开,当然也不存在因为害怕失败而自杀。
但究竟是谁杀了他呢?一个没有任何利害纠葛的怪人。女子陷入沉思,灯光此刻大亮。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回来的?灯都不开。我都睡下了,你吃饭没有?”熟悉的话语传来,她将头半藏进披肩里,突然的明亮让眼睛一阵刺痛。
对方坐到身边,“跟你说了胃不好就不要吃泡面啊,怎么又不听话。桌上有烧好的菜不吃。”
“我知道啦。”她吐吐舌。
“尾生不在家?这么晚了这孩子去哪了?”
“他去同学家做作业了。林姨你不要担心啦,回房睡吧。”
“外面下大雨了,我怕他没带伞。”林姨一脸担忧。
“下雨了?”小雀失神。
“还是给他去个电话吧。”林姨到书桌拿起话筒。
熟悉的铃声却若隐若现传来。
“他回来了!”小雀腾地站起冲去开门。
却见一身湿透的尾生正背对着门坐在地上,额头上的血液和雨水混合滴落。
“尾生?!”
对方却一把抓住自己胳膊,“姐,我晚上遇到鬼了!”
“怎么回事你详细说。”林姨将尾生搀扶到沙发上后就去厨房烧热茶了,应小雀递过一条干浴巾问。
“姐,你下午和朴警官提到的那个死者是不是穿着小丑服跳楼的?”他却反问。
“嗯。死者叫韩拾,就住在……她家隔壁。”应小雀看了眼林姨的方向顿了顿,“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刚才又说什么见鬼?”
“我见到韩拾了,今天,就穿着小丑服!”
“什么?!怎么可能,他死了啊。你在哪见到的?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小雀目瞪口呆。
“我7点50分从蔚蓝家出来的,走到他们楼道垃圾房边上的时候突然身后发出声响,我一看,是个穿小丑服的人刚好从垃圾房上跳下来。那个公寓下面路灯很模糊的,虽然脸上都是油彩,但那样的身板,我确定是个男人,他手里好像拿着个东西,跳下来的时候也看见我了,立刻就跑。我往上看,就在垃圾房上方不远处有一个裸露在外的空调,那明明就是出事的那个死者的家啊。他刚才应该就是从那上面跳到垃圾房再往下跳的。我心想这人很不寻常就去追,他从公寓的另一头往边上拐,我跑进去才发现是个死胡同,前头空空荡荡根本就看不见人。接着就被人袭击了,再后来我被巡逻的小区保安发现救起,你说这事蹊跷不蹊跷?”尾生一口气说完,看着她。
应小雀只觉得脑袋嗡嗡响,今天事情实在发生得太多,个个匪夷所思。
“你确定他是从韩拾家跳下来的?”她想了想问。
下午去他家取证后已经把所有门窗从里都锁上了,如果尾生所说属实,那么今天他见到的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铅笔案和杀死韩拾的凶手。可他怎样从外面打开反锁窗户的?
又为什么会涂油彩穿着小丑服呢?
“我确定。因为他不可能是从三楼往二楼跳,二到三层之间没有中转物,而二楼在那一面可以往下跳的,只有韩拾那个窗台。蔚蓝家虽然和他家窗户毗邻,毕竟角度不对,何况我当时刚从蔚蓝家出来,她家人也都在,那个小丑不可能躲在她家窗台没一个人察觉。”
“韩拾死了?哪个韩拾?是那个说自己铅笔被谋杀的服装设计师吗?!”林姨端着热牛奶走过来惊诧地问。
“嗯。林姨对不起,他拿你名片找过我求助,但我没能帮得上忙……”小雀沮丧低头。
“不怪你,就是那个年轻人挺可惜的,终归是个人才。他是怎么死的?”
“我怀疑是谋杀。穿着小丑服被人从所住公寓天台推下,全身骨头都断了。不过案子暂时还没头绪。”
“小丑服?他找回丢的那套了?”林姨更诧异了。
对方二人同时愣住。
“他跟我说过,前阵子丢了套打算自己穿的小丑服。怎么,他死的时候穿上了?”
尾生闻言激动地掏出一个彩条布片,“是不是这个?今天我追那个小丑时他被边上的自行车笼头刮去的。”
看着红橙相间的布料,林姨摇摇头,“这我就不识得了,只听他说过他一共做了五套小丑服,颜色都不一样。”
“那么我们现在只要去他家看其他小丑不就知道了?”尾生飞快接口。
“不需要。他死时穿的不是这件。”小雀慢腾腾说,食指轻叩下巴,“尸体上的小丑服颜色是蓝绿相间的。而他家里的三个小丑如果我记得不错应该颜色分别是红蓝,黄绿,橙蓝,而你手里的是红橙,应该就是韩拾以前丢的那件了。”
三人陷入沉默。
照这般分析,这案子绝不简单。铅笔与韩拾的接连死亡、突现的失踪小丑服、从窗台跃下的神秘男人……一桩桩都还是未解之谜。
应小雀隐隐感到某种兴奋,每每这样一筹莫展之际同样也距真相越近,她拿起手机,拨下熟悉号码,“老朴你睡了吗?”
“还没,在外面呢。出什么事了?”
“你现在立刻赶到死者家里去,尾生晚上被一个穿着小丑服从韩家窗台跳下的人袭击了,你带人去看看那房子里有没有留下犯人什么痕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是尾生跟你说的?”对方却带着异样的语调反问。
“嗯。怎么了?”
“没什么,我现在就去韩家看看情况。还有小雀,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总之这件事可能跟咱们想的不太一样,最好让你弟弟别插手了。”
“什么意思?”
“蔚蓝。”他只是说出一个名字即让她心乱如麻,站起走回自己房间。
“她……怎么了?”女子刻意压低声音。
“我之前也是闲得没事就翻了遍韩拾死亡那天的群众笔录,竟然看到其中一份上写当时围观的人里也包括蔚蓝!我当即找到了那个做笔录的杂货铺老板娘,据她说那天自己和蔚蓝擦肩而过,女孩子一个人,也没穿校服,戴了顶货车帽,低着头很恍惚的样子。因为蔚蓝经常光顾她店铺所以就算只是几秒她也分辨出来。我听了这事觉得很奇怪,就又通过校方找到蔚蓝班主任,据老师证实,当天这个小女孩到了9点半才去上课的。而今天下午小雀你还记得她是怎么跟我们说的?她说当天放学后才听家人说的这事,分明在撒谎。”
女子心中莫名泛起疲惫,“老朴,别说了。”
“……那我去韩家了,有情况打电话给你。”
“嗯。”
“对了,小雀……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外面在下雨,你开车自己当心。”女子合上手机,走到窗前用力推开窗户,风夹杂雨滴拂起她散发。
听见客厅林姨嗔怪声,“还愣着干吗,快喝吧!牛奶都冷了。我给你拿医药箱去,伤口怎么搞的,还在渗血。”
听见尾生熟悉的孩子气的抱怨,“知道啦,林姨你再不睡觉可要长皱纹了噢。”
听得此刻欢愉,小雀突然害怕起来。
她关上窗,按下手机关机键。看了眼衣柜镜子里憔悴的自己,步出房间。
“尾生。”她轻唤。
记得第一次念这个名字时,她还下意识当作“尾声”,没想到几年过去,这个姓名却已成为自己根深蒂固的亲情。
“嗯,姐怎么啦?”
“问你件事,不能骗我噢。”
“嗯。”
“韩拾死的那个早晨,你知道蔚蓝在哪么?你们是不是在一起?”
少年长久而认真地看着她。
长久得足以使一切繁芜死于窒息,让一切长翅的幸福都堕入默剧的深涧。
“嗯,当时我们在一起。”他说。
小雀点点头转身,她几乎身形不稳,却又有种奇怪的解脱感。
她没有声响地锁上房门。
枕边放着尾生昨天给她从干洗店取回的衣服,少年叠得整齐。
她看着它们,扑倒在柔软上,终于精疲力竭。
噩梦与欢喜
尾生一夜没睡好。
伤口隐隐作痛,而让少年更不安的则是睡下就不断重复的噩梦,梦中蔚蓝微笑朝自己走来,就在他们将要触碰到彼此时,身影却一点点溶解直到连手指也水汽般消失。
我不能失去她。少年从床上坐起,暗暗给自己打气。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他朝屏幕撇去一眼,陌生号码。接听却是蔚蓝甜美声音,“早上好!应尾生同学,猜猜我是谁?”
他愉快得多少有些懊恼。昨天净是大场面,却把要她手机号这样的小事忘记了。“嗯,早上好我的女朋友。昨晚睡得好么?”
“还行,就是梦到你不要我了呢,醒来想问问你反悔了没,嘻嘻。”
“哈哈,蓝一点也不懂掩饰呀!放心吧,我可是摩羯座,出名的专情。”
“好吧,姑且相信你一回。你起床了吗?昨天听舅舅在客厅训你,特别难过呢,又不敢帮你说话。尾生今天有什么打算?”
“准备起床了,嗯……今天周末要补习呢,翘课去看电影怎么样?”
“嗯,哪个电影院?”
“不是电影院,是蒙杨大学里的小剧院,那里气氛很棒!边上还有个篮球场,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呢,到时给蓝看我的三分球。”
“好呀,那我们在哪碰头?”
“我吃过饭就过来接你吧。”
“嗯,我等你。外面很大的风呢,你多穿点。”
“OK。我一小时后到。”
“好。等下!”
“嗯?”
“尾生,知道我家公寓旁边那个废墟吗?就是有许多拆到一半的楼房的地方,你就到那儿接我好不好,那里有好几只流浪猫呢,超可爱,都是我的好朋友。我经常去找它们玩的,嘻嘻,今天也让你见见。我马上准备些好吃的带过去,你都想象不到它们有多馋。”
“哈哈!好的呀,我喜欢猫。”
挂上电话,少年露出明亮笑容。他觉得自己有些疯狂,却从未这样快乐过。
他轻快地踱步到镜子前,拉开衣柜门。
唔,第一次约会,该穿什么颜色才好呢?
这个城市的另一角落。
蔚蓝一夜没睡好。
她已忘了这是两个半月以来自己做的第几个噩梦。它们如此频繁,就连集中注意力睡下也不能安生。
她躺在浴缸里慢慢将肥皂沫涂上锁骨,浴缸里都是冷水,或许这是一个疯子的行径——却是她让自己清醒的方式,每当自己梦中见到那个丑恶脸孔。
永远忘不了该忘记的,是不是该惩罚自己。
可两个半月前的那个夜晚,她又如何能忘?那天舅舅舅妈出门旅行,就在自己放学看完流浪猫从废墟回来,在楼道准备开锁,那个恶魔的手不知不觉地伸向自己,只用一方包裹迷药的手帕便让她堕入深渊。她被拖进黑暗,她始终在抗拒,力气却越来越小……
光线从未明朗,朦胧下的痛楚却是剧烈。她拼命张开眼帘,只模糊看到一个丑陋的小丑。
穿着令人作呕小丑服的他,那刻一定在狞笑吧。
他是地狱使者,毁灭了自己。
事后她拼命回忆,虽然没能看到长相,但她不久后还是将怀疑锁定在那个男人身上。
他始终在偷拍自己不是么,每一次,当自己经过的时候,当自己做什么的时候,那个黑色的相机就会从对面的窗户上倒映出来。而对面的相机主人,长相就像西方吸血鬼。最初某回从超市买东西回来碰到他时,她被这样的长相吓了一跳,他却一个劲地盯着自己。
那是一个恶魔的眼神,她确信。
得知自己怀孕后她每天都在祈祷上帝,让自己找出那个恶人。果然,紧接着她一再得到佐证。先是在报纸上看到那个男人照片,下面新闻写的是他要举办一个叫“慌乱的小丑”的新作发布会。
小丑二字让她一下子想起了那个罪恶的夜晚,浑身止不住地战栗。
他不可以那么嚣张,犯下罪行还能接受膜拜。
他根本不配!
但她还是保持了必要冷静,直到前几天小区停电,她终于找到机会最后印证:她故意说家里没有蜡烛去借,而他是那么乐意的眼神,身形闪出,门只是开了一道小口,她一眼看到对方客厅那摆放的真人高的模特,刹那间握紧双拳。
模特身上的衣服她化作灰也认得。
浴缸里的瘦弱女孩终于抑制不住,低声啜泣。她不是个坚强的人,却始终要武装自己。
以及承受更大更深刻的痛苦。
腹中的孩子不该留的吧,她又如何下得了狠心。那是她的孩子,虽然诞生在不堪,却是无辜的生命。
这是个无望的世界,在昨天以前。但昨天……
当那个叫尾生的同班男孩用肯定的语气对医生说“我们不做了”,当他认真承诺“我会陪你一起面对”,当自己被他紧紧抱住,当她从门缝里偷看到他跪下请求舅舅舅妈允许他娶自己,她恍惚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现在合上电话,赤裸的她从水中站起。
女孩决心摆脱噩梦,她忽然一切都不再畏惧。
尾生,因为未来有你在。
所以这个未来就算危险,我也很想去。
两个叙述
应小雀:
昨天我就隐隐觉得今天会解开一些谜团。
但在韩家客厅见到那个相机前,我仍想象不到会是这样。
我也想象不到今早过来时发现韩寓所里居然连一枝铅笔也找不到了,屋内则像它们从未出现过的平静。
看来尾生所说那个袭击他的小丑跳下时手中应该就是拿着它们了。
真费解,为什么那人要带铅笔走呢。
地上依然没有第三人的足迹,没有指纹,窗户依旧从里反锁。
可是我却想到了一种可能:那个进来的人身边有韩拾丢的那把钥匙,他是开门进来,接着利用技巧故意翻窗出去并让窗从里锁上。
虽然这个假设不合情理,但却是唯一的可能。
在小区也详细问了那个保安,他简单说了下昨晚救尾生的事,过程与尾生回来复述的差不多。问他有没有看见那个穿小丑服的男人,他表示不知情。
到底是下雨天,看来线索又被卡断了。
老朴正笃定地看着我,那是自信的眼神。
相机是他昨夜来这里时发现的,当时包着个黑色塑料袋,放在客厅茶几上——昨天下午我们在韩家调查时却是没有的。
是韩拾生前用的相机无疑,里面的照片如此熟悉。那些奇怪角度的取景,那些发暗色的单边,还有相机上的“R”,都是韩拾的标示。
或许我该感觉到欣喜,相机里的每张照片都记录着时间,而最关键的时间,也成了活生生的画面。
那是个我印象深刻的女孩,她在韩拾死前10分钟又出现在他的镜头里。
她一改以往校园装束,穿着泛旧的牛仔风衣,照片上的她后来又将一顶并不好看的货车帽戴了起来。
“这个案子很清楚了,女孩蔚蓝不知出去什么目的,将被害人韩拾约到天台,推下,造成死亡。之后将相机抛弃。而现在又有一个神秘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找到了这个相机并放回房中,并以袭击你弟弟的方式提醒警方。”老朴说。
他还说蔚蓝的杀人动机应该不止是发现自己被偷拍,可能还跟怀孕有关。
“她的孩子你用脑子想想怎么可能是尾生的?我去他们班级调查了,都讲他们平时连话都不说的。现在想来,你弟可能只是乐于助人。”
不对,尾生昨天看那个女孩的眼神分明是……只有相爱的恋人间才会有的眼神,绝对错不了。
所以自己昨夜试探他时,他才会撒谎,帮蔚蓝隐瞒。
情愿欺骗自己也要保护她,这正好说明他们是真的情侣。
无论如何,那个小小的女孩已成为最大的嫌疑犯。
她看上去那么柔弱,究竟要怎样的仇恨才会下得了手实施谋杀?
只有找到她才知道。
只要想到此刻她没准就和尾生在一起,我就心痛不已。
如果,如果韩拾真是她杀的。
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我也将同时失去尾生了。
D:
请叫我D。
这个城市有许多姓名,你根本记不得多少,名字只是符号,所以我,D其实和你们名字一样寻常。
说到真名姓,其实我也早就忘了。
我的身份是这个老式公寓保安,当然,就像大多数名姓一样,我的过去和现在的工作风马牛不相及。
15年前当我还是个从山村走出来的高中青年,在工地打工半年分文未得,终于忍无可忍去向老板讨债,却不留神将他身上刺了个窟窿。
于是我开始了流亡。
不要问我究竟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都做过什么,呆过哪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我,既然将最大的秘密告诉了你们,旁的,请允许我只想保持沉默。
来到蒙城是个自然的过程,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相信我,蒙城的气味是安详,天堂一般的安详。
我很快决定留在这里,将自己像蒲公英的种子埋入土中。我的相貌经过岁月洗练早已无法辨别最初模样,口中则是标准的蒙城口音。我与周围每个人都相处愉快并保持距离。我没有家庭,一直快活而小心翼翼,直到遇到她。
这是一个让人心动的女孩,如初夏时天边的云彩。虽然她有着那么忧郁的秋季的眸子,她来自校园,所以保持纯真。我每次要按捺足够久才能让自己的目光离开她只是半刻。令人激动的爱情发生在我的中年,这是件悲凉的事,却让我更无力左右。我疯狂地搜集她的一切,当我偶然见到那个年轻而怪异的服装设计师在偷拍她时我无比喜悦。终于可以留下她的痕迹,虽然是别人完成。
我可以自由进出那个有着她满墙照片的房子,因为钥匙在我手里。当然,我并不是为了这个女孩才拿的,这栋老公寓的每一户人家钥匙我都有,有故意藏的,也有找人配的。
只要趁那些户主不在家,我总要去每个房子里坐坐。对,我什么也不干,也不会留下自己痕迹,只是在别人的房子里坐着。
我无比热爱着那个叫“家”的气味。
那是多么宜人而温暖的芬芳啊,你们这些身在福中的人岂会明白。
而自从爱上那个叫蔚蓝的女学生,我开始频繁去那个设计师的房子,我无时无刻思念着她的面容,而他将她拍得尤为美丽。
总是要担风险的,而我绝对不可以出一点差错。所以我在离开途径上下足心思,所用的道具便是韩家处处可见的铅笔。
三枝铅笔,两个小孔一枚胶带一根钓鱼线,或许这样的镜头你们在一些推理电影中早已司空见惯。过程我就不赘诉了,要知道韩拾家的卧室窗户与晒台窗台位置平行,这给我提供很大便利——但我和那些电影里的坏人不一样,我从未打算制造密室杀人。
这也不是完全完美的诡计,最后一枝抵住缝卡的铅笔在我攥断线时会被大力闭合而折断。但我料想,一个整天忙于设计和偷拍的人应该没那么多时间研究地毯上偶然才会发现的两截断裂。
我始终不想伤害任何人,但还是伤害了她。
那是一个我喝得微醉的夜晚,公寓没几户亮着灯。她家人出门旅行,我知道,因为今早我还帮他们搬运行李到出租车上。我看着她哼着乐曲,背着书包,百褶裙轻轻飘舞走上楼梯。
她光洁的脖颈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窒息。
那时我就躲在我的保安室里,形象不堪。是的,我穿着小丑服,那是帮韩拾搬家那天我连模特一起藏的,后来他以为是搬家公司在路上弄丢了也没有怀疑到我身上。那一天,我心中撒旦的声音终于此起彼伏传来,我再也按捺不住胸腔喷发的那如火的热烈。
我将她拖进她自己家,就在玄关的黑暗中我等待着她不再挣扎,激动得泪流满面。这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这是多么壮烈的景象,尽管势必会令你们唾弃。
我深知自己身份配不上她。
但仍没想到她是那么烈性的女孩,韩拾就那样死了。当时,天台,我就在他们身后,连我都觉得那是恐怖的画面。
她假装要向他学摄影,他的相机终于挂在她身上,他手把手教她对焦,她毫不迟疑抓住机会将他推下。
当我听到他们对话,她主动要他穿上小丑服并要给他拍照时,我就明白了她想做什么。她把他当成了我,她是那么憎恶那个夜晚,并想将它彻底湮灭。
发生过的就再也抹不去了,她到底年轻,还不明白。
对于逃犯的我,总结了,也无非只有苦笑的份,呵呵。
以前看《教父》,里面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命运”,这真是一句好话。
活得越久,对它的体会就越深。
如今警察已经盯上了这个案子,我看见那个电视上常出现的名侦探也出现在公寓里,我真的有点恐慌了。
我并不为自己担心,活了这么久,早就是赚了。我担心的是:我的小爱人绝不是她的对手。
尤其是今天那个叫应小雀的女侦探过来询问我时,我加深了这种担忧。
她看上去是急性子的人,甚至有些天真,人很客气,但提问却很缓慢,可见每个问题和可能获得的答案她都在思考。她眯缝眼睛看韩拾家窗口时我毛骨悚然,这个案子有许多漏洞,你们不必提醒我也知道。
而蔚蓝毕竟才17岁,该如何应付这样难缠的对手。
我决定带她走。我一定要保护好她。
只要下一个城市对她是安全的,让我放弃一切我也甘愿。
废墟上的烈焰
这里是废墟,没有一块平整的土地。你的脚下全是水泥板,断裂的砖块,砖块之上被拆迁到一半因为经费不足而搁置的居民楼,砖块里面生长的倔强野草,以及野草边那些你叫不出名字的小昆虫。昨天下过雨,就连这些物什的缝隙也被凝固的泥浆填满。
蔚蓝满意地看了眼四周,这样的景象大多人觉得厌恶,她却是欢喜的。“废墟”,女孩轻身念着这个词组。
她觉得自己也是废墟的一份子,始终在毁灭,新生并最终获得宁静。
她将包解下,围巾搭在包上,挂在墙壁生锈的挂钩上,踏上楼梯。
她现在站在一栋小楼的二层,朝外的墙壁已经凿完,只有三面墙。
她从包里取出一个面包,三四根火腿肠,弄成块状放在张报纸上。“咪咪……”她快乐地喊着,只是一小会儿。五六只调皮的野猫就开始聚集在自己身边。它们欢快地吃着,拿脑袋蹭自己牛仔裤。
她蹲下,任由它们跟自己玩耍。
有只野猫淘气地爬到她膝盖上,拿爪子挠她肚子,女孩痒得笑出声来,“嘻嘻,你们别闹啦,吃饭吃饭,姐姐怀孕咯,里面有小宝宝,以后不能再挠姐姐肚子啦。”
大黄猫听话地从她身上跳下。她顺势站起。
她想到楼下自己包里还有一瓶矿泉水,应该也取出来给它们喝。
到时跟尾生去看电影时自己另买好了,蔚蓝幸福地想。
可就在这时,嘴从背后被人捂住了!
野猫被惊得四处逃窜。
是谁?她拼命摇晃身躯却无济于事,想转过头看个究竟。
是谁跟着她来到这片废墟并伺机下手?
女孩感觉到莫名的惊恐,对准对方的手一口咬下。
对方“啊”的一声弹开。
她终于看清对方相貌,是公寓保安,为人一直诚恳,她略微松了口气。
“你干什么啊?”女孩不满地问。
“你真的怀孕了?!”对方却逼近。
女孩终于感到不对劲。
“你问这个干什么?”她大声喝道,旁观四周,废墟上不见半个人影。
糟糕,她有危险了!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对方满脸是笑。
这样陌生的神情从那个木讷的中年大叔脸上流露,怪异极了。
“你是谁?!”
“这个你还有印象么。”男人从裤兜里掏出块东西,蔚蓝只是一眼就要晕厥。
那是她被强暴那晚那个男人用来捂住自己的手帕!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有这个?!”可怜的女生歇斯底里问。
“呵呵,我是你男人。”夸张的嘴脸凑近自己说。
女生总算明白了。
刹那间她眼前又出现韩拾的脸,她心烦意乱,用力摇头,“不!怎么会?为什么会是你?!”
“你真的怀孕了?真是太好了,我带你走,我能养活你!”对方激动地说。
女孩泪流满面,“不!”
对方却不理会,拽着她的手就走,口中不停说着难听至极,还夹杂女音的碎话,“你自己不知道,你现在有危险了。那些警察都盯着你呢,还有那个名侦探。你在蒙城不安全了,他们迟早要怀疑到你身上,到时候你轻则吃大狱,重了要枪毙的!你干的事情我都知道,姓韩的死了,他们肯定要找抵命的人。你别犯傻了。”
“你带我去哪?”她猛地拖住他,厉声问。
“离开蒙城啊,我打算先带你去北方躲一阵子,那里小城市密集,外来人口也多,管得松,就是气温冷点。到时候你可以找份网吧收银员这样的工作,不工作也行,我养着你,你把我们孩子生下来就行了,我会让你过好日子的。”
女孩听到“你把我们孩子生下来”这句时直想吐。
但她还是沉住气了,此刻形势明朗,韩拾自己是误杀了,大错已经铸成,却是因为眼前的这个真凶。
不能就这样放过他,女孩想到自己口袋里的手机。
要不报警?
不行,这样自己杀人的事也会曝光。
女孩突然灵机一动,一边哭,一边一口“哇”的干呕起来。
这招果然管用,男人果然动作迟疑了,“蔚蓝你怎么了?”
女孩只是摇头,捂着肚子哭,继续呕。
“最近常犯恶心。”过了会她说,“让我先在这坐着休息会儿吧,实在不行了。”
男人带着疼惜的目光看她,“听说是这样的,那你坐会儿吧。”
蔚蓝抓紧一切时间观察四周。
如今她在这个只有三面墙的二层,虽说有三面墙,其中两面因为断裂和时间太久,有的破裂大洞,有的像个挂不住的拼图一样摇摇晃晃。
吊顶上时不时“窣啦啦”往下掉粉末,还有些小碎片。蔚蓝视线被一处吸引。
只要那样,或许自己就能得救了。年仅17岁的女孩鼓足勇气。
从时间上推算,尾生也快到这里了。
她必须得让自己活着见到他。
接着去看电影,接着去看他投三分球,接着和他吃完饭,并就这样过许多许多天,必须要那样继续才能幸福不是么?
她为自己的目标热泪盈眶。
“哎,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我D吧。”对方似乎很意外她会主动询问,带着献宝般的神情答。
“嗯,D,你真的打算带我逃走?以后养我?”现在必须要稳住他。
“当然了!我连现金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一起买火车票!”对方兴奋道。
“好吧,那你让我如何放心你呢?怎么就知道你不是玩玩我?是真心想和我过一辈子的。”
“蔚蓝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就算让我死我也绝对不会皱眉头,以后我们家都你说了算。”
我和你不可能有家的,因为你前一句说对了,我要你死。
“那我要你逗我高兴你肯不?”
“当然了!”果然蠢。
“嗯,那我要你装跳蚤。你会不会跟跳蚤那样?我喜欢看人跳啊跳的。”
“啊?”男人一脸为难,“在这里跳?”
“对啊,怎么你说出来的话都不算数了?刚才还说什么都听我的,我就要你在这里跳嘛。”
“好好好。怎么跳法?”
“嘻嘻,听话才能做个好老公呀。D你看见那边没有,你靠墙然后一边跳一边移,从墙线这边跳到那边,我在这里看。以墙为尺子,看你在哪里跳得比较高,如果你敷衍我瞎跳,我会生气的。”
男人愁眉苦脸开始跳。
“高兴点,还要做出跳蚤的神态!”蔚蓝欢快地说,仔细盯着他。
在对面墙的左角,墙和地面都往右陷了一些,他站在那面是看不出来的,只有站在对面她现在的位置才明显可见。它表明这一块三角区域板层并不稳了,虽然不清楚会从哪先断裂,但他如果剧烈弹跳应该会加剧断裂。
男人忠诚地从右往左跳动,两手装作一对耳朵状伸出。
跳蚤是他这样吗?女孩强忍心里恶心。
“不错不错,好可爱啊,就是这样跳。我在看噢。”女孩做出一个拉拉队的手势,“加油加油。”
男人跳得更起劲了,整个窄小的二层都砰砰响,“我感觉这跟迪厅差不多嘛,也蛮爽的。”
这个比方真是可笑至极。
她表现崇拜表情,“刚才那里你跳得真高!”
男人终于跳到那个正三角区域,她目不转睛。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眼见男人要停,她忘情站起大喊,“这里跳得最好!从这边继续再往右跳吧!”
男人看了眼她,又继续手舞足蹈。
只是很短暂的,蔚蓝终于听到梦寐以求的巨响。
轰的一声中,男人已不见,他是被墙砸死了还是掉下去了?她兴奋地想,却等到更响的巨大。
吊顶不断有水泥碎片落下,刚才断裂的区域也像血口越张越大,女孩被二楼的剧烈摇晃甩到一边。
再定睛时女孩感到剧痛。
那是一种就要将自己撕碎的痛楚,她很快就明白它的根源。
自己已经不能动弹了呢,蔚蓝突然轻笑,无比凄冽。
就在刚刚的摇晃中,她被惯性甩到另一边的墙上,一根裸露着的两个手指粗的钢筋穿过自己胸腔。
她下意识摸自己小腹,尽力朝下看。
下身没有血,孩子应该没事,她庆幸地想。
突然又想到自己如果死去孩子也活不成,她摇摇头。
我真是世界上最傻的凶手了吧,谋杀到头来还搭上自己。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
手机在口袋里突然振动。
她一惊,就不自觉动弹了下。只是很小幅度,却引来更猛烈的剧痛。
手用尽力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是尾生短信,“我到了,你在哪?”
她大口呼吸,接着回拨过去。
少年雀跃的声音传来,“我亲爱的女朋友,你在哪呢?”
“我在第二栋白色的楼,你别挂,到了我再给你下一步提示,嘻嘻。”女孩舒展笑,额上冷汗慢慢渗出。
尾生,此刻这个姓名是她全部信念。
她却深知自己终究不能再活下去。
听筒里少年声音更近,“哈哈,蓝我看到你了哦,在二楼对吧。我这就上来!”
“不要!”她拼命喊道。
“啊?怎么了?”
“没事,这样就不好玩了呀。你现在在一楼了吧?”她擦干脸上泪痕。
“嗯,地上好多碎片啊,亲爱的女朋友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嘻嘻,那你看到墙上挂着一个包了没有?包上面是不是还搭着一条我的围巾?”
“对啊。怎么啦?”
“我要和尾生玩捉迷藏哈哈,尾生走到楼梯就把围巾自觉扎着遮住眼睛噢,不许偷看!”
“这么玩的啊,哈哈,那我挂电话咯?你在楼上躲好喊我。”
“嗯。”女孩费劲将手机放回口袋,刚擦干的泪水又决堤。
傻瓜,我就在这里,我不躲你,只是不想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你好了吗?”男孩爽朗的声音从楼梯传来,“我上来咯!”
她高兴地回答,“好的呀!”
少年顺着墙沿着楼梯走上二楼,“我就要找到你了噢。”
“嗯!”她让自己的声音足够响亮,使对方容易辨别方位。
“呵呵,你在这里。”少年手摸索着,朝自己走来。
女孩一只手始终在捂着自己嘴巴。
尾生离她越来越近。
“嘿嘿,你干吗不溜啊,我觉得你还在那呢。”少年的手近近地伸向自己,“哈哈,果然在这!”
他一把抱住她,将她的身子又朝后推了步。
眼见少年要将“眼罩”摘除,“不要摘掉,就这样抱我会儿吧。”
她将头伏在他的肩头,感受到身体加剧的寒冷。
为什么会这么冷呢,人死前都是这样么?女孩心想,将脸靠得更近。
“蓝你怎么啦?”他朝自己温柔唤道。
“没有,我就想你抱抱我。尾生一直抱着我该多好啊。”
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什么都愿意交换。
“那我以后就一直抱着你。”
“不要,尾生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呢,不能光和蓝在一起。”
“傻的你。”少年怜爱地蹭蹭女孩冰冷的脸颊。
手更紧地抱住对方。
女孩却将唇颤抖贴上他的。
少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懵住,昨天在公寓走廊,他本来想亲她却正好遇到朴警官,而今天,却是女生主动的。
今天是他和她第一次正式约会。
女孩感觉自己此刻的眼泪还是热的,但手的力量却越来越小。
我要抱着他,和他抱着我那样的抱着才行,她想。
我喜欢他,真的喜欢他,我真想天天和他在一起啊,她想。
少年终于反应过来,还以女友热烈。
这真是愉悦的一天,他想。
他猛然发觉心爱女生冰凉的嘴唇,自己吻着的她。
再无回应。
尾声
山西运城。
62岁的何老汉在自家院子里,关上门,用颤抖的手拆开一个贴着挂号的邮包,瞎了一只眼的老伴坐在一边看。
邮包拆开是一大把花花绿绿的铅笔。
“又是娃儿。”
老人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笑意,“还给我们放了两百块钱。”
这些年孩子不管漂泊到哪,总用这个特殊的方式报平安,他是逃犯,却是个好人,当年他一心要复读高三重考大学,自己瞒着家里去城里工地打工。
17岁离家,一去就再没回来。
“这回多少支铅笔啊?”老伴乐呵呵地问。
“噢,我数数……呀,刚好40支。”
“嗯,还放到他抽屉去吧。这娃,从小到大就喜欢捣腾铅笔,又买这么多。”
“可不是呢,净花冤枉钱。”老汉笑眯眯道。
作者的话:
很抱歉写下这样残酷的结局。
“剧中人”系列写到这里,正好五篇,而我的计划里,十篇是一个段落。
许多人以为这是应小雀系列,其实不然,剧中人系列有许多主角。应小雀只是其一,除了朴迟,尾生,像前面几篇出现过的作家王稼骏,神秘女人,以及我获奖作品《黑色拼图》中让不少朋友又爱又憎的徐日落等都会多次出现。
这篇创造了一新记录,作为一个短篇我写了整60天。
中途我甚至写了新的小说并完成了七千字,我无数次想放弃它。
三个编辑在等,原本以为我一周写完的某君于第三周放弃了,要了铺子里的。以为我两周写完的某君在第五周放弃了,他冷笑了两声打算自己创作。
感谢太阳,还撑着在等。
最后一天改了名,由《一枝铅笔的死亡》改成最终这个《幻景深处的少年》。
写它最困难的时期,见谁就问:那人怎么死。她该怎么办。
可我又拒绝一切提议。
让身边人终于说出:我恨它。
而本来这篇想写六千字,结果作者又不幸入戏了,越拉越长,成了两万二:)
作者本身就是个容易入戏的傻瓜呀。
祝家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