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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魂四记》全文阅读_作者:爱巧克力奶

发布时间:2023-07-21 09:5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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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年何月,何州何县。

城外有一座山,山脚下有一座道观,观里有一个老人。

那座观荒僻了许久,杂草丛生,蛛网尘封,有一些鸟兽在其中筑巢。当人们从附近经过时,会被草丛中悉悉索索的声响惊动,猛回头间,会发现毛茸茸脑袋上一双精亮的眼睛正瞪视自己。在深蓝色的夜晚,许多人曾看见过,一只雪白的狐狸蹲踞在大殿屋脊上,仰头眺望月亮,一动不动。

渐渐地谣传四起,当地村民开始惶恐,对道观敬而远之。

直到某一天,一位在山上砍柴的农夫望见,道观上空冒出一缕缕炊烟。那时候日当正午,光明普照大地,农夫好奇心起,大着胆子走进观内。他瞧见,一名麻衣老者坐在天井里,面前摆放着一个小泥炉,炉子上蒸着一锅小米饭。

从此老人在道观内住了下来,足不出户,没人清楚他在里面干什么,也不明白他靠什么生存0同样地,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为何要在此处停留。

有好事的人问起,老人通常不作答;偶尔被小孩子骚扰得烦了,才简短说道,我在等一个人。随后,又半眯起眼皮,陷入昏昏噩噩的瞌睡。

据说他姓汤。

第一章 黄粱梦

1

天色近晚,日头已消隐在山脊后,但仍有一小片余晖染红天边。冬日的山野尽显衰败,一棵棵枯树如尸体般垂立,土地冻得硬邦邦,光秃秃裸露。弯弯曲曲小路上,一个人,一匹瘦马,踽踽独行。

行人名叫柳梦海,衡阳人氏,正前往南柯郡办事。本来按计划天黑前能进城门,不料在上一个岔路口,有一辆板车斜刺里冲过来,互相躲避时,板车翻倒,装的麦粒掉一地。板车主人不依不饶,趁机大敲竹杠,纠缠了近一个时辰才脱身。

现在要赶进城已不可能了,只能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柳梦海极目四眺,发现距道路数十丈远的田野中,有孤零零一簇建筑。

他驱马赶过去,只见十数间瓦房被一道矮墙围住,门楣上悬挂牌匾,书写三个楷字:梅花观。

柳梦海跳下马,走上台阶,轻叩门扉。

当当当,铁环敲击黑漆榆木门,透过干冷的空气远远传出去,许久,没有回音。柳梦海微微加力,门没上闩,被推开半截。

他迟疑了一下,返身将驽马拴在门前的歪脖槐树上,然后走进梅花观。

迎面一座照壁,雕的是凤凰来仪图,转过去,五丈见方的庭院呈现于眼前。正面是三清大殿,右侧供奉女仙何仙姑,左侧为香火房。院中间有一口水井,一个老头正在汲水。他生着长长的眉毛和胡须,满脸皱纹,动作颤巍巍。

“老丈您好,在下欲往南柯郡寻亲,路过贵宝地,因天晚找不到住宿处,请借个方便。”

老头儿将木桶里的水慢慢倒入一口小铁锅,那锅中盛着三分之一满的黄澄澄小米;接着他放下桶,抬起头茫然看年轻人,用手指了指耳朵,示意听不清。

“老丈,我想借宿一夜。”柳梦海放大声音。

哦,老头儿点点头,嘶哑着嗓子回答:“好的,公子请跟我来。”

他在前面带路,从三清殿旁的角门出去,穿过一条甬道,进入中庭。院子里种有三棵马尾松,亭亭如盖,为荒瘠的道观增添少许生气。

老头儿到西厢房前停住脚步,说道:“公子请先在房内安歇,老朽去做饭,片刻即好。”说罢,转身从原路走了。

柳梦海正打算客套感谢,不料对方说走就走,连名字都来不及问,一番话只得憋在肚子里。他推开厢房的门,内里设施简朴,仅桌椅床榻等必备家具。于是解下背负的包裹,放床头,然后坐在窗下桌案前,稍事休息。

屋子虽干净整齐,空气中却隐约有一股子陈旧霉味,柳梦海欠起身,扭开栓钩,推开窗扇透气。忽然,一丝若有若无的哭泣声不知从哪里飘进耳朵中。

柳梦海心生好奇,走出屋子,寻找声音的来源。仔细倾听一会儿,哭声好像在西北面。于是他走向中庭的后门,不料刚迈出半只脚,一声断喝响起。

“站住,你去哪里?”

回头一看,老头儿站在身后数尺远,两颗死鱼眼翻白,像劣质琉璃珠混浊呆滞,毫无生气。

“我听见有人哭,想去看看。”

“哦,后面的小花园是禁地,闹鬼,请公子不要擅入。”老头儿说道。

柳梦海不相信,但也不好跟主人争辩,连忙答应:“这个自然,小可不敢乱闯禁地。只是,鬼怪之事从何谈起?”

老头儿不答话,再一次径直离去,也许他耳背没听见,也许在故意装糊涂。

柳梦海在原地怔怔地站立,这时候哭泣声消失了,四周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似乎道观内再无第三个活人。

一阵阵煮粟米饭的香气从前院飘来,那气味十分独特,叫人闻在鼻中不觉得饿,反而勾引起丝丝困倦。

今日柳梦海赶了六七个时辰路,确实有一些疲乏。于是他不再纠缠哭泣声,返回西厢房,走到床榻前。床上有一条青色粗布棉被,一个瓷枕。瓷枕非常精致,表面烧绘着细腻的粉彩,为仕女游园图。

画中美女手持纨扇,立于一丛牡丹中,身旁有一个丫环相随。

瓷枕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柳梦海盯着图案看一会儿,心神恍惚起来,倦意更浓。他在床上合衣躺下,拉棉被盖住半截身子,头刚挨上瓷枕,立即陷入梦乡。

2

夜渐渐黑了,月亮一点点爬上中天,向梅花观内洒下惨白的光,斑驳的影。所有的屋子都漆黑一片,见不到烛火,悄无人声。在道观西北角,是一座小花园,里面种植着数十棵梅树,枝头含苞欲放。隐约间,有衣角从树丛中闪过,花枝一阵轻摇。

与此同时,前面中庭里凭空卷起奇怪的旋风,咣当,西厢房的一扇雕花窗被吹开,发出响亮撞击声。

柳梦海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朝洞开的窗户看去。外面夜色无边,寒气一层层涌入屋中。可能睡眠过于深沉,他感觉头昏沉沉地,身体疲乏无力,好半天,才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右胸口又在隐隐作痛,那里有一块铜钱大小的伤疤,平时没什么异常,但每当睡梦中,身体的其他感官薄弱时,它就变得敏锐。往事也同时在心底沉滓泛起。

柳梦海压下不愉快回忆,推开门,走出屋子。

今夜万里无云,月亮和星辰灿烂,从它们的位置判断,现在大约为三更天左右。周遭的景物清晰可辨,柳梦海发现,中庭内七间房子,除了自己刚走出来的那间,其余都挂着锁。而他记得很清楚,几个时辰前老头儿带领入住时,全部房间门仅虚掩而已。

锁挂在门外,意味着屋内无人住。

柳梦海略感困惑,难道梅花观里真的只有老头儿一人值守?瞧整个儿环境,十分地干净整齐,门窗上油漆也有八九成新,显示出香火旺盛、财源充足。那老头儿一副糊涂模样,怎应付得来?

他开始转悠闲逛,从前面的三清主殿,到旁院的灵官文昌殿,一处处寻觅。每一间房屋都铜锁把门;趴在窗缝上觑看,里面黑洞洞,深不见底。

奇怪,白天从田野上远望时,道观并不大,被矮墙围住的似乎只有十几座建筑;而此刻,却像走进庞大的迷宫,一条条青砖小路如蜘蛛网错综复杂,那些神殿诡秘莫测,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柳梦海感觉后脊背发麻,好似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视,有一个怪物即将冲出来,把他扑翻在地。当转过甬道拐角时,好几次他突然回身,试图揪出跟踪者;然而一无所获,天井里空荡荡,月光清幽如水。

不知不觉间,来到道观最后面西北角,一道月亮门挡住了去路。

“后面的小花园是禁地,闹鬼,请公子不要擅入”,老头儿的警告在耳边响起。

先前因旅途劳累,柳梦海没细想,此刻却意识到有诈。道观的日常业务即镇妖驱邪保一方平安,自己闹起鬼来,实在是滑稽。即便真闹鬼,也断无透露给外人的道理,一旦传出去,还怎么骗信徒香火钱。

月亮门没上锁,与门框间露出一条细缝,柳梦海伸手轻推,门吱呀一声荡开,花园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星月光辉下,一棵棵梅树俏立,枝影横斜,风姿绰约。空气中浮动着暗香,那些羊脂玉色花朵,在夜色中泛起光泽,美不胜收。透过掩映的枝条,可以瞧见不远处露出八角亭的飞檐。

便在此时,细微的哭泣声再次响起,方向正是凉亭处。

柳梦海急忙朝那边走去,这小花园也与外面的布局一样,看似简单实则幽深,小径曲折蜿蜒,老半天仍未抵达凉亭。而且,还越来越远了,亭子已完全看不见,四周围全是纷乱的花枝。

香气越来越浓,令人有些眩晕起来,伴随着飘若蛛丝的呜咽声更增诡异。

柳梦海迟疑不定,想打退堂鼓返回住处,脚下却又惯性地向前走了七八步,转过一片树丛。顿时,面前豁然开朗,一块场地凭空出现,八角凉亭位于中央,旁边竖立着几块太湖石。亭子里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从侧前方望去,她的脸轮廓分明,凤眼桃腮,鼻子小巧坚挺;头顶青丝高挽,斜插翡翠银丝步摇,既彰显富贵又不失素雅;苗条的身体上裹一件银狐皮披风,表面缀满长长的雪白的毛。

这个女子,竟然与瓷枕上的游园仕女有七八分像!

美女坐在石凳上,支着胳膊肘,托腮仰望月亮。她可能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霎时间神色大变。

“啊——”美女发出短促的尖叫,用手捂住嘴。

柳梦海走到两丈外,施礼道歉:“小姐勿惊,在下是借住道观的旅客,晚上睡不着出来散步,冒昧打搅了。”

美女露出惊讶的、不敢相信的表情,身体激动得摇摇欲坠,似要昏厥一般。片刻后,她猛然起立,从亭子中飞奔出来,到柳梦海身前拉住他的衣袖说:“郎君,你……你终于回来了……”一边说一边泣不成声。

柳梦海莫名其妙,收袖子后退,欲挣脱开:“小姐,你认错人了……”

噗嗤,美女破涕为笑,跺了跺脚娇嗔道:“你这个狠心冤家,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没开玩笑,小姐,我真不认识你。”

那小姐僵住,脸刷地惨白,抬起头定定看着柳梦海的眼睛,颤声说:“你,你变心了,不肯认我么……不,不要抛弃丽娘,柳郎……”

说着,她扑在柳梦海身上,紧紧搂住他。

当此情境,柳梦海狠不下心再生硬推拒,并且,怀里那温软的身子散发出致命诱惑。披风下似乎只穿了一层薄绸衫,隔着狐狸皮,能感受到内里细腻的肌肤,叫人血脉贲张。一低头,便能嗅到发丝中的阵阵清香。

美女似想起了什么,又松开胳膊,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托在手心。月光下瞧得分明,那是一根紫金簪,约大半个巴掌长,造型为凤凰。

柳梦海像被闪电劈中,目瞪口呆。金簪子不是被那人抢走了么,怎会在女子手上?她称呼“柳郎”,从何处知晓自己的姓?

“柳郎,这是我们当初的定情信物,你不记得了?”

“记得,当然记得……”柳梦海喃喃复述,目光着了魔似地被紫金簪牢牢吸引,难以拔开。

“分别大半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你,这簪子一直随身珍藏,舍不得戴,只盼有一天能重会。柳郎,带我走,我们永远不分开……”

美女将金簪递给柳梦海,再次偎依在他怀中,软声细语,情话绵绵。柳梦海一手持簪,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揽住美人,他有些糊涂了,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一个荒唐的梦。

正心醉神迷时,只听得一声女子清咤:“你又偷偷跑出来,还不回去!”

美女娇躯一哆嗦,推开柳梦海,掉头跑进梅花林。同时嘴里喊道:“柳郎勿辜负丽娘,记得来找……”

她三转两转,立刻不见踪影。紧接着方才的女人声又叫道:“休得逃走!”树林中一条黑影飞速闪掠,又转瞬消失。

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待柳梦海反应过来,凉亭四周已恢复平静。他急忙朝美女消失的方向追去,穿过一棵棵梅树。匆忙中,脚尖不时踢到地面的石头生疼,那些横生的枝条扫在脸上,划出许多道血痕。柳梦海恍若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找到美女,问出紫金簪的来历。

尽管如此,也没能追上那二人,梅树林中的路径十分奇特,兜了一大圈后,居然又回到凉亭旁。柳梦海诧异站立一会儿,走向小亭子,当经过太湖石时,陡然间后脑遭一记重敲,立刻眼前发黑人事不省。

很可惜,如果他能再往前走几步,会发现太湖石后面有一座坟,墓碑上刻着:爱女杜丽娘之墓。

3

“……公子,醒醒,你怎么啦……”

昏迷中,柳梦海被一阵摇晃弄醒,一个三十多岁的农夫蹲在身边,关切地询问。他扭头四顾,发现自己正置身于田野中,官道在不远处,梅花观杳无踪影。

包裹行李和马匹自然也不见了。

“你生病了?我去弄碗水来。”农夫说道,起身要走。

柳梦海急忙阻止:“不必,谢谢大哥。我……可能昨夜遇到了强盗,被打昏。”

“强盗?我们这一带向来太平,从没听说有拦路抢劫的,连偷鸡摸狗都很少。”农夫半信半疑。

柳梦海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脑袋,后脖颈处隐隐作痛。他问道:“老乡,请教梅花观怎么走?”

“梅花观?”农夫不明所以。

“是啊,附近的一座道观,里面有一个老头,你晓得吗?”

“没有,方圆几十里之内没道观,”农夫连连摇头,又补充说,“只在城北七里有一座和尚庙,普济寺。我在本地住了三十年,从没听说过什么梅花观。”

柳梦海说不出话来,他人生地不熟,根本搞不清梅花观的具体方位,只记得在道路边田野中。继续纠缠下去显然得不到结果,于是转问另一个问题:“南柯郡离此地有多远。”

这回农夫答复得很痛快:“七八里路,沿官道一直往东走就到了。”

道过谢之后,柳梦海从农田上了官道,迎着日头的方向走去。清晨空气新鲜,阳光明媚,他心中却笼罩着浓厚阴霾。昨晚在道观内发生的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总不会是一场梦吧?

他摘下腰间的荷包,打开瞧,还好,几两散碎银子没被拿走。同时,他吃惊地看到,那支紫金簪也在荷包内。

真是奇怪,那个打昏自己的人为何把人丢弃在荒野,却又将银两和簪子留下?

柳梦海越发糊涂,想了半天没结果,便继续前行。半路上又遇到几个当地人,柳梦海向他们询问,都回答说第一次听见“梅花观”三字。

快步赶了大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座城池,城门口高挂匾额——南柯郡。

这里是连接中原和西域的要道,城内繁华如锦,高楼林立。在东城白马街,富豪显贵云集,其中西数第三间豪宅属于郡太守杜宝,也就是柳梦海的目的地。

柳梦海的父亲叫柳少荣,与杜宝为同榜进士,至交好友。他们曾在南柯郡为官,柳少荣担任河政使,杜宝以工部员外郎的身分负责施工,共同治理黄河,政绩斐然。可惜,之后的命运走上了岔路,柳少荣因贪污受贿被抓,暴毙在牢狱中;杜宝则步步高升,直至工部侍郎。后来因患有眼疾,杜宝申请退休,皇帝不准,命其任南柯郡太守。

柳少荣和杜宝分别生有一男一女,幼年时曾定下婚约,以紫金钗为信物,各执一半。这次来南柯郡,柳梦海正是要迎娶从未谋面的娇妻。只不过世态炎凉,如今双方地位悬殊,他能如愿吗?

柳梦海走到杜府大门前,请门房通报,说道是“故人柳少荣之子”求见。

第二章 牡丹亭

1

深夜,乌云满天,伸手不见五指。黄河边野渡口,停泊着一艘小货船,舷窗中隐约透出一点昏暗的灯火,以及细微人声。

舱内有两名年青人,面对面而坐,举杯对酌。

“李兄,小弟再敬你一杯。明日咱们就要分手了,我将在瀛州下船,转道往南柯郡。”

姓李的年青人一口干了杯中酒,叹气说:“这次进京城赶考,空手而归,实在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不像柳贤弟你,虽考场失意却情场得意。”

柳姓青年笑道:“我也谋算落空啦,本以为能金榜题名,风光体面地迎娶杜家小姐,如今只一介白身。”

姓李的眼睛深处闪了闪,随即作出关心的样子,试探道:“你们两家门第悬殊,杜宝会不会赖婚?”

“哪能呢,君子一诺千金。我父亲与杜侍郎乃八拜之交,情谊深厚,说好以紫金钗为定婚信物,见钗如见人。”

柳姓青年从怀中掏出一根赤紫色金簪,得意地晃了晃,然后用手轻轻抚摸,显得很陶醉。

真是个不懂事的书呆子。姓李的青年心中冷笑,面上却跟着附和吹捧,加倍地殷勤劝酒。继续喝一会儿,柳姓青年有八九分醉意,口齿含糊,沉沉欲睡。姓李的叫道:“船家,取一个冰镇西瓜来解酒……船家!”

船家没有回应,姓李的站起身,摇摇晃晃出了舱门,到船夫的卧房探头一看,后者正仰面酣睡,呼噜山响。于是他掉头去前舱厨房,抱起水桶里泡的西瓜,又在案板上拿一柄剔骨尖刀。

姓李的一手托西瓜,一手提尖刀,回到船舱。柳姓青年已趴桌子上睡着,手握成拳,紫金簪露出半截。

一闪一闪的油灯下,金簪映照着幽暗的光。

姓李的注视金簪子片刻,又回过头看柳姓青年,渐渐地呼吸粗重,手抓紧了刀子……

2

啊——柳梦海惊呼着从噩梦中醒来,冷汗湿透。窗外烈日似火,绿杨荫里鸟儿清脆啼唱,正是仲夏好光景。

他翻身下床,走到偏房想擦一把脸,桶里却没水了。

“汤伯,打一桶井水来,汤伯——”

喊了两声,没动静,老仆人不知去了哪里。柳梦海只好端着铜盆到前院水井边,自己动手汲上来一桶水。他穷人家出身,凡事向来亲力亲为,并无指使人的习惯;但入住杜家后被侍候得挺舒服,竟有些沉迷于这种感觉。

原本只想骗取些钱财,可如今,真开始企盼成为杜家的乘龙快婿了。那奢侈豪华的生活自不必说,并且听当地人议论,杜家小姐是少见的大美人呢。

然而瞧情势发展,恐难如愿。第一天上门拜会时,杜宝很热情,验看过紫金钗信物和柳梦海母亲的亲笔信,立刻承诺,将择良辰吉日尽快举办婚礼。双方欢饮一场后,杜宝说,未婚夫妻同住一个屋檐下于礼节不合,请柳梦海去城外的庄园暂住,同时,那里可作为迎娶新娘的夫家主场。

柳梦海本就发愁,自家一穷二白,根本没办法支撑一场体面的婚礼,老丈人的安排真是体贴极了。他兴冲冲来到城西杜家庄园,才发现这里十分荒凉,诺大院子空荡荡,只有一个姓汤的老头照看。而且从入住庄园后,杜宝就再也没显相,去城中数次求见,门房都答复说老爷公务繁忙,无暇见客。

杜宝身为南柯郡太守,日常事务确实不少,但柳梦海总觉得对方在故意搪塞,不想见自己。

他心中猜想,可能杜宝打算赖掉婚事。于是有些后悔,当初不该把紫金簪当聘礼交给对方,若翻脸无情,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用冰凉的井水擦洗过身子,柳梦海精神为之一振,成天呆在庄园里,未免静极思动,想出去走走。

南柯郡风景秀丽,有山有水。它北临黄河,西侧靠太行山脉,其中有一座山头,叫做“槐安岭”。山岭中有许多名胜古迹,并以种植牡丹闻名。

柳梦海出了庄园,朝槐安岭走去,一路赏玩风景。当抵达山脚下,只见漫山遍野、五颜六色的牡丹盛开,正度过最后的花期。这里是半官方苗圃,培育优良品种,进奉给皇家。

一条小溪从大山深处潺潺流淌出来,阳光下如一条清亮的带子,望之舒爽宜人。柳梦海走得又热又渴,便捧起水喝了两口,接着在岩石上坐下,脱掉鞋袜,将脚泡在溪水里。

正惬意时,忽然下游方向传来清脆的斥骂声:“喂,臭小子,你干嘛呢!有没有公德心啊。”

柳梦海扭头看去,只见两个女子站在溪水边,其中一人手拿水囊,似乎准备汲水。他连忙从水里起来,朝那边喊道:“对不住,我没瞧见你们。”

两名女子走近,柳梦海看清楚面容,不由得心怦怦跳。一人作小姐打扮,杏黄色薄衫,淡粉色长裙,行止间如风摆荷叶,仪态万千。她容颜如画,肌肤娇嫩得能掐出水,柳梦海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姑娘,简直以为天仙下凡。

另一个是素衣丫环,手拎水囊怒气冲冲:“瞧你样貌蛮老实的,举止恁粗俗!”

柳梦海支吾着说不出话。小姐非常温柔有礼,阻止道:“小兰不得无理,这位公子乃无心之举,咱们去上游接水便是。”说着,朝柳梦海抱歉地笑了笑。

她二人继续朝上游走,带过一阵香风,熏然欲醉。柳梦海呆呆凝视小姐的背影,三魂去了两魂。

两名女子走到数丈外停下,丫鬟弯腰用皮囊灌水,小姐立于一旁。忽然之间,她身体晃了晃,向一侧歪倒,摔在溪水中。丫鬟惊叫,丢掉水囊,扶起小姐连声呼喊。

柳梦海飞奔过去,只见小姐脸色苍白,双目紧闭,额头冒出一粒粒虚汗。

“小姐有宿疾吗?”他问道。

丫鬟惊慌失措,连连摇头。

可能是中暑,大家闺秀很少出门,体质虚弱。柳梦海判断。于是他蹲下身,撩起清凉的溪水不停往小姐头脸上洒。过了一会儿,果然见效,小姐呻吟一声,睁开眼皮。

“你怎么样?”

“头晕,恶心……”

看样子确实是中暑,柳梦海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有一座凉亭,便对丫鬟说:“咱们把小姐扶过去。”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小姐的胳膊,拖拽到亭子里,让她靠柱子坐下。然后柳梦海又返回小溪边,解下腰间汗巾,浸满溪水,拿回去给小姐敷额。等汗巾略微温热,再赶忙去换过新的。如是几次,小姐渐渐恢复体力。

“我好多了,感谢公子搭救。”小姐软绵绵说道。

柳梦海松了一口气,这会儿心情舒缓,才留意到佳人因为掉在溪水中的缘故,绸衫湿透紧贴在胴体上,令美妙的曲线纤毫毕现。小姐也意识到自己的窘态,不禁面染红晕,含羞垂头,更显出娇媚无双。

“眼珠子往哪儿看,非礼勿视!”丫鬟的脾气很火辣,尽管对方帮了大忙,仍然不领情。

柳梦海被说得不好意思,讪讪移开目光。

“承蒙公子援手,不胜感激,改日再表酬谢,小女子告辞。”小姐讲起客套话,“改日”云云当然只是说说罢了。

柳梦海有点儿依依不舍,说道:“小姐身体全好了?可有力气行走?要不然我送你们回家。”

“不敢有劳公子,”小姐连连摆手,谢绝道,“我们坐马车来的,车子就停在官道上,很近。”

柳梦海明白对方在避嫌,只得留在原地,目送佳人离去。这时,杜家小姐完全被抛在脑后了。

3

之后几天,柳梦海脑子里总浮现那位小姐的芳影,以至于坐立不安,茶饭无味。一天傍晚吃过饭,他闲着无聊出门溜达,在潜意识驱使下,不知不觉又走到槐安岭牡丹园。

将近五月下旬,牡丹花开始大面积凋落,仍绽放于枝头的少数也失去光泽,呈现蔫败的预兆。柳梦海是个粗人,向来大大咧咧,此刻却生出伤春之意,可见爱情的确会让人多愁善感。

苗圃东侧,空落落凉亭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亭在而人不在,平添几分凄凉。亭子上挂有牌匾,写有三个大字,柳梦海不认得,只管盯着出神。

“公子……公子……”

身后传来细细的声音,如此娇软悦耳、如此熟悉,使柳梦海几乎以为听错了,不敢置信。他缓缓回过头,没听错,佳人竟真的出现,就在咫尺之遥。

“小姐,你……我……”平日里朝思暮想,真见到了人,柳梦海反而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小姐扑哧一笑,说道:“前日多承帮助,请问公子贵姓?”

“我姓柳,叫柳梦海。”

小姐登时吃了一惊,樱唇微启,愣愣地看青年。

“小姐,小姐?”

小姐回过神,满面通红,低声追问:“你真的是柳梦海……”

柳梦海有些纳闷,回答说:“是啊。”

小姐默然不语,低着头手捻衣带,半晌,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嗫嚅道:“我姓杜……”

姓杜?柳梦海先是懵懂,随即福至心灵,恍然大叫:“你是杜家小姐?”

“嗯,我叫丽娘……”

柳梦海被这意外击中,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愁。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静默良久,柳梦海才开口试探问:“呃,不知婚事筹备得如何,我曾上门求见,令尊都没有空。”

杜丽娘愧疚回答:“实不相瞒,家父不赞成这桩婚事。”

柳梦海充满了沮丧苦涩,咬咬牙狠下心说:“小姐貌若天仙,我确实配不上,待过几天就向太守大人告辞,返回家乡。”

杜丽娘拉下脸,略带愤懑地驳斥:“公子何出此言,小女子虽见识浅薄,却也知晓守信重义,‘贞节’二字。既然已许配给柳家,便不作他想,若父亲相逼,惟有以死明志!”

柳梦海激动起来,既感动又惭愧:“在下说错话了,请小姐原谅。小姐如此讲信义,真叫人敬佩。”说着忍不住冲动,跨前两步,拉起杜丽娘的手。

杜丽娘轻轻一挣,没有挣脱,便任由对方握着。她继续解释道:“虽然这件事上父亲有错,但做女儿的不好过于忤逆,须得慢慢开解,请公子勿要着急。”

柳梦海叹息:“能得到小姐的一片真心,已足够了,不必为了我弄得你们父女反目。”

“唉,你还是信不过我。这样吧,此刻我们就在牡丹亭前拜天地,以明月为证,结成夫妻。”

柳梦海没想到有这等好事,傻愣在原地不动。杜丽娘态度十分坚决,率先跪下,抬起一双美丽的凤眼仰望未婚夫。柳梦海迷迷糊糊,不由自主地跟随跪倒在对面。

“小女杜丽娘,与柳梦海已有婚约,今日对天铭誓,结为夫妻,不离不弃。如有违背,天厌之。”

“在下柳梦海,发誓娶杜丽娘为妻,今后对她一心一意。如有违背,不得好死。”

两人祷告完毕,双手互执相视而笑,似乎心灵相通一般。

4

此后,柳梦海与杜丽娘时常幽会,有时在牡丹亭,有时携手共游槐安岭,有时甚至在杜家庄园内。庄园只有汤老头一人,他七老八十的,脑子稀里糊涂,耳朵也背,对外界的事物几乎一无所感。

柳梦海曾问,为什么丽娘能偷偷溜出来,后者回答,目前她住在梅花观,离庄园约十几里路,往来方便。其原因是,杜丽娘不赞成悔婚,与父亲争吵过几次,闹得府内沸沸扬扬。杜宝一气之下,把女儿送到城外居住。梅花观是杜家的私人道观,除了两名道姑外再无旁人,通常丽娘派贴身丫环小兰打掩护,自己则趁机溜出。

柳梦海听后并未往心里去,一则正处于热恋中,对心上人的话自然深信不疑;二则他出身低微,对大户人家的事根本不了解。他也曾提出要去梅花观游玩,被杜丽娘严厉制止了。

两个人正当青春年少,干柴烈火,在一起时,情侣间该做的事情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终于某一晚,在柳梦海的卧室越过了最后的界线。

事毕,杜丽娘从身下抽出一块雪白的缎帕,上面猩红点点。

“柳郎,贱妾此身已属君有,你不会因此而认为丽娘轻浮,瞧不起吧。”她娇柔无力依偎在柳梦海怀里,像全身骨头化了一样。

柳梦海如登仙境,飘飘然忘乎所以,连声赌咒发誓,怎么会,娘子在我心中比天上的仙女更美丽更高贵。

杜丽娘忽然换上悲伤的表情,咬着嘴唇流下眼泪:“郎君,你可知今晚我为何不顾羞耻,委身于你?”

“为什么?你有心事?”

“父亲已决意与你解除婚约,将我嫁给礼部于尚书的二儿子,不日将送我前往京城完婚。所以在此之前,我将完璧之身交付郎君。”

柳梦海遭当头一棒,瞬间从峰巅跌至谷底:“这……这……如何是好?”

“柳郎,你当真爱我么?”

“那还用说!我对你一片真心,愿上刀山下火海,老天可作证。”

“我们私奔吧。”杜丽娘的眼睛闪闪发亮,似乎对这个主意盘算了许久。

私奔?柳梦海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可转念再想,未婚妻大家出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哪能吃得起苦。他苦笑道:“我家境贫寒,怎忍心娘子随我劳累受穷。”

杜丽娘不悦:“贱妾岂是嫌贫爱富之人。我曾积攒下一些首饰和私房钱,足可花销三五年。你已有举人功名,只需勤奋读书,待考中进士后衣锦还乡,父亲自会原谅我们。”

柳梦海听了心中惭愧,只得讷讷说道:“我堂堂男子汉,花女人的钱不甚妥当。”

“你我夫妻一体,何须顾虑太多。再说了,那枚紫金钗有你一半,我把它偷出来带走,可换钱度日。”

“紫金钗虽然精巧,也不过卖几十两银子,支撑不了许久。”

杜丽娘沉默不语。过了片刻,她有些不耐烦起来,背转身赌气说:“大男人婆婆妈妈的,那我去嫁给于家公子!”

柳梦海心痛如刀割,急忙搂住佳人,好生安慰。最后,他终于下决心道:“好,我们逃走!”

杜丽娘转怒为喜,两人细细商量,决定乘船南下,先去柳梦海家乡拜见婆婆,再往京城准备进士会考。

三天后的清晨,一对情人携带细软,到黄河边上了事先雇好的船,启程往下游驶去。他们怕杜宝追赶,加倍给了船家银两,命他连夜赶路。

转日清晨,行至洛阳城附近,杜丽娘嫌船上的蔬菜不新鲜,命船夫去城里采购。于是小船靠岸边停下,船夫离开。

此时天刚蒙蒙亮,四下里静悄悄,了无人迹,远处可隐隐望见城墙的轮廓。杜丽娘又对情郎提议:“洛阳是繁华大城,首饰便于出手,咱们可去兑换些银钱。”

“好,先把紫金钗当了。”柳梦海同意。

“你决意要卖紫金钗?”

“嗯,总不能先花你的钱吧,”柳梦海兴致勃勃地说,“咱们在城中玩上半天,替你买两件新衣裳,再吃一顿好的。”

杜丽娘的目光落在情郎脸上,似乎蕴含着一些不明的意味,欲说还休。随后她嫣然一笑:“好,你先下船,我再整一整妆。对了,你喝一杯茶,免得待会儿口渴。”

柳梦海对娘子的体贴十分欣然,接过茶碗一饮而尽,走出船舱,从踏板上岸。他在渡口边等待,过了一柱香时间,杜丽娘迟迟不现身。

“丽娘,好了没有?”

话刚出口,十几丈外树林里走出一个人,气势汹汹地逼近,却是老丈人杜宝。

柳梦海大出意料,不由得慌乱失措:“你……你怎追上来了?私奔是我的主意,与小姐无关。若非你意图悔婚,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杜宝哈哈大笑,尽显嘲弄鄙夷的神色:“白痴,别再演戏了!你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居然敢冒充柳梦海骗婚,真小瞧本官也。哼,你从哪儿得知杜柳两家的婚约?假簪子如何伪造的?”

柳梦海心中一凉,掉头就逃。不料,才跑出七八步,脚下发软摔倒在地。他但觉身体疲乏无力,连手指头也提不起来。

扭头朝小船看去,岸上闹这么大动静,杜丽娘依然没露头。

从头到尾上当了,那个小婊子也是在骗自己。柳梦海又惊又怒,泼皮性子发作,反而狂笑起来:“老匹夫休得意,至少老子白睡了你女儿,哈哈哈。”

“白日做梦,凭你也配,她不过是我花钱请来演戏的娼妓而已,”杜宝狞笑着走到柳梦海身前,厉声喝道,“本官懒得废话,快老实交待真紫金簪在哪里,不然立刻取你狗命!”

第三章 南柯太守

1

“少荣,麻烦大了,户部杨侍郎有名的铁面无私,这次奉旨来清查帐目,你我怕在劫难逃。”杜宝唉声叹气。

柳少荣也愁眉不展,哭丧着脸说:“听天由命吧,现在做假账、填补亏空已来不及。”

“其实,我倒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杜宝欲言又止。

“什么办法?”柳少荣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精神一振。

“咳,那我就直说了,如有冒犯,请少荣勿怪罪。你身为河政使,是银钱的直接经手人……”

杜宝只讲了半截,柳少荣即听明白其中暗示,冷笑起来:“杜兄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人顶缸?”

“少荣少安毋躁,且仔细权衡,与其两个人一起倒霉,不如只牺牲一个。咱们俩都有娇妻幼子,一旦出事,她们可怎么生存?唉,若我能替少荣担罪,决不犹豫,只可惜我并不在那个职位上。”

柳少荣沉默下来,陷入挣扎苦思。过了许久,他沉声说道:“杜兄,如果我独力承担罪名,你能保证照顾我家小吗?”

“这份属应当。相交多年,愚兄的为人你还不肯相信?”

“不是我多疑,兹事体大,需制定万全之策。这些年来,咱们弄到手的银子不下四十万两,如今各拿十五万两出来,存入通宝钱庄作保证金;待犬子梦海长大成人,与令爱成亲时,再取出来平分。你看可好?”

杜宝想了想,问:“具体如何操作?”

“通宝钱庄有代客户保管贵重物品的业务,认签不认人。可将银子兑换成大额银票,存入钱庄,再规定下独一无二的取钱信物。尚德坊的‘巧手张’擅长制作机关,请他打造一枚金钗,两家各执一半,唯有合二为一才能取货。”

“好办法。然而,你不怕我事后找‘巧手张’再做一枚相同的?”杜宝开玩笑道。

“他没有机会制作第二枚了。”柳少荣淡淡地说。

两位好朋友互相看了看,会心一笑。只不过,一个是暗自得意,另一个则带有不甘心。

2

当管家杜梁武慌慌张张跑进书房时,南柯郡太守杜宝正在练书法,兴致被贸然打断,他不满地瞪了跟随多年的老仆人一眼。然而,接下来的话使他也紧张起来。

“老爷,有个人自称‘柳少荣之子’,在府门外求见。”

砰,杜宝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脏猛然收缩,胃里一阵翻腾。他放下毛笔,沉吟着吩咐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风流倜傥的年轻人被带进书房,他来到杜宝跟前,不卑不亢地行礼:“晚辈柳梦海参见郡守大人。”

杜宝上下打量几眼,放声大笑,亲热拉起青年的手:“贤侄无需多礼,叫我‘伯父’便可。上次分别时你才三四岁,一晃十几年过去,竟长成翩翩佳公子。我一直记挂着你,你却直到今日才来,不像话,哈哈哈。”

柳梦海怔了怔,委婉纠正道:“杜伯父缪赞了,六岁那年,我曾随母亲从老家来南柯郡探亲,莫非您忘记了?”

哦,看来这回是真货,紫金簪或许在他身上。杜宝暗想。上次他就是用这个问题试探出假冒柳梦海。

“令堂可安好?”

“家母无恙,谢杜伯父牵挂。小侄前来拜谒,本来准备了一些土特产,以及送与小姐的聘礼,但昨天在梅花观借宿时,遭人袭击夺去全部财物,惭愧之至。”柳梦海不好意思地道歉。

“梅花观?”杜宝的眼皮跳动一下,随即装出诧异的样子,“南柯郡附近有这个去处?我竟从未听说过。不妨事,等会儿我会派捕头调查,缉拿盗匪。咱们柳杜两家乃是世交,不必讲究虚礼,丽娘也不会在意聘礼多少。”

丽娘?柳梦海打了一个激灵,脱口问:“小姐的闺名叫丽娘?”

杜宝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反应强烈,讶异答道:“是的。”

柳梦海疑云顿生,昨夜在梅花观遇到的神秘女子自称“丽娘”,她管自己叫“郎君”,赠与紫金簪。这到底是什么缘故,暗藏何种玄机?

杜宝瞅着年青人,心下冷笑,面上却越发和蔼:“令堂可有手书与我,那半枚紫金钗你带在身边么?”

发生了如此多难以解释的怪事,柳梦海当然不肯轻易交出紫金簪,别的且不说,单单簪子是怎样从那人手中转移给神秘女子的,就必须弄明白,否则寝食难安。

想到这里,右胸处的刀疤又隐隐痛起来,柳梦海控制住用手去摸的冲动。那天半夜在船上大意失误,有过惨痛的教训,这回无论如何要慎重从事。

“家母的书信和金簪都放在包袱内,被强盗一并抢走了。”他满面诚恳地回答,同时暗自忐忑,不知是否能取信对方。

哦,杜宝点了点头,说道:“婚事最好等找回紫金簪再办,那是订婚信物,一雌一雄,须合二为一才有好彩头。”

柳梦海表示同意:“杜伯父所言极是,全凭您老作主,梦海无有不从。”

“那好,我先给你找个住处,未婚夫妻居于同一屋檐下有违礼节,所以不方便留你在府内。然而你财物尽失,独立生活又有困难,我在城外有一座庄园,可暂时落脚。”

“多谢伯父。”

接下来,两人闲聊起来,说一些逸闻趣事、风土人情,相谈甚欢。到中午时分,杜宝带柳梦海到城中最豪华酒楼,摆下接风宴。他十分热情,不停地敬酒,柳梦海面对未来老丈人无法推却,很快烂醉如泥。

3

返回家中,杜宝命仆人将柳梦海送入客房安歇,并严令任何人不准与其交谈,一旦他清醒,需马上禀报。

然后,杜宝坐在书房内暗自盘算。

十几年前,刚将资产转移至通宝钱庄,户部杨侍郎便到了,柳少荣被关进大牢。而此时,柳夫人尚在往南柯郡赶的半路上。后来花银子打通关节,夫妻俩终于在牢里见了一面,但周围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柳少荣只能把紫金簪当定婚信物交给妻子,其中蕴藏的另一个秘密则没机会讲出口。紧接着几天后,柳少荣感染上疫病,一命呜乎。

既然这样,杜宝难免产生出独吞的念头,况且他也根本不想把女儿嫁给柳梦海。

上次那个假货找上门,起初他信以为真,兴冲冲拿着两根紫金簪欲合二为一,却根本对不上机关。重新盘问试探,才发现对方不是柳梦海。但他不甘心,又设美人计诱骗,结果证实假货的确不晓得紫金簪的贵重,只以为是寻常首饰。

可是,假紫金簪打造得有七八分相似,这家伙从哪里参照到原货,并得知可以用它迎娶杜小姐?真正的柳梦海情形如何?

杜宝将假货关在梅花观地窖,严刑拷打,不料他嘴硬得很,除了叫骂外一个字不说。用刑是一门学问,既要令人痛苦又不可致命,杜宝怕事情泄露没敢找旁人,亲自上阵,一不小心把人给弄死了。

半年来,杜宝一直惴惴不安,对真相诸多猜疑;现今真柳梦海出现,使他多少松一口气。解决掉那小子,便一劳永逸了,可携巨款辞官安度晚年。

然而,这里面仍留有疑团——柳梦海知道曾有人冒充他来求亲吗?如果知道,见面时却不提起,那定是居心叵测。

正想着,仆人来报,柳梦海已醒酒。杜宝赶忙把他叫来,温言勉励一顿,然后命管家杜梁武带领去城外杜家庄园。他亲自送出府门外,目送两人乘马车离去。

随后杜宝没回府,去了南城永安坊杏花巷。到胡同最深处一户僻静宅院前,轻敲三记门。很快,一个清秀丫环出现,口称“老爷,您过来啦”。

杜宝问:“小玉姑娘在家么?”

4

杜家庄园位于南柯城西十二里,槐安岭山脚下。庄园占地面积相当大,各式建筑精美,但空荡荡瞧不见半个儿人影。

“这里原本是老太爷隐居修道的场所,他老人家升仙后,老爷为纪念,没再安排其他用途,一直空着,只留一个仆人照看。”

杜梁武向姑爷柳梦海解释,并一路往里走一路大声呼喊:“老汤,老汤!有客人来了,快些出来!”

叫嚷了半天,无人回答。他赧然道:“仆人老汤已七十多岁,老糊涂了,常跑出庄园四处游荡。他跟随老太爷一生,所以老爷对他睁一眼闭一眼,不怎么管。抱歉,请姑爷委屈一晚,待明日找几个机灵仆妇来庄园侍候。”

柳梦海连忙逊谢,说自己能照顾自己,有没有仆人无所谓。

杜梁武领着在庄园内转一圈,指明各种生活必需品所在,然后告辞回城。

柳梦海被安排住的房间挺整洁,看样子经常有人打扫。冬季太阳下山早,没过多久,屋子里昏暗起来,柳梦海点起油灯。

外面响起踢踏脚步声,有人走近。随即一个嘶哑的声音说:“柳公子,方才老奴遇见杜管家,说您在这里做客。”

柳梦海打开房门,只见一个腌臜老头儿佝偻着身子站在面前,他头发和胡子粘一块儿,脸满是皱纹,衣衫褴褛似多日未洗,散发出酸臭气。

“柳公子,老奴已做好饭,请问是端过来还是去前厅用餐?”汤老头低着头问。

柳梦海中午喝多了酒,此刻肚子里仍饱胀,并且瞧老头儿模样,也没胃口吃他做的饭。

“多谢老人家,我不饿。”

“好的,请公子安歇,老奴住西边院子,有事尽管招呼。”

汤老头施了一礼,转身慢悠悠往外走。柳梦海心中一动,他讲话的声音与梅花观无名老者好像。至于长相,两人都留有长胡子,挡住半边脸,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晰。会是同一个人么?

“老人家,您可曾听说过附近有一座梅花观?”柳梦海问。

汤老头站住,回身答道:“公子您算问对人了,除了老奴,只怕再无第二个人知晓。杜家老太爷信道,生前曾建造了一座私人道观,自家命名为‘梅花观’,外人不知情,只唤作‘杜家道观’。老太爷仙逝后,道观荒芜没人管,如今只剩几间烂瓦房罢了。”

“梅花观在何处?”

“庄园西边四五里,从官道走过去便看见了。”

汤老头离开后,柳梦海在屋子内坐立不安,踱了十几个来回,终于决心去梅花观探访一番。

沿官道西行,走了两刻多钟,果然路边田野中出现几间房屋,极像昨天遇到的。他按捺住激动,小跑过去,门前也有一棵老槐树。唯一区别是,门楣上空空如也,没挂“梅花观”三字牌匾。

推门而入,里面的景色似曾相识,前院为三清大殿,有一条过道通往中庭。柳梦海径直往里走,来到后院月亮门前。门后,是小花园。

“你做什么?这里是私人地方,快出去!”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道,柳梦海回头,数步外站立着一位秀丽姑娘,素白衣裙,梳双丫髻。她看见柳梦海,露出吃惊的神色。

“咦,你是昨晚借宿的人?”

柳梦海刚要答话,一条白影从旁边过道口飞扑出来。没等反应,影子已死命抱住他,哭喊道:“柳郎,不要走!”柳梦海定睛细看,原来是昨夜在花园中遇到的神秘女子。

此时,她失去了冰清玉洁的形象,脸上一块块污垢,双目涣散无神。

那名秀丽丫环忙上前拖拉,嘴里安慰道:“小姐,别闹了,他不是柳梦海。”哄了好一阵子,神秘女子才安静下来,将头靠在丫鬟肩膀上,好像睡着了。

丫环将人扶进房,放床榻上安置好,然后回头,见柳梦海站在门口,便皱眉道:“你这人好不知趣,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柳梦海笑道:“我想问明白,为什么她知道我的名字叫柳梦海,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丫环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问:“你……你是柳梦海?有何证据?”

“没证据,但柳梦海又不是了不起大人物,冒充他做甚?我白天刚拜会过杜太守,眼下住在杜家庄园。”

丫环咬着嘴唇,紧张思索,片刻后表情慢慢放松,有些相信了。接着,她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这位小姐便是杜宝的女儿,杜丽娘。我是她的丫环,名叫小兰。”

什么?!柳梦海怀疑自己听错。

小兰又问道:“你今天去见杜宝,他怎么说?”

“他只说择日成亲,此外并无多言。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当时杜太守说小姐在府内,所以不方便留宿,才让我到城外来。”

“呵呵,”小兰冷笑,“一模一样的谎言,奸诈的老东西!”

“你在指责杜太守么?我真是被弄糊涂了,其中缘由,可否请小兰姐姐见告?”

“我问你,订婚信物紫金簪可曾丢失过?”

“呃,确实丢掉了。半年多前,我在京城会考失利,与另一名举子李益结伴回乡,路上谈得投机,曾透露过紫金簪的事。谁知他心生邪念,半夜里把我刺伤丢进黄河,夺走紫金簪。幸好老天开眼,有船只路过救起了我。我猜想李益肯定会冒名至南柯郡求婚,因此养好伤后,急忙赶过来揭露骗局。可说来奇怪,今日在杜府,太守大人压根没提这码事,难道李益没有来?”

“他当然来过,而且被杜宝杀死了,所以才不敢提起!”小兰愤怒地说道,“那假货初到杜府时,大家都没起疑,小姐十分高兴。然而老爷嫌弃他贫穷,欲悔婚,把他冷落在城外庄园。小姐过意不去,便借去寺庙上香之际,与他相见,好言安慰。假货见小姐美貌,神魂颠倒,取出紫金簪献媚。之后没多久,京城于尚书前来求亲,杜宝欣然答应。小姐乃贞烈女子,不愿毁诺,决意与假货私奔。不成想半路被老爷截住,双方争吵起来,假货说漏了嘴,竟然不是柳梦海本人。他因拒捕被击毙,死前连真名都没来得及说,方才从你嘴里才知晓叫李益。”

原来如此,柳梦海总算搞清楚来龙去脉,又问道:“那后来呢?”

“接下去发生的事更可气,老爷将小姐训斥一顿,逼问紫金簪下落。小姐被那混账东西欺骗,正心里难过,不由得赌气说弄丢了。老爷大怒,破口大骂,连扇小姐十几个耳光。小姐见父亲将小小一根簪子看得比女儿还重,双重刺激之下,竟然发疯了。从此她见到男人就称呼‘柳郎’,扑上去搂抱。杜宝感觉丢脸,于是送她到梅花观避开世人,这里除我之外,唯有汤老头偶尔来送柴米,昨天你见过他。”

听到此处,柳梦海心头灵光闪现,想到了一个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当年柳少荣贪污案闹得很大,朝野间多有议论。他亏空了几十万两银子,下狱仅一个月即染病死亡,导致一则银子不知去向,二则没交待出同党。朝廷不愿牵连过广,就此结案。

杜宝好歹当过侍郎太守,不至于眼界低到为一支金簪而失态,其中定有蹊跷。十有八九,他就是柳少荣的同案犯,紫金钗中藏有大秘密。

柳梦海心跳加速,飞快盘算:该如何下手呢?

“柳公子,我劝你赶紧打道回府,免得枉送性命。杜宝绝不会答应婚事的,何况小姐已这般模样。”

柳梦海看了躺在床上的杜丽娘一眼,暗暗惋惜,好一个天姿国色,却发了疯。他板起脸,凛然说道:“小兰姐姐讲哪里话,可把人瞧扁了!既然有婚约在身,我自当承担,等下次见面时,我会揭露真相,并拿出紫金簪向杜宝正式求婚。”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那根紫金簪。小兰大吃一惊,问:“你从何得来?”

“昨晚在小花园,丽娘小姐给我的。”

小兰迷惑地思索一会儿,恍然醒悟:“我明白了,那天私奔,约定的出发地点是梅花观,可能匆忙间将簪子掉了,小姐并未撒谎。后来在此居住期间,她又碰巧找到,藏在身边。呵呵,昨晚她送簪子与你,莫非是上天安排的缘分?柳公子,你若真有心,请善待小姐,相信她会慢慢好起来。对了,我在亭子边敲你脑袋,没受伤吧?对不起,因为不想让外人知道小姐发疯的事。”

“在下对小姐此心不渝,天日可鉴。”柳梦海解开了最后一个疑团,心情舒畅,信誓旦旦作保证。

5

第二天上午,杜府送来了两名仆妇,侍候柳梦海起居。后者有数,这是专门来监视的,正好将计就计。

接下来几天,柳梦海经常装出神秘的样子关紧门窗,将紫金簪拿在手里赏玩。同时,他挖出地面的一块方砖,用软帕裹好簪子,放入凹洞中,再压紧方砖。

房屋已有些年头,新挖开的方砖周围难免要留下痕迹,仔细看即能察觉。此外,柳梦海还特意把一根细丝线塞入砖缝隙。

如此表演了几回,当他又一次掀开砖头时,发现细丝线的位置有了变化,被人动过。

于是,他故意向仆妇打听,槐安岭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说打算明天上山游览。

转日上午,柳梦海溜溜达达出了庄园,走一段路后看四下无人,又偷偷返回庄园后,翻墙进入。他潜入自己的住所,爬上屋梁,耐心等候。

柳梦海在下注,杜宝将亲自来偷紫金簪,并随身携带另一枚,验证真假。

这并非凭空臆测,而是经过周密思考、敏锐判断得出的结论。首先,紫金簪中包含有昔日贪污案的秘密,杜宝决不敢假借旁人;其次,他对待女儿都无情无义,可见天性凉薄,除了自己外不相信任何人,一定会亲自动手;第三,经过第一个冒牌货后,杜宝应比较谨慎,在证实紫金簪为真前,绝不想惊动柳梦海,也不会加害;第四,庄园据郡城十多里地,来往不方便,为赶在柳梦海从山上返回前完事,只能将另一根簪子带来,在现场验证。

当然,以上推测并非有百分百把握,但要想抢夺完整的金钗,绑架杜宝,只有这个办法了。现在柳梦海已不抱与杜家结亲的希望,反正两手空空,干脆博一记。

时间分外难熬,等了又等,直到吃午饭时间,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青衫文士走了进来,正是南柯太守杜宝。

显然他已得到确切情报,直奔那块方砖,用短刀小心翼翼地撬开,拿起布包。他极其激动,手微微颤抖,揭开软帕,一根暗紫色金属簪子呈现在面前。

杜宝在桌案前坐下,从怀里摸出另一根相似的凤形簪。

“钗”是首饰的一种,用来挽住头发,所谓“单股为簪,双股为钗”,两者的形状和功能基本上差不多。紫金钗也是如此,由雌雄两根簪子组成。一根簪头为凤,另一根簪头为凰,簪针则是鸟的长尾巴,呈弧形带钩。宝钗做工精巧,一对凤凰的形象栩栩如生。

若仔细观察,可发现凤簪的腹部有一个小凸起,凰簪的腹部有一个小洞,杜宝左右手分持雌雄簪,凹凸对准压紧,只听“卡”一声轻响,两根单簪合为一体。

十多年的朝思暮想终成现实,杜宝按压不住心内狂喜,哈哈大笑。

房梁上,柳梦海的视线被杜宝后脑勺挡住,没瞧见紫金钗的具体模样。听见笑声,他猜出两根簪子已合上,于是向前倾身,想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屋梁狭窄,他在上面窝了近两个时辰,肌肉僵硬。一个不慎手没撑牢,差点滑下去,同时发出声响,带落大片灰尘。

杜宝立即察觉,抬头向上观望。

原本柳梦海计划跟踪到野外无人处,对杜宝实施偷袭,控制后再逼问紫金钗内幕。此时情况有变,他当机立断,迅速跳下屋梁,整个人扑在杜宝身上。

杜宝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他见袭击的人是柳梦海,明白中计,拼命反抗起来。两人奋力搏斗,一会儿在地上翻滚,一会儿爬起身互殴。混乱之中,柳梦海的手摸到一把短刀——刚才杜宝撬开方砖后,随手搁在桌子上。他不假思索,操起刀柄,用劲扎下,刀子直插入杜宝的喉咙。

杜宝停止挣扎,瘫软在地,张大嘴发不出声,眼神如濒死的野兽疯狂而绝望。

柳梦海十分懊悔,没来得及问出紫金钗秘密,就把人给杀死。但事已至此,只能尽快逃亡了。他拿起紫金钗,冲出房门,朝庄园外疾行。

在大门口,恰巧迎面撞见汤老头,后者问:“柳公子不是上山了吗,啥时候回来的?”

“饿了回庄园吃点饭。”柳梦海随口敷衍,从他身边走过。不料,突然间左腰剧痛,低头看时,一截刀柄露在外面,刀刃则无疑已插进身体里。

他抬起头,茫然看着面前的老头儿。老头儿诡异一笑,得意地拱了拱手,换作清朗的声音说道:“李益兄,别来无恙。”

柳梦海浑身一震,面露惊恐和难以置信:“你……你没死……柳梦海!”

第四章 紫钗缘

1

两年半前,衡阳城柳宅。

重病垂危的中年妇人仰面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床榻边,一名少年手端药碗跪着,满面惶急和忧虑。屋子里昏暗潮闷,油灯如豆,一忽一闪地摇晃,似乎将要熄灭。

妇人振作起最后一丝力气,对少年说:“梦海,娘怕是不行了……”

“不,您一定会好起来的,来把这碗药喝了。”

“先不急,趁这会儿有力气,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已满十八岁,该拿着紫金簪去南柯郡迎娶杜家小姐。”

少年柳梦海倔强地昂起头,愤然拒绝:“我不去。这些年来,杜家连书信也没一封,已把咱们忘在脑后,何必去自寻羞辱。孩儿当勤奋读书,考取功名,不愁无贤妻上门。”

柳母也激动起来,声音略大了几分:“咳,咳……你不懂,簪子不仅象征婚约,还包括一笔巨款。昔年你父亲获罪下狱,我去牢房探望,他交给我金簪时的眼神,分明是有话憋在心头,夫妻多年我岂看不出。我心想,需再行贿赂,与他单独见一面。不料,没几天即传出死讯。”

柳梦海惊讶道:“你从未跟我讲过这件事,难道父亲之死另有蹊跷?”

“我悲痛之极,携带你父亲的灵柩回老家,一晚借宿于道观中,忽然有石子敲击窗户。打开一看,窗台上有一封信,说你父亲有一笔钱存于通宝钱庄,取款凭证为紫金钗。原本我就奇怪,他因贪污公款被捕,数额高达四十万两白银,可清查家产时并没有找到这笔钱。看过信后,全明白了,你父亲是替人顶罪并遭灭口啊。”

“凶手一定是杜宝。”柳梦海咬牙切齿。

“以前没告诉,是怕你年幼沉不住气,现下我快死了,咳……你一定要为父亲报仇,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娘,你放心,我不仅会杀杜老贼,还要先弄死他女儿,让他也尝一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别……别那样做,善恶有因,不可伤害无辜,”柳夫人挣扎着阻止,勉力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你需小心,那个写匿名信的人……人恐怕也不怀……好……好……”

她声音越来越低,话没说完,头一歪死去。“娘,娘!”柳梦海放声大哭,同时攥紧拳头,眼中射出冰冷而仇恨的光芒。

2

七个月前,洛阳城外。

假冒柳梦海被迷药放倒在地上,紧咬牙关,怒视身前的杜宝,不肯轻易就范。杜宝心想,天马上放亮,将有过路人出现,且弄回去慢慢审问。于是取出绳子,把假冒柳梦海捆牢,塞入马车厢。

这时,“杜丽娘”走出船舱,上了岸站在一旁。杜宝吩咐道:“小玉,等会儿船夫回来,你就说改变主意,想在洛阳城多玩几天,把他打发走。别露破绽,明白吗?”

霍小玉柔婉回答:“我晓得,老爷放心。”

“好,我先走一步,你自己雇车回南柯郡,过后我会去找你。”

杜宝跳上驾座,挥鞭吆喝一声,马车沿道路粼粼前行。

霍小玉目送他消失,不觉叹一口气,嘲弄自语道:“平时说得天花乱坠,在你眼中,我不过是个娼妓罢了……”

“是啊,所以说姑娘切莫与虎谋皮。”一个声音接口道。

霍小玉吓一跳,朝树林望去,不知何时,那里出现一位年青人,风神俊朗,背手而立。

“你是谁?”霍小玉惊问。

年轻人慢悠悠走过来,一副潇洒自如的神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就是那只黄雀。”

霍小玉肃然,对方绝非善茬,乃有备而来,刚才发生的一切大概已看在眼中。她虽年轻,却从小在风月场中打滚,见惯了世面。因此并不惊慌,心中思量,这男人主动曝光,自有所求,且以退为进。

“我不懂你在讲什么,告辞。”

“呵呵,姑娘大祸临头而不自知。只怕杜宝逼问出紫金簪下落,就是你被灭口之时。”

这下霍小玉真纳闷了,对方是何许人,竟然也是为紫金簪而来。“你究竟想做什么?直说吧。”

“合作。你帮我拿到杜宝手中的另一根紫金簪。”

“神经病,我为什么要帮你?偷太守府的簪子,简直作死!”

“那你为何帮杜宝骗那冒牌柳梦海?他告诉你原因了吗?”

“杜宝说,不想把女儿嫁给穷鬼,所以要收回订亲信物。”

哈哈哈,年轻人像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事,纵声大笑:“他贵为太守,真不想结亲的话,随便拿点儿银子打发了便是。若穷小子不识趣纠缠,则乱棍打出南柯郡,何必费事请你这当红花魁去骗。”

实际上这个问题霍小玉早已想到过,面对年轻人的质问,她唯有沉默。片刻后,才试探说:“紫金簪中另有蹊跷?”

“是的,两枚簪子合在一起,就可以从通宝钱庄提取几十万两白银,杜宝当然不肯告诉你这个。”

“你如何晓得?”

“为表明合作诚意,不妨告诉你,我才是真正的柳梦海。”

3

暴雨如注,豆大的水滴敲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狂风呼啦啦吹,南柯城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却有人冒大雨急匆匆跑进一条小巷子,用力砸门。

南柯郡城南杏花巷住的都是有身份人士,环境安静雅致。最里面一座宅子,被太守杜宝买下来金屋藏娇,与行院魁首霍小玉幽会。他许诺,待处理好女儿的婚事,便迎娶佳人做二房。

然而此时上门的男人,不是杜宝,是一位英俊少年郎。大门开启一条缝,他立刻闪身进入。开门的丽人将来者引入偏厅,递上一条毛巾,诧异询问道:“啥事儿这么急?”

柳梦海一边擦头脸,一边说:“朋友来信了,说李益已伤势痊愈,启程前往南柯郡。”

霍小玉笑道:“看起来,事情正如你所料,他不甘心放弃当太守女婿的机会,决意来找回场子。你准备按计划行事?”

“是的,我明天去洪洋镇守候,那里距南柯郡恰好一整天路程,是必经之地。等李益抵达时,收买一个当地泼皮阻挠,使他不能及时赶进城。在官道附近并无村落民居,李益一定会去梅花观落脚,到时候,就看你的表演了。”

“我没问题,倒是你,化妆成汤老头不会被认出来?”

“天色昏暗,弄一副假胡子戴上,用糨糊伪造出皱纹,再把身上弄脏点儿,让人一看就生厌,避之唯恐不及。至于真正的汤老头,抓起来暂时关地窖里即可。”

“不错,好主意,让李益自己不愿意细瞧。”

“其实我并不担心李益,他好对付,麻烦的是杜宝。第二个‘柳梦海’找上门,他一定会再找你出马假扮杜丽娘的。”

“我能应付,为了几十万两白花花银子,小女子甘愿一搏。可话说回来,我最担心的不是杜宝也不是李益,而是你。”

柳梦海愣了愣,紧接着直视霍小玉的眼睛,真诚说道:“我只想报仇,并拿回属于柳家的银子,杜宝那一半我不稀罕,算给你的酬劳。请尽管安心,我柳梦海对天发誓,决不过河拆桥,加一指于霍姑娘之身。为万全起见,从钱庄提出银票后咱俩立刻找一间茶馆分了,然后各奔东西永不相见。光天化日之下,想害人我也没那个本事。”

霍小玉微微一笑,叹息道:“不是我多心,只怪你手段太绝,竟以身诱惑李益,让他抢去假钗子,充当替死鬼打头阵试探杜宝。这份狠劲和心计让人害怕呀。”

“霍姑娘过奖,其实在下慎重考虑过,有船夫在旁,李益不敢玩硬的。最好的办法是伪造成我酒醉失足的假象——之前我曾骗李益说不通水性。”

“可李益没想到,船夫也居心不良,他把你扔下船后,船夫又把他捅了。若非你捞上岸,他早已死翘翘。这一下横生变故,使你可以借我的手把真簪子送给李益,然后坐山观虎斗。端的是连环妙计,好戏连台。”

“呵呵,接下去,该你我登场,让这出戏更热闹!”

4

通宝钱庄是本朝三大商行之一,分号遍布大江南北,南柯郡作为丝绸之路的中转站,更是业务繁忙,本金雄厚。这一天将要打烊时,一对男女走了进来。

男子是个英俊的书生,女人身材窈窕,头戴面纱。霍小玉身为名妓,城中有一些人认识,不便暴露出真容。

“掌柜,取货。”柳梦海不多废话,亮出紫金钗。

钗子上有三个字,“甲拾柒”——它们写于正中间,当两根簪子合在一起时才能辨认,若分开则只是些奇怪花纹。这标志银票存放的货柜号。

老掌柜接过看了看,说道:“两位客官,请随敝人入内。”

他在前面引路,进入后院,院子里有八名带刀大汉,如凶神恶煞一般。不知掌柜发出了什么信号,一座假山无声地滑开,地面露出大洞。

老掌柜拾阶而下,柳梦海和霍小玉紧跟。地道非常长非常深,走了好久,才来到平地。面前是一条狭窄走廊,头顶垂挂着昏黄的油灯,渲染出神秘气氛。两侧墙壁开有一扇扇房间门,老掌柜走到左手第三间,掏钥匙打开。

房间内有十多个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是客户送来保管的。其中一个尺半见方,盖子上铭刻“甲拾柒”。

“客官请开锁。”老掌柜说。

柳梦海打量箱子,只见正面有两个孔,粗细形状与紫金钗的凤尾相仿佛,于是心领神会,插入钗子。

砰,箱盖弹开,里面另有一个红檀木盒。

柳梦海拿起木盒,问:“要付保管费么?”

“不用,存入时货主一次付清了。”

他们顺原路返回,走出钱庄大门,柳梦海长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数十万两白银就在手中。

“去分银子吧。”霍小玉也十分兴奋,笑嘻嘻说。

两人来到城里最大的“三江水”茶楼,要了个雅间。面对面坐定,霍小玉摘下面纱,舒适地靠着椅子背,轻呷一口清茶。

柳梦海将檀木盒置于桌面上,却不着急开启,而是左右端详,现出感伤的神情。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一股冲动,想把盒子投入炉火中烧为灰烬,又想扔进黄河,让它漂流消失。”

霍小玉面色微变,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柳梦海笑了笑,说:“霍姑娘无须惊慌,我不是要赖帐。只是想,若没有这几十万两银子,或许我会……会向姑娘求婚。”

说着,他鼓起勇气凝视对面的佳人,目光中有七分温柔,三分无奈。

霍小玉听懂了他的意思,面颊微红,羞涩地垂下眼睑。接着,也绽露一丝苦笑。

是啊,如果没这些银子,彼此好感的有情人也许能在一起;可如今,谁敢相信对方呢?谁敢保证不会睡下后再也醒不来,吃下饭后不会吐血而亡?

在莫名的情愫和忧伤中,两人默默坐着。过了良久,柳梦海收拾起心肠,面对现实。为红颜放弃银子只不过一时的感叹而已,他还年轻,有远大前程,将金榜题名、要出将入相,银子作用大着呢。

檀木盒上是文字锁,将写有字的小方块移动到合适位置,凑成诗句或成语,即可打开。这种锁属于工艺品,文人雅士用于消遣的,并无实际作用。

柳梦海移动滑块,拼成一排“福如东海”四个字,盒子卡嚓震动,机簧解锁。他掀开盒盖,不料异变陡生,无数支钢针从盒子内射出,深深钉入他的身体。

“原盒子在大半年前被我掉换了。当初,为柳少荣制造凤凰锁和紫金钗时,‘巧手张’留了个心眼,多做一套。后来柳少荣果然杀人灭口,但‘巧手张’已将副钥匙托付给亲信弟子,命令待亲生女儿长大成人后转交。”

霍小玉不动声色地叙述,像平静唠家常,像一切都与自身无关。她端起茶杯,慢慢喝干了水,再捡起面纱,一丝不苟地系好。然后,走到柳梦海身旁,俯下身,掀起面纱对他的耳朵轻声说:“让你死个明白,可能你也猜到了——我就是‘巧手张’的女儿。我原名叫张玉。”

佳人走出雅间,迈着轻快的脚步下楼梯。

柳梦海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一点儿也动不了;想要大声呼救,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那些钢针密密麻麻插在他的胸膛上、喉咙上、头脸上,如缠附于血脉中的水蛭,无情地吸走生命,吸走灵魂。

从窗户望出去,霍小玉——不,张玉,出现在街道上。夕阳下,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她的背影时隐时现,终于逐渐远去,消失不见。

柳梦海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四肢越来越冷,意识一点点消散……

尾声

嘭嘭嘭,一阵敲击声将柳梦海惊醒,他睁开眼,看见老头儿站在房门口,一缕缕黄米饭的香气钻进鼻孔。

“公子,饭做好了,请前边用餐。”

月光下,老头儿的脸上遍布皱纹,每一条沟壑都纤缕分明,仿佛诉说着岁月沧桑。柳梦海心中升起冲动,忍不住想伸手撕,看是不是糨糊做成的。但他控制住了自己。

“好的,谢谢老丈。对了,尚未请教尊姓大名?”

“我姓汤。”

老头儿说罢,掉头走回前院。

站在床榻前,柳梦海下意识低头,视线落在瓷枕上。牡丹丛中,霍小玉身穿裘皮披风,巧笑嫣然。她在与柳梦海对视,神态活灵活现,仿佛具有灵魂一样。

柳梦海毛骨悚然,跳下床,逃跑似地窜出屋子。

外面,一片寂静,梅花观坐落于初生的黑暗中,破败的神殿覆盖着厚厚尘埃,三棵马尾松黑影憧憧。柳梦海心里面挣扎半晌,鼓起勇气,走向后院西北角。

月亮门虚掩,他慢慢推开,走进小花园。花园内荒凉冷清,十几棵梅树落寞地散布,枝条干枯。园子正中有一座八角凉亭,亭下竖立一片假山石。

柳梦海走近,绕到大石头后,却见堆着几座坟头。坟前皆有墓碑,分别是:爱女杜丽娘之墓,杜氏妻霍小玉之墓,南阳太守杜宝之墓……以及,最后一块——柳梦海之墓。

春天的夜晚温暖而和煦,柳梦海却宛若坠入了冰窖,彻骨寒冷,簌簌颤抖。

他再也呆不下去了,恐慌地跑回西厢房,拿起行李,直冲向道观大门。当经过前院时,汤老头从香火房的窗户内探出头,诧异喊道:“公子去哪里?小心,附近不太平,夜里有妖魔出没……”

但柳梦海只顾飞奔,一个字没听见。他逃出道观,哆嗦着拽开拴在老槐树上的瘦马,翻身爬上,踢马腹向田野中疾驰。

慌不择路跑出三四里地,胯下的马逐渐慢下来,它原本就体格虚弱,奔波一整天外加没吃上草料,已疲惫不堪。

柳梦海无奈跳下,眼见不远处有一排排树木的身影,估计是官道,便牵着马往那边走。瘦马却不肯,硬挺着脖子朝相反的方向挣。原来,另一边有一条溪水潺潺流淌,正于月色中泛射微光。

瘦马小跑到小溪边,低头饮水。柳梦海也感觉口渴,蹲下捧起一掬水,低头喝。

骤然之间,一串欢快的笑声打破寂静荒野:“嗨,傻小子,你喝了我的洗脚水啦。”

柳梦海扭头望去,只见五六丈外上游,一个穿银狐皮披风的美丽少女坐在石头上,光着脚伸在溪水里,踢踏戏耍。银白色月光下,她笑靥双生,灿若朝霞。

在少女身后,无边无沿的牡丹花正炫然怒放,芬芳四溢,一座凉亭坐落于其中,匾额高悬: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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