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皂和枪
塔克曼在午后的走道里拦住了凯尔,对他说:“帮我拿块肥皂,大方块儿、崭新的,晚饭前我要见到它。”
对面的红头发男孩条件反射地缩起肩膀,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毫无疑问,在他眼中塔克曼是个危险分子。他瘦而有力,皮肤透着久不见天日的白,一头乱发旗帜般向后梳起,发色是纯正的深咖啡色,眼中永远闪着一种疯子艺术家似的狂热精光。
疯子有时比暴徒更可怕——凯尔惴惴地想。
“你要肥皂干什么?”他斗胆问,带着轻微的爱尔兰口音。
“你管不着,反正给我就是了,从流水线上摸一块藏衣服里带回来,这一点也不难0”
“这是偷窃!被狱警发现了要被拉去‘坐后’的!”
“得了吧,顶多关一两天,谁没关过小黑屋。”塔克曼不以为意地说。
“我有幽闭恐惧症!”凯尔绝望地呻吟,“我死也不去小黑屋!”
塔克曼危险地眯起眼睛,神色慑人地逼近两步:“我猜你也有罗勒恐惧症?你知道我跟他有点交情,要不要我好心提醒他一下,他看中的橡皮小鸭子到处说他的坏话,还试图把告状信塞进监狱长的邮包里?”
凯尔脸色煞白,双腿抖得像只即将进烤箱的鹌鹑。
“偷肥皂——或者捡肥皂,你自己选一个。”塔克曼说。
“……你赢了。”凯尔沉痛地回答。
“嘎嘎。”塔克曼朝他发出了滑稽的鸭子叫声,那是对弱者的嘲笑。
晚饭后回到囚室,塔克曼从袖子里掏出他想要的东西——生活用品里分配的肥皂又小又圆,根本不能用,他要的是这样砖块大小、厚实的洗衣皂,只有从监狱工厂的流水线上才能拿到。随后,他从空心的金属桌脚里抽出一根打磨锋利的牙刷柄,开始仔细地雕刻它。
肥皂在他手中渐渐呈现出另一种形状。他用监狱美术课上偷来的黑色和棕褐色颜料给它染色,趁晾干的工夫,拆掉了自己的眼镜,用框架做了个扳机护环,最后把理发室里剪刀上偷卸下来的两个螺丝安上去。
作品完工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把漆黑枪管、棕褐色握把的手枪,除去重量与功效,光从外形上看,它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乱真。
塔克曼严苛地端详着,改动了点小地方。然后他握住它,转身指着同室狱友的脑袋:“怎么样,逼真吗?”
艾伦坐在下铺床位上,从书本中抬起头,不感兴趣地看了一眼:“你自己满意就行,干吗问我?”
“你整天摸枪嘛,比自己的手指还熟。怎么样,逼真吗?”
“如果你不要求它打出响来,骗骗人是够了。”艾伦说完,继续低头看书。
上周他刚转监进入岛城监狱,跟塔克曼同一天,于是被分配到同一间囚室。他是个金发蓝眼的青年,长相端正体面,但眉眼中总透着一股暗沉沉的冷漠。
艾伦每天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囚室里看书,仿佛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除了室友,基本不跟人打交道。
这会儿塔克曼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于是不再烦他,在一块硬纸板上掏了个小隔间来藏这把新制作的“枪”,然后把纸板涂得跟肮脏的墙壁一个颜色,小心地放在马桶旁。他没有选择藏在床底、镜子后面这些看似隐蔽,却更容易被狱警搜到的地方,有时堆放杂物的墙角反而是视觉盲点所在。
忙完这一切,塔克曼活动了一下胳膊,对仍在看书的艾伦开玩笑似的说道:“喂,你不会告发我吧?”
“如果我告发你,你的计划就彻底流产了吗?”艾伦眼皮不抬地又翻过一页。
“当然不,我还有计划B、C、D,随便哪一项成功都行。”塔克曼信心十足地回答。
“那不就得了,我干吗吃力不讨好呢。再说,过不了多久我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用见你这张神经兮兮的脸了。”
“嘿,我是个艺术家!你不能对一名艺术家口出不逊!”
艾伦抬头扫视了一圈房间,墙壁上满满当当贴的都是这位艺术家的大作,那些光怪陆离、天马行空的素描绘画,以及无数天知道会不会成功的创造构想:房子的节电蓝图、创意无限的小机关、不会撕破的卫生纸……
“你是个怪胎,塔克曼,”艾伦总结道,“一个自学成才的画手、雕塑师和不入流的蹩脚罪犯。”
“——以及一名真正顶尖的越狱专家。”塔克曼得意洋洋地补充,“15年间28次成功越狱,无一失败!在这方面,我可是个大名人!还记得我刚进这座监狱的那天吗,监狱长帕玛斯简直如临大敌,甚至搞了一场狱警的武装演习请我列席检阅,为的就是用他那张傲慢的肥脸警告我,他的手下如何精明神勇、地盘如何坚不可破。天哪,这可真蠢,难道他就没意识到,这刚好给了我一个仔细观察整座监狱结构和布局的大好机会吗?”
“我会逃出去的,再一次!”他像个为自由女神作战的斗士般宣告自己的信仰,“等着瞧吧。”
偷完肥皂后,凯尔回到牢房,爬上床位蜷缩起来。想起之前的偷窃行为,他觉得自己如同蠕动的虫子般,满心祈祷着别被鸟喙啄食。幸运的是,没人发现他的小动作。
等到呼吸终于平静下来,他发现屁股底下有点硌,似乎坐在个小东西上。他伸手一摸,掏出了只橡皮鸭子。
是的,一只乒乓球大小、黄色的橡皮鸭子,就像小孩子的洗澡盆里漂浮的那种。
他用颤抖的手指压了一下,橡皮鸭底部的塑胶小哨子发出一声尖细刺耳的嘶叫,仿佛是某个恶作剧者故意把这东西丢在他床铺上时,捏着嗓子发出的诡笑。
凯尔盯着它,脸色白里透青。
紧接着,坐在上铺的昆汀被陡然爆发出的震响吓了一大跳。他丢开手中的《花花公子》探头一看,下铺那个红头发的瘦弱男孩像压抑多年的火山般,歇斯底里地喷发了。他疯狂地踢砸着一切他能触碰到的东西,但监狱里的东西可没那么容易被破坏,他没法伤害它们,只能在力的反作用下伤害自己。他把双手弄得血迹斑斑,最后终于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墙边,把脸埋进臂弯里。啜泣声从他细瘦的臂弯下传出来,带着咬牙切齿的愤怒与无法言喻的憎恨:“……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他反反复复地说着,似乎只有这句话能给他最后的能量,支撑疲惫脱力的身躯和被恐惧浸透的灵魂。
昆汀看着这副罕见的情景,忽然觉得凯尔挺可怜。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半个监狱的罪犯都知道,或许也包括狱警——罗勒,那个曾经的黑帮分子,岛城监狱凶名赫赫的亡命徒之一,不知怎么的,跟这小子杠上了。他戏弄他、羞辱他、殴打他,逮着机会就往死里整他,而不论是从体型、力量还是气势上,凯尔跟对方都不是一个级别的。
罗勒的阴影凶残地笼罩着凯尔,他连呼吸都会把地狱来的恶毒火焰卷入肺中。
“或许你该狠狠给他来那么一下,叫他知道你也不是好惹的。”昆汀曾经这样劝道,“不想让人捏你,你自个儿就别当软柿子。”
凯尔则忧郁地回答:“怎么做?我又打不过他,我只是个技术员……我能同时搞定十台发疯的计算机,但一个满身血腥味的杀手……算了吧,我会被他弄死的。”
对于无法自救的家伙,昆汀也只能放弃。
眼下,看到室友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昆汀心底有点儿欣慰,觉得对方还不是软弱到无可救药。
“想干就干吧,如果不想他一直压在你头上的话。小草还能把石块顶翻呢。”他用十足的教唆语气说,“在监狱里做掉个把人,比你想象中容易,首先,你得找一把凶器……”
啜泣声停止了,凯尔在臂弯里沉默不语。昆汀看着他滴滴答答往下淌血的手腕,叹了口气说,“不,首先你得去一趟医疗室。”
敲门声响起时,狄克医生正盯着计算机荧幕上起起落落的股票走势图。他说了声“请进”,不出意外地看见狱警搀着凯尔走进来——又一次。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
“你又受伤了,凯尔。”他无奈地起身去拿医疗箱。
狱警把凯尔安顿在一张治疗椅上就离开了。狄克一边给他清洗伤口,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这次你想编造什么借口,让我相信又是个意外?不小心踩到草坪机?还是被长椅上的钉子扎到?哦,别告诉我你的手不小心磕到了床架上——你的指骨都快把皮肉磨穿了。”
“确实是不小心撞到床架……还有桌角、盥洗台。”凯尔低声回答。
中年狱医瞪了他一眼,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但他知道这时最好不要再刺激伤员,只是娴熟地把绷带裹紧。
凯尔沉默片刻,问:“我能在医疗室里多躺一会儿吗?就一会儿。我不想太早回去,虽然我知道这点伤还达不到留治的标准……”
狄克善解人意地点头:“你可以多待一两个小时。对了,你的药用完了吗?”
“用光了。”凯尔说。
“我去给你拿瓶新的。”狄克在药柜里翻了翻,“哦,好像没了,你等等,我去仓库里拿。”说着,他走出医疗室。
凯尔被狱警带回牢房时,口袋里多了一瓶崭新的布地奈德气雾剂。
办公室内,狱警斯瑞德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放在同事夏佐的桌面上,对着那张心事重重的脸说:“你到底在烦恼什么?一整天看你都没个笑影儿。”
夏佐接过咖啡,用小棍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欲言又止。
斯瑞德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咱俩是好哥们儿,不是吗?你看,我连前任老婆和旧情人在汽车旅馆里鬼混的烂事都告诉你了,你还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
夏佐瞥了一眼无人的办公室,起身反锁房门,走到好友身旁,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我的枪丢了——在监狱里丢的。”
“什么?”斯瑞德惊道,“你的佩枪?”
“不是佩枪,是另一把。”年轻狱警的苦恼没有减少半分,“但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迟一点被上头发现罢了。现在我担心的是,万一被哪个心怀鬼胎的犯人偷走了……万一那混蛋想干点什么耸人听闻的事儿……我会完蛋的,斯瑞德!我妻子苏茜马上就要生了,我不想丢掉这份工作!”
“你怎么能违反规定把私人枪支带进来!”斯瑞德责备道。
“你怎么忍心在这种时候还来责备我。”夏佐表情沉郁,“要么帮我想想办法,要么安静地走开!”
斯瑞德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当然得帮他——整个高中时期他都在帮夏佐抄笔记和考试作弊,现在也不能例外。
“你知道丢枪的具体时间吗?”
“呃,大概是昨天下午或晚上?中午我打开抽屉拿笔记本时它还在匣子里。因为夜里不是我轮值,六点一到我就走了,然后今天早上来发现它不见了。”
“那么,手枪消失的时间是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你可以把监控录像调出来看看。走道那边不是有个正对着办公室门口的摄像头吗?”
“我试过了,可是监控室那边说设备出了点问题,昨天一整天的录像都没了。事情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真见鬼!”夏佐郁闷地抱怨。
斯瑞德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来个大搜查吧,如果真是被犯人偷走了,那么它现在应该还在监狱里。”
“但是,对上头怎么说呢,我们得找个由头。”
“……圣诞节!过两天就是圣诞节了。我们联合其他同事,向上头提议搞一个圣诞派对,把所有的犯人们都集中到活动区来,然后乘机以突击搜查违禁物品为由,悄悄把枪找回来。”
夏佐觉得这主意不错,想了想又问:“你肯定那家伙不会把枪带去?”
“鼹鼠只会把食物藏在巢穴深处,那样它们才会放心。再说,派对上有火鸡果汁小甜饼,还有乐队演奏和一堆游戏项目,谁会煞风景地带一把枪?而且我们还会事先对活动区清场和进门搜身。”斯瑞德说。
“你考虑得真周到,这样我们就有三四个小时的时间,一间间囚室仔细搜过去了。”夏佐感激地望向他的老同学兼同事。
斯瑞德想起,以前他抄完自己的考卷时,也是这么一副感激且佩服的眼神。
小丑和箱子
塔克曼用打气筒给一个个彩色的气球灌满空气,然后成群结队地挂上墙壁。一把年纪还要做这些,真是傻透了,但没办法,如果他想吃圣诞派对上的烤火鸡,就必须按狱警的要求把监狱的一角布置成欢乐屋。
他又扎了一串气球,实在无聊透顶,就坐在铝合金梯子上方,双手托着腮望着活动区门口发呆。
艾伦在下方帮忙扶着梯子,见他久久没有动静,不耐烦地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小丑……”塔克曼喃喃地说。
小丑?艾伦转头,发现两名狱警正打开一个长木箱的盖子,合力抬出一尊小丑雕像,放置在活动区的入口附近。
那是一个蜡制的、真人大小的彩面小丑,穿着肥大且五彩缤纷的服装,靴子的尖头高高翘起,戴着羊角似的小丑帽,满脸雪白的油彩,只能清晰地看见圆滚滚的红鼻子和一张夸张大笑的猩红嘴巴。
塔克曼紧盯着小丑,眼中逐渐放出亢奋的热光,仿佛有一种狂野的欲望在其中燃烧。
“我有计划E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艾伦对他脑子里的诸多诡计不感兴趣。实际上,他对监狱里的绝大多数事情都不感兴趣。
圣诞晚会在七点准时开始,相对宽松、表面欢乐的氛围,使所有人的脸上多少扬起了笑意,最后连狱警们也加入到狂欢的队伍中来了。
凯尔坐在角落的阴影里,盯着长桌另一头正在吃馅饼的罗勒。
昆汀走过他身边,给自己加了杯橙汁,俯身在室友耳边低笑:“还在想着你的小小复仇计划?哦,至少别是今晚。这可是圣诞节!只有恶魔才会在圣诞节杀人。”
凯尔没有理睬他,固执地盯着目标。
昆汀摇摇头,走掉了。
斯瑞德和夏佐以及另外两名狱警,对牢房区开始了全面而仔细地搜查。掀起床单、拆开被褥、打翻抽屉、扯去墙上的海报和镜子……他们几乎把每个角落都耙了个底朝天,违禁物品发现了一大堆,那把失踪的枪却一直不见踪影。
直到搜查完其中一间囚室,出门前,斯瑞德没留意,一脚踢飞了墙角某块脏兮兮的纸板,从里面“啪”地掉出一个形状危险的物件来。
“——夏佐!”斯瑞德把头探出牢门,叫对方进来,低声问,“快看这个!这是你的枪吗?”
夏佐不假思索地说:“没错,就是它!”他冲过去拾起来,几秒后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分量太轻了,手感也很奇怪。他把枪拿在手上反复掂量,发现自己的手指被染黑了,于是用力一掰,手枪在枪管处断成了两截,露出了黄澄澄的断面。
“这是……肥皂做的假枪?”斯瑞德不可思议地接过来,在鼻端闻了闻,“天,做得真像,差点把我们两个都骗过去了!这是哪个闲得没事干的混蛋做的?”
夏佐看了看牢房编号:“艾伦,或者塔克曼?”
“塔克曼。”斯瑞德肯定地说,“这个疯子又在打越狱的鬼主意了。我真是不能理解,没有暴力、没有武器,光靠那些小聪明小伎俩,他为什么总是一次又一次越狱成功?他之前待过的六七座监狱都在给白痴发薪水吗?哦,还有法院,你知道他上次是怎么从法院逃走的吗?那天他穿着三件套西装,在监狱拖鞋外又套了双袜子,让它看起来像羊皮鞋,跟其他受审犯人一起排成长队,被法警带进候审厅,准备走进楼上的审判室。他站在队伍的第一位,他知道在进候审厅时法警会给队首的人先除去手铐,当法警走到队尾时,他意识到自己脱离了对方的视线,于是他一口气冲下后楼梯,进入楼下的审判室,对里面当班的法警说‘嗨,我是来出庭的律师,刚接到电话说我80岁的母亲生病了,你能告诉我怎么去贝尔维医院吗?我必须立刻赶到!’结果,那名热心肠的法警陪着塔克曼走进电梯,出了大门,并亲自把他送上出租车,他就这么逃之夭夭了——简直比三流警匪片的情节更拙劣,天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奏效!”
“或许是因为人人都有那么点小漏洞。”夏佐感慨道,“不起眼,也无伤大局,自己和别人都会不自觉地忽视掉——但塔克曼总能看见那一点小洞,并加以利用。”
斯瑞德赞同地点头:“你难得说了句有内涵的话。”在对方生气前,他立刻补充道,“我们继续搜查吧,如果最后实在找不到那把枪,至少你可以把塔克曼的小坏心思报告给BOSS,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夏佐嘟哝着“乌鸦嘴”走出去。结果被斯瑞德不幸言中,他们始终没有找到那把枪,它就这么古怪地消失了。
十一点过后,圣诞派对也差不多到了尾声,狱警用难得温柔的动作把意犹未尽的犯人们清出活动区,满地散落着彩带、气球、用完的纸花喷筒、食物残渣、礼品包装盒……像个新鲜的小型垃圾场。犯人们拒绝在圣诞夜打扫卫生,负责的狱警也懒得连夜清理,干脆就这么丢着,等第二天天亮再说。
犯人们如同归圈的牛羊,一群群被驱赶回各自牢房所在的区域,铁门在电子锁操控下迫不及待地哐啷关紧,接下来的夜晚,跟其他被囚禁的夜晚并没有什么区别。
对于塔克曼而言,接下来的夜晚既漫长难挨,又惊心动魄。
他趁着曲终人散的忙乱,悄悄把自己塞进角落地板的一堆垃圾底下,因为瘦而蜷曲,他隐藏得很好,直到负责锁门的狱警走掉,都没有被人发现。他可以销声匿迹,直到明天早上七点狱警点名前。
——当然,艾伦肯定会发现室友不见了,但他不会四处嚷嚷。他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隐形了,谁也不要来打扰他的小小世界才好呢,塔克曼想。
他又潜伏了一段时间,确定周围彻底安全了,才钻出那些泡沫塑料和垃圾袋,摸索着来到一个大木箱子旁边。
那尊摆出滑稽姿态站在门口的彩面小丑雕像,已经被狱警顺手收进箱子里去了,盖子随意地搭在上面。塔克曼掀开盖子,走廊夜灯投射进来的微弱光线下,小丑的脸在一堆纷乱的颜色中诡笑。
他动作利索地把它拖出来,脱下那身肥大的小丑服装和羊角帽,穿戴在自己身上,然后捡起地上的颜料喷罐,闭眼对着自己狠喷一通,直到确定自己的脸变成用面粉糊成的一层硬壳。
接着他用手指蘸着番茄酱,在脸上勾绘出星形眼影和咧开的嘴巴,他很擅长跟美术相关的东西,根本不需要借助镜子和画笔。
当圆球状的红鼻子点缀好最后的妆容,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彩面小丑了——如果静止不动,与一尊小丑雕像相差无几。
剥光衣物的蜡像被他用餐刀切成许多零碎,分别塞进垃圾袋里。最后,塔克曼躺进地上的木箱子里,无声地挪上盖子。
箱子里的气味糟糕透顶,混合着灰尘、油彩、潮湿木头和太久没洗的旧衣服的味道,还有一种带刺激性的香气……有点像熟过头的苹果。
但塔克曼一点也不介意。比这多十倍的恶臭他都能忍受——如果这就是自由的味道。
夏佐在早晨六点多一些的时候,走进遍地狼藉的活动区,哈欠连天地看着清洁工打扫卫生。
“搭把手,老兄。”同事伊森拍了拍木箱,示意夏佐过来。
后者走过去抬起,不满地咕哝了一句:“这玩意儿就跟尸体一样沉。”
“你抬过尸体吗?”伊森哂笑。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庭院里的小型运货车前,把木箱搬进后车厢。出于职业谨慎,伊森在关闭厢门前,打开箱盖检查。
咧嘴大笑的小丑雕塑瞪着无机质的眼睛躺在箱子里,夏佐从旁看了一眼,总觉得那笑容中透着一股阴森邪恶的意味。
“我讨厌小丑,天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它们只该出现在恐怖片里,扮演变态杀人狂魔的角色。”夏佐抱怨道,“哦,快点关上吧,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伊森笑着阖上箱盖:“你不得不多忍受它一会,哈里请假回去过节,你得负责开车去贝壳街,把租来的小丑还给威尔森兄弟装饰品店,别忘了把押金要回来。”
“为什么必须是我!你干吗不去!”夏佐无力地抗议,虽然明知一点效果都没有——伊森不是斯瑞德。
另一个当班狱警耸耸肩:“回来时记得帮我带街角那家店的招牌热狗,你请客。”
岛城监狱地处荒僻,半个多小时的颠簸后,夏佐开车来到市郊城镇的唯一一家装饰品店前,与闻声而出的店老板一起合力抬下箱子。
一颗尖锐的石子意外硌了一下夏佐的鞋底,他脚下一个趔趄,手里泄了劲。木箱一头坠地,里面的小丑摔出来,在柏油路上滚了几滚。
“噢!”老板心疼地叫起来,一边冲过去搬它,一边说,“别磕坏了!蜡像很贵的,要求做得逼真还得再加钱……”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上下摸索了一下,又小心地擦了擦小丑的脸,白色与红色的颜料在他掌下糊作一团,冰冷的眼珠与龇着的牙从下面浮现出来。
“这……这不是我的小丑……”他磕磕巴巴地说着,似乎还有些搞不清状态。但片刻之后,震惊与恐惧猛地击中了他,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爬行,尖叫起来。
尖叫声把夏佐从惊愕中拖出来,他蹲下身去触碰那个小丑露出来的脸和手指……那不是蜡像的触感。
尽管他从没见过尸体,但此时他敢断定——那是一具人类的尸体!
意识清醒之后,塔克曼的第一个感觉是冷。
……真他妈的冷极了!他猛地弹起来,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坐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浑身上下只剩一条内裤。
这是怎么回事?前一刻他明明还穿着小丑服,躺在狭窄的木箱子里,等待天亮被运出监狱,然后在半路跳车逃之夭夭呢,为什么眼下会光溜溜地出现在通往清洁室的过道尽头,像一只被剥去皮毛的待宰羔羊!
不等他把混乱的思路理清,不断放大的脚步声从过道另一头传来,他条件反射地蹿起,从附近的脏衣回收车里随便抓了一套囚服,手忙脚乱地套在身上。
当他回到自己的囚室时,艾伦依旧坐在床边看那本厚得要死的《悲惨世界》。听见他进来,对方抬头瞥了一眼,语气凉薄地说:“你是衣服缩水了,还是在消失的几个小时里二度发育?”
塔克曼悻悻然脱掉身上的脏囚服,换上自己的。
“你的脸色真难看,活像在冰库里冻了一晚上。”
“实际上,我怀疑我还真是冻了一晚上!”塔克曼一脸的恼怒与不解,“按道理我现在已经在外面享受阳光和美食了,为什么他妈的一睁开眼,还是在这座该死的监狱里?这情况太诡异了,就跟剪辑错了的电影胶片,把不同空间的两幕硬生生拼到一起去了!”
“也许是你的大脑剪辑错了。”艾伦说。
塔克曼啐了他一口,动作粗暴地爬上床位,双手抱头开始沉思。几分钟后,他那极具跳跃性思维的大脑从冻僵中回暖:“有人摘了我的桃子!混账王八蛋,那是我的创意!我的!他没付版权费就想偷走它!”
他从上铺纵身跳下来,激动地抓着室友的肩膀,灰蓝色的眼睛向外喷吐着火舌,“你听到了吗?有个婊子把我迷晕了,偷走了我的自由,难怪我在箱子里闻到一股烂苹果味……那是氟烷的味道!结果我又被关回笼子,而他在外面逍遥自在!我真想把他碎尸万段!”
艾伦不为所动地推掉他的手:“那又怎样,因为我是唯一的知情者,就该对此负责吗?”
塔克曼噎了口气,讪讪地说:“不,我知道不关你的事。”他像只追逐自己尾巴的猫,在窄小的囚室里焦躁地转着圈,哀叹起来,“噢,我完美的计划E……”
“反正你还有A到D,”艾伦停了一下,说,“不,没有A了,他们昨晚搞突袭搜查,你的肥皂枪被发现后没收了。估计要不了多久,监狱长就会来找你聊聊天,顺道再加强一下对你的监控力度。”
塔克曼用双手捂住了脸:“天杀的……小偷!”
吃早饭的时候,犯人们三五个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而监控的狱警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塔克曼端着餐盘坐下来,收听周围不断折射的信息:有个犯人死了……死在监狱外面,尸体被运回来时穿着小丑服……尸体正放在医疗室里……
“……嘿,我一点也不意外,他是只小鸡,小鸡最后都得进烤箱。”对面桌的大个子扎克肆无忌惮地说,他曾是个打黑拳的,嗓门就跟拳头一样粗。
角落里坐着一个黑发男人。他的五官堪称英俊,表情却阴冷而暴戾,眼神里沉淀着浓浓的黑暗,仿佛有什么凶兽随时要从那两潭沼泽里爬出来……他突然起身,大步走到扎克身边,一只手揪住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将塑胶叉子狠狠插进他的眼珠!
猝不及防的扎克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围观的犯人们被震慑住了,连附近的狱警也愣了几秒钟后才冲过来,合力制服了行凶者,将他反剪双手,按在地板上。
“你疯了吗,罗勒!”一名狱警边给他上手铐边呵斥道,“别给我们找麻烦!”
罗勒被压制得动弹不得,但仍然抬起脸,紧盯着蜷缩在地板上呻吟的扎克,一双漆黑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拳击日快乐——”他森冷而清晰地说。
他很快被狱警拖走了,照惯例,至少得关上一周小黑屋。
危险分子离开后,犯人们又开始交头接耳,这下塔克曼听清楚了,死了的那个人,是凯尔。
那个身材瘦弱、神情总是唯唯诺诺的凯尔。
“罗勒干吗发这么大的火?”一个囚犯疑惑地问,“我还以为如果凯尔有一天挂了,肯定是死在他手上。”
塔克曼想了想,说:“我有个坏脾气的小侄子,整天摔一个自己不喜欢的模型,把它折腾得快要散架。后来有天邻居孩子来串门,想把那个他不要的模型拿走,结果你猜怎么着?这臭小子又哭又闹死活不肯,吵得天花板都要翻了。”
那个犯人笑起来:“看来自私和独占欲是人类的天性嘛。”
监狱里基本没什么秘密可言,不过大半天,犯人间就流传起一种说法:警方初步认定凯尔是意外死亡。他想利用小丑箱子越狱,遗憾的是,期间他的哮喘病犯了,拿药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喷雾剂,慌乱间又推不开紧扣的箱盖,十个指头都在箱盖上抓烂了,最后窒息在里面。
证据是一名去医疗室看病的犯人提供的,他亲耳听见狄克医生对监狱长说过,他前两天刚给了凯尔一瓶什么喷雾剂,用来治疗哮喘的。狱警们在箱子里发现了旋开的空药瓶,而死者的衣服上湿漉漉的都是药水。
回到囚室后,塔克曼发现自己已经不恨那个小偷了。相反的,他还有点同情凯尔,打算给他画一幅遗像。
“氟烷应该也是在医疗室偷的,他是那里的常客。”塔克曼边画边说,“他迫切地想要逃出去,也不得不逃,否则就像他们说的,总有一天会死在罗勒手上。”
“所以,这是一起意外事故了?”艾伦说。
“大概吧。”塔克曼画完了一具红头发的骷髅骨架,“想到他是死在我的创意上,我就觉得有点——”
他骤然顿住了。
怔了大概有两三秒,他蓦地抬起脸,一双眼睛仿佛深夜乍亮的火光,咄咄地直视艾伦,“不对!这不是事实!”
“什么不对?”
“那个箱子!哦哦,之前我怎么就没想到!我早该想到的!”塔克曼跳起来,表情亢奋,“才不是什么意外身亡,他是被谋杀的!没错,谋杀!”他手舞足蹈地挥动着画笔。
“凭什么这么说?你连尸体都没看到。”艾伦说。
“幽闭恐惧症!”塔克曼叫道,“凯尔告诉我,他有严重的幽闭恐惧症。这种人就算搭电梯也会吓个半死,你叫他去钻箱子?在黑暗中?一整夜?得了吧,他宁可回去继续面对罗勒,至少罗勒不会马上掐死他!”
艾伦沉默了片刻,反驳道:“也许他的恐惧症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总之这不是个充足的理由。”
“反正我就是认为凯尔是被杀的。”塔克曼充分发挥了身为艺术家的偏执与情绪化,一口咬定道,“居然利用我的创意作为凶器,我很生气!艾伦,我要把凶手揪出来,你也一起来吧!”
艾伦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他,仿佛面前站着的是个陌生人。
“我是个罪犯没错,但我从来没杀过人!”塔克曼愤怒地瞪他,“我抢劫超市、抢劫杂货店、抢劫老太婆的手提包,不断地越狱,但我从没想过要伤害哪个人,一个也没有!”
艾伦愣住了。
“我知道自己没指望啦,78年刑期,如果不越狱我连骨头都要烂在监狱里。但那个孩子不一样,他才19岁!要不了几年他就会出狱,奔向新生活——现在他除了墓地哪儿也去不了,难道你不觉得这种事很过分吗?”
艾伦皱着眉迟疑,挣扎着说道:“我不想节外生枝……”
“我知道这不归你管,但有些事既然遇上了,就不能假装没看见!至少你得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艾伦沉默许久,说:“那就试着查查看吧。”
塔克曼对他的妥协感到欣慰:“我有预感,这会是比越狱更惊险刺激的事。”他把那张遗像端端正正地贴在墙壁上——在一个洒满黑色玫瑰花瓣的木箱里,穿着小丑服的骷髅正双臂环膝而坐,摆出一副忧郁的沉思姿势,仿佛正在怀念外面生者的世界。在它的后背上,插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
他画得好极了,艾伦想。
橡皮鸭子和枪
“我感冒了,重感冒。”塔克曼对狄克医生强调,“我一阵发冷一阵发热,头痛得像要炸掉,我病得快死了!”
“这一点应该由医生来判断,我觉得你只是受寒感冒而已。”中年狱医努力想说服忧心忡忡的病患,将他从医疗室的床位上拉起来。幸亏他天生有一副好脾气,才没跟死皮赖脸的病人翻脸,“拿上药回自己房间去吧,你的病情还没达到需要留治的程度。”
“可感冒是百病之首!”塔克曼控制着自己的眼神,不要往医疗室后门溜去,他知道凯尔的尸体就在后面的冷库里,而且很快就会被市警接手移走。
狄克无奈地回答:“这么说是没错,但是我们一般不把它跟中风、截瘫和肌无力摆放在同个位置上——你再不走,我就叫狱警了。”
塔克曼只好悻然起身。在走出医务室的途中,他与两名狱警擦肩而过,他记得其中一个棕发的、看起来更稚气点的叫夏佐,另一个金褐色头发、举止比较成熟稳重的叫斯瑞德。
两名狱警边走边聊,并未在意他拖拖拉拉的脚步。
“……今天的岗位真痛苦,我站在禁闭室外面,听见罗勒在里头鬼哭狼嚎。天哪,那可是真正的哀嚎,他听起来像头断了腿的狼,而且一窝崽子全被猎人杀光了。”夏佐说。
“他丢了个玩具。直到丢了之后,他才发现那东西对他有多重要。”斯瑞德这样解释。
狱警的声音逐渐远去,塔克曼一边琢磨着一边走向牢房。说实话,他不能理解罗勒的行为。他知道那个黑发男人是哪种生物——冷血、暴力,骨子里阴狠残忍,或许还有点反社会人格。这样的人,居然会为一个“玩具”情绪崩溃?这可不太合逻辑。
思考时他没顾得上自己的脚步,等他醒过神来,发现正站在凯尔生前的囚室门口。
有几个犯人正在翻找遗物,试图找到一些看中眼的带走。这是监狱的惯例,但一般只对于转监与出狱的人,这么对待一个死者可有点不敬。塔克曼进去,凭借着“疯子”的震慑力驱散他们,然后掀开的床褥,看到了下面的橡皮小鸭子。
它以一种柔软而无辜的姿态躲在床板缝隙间。
它不该在那里,塔克曼疑惑地想,不论是谁,收到这种满含下流与羞辱意味的东西,都不会把它藏在枕头位置的床褥下面。
他弯腰捡起那只小鸭子,左右环顾一下囚室,又拉开了一个刚被光顾过的抽屉,发现深处还有五只这样的橡皮小鸭子。他把它们拈出来,在桌面一只只排好队。
“凯尔说,留下它们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是怎样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昆汀不知何时回来了,双臂环抱,倚在铁门旁说。
“……我可以把它们带走吗?我的新雕塑需要一些零配件。”塔克曼问。
“别问我,去问凯尔。他半夜莫名其妙地从牢房里失踪,又莫名其妙地死在小丑箱子里,跟个灵异事件似的。搞不好他的鬼魂还在这里游荡……”昆汀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我要申请换牢房。”
回到自己的囚室,塔克曼依然在迷惑地研究着橡皮鸭子。他把它放在掌心翻来覆去,抽掉下面的塑胶小哨子,往空心的内部窥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他努力把那东西从小窟窿里挖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是一张卷起来的小纸条,非常小,仅够用最细的字迹简单勾画几笔。上面写着一串无规则的0和1,像计算机的二进制。
塔克曼把纸条递给床边的艾伦:“这应该是密码一类的东西,意思是什么?”
艾伦瞥了一眼,脱口而出:“很简单的摩斯密码。”
“简单吗?”塔克曼觉得自尊心有点受伤。
“对于你,以及这座监狱的绝大部分囚犯而言,很难。”艾伦毫不留情地回答,“密码的意思是‘小心监控’。”
塔克曼立刻挖出所有小鸭肚子里的秘密,艾伦继续翻译出其他的纸条,“‘不必再给’、‘去医疗室’、‘有所察觉’、‘一半被转移’、‘做好手脚了’——我不能保证排序正确。”
“虽然我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但显然,他们在利用橡皮鸭子传递讯息。”塔克曼诧异地感慨,“罗勒和凯尔!真令人震惊,我不得不怀疑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那些戏弄与忍受、欺压与仇恨的相处模式,很可能是遮掩这种关系的烟幕弹。问题是,他们这是在干吗?”
艾伦摇头:“信息量不足。”
“好吧,至少我们知道了他们是有共同秘密的人,也许这就是造成凯尔死亡的原因。”塔克曼把纸条一张张塞回去,然后将鸭子们埋进一大坨做雕塑用的橡皮泥里,“我们可以继续调查罗勒,说不定还会有什么惊人发现。”
艾伦皱起眉,用上了罕见的郑重语气:“我不建议你接近他。那种人很危险,会对一切触及自身秘密的人赶尽杀绝。”
塔克曼耸耸肩:“他们也说我很危险。我是个疯子嘛,疯子无所畏惧。”
“——我知道你不是。”艾伦说。
接下来的两天监狱里很平静。罗勒还在关禁闭,凯尔的尸体被运走了,夏佐写了一份关于事发当时情况的报告。
直到市局的尤金警官打电话给监狱长帕玛斯,告诉他验尸官的尸检结果。他们从凯尔体内,查出了名为“普萘洛尔”的药物成分。
“那是什么东西?”帕玛斯在电话里问。
“一种治疗心律失常的药。”尤金说,“问题是,凯尔的心脏很健康,而这种药会诱发哮喘。他体内验出的药量很大,似乎一口气吞了半瓶。”
“也就是说……”帕玛斯斟酌着用词。
尤金干脆利落地说:“要么是你们监狱的庸医给他开错了药,要么就是一场手脚不干净的谋杀。出于老朋友的情谊提醒你一句,如果不想担下太多责任,就看好你的医生和狱警,别让他们在我来之前溜掉。”
一个多小时后,尤金警官带着手下来到岛城监狱,亲自盘问了狱医狄克、当事狱警夏佐和伊森,以及其他几名狱警。
最后,夏佐被他单独留下来。
“你发现尸体的时候,为什么不当场报警?为什么要把他再运回监狱?”尤金神情冷肃地逼问。
“我当时慌了,我从没见过尸体……我想回来问问大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夏佐手足无措地回答,这使他看起来更稚气了。
“你曾经在医疗室向狄克医生索取过抗心律失常药,其中包括普萘洛尔,对吧?”
“是的,那是给我妻子用的,她怀孕了,心脏不太好,老是心悸、气短……我知道我该去医院买处方药,不该蹭公款拿免费的,但我们的经济状况……”夏佐羞愧地说。
“你知道这种药是孕妇慎用的吗?”
“知道,她的治疗医生说过,但我们还是决定使用。”
尤金一双锐利的眼睛牢牢盯着他,仿佛鹰隼锁定遥远地面上的猎物:“半年前你刚成为狱警时,在美林银行开的账户是怎么回事?之前它陆陆续续有不少小额汇款进账,分别来自好几个本地和异地银行,其中一个汇款账户的主人就是凯尔。可从上个月起,他一个子儿也没汇给你。”
“我不知道……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开的户,我对基金理财什么的一窍不通,也懒得去打理……反正卡里有钱我就取来用……”夏佐努力想把意思表达清楚。
“你的同事伊森说,你们一起把箱子抬上车时,他想打开箱盖仔细检查,但被你阻止了。‘哦,快点关上吧’,你当时是这么说的吧?”
夏佐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是的,我不想看那个小丑……”
“为什么?因为你知道他是具尸体——还是说,那时他还是个活人?”
“——我不知道!我以为它只是个小丑!我什么都没做,我没有杀人!”夏佐悲愤欲绝地叫起来。他或许有些天真,但并不傻,从尤金的问话中,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警方的头号杀人嫌犯。
“我们会继续调查。”尤金冷漠地说,“但请先待在这里,哪儿都别去。”然后他走出房间,吩咐手下守好门,打算去另一个临时审讯室盘问几名犯人。
头一个是罗勒。
两名狱警打开禁闭室的门,提前将他放出来。罗勒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很糟糕,他眼神中充满着绝望与空荡,凯尔的死似乎把他身体内部掏空了。
他拒绝回答任何问题,用沉默与杀气腾腾的眼神对抗整个世界。
尤金费尽心力地问了他二十分钟,什么也没得到,只得叫人再把他带回禁闭室。
在回去的途中,罗勒脚步踉跄地倒在地板上,人事不省。押解的狱警只好将他紧急送往医疗室。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一进医疗室的门,他又突然活转过来,偷袭并打晕了两名狱警,紧接着像变戏法似的,从衣服里掏出一把手枪。
“你知道我在禁闭室里摸到一把枪,里面只装了一发子弹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吗?”罗勒面无表情地将枪口指向狄克,“这是上帝,或者魔鬼投下的圣诞礼物,好让我在精神崩溃时拿来自杀。但很遗憾,就算他们再把我关上一个月,我也不会如祂所愿。”
狄克面色煞白,惊惶地说:“别!别冲动,罗勒,你知道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们——”
“那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罗勒打断了他的话,“凯尔死了,一切都土崩瓦解。我听说,药是从你手上开出去的?”
“我根本不知道他拿那瓶药来做什么!他说是给妻子治病用的,还给我看了医生的处方——”狄克急切而慌乱地解释。
罗勒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去给他陪葬吧!”他冷酷而蛮横地宣布,然后扣下扳机。
枪里的唯一一发子弹,在医生的眉心开了个小小的黑洞,血从里面淌下来,将他的脸划出一道暗红的裂痕。
狄克向后栽倒,大睁着双眼瞪向天花板,仿佛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不愿相信,死亡的到来竟如此迅猛与毫无预兆。
闻声而来的刑警们举着枪,大喝着“别动,放下武器”,罗勒松开指尖丢掉空枪,举起双手慢慢转过身。他看着面前一个个黑黝黝的枪口,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眼神里一无所有。
“我们找到了你的枪。”尤金再次走进房间,用异常讽刺的语气说,“就是你曾向监狱长报告丢失的那一把——知道它在哪儿吗?”
夏佐茫然地看他。
“在罗勒手上。他刚用它射杀了狄克医生。”尤金揪着他的衣襟,愤怒地拎起来,“现在告诉我,你他妈的还想借刀再杀几个人?”
盒子和计算机
“你觉得还有必要查下去吗?”艾伦问塔克曼。
他们都听说了昨天下午发生的事,罗勒的发狂、狄克的死,以及夏佐作为嫌疑犯被刑警带走了。
“当然!我们还没弄清楚,罗勒和凯尔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还有那些密码的碎片,快把我的脑袋弄炸了!”塔克曼抱着头说。现在他确定自己这颗艺术细胞丰富的脑袋,与任何数字密码之类的东西无缘。
“他们已经抓住了凶手。”
“也许是替罪羊。”塔克曼固执地说,“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大的部分隐藏在水面下——我会彻底撬起它。”
艾伦无奈地叹口气:“我真不知道你的自信从何而来,但是……算了,事情总得有始有终。”
塔克曼把纸条上的文字在笔记本里颠来倒去地排列许久,仍不得要领,于是沮丧地丢了本子,闭上眼睛开始魂游天外。
有一些漏洞——也许非常小、非常不起眼——但一直存在着,就在某一句话、某一丝微小的表情、某一个看似平常的举动中……它存在着,像一颗远隔千万光年的星星,虽然光芒微渺,却从未湮灭于宇宙——
它一直在那里,等待着发现它的人。
塔克曼猛地睁开眼睛。
“Boxing。”他清晰地吐出一个单词。
“你在说什么,拳击?”艾伦问。
“是的,在那种语境下,我们都以为他说的是‘拳击日快乐’。”塔克曼说,“但其实,罗勒当时说的是‘节礼日快乐’,它们的读写是一样的。”
艾伦想了想:“我好像听说过这个节日,在圣诞节的第二天——就是罗勒把扎克揍得半死的那天,但我没见过身边有谁过这个节。”
“因为我们国家不过这个节。会庆祝这个节日的只有英国以及英联邦的部分国家,譬如澳大利亚、加拿大,以及——爱尔兰。凯尔就是爱尔兰裔。”塔克曼看着室友,眼睛亮得惊人,“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一个口音纯正的本国人,会脱口而出一个异国的节日?是不是他曾经经历过?”
艾伦仔细想想,觉得有些道理,于是点头道:“我会打电话叫外面的朋友去查一查罗勒和凯尔的身世,看看有什么收获。”
艾伦“外面的朋友”调查力惊人,当天下午就有了回音。
“难以置信,”艾伦走进囚室,对塔克曼说,“你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居然是正确的。”
“那可不光是想象!”塔克曼嘟囔。
“凯尔·席德曼的本名叫凯尔·欧康纳——就是罗勒·欧康纳的那个‘欧康纳’。十岁时因为父母离异,罗勒跟随父亲从爱尔兰来到本国,而他的母亲带着六岁的幼子改嫁,然后把凯尔的姓也改了。”
“——所以他们是亲兄弟?从长相上看,他们可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塔克曼说。
“没错。他们的父母之间有嫌隙,平时老死不相往来,所以我猜这对兄弟十三年后的久别重逢,应该是在岛城监狱。”艾伦说。
塔克曼继续发挥他丰沛的想象力:“也许就在某一次殴打与欺辱之后?哦,这可真是阴差阳错。我想罗勒回忆起往事,一定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砍了——那可是他‘娇弱的’、‘需要保护’的小弟弟,所以他觉得他欠凯尔的。”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口气,紧接着说,“但实际上,他的幼弟并不像他认为的那么纯良无害。凯尔不让罗勒公开他们的关系,相反,他要维持表面上的剑拔弩张,好掩盖他们的真实目的。问题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塔克曼一脸认真地问艾伦。
艾伦思考了一下,说:“罗勒罪行累累,这辈子基本没有出狱的可能,但凯尔只是个穷困潦倒的黑客,关个三五年就出来了……我想他需要钱。一笔不会被人揭发的横财,好让他在出狱后衣食无忧。”
塔克曼打了一个响指:“很好,你跟上了我的思维快线——你知道吗,虽然我被关在这里,但我可以想象火星,想着我已经飞到那里——思想可以到达任何地方,没有任何监狱能关住它。”
“除了艺术家外,你还是个哲学家吗?”艾伦哂笑起来,“脚踏实地吧,罪犯,为你的异想天开找出证据。如果凯尔想发一笔横财,那么它从哪儿来?”
塔克曼低头,继续摆弄笔记本上支离破碎的信息,然后用碳素铅笔在其中一个短语上勾出个圈:
去医疗室。
“我觉得我们可以从这里查起。”塔克曼说。
狄克医生死了,在新的狱医上任前,医疗室处于半荒废状态,但生病和受伤是不分丧礼日的。
监狱长临时找不到顶替的人手。他们在网上发布了招聘信息,最有诚意的回复者也得下周才能来面试。
当肚子疼的狱警伊森在药品柜里乱翻一气时,接到了来自犯人艾伦的报告。他宣称自己具有药剂师的执业资格,愿意暂时在医疗室帮忙两三天,条件是提高伙食标准。
伊森十分狐疑地把报告提交给监狱长,帕玛斯立刻叫人去调取档案,却没有发现相关信息。
“你们得上网查,”艾伦说,“进来之前我刚考到的,证书还没下来,不过现在可以查到了。如果不嫌麻烦的话,你们可以去我家拿寄过来的纸质版,应该在邮箱里。”
“你最好不是在戏弄我,否则回头要你好看!”伊森揉着隐隐作痛的肚子,语气不善地说。随后他在官方网站上找到了那份药剂师执照,上面的照片和姓名正是艾伦本人。
在开出第一张补液盐和益生菌的处方后,“暂代医生”艾伦就坐镇医疗室了。当然,旁边还有一名负责监视的狱警。
医疗室的办公桌上有一台计算机,狄克医生平时用它来作病历记录、打蜘蛛纸牌和看股票走势图。艾伦打开计算机,假装记录病历,没过几分钟就把它弄成了蓝屏。
“计算机坏了,不过我能修好它。”他对狱警说,接着开始摆弄荧幕上一大堆跳跃的数据和代码。
狱警看了一小会儿,无聊地走到医疗室外抽烟去了。
艾伦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专业人士,但自有专业人士利用网络来挖掘与延伸这台计算机——计算机上满是凯尔留下的遗迹,像蜗牛爬过的平台,黏液在阳光下隐隐发亮。
原来他们是一伙儿的,罗勒、凯尔以及狄克。艾伦想,这很好理解——罗勒需要弟弟的原谅,凯尔需要医疗室的计算机,而股票跳水的狄克需要钱翻本。
监狱里的某台计算机从外部被侵入后,一份保存在加密档里的视频发送到艾伦的眼前。他点开它,那是一小段相当清晰的监控录像,地点有些眼熟……是狱警办公室门口那段走廊,时间显示是12月21日夜里11点34分。一个人影拿着手电筒,钻进一间没开灯的办公室,大概五分钟后,又拿着手电筒走出来。
艾伦注意到,录像上的人影在关门之前有个小动作:他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整理了一下后腰,似乎想把上衣边缘拉下来一点儿。艾伦点了暂停键,放大人影后腰的那块区域。他立刻辨认出藏在布料下的东西——那是一把手枪的形状。
“于是所有的线索都被你串联起来了?”塔克曼问回到囚室的艾伦,“可我还不太明白,譬如他为什么要偷夏佐的枪?他跟他有什么仇,非得这么陷害他?还有,他知道摄像头拍下了他的脸,肯定会偷偷洗掉那段录像,为什么它又出现在另一个人的计算机中?还有还有……”
“你的问题太多,我们可以请当事人逐一回答。”艾伦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跟我一起来看场好戏吧。”
这是塔克曼第一次在监狱里看到艾伦的微笑。
金发青年如同一名即将上场的士兵,整了整身上的囚服,走出牢门,朝对面过道上巡逻的狱警叫了声:“嗨,长官,麻烦过来一下。”
“什么事?”斯瑞德走过去,习惯性地把手按在腰间警棍上问他。
艾伦以一种超乎常人的敏捷贴到他身后,指间握着一根被塔克曼削尖的硬塑牙刷柄,顶在对方的腰眼上。
“我劝你别动。”他在对方耳畔用威胁的口吻说,“我熟知人身上的每个要害部位,从这里插进去,你的下半身就得瘫痪了。别小看牙刷柄,如果掌握了技巧,牙签也能杀人。”
斯瑞德的手僵硬在警棍上。他的工作是同形形色色的犯人打交道,分辨得出哪些人是虚张声势,哪些人是真枪实弹。
“你想怎么样?”他干巴巴地问,嗓子里像撒满了酸涩的沙子。
“我想去一趟监狱长的办公室,但没有通行证,或许你可以送我一程。”艾伦说。
“你想越狱吗?”斯瑞德立刻说,“没可能的,死心吧,即使你劫持了监狱长也出不去。直升机和警车很快就会包围这里,你会被射杀,或者再抓回来,除了刑期越加越长你什么也得不到——塔克曼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艾伦手上加重了力度。
斯瑞德识时务地闭了嘴,迈着生硬的脚步走向楼梯。塔克曼紧跟在他们身后,用背影遮挡着旁人的目光。
当他们走进监狱长办公室并反锁上房门时,帕玛斯用一种与他臃肿身躯不相匹配的反应速度,按下了桌面的报警器。
艾伦似乎毫不在意叫声刺耳的警鸣。他想证实的内容,只需要十几分钟就够了。
“我看到了那段录像,”他对斯瑞德说,“是你偷了夏佐的枪。”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斯瑞德矢口否认。
艾伦没有反驳他,继续往下说:“你以为你删掉了那段录像,但实际上,在那之前有人抢先一步把它拷贝下来,锁在自己办公室的计算机里,并以此来要挟你,成为他杀人的工具,对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斯瑞德重复道,声线透出一丝绷不住的微颤。
“说‘要挟’似乎不太准确,因为你们俩是一拍即合。你想陷害夏佐,对方想杀掉凯尔,于是两个原本没有交集的行动合二为一。好吧,让我们从头梳理一遍。
“你偷了夏佐的枪,打算找个机会栽赃陷害他。当你从我们的囚室里搜出那把肥皂枪的时候,你发现了塔克曼越狱的企图,你意识到机会来了。回到圣诞派对上,你暗中监视着塔克曼,发现他的注意力被那个小丑吸引,还留意到散场时他没有出去,反而藏进地板垃圾下面。你猜到了他的越狱计划,于是前往医务室拿了瓶氟烷,趁着把小丑收回木箱的工夫,洒在箱底的垫布上。
“塔克曼实施他的计划E时,你一直藏在门外,看见他把自己打扮成小丑躺进箱子里,因吸入过多氟烷而昏迷。你等了一段时间,等到疲倦的犯人们酣然大睡时,走进凯尔的囚室,随便寻个由头把他从被窝里叫出来,叫他闭紧嘴巴跟你走。你是狱警,凯尔尽管觉得奇怪,也不敢反抗。所以昆汀一直认为凯尔的死亡是个灵异事件,他压根就不知道好好睡在下铺的室友,是怎么从密闭的囚室蒸发掉的。
“接着你用枪逼迫凯尔吞下大量普萘洛尔——那也是你从夏佐的抽屉里偷的,把他关进木箱里。他的支气管哮喘被药物诱发,在氧气不足的窄小箱子里死命挣扎。他挣扎得太过惨烈,以至于指尖在木板上划下一道道血痕,指甲都撕裂了……”
斯瑞德的眼神有些涣散,意识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幽暗的房间:他的身体使劲压在箱盖上,听见里面凄厉痛苦的喘息、泣不成声的求救、嘎吱嘎吱的抓挠声……
他听着一个人从活着走向死亡,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松开双手——但他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压在上面。
“——闭嘴!你已经死了!我说闭嘴!”斯瑞德歇斯底里地叫喊,双手紧捂住耳朵,仿佛直到现在那些声音还在耳膜里回荡。
艾伦看着被困在自己罪行中的斯瑞德,用冷淡的声音说道:“你拖出凯尔的尸体,给他换衣化装,把喷雾剂里的药水倒在衣服上,替换掉塔克曼,伪装成他自杀的样子。后来,你将那把枪装上一发子弹,放在禁闭室里,希望罗勒拿它来自杀,没想到他的精神比你想象中坚韧得多。于是在接到尤金警官的吩咐,把罗勒带出禁闭室盘问时,你利用那一点人身接触的时间,对他说了一句话。正是那句话,杀了狄克医生。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罗勒没有袭击被当作杀人嫌疑犯的夏佐,而把矛头对准狄克——‘他吃了狄克开的心脏病药,引发了哮喘’,你是这样断章取义的,对吧?”
斯瑞德双手扶住办公桌面,仿佛要靠着外界的支撑,才能避免从罪恶感的悬崖滑落。
“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动机,一切行为的源头。你究竟为什么要陷害夏佐?听其他狱警说,你们是老同学,要好得像一对玻璃。”塔克曼在一旁尖锐地问。
“因为我受够了!”斯瑞德猛地抬起头,朝他咆哮,“我受够了他的天真,他的不谙世事!他什么都得我帮忙,帮他占位子抄作业,帮他打架递情书,帮他收拾残局擦屁股,一直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连苏茜都是我帮他追到手的!凭什么?明明我比他更爱她,明明他从长相到能力什么都不如我,苏茜为什么要选择他,而我除了笑着送上祝福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他居然还迟钝到邀请我当伴郎!”
“你可以跟他决裂,把他踢出你的朋友圈子,但你没有。因为在厌烦的同时,你也享受着这种优越感。你看,他往你身边一站,显得你智商情商整个儿都拔高了不是吗?”塔克曼嗤嗤地讪笑,“啊,我了解这种感觉。但究竟是什么事,激发了你的杀机?”
斯瑞德似乎开始慢慢冷静下来,脸色阴沉道:“苏茜怀孕了。直到快临盆她才告诉我,医生非常不建议她生孩子。她患有心脏病,很可能就这么死在产床上……但她坚持要生下那个孩子,因为夏佐喜欢孩子,他在她面前不断地提起婴儿车、玩具、儿童乐园之类的话题,他看着她的肚子笑得像个傻瓜……她为了那份笑容,愿意做任何事!她求我帮忙瞒着他。而夏佐,她朝夕相处的丈夫,居然一点蹊跷都没有察觉,就这么始终生活在幸福的幻影里!
“——他抢了我的女神,还极有可能害死她。到那时,他一定会无知无觉地抱着我哭……”斯瑞德咬牙切齿地说,“一想到那场面,我就忍不住要发狂!”
“哈!”塔克曼认真地鼓了三下掌,仿佛看了一幕精彩的家庭伦理剧,“你明明一心想当面揍他、捅他刀子,可你不敢,因为他完完全全地信任和依赖你,当他用那双单纯的眼睛看着你时,你连一句恶毒的话都说不出口。所以你只能暗搓搓地在背地里搞些阴谋诡计。我猜即使你陷害成功,把他送进了监狱,也会每周拎着礼物去探望他,然后情意绵绵地说一堆安慰的话语对吧?你这个蠢蛋!白痴!胆小鬼!懦夫!”
斯瑞德朝塔克曼猛扑过去,但他的上司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像甩抹布一样将他丢进墙角。
枪和咖啡
“他说得没错,你就是个白痴。”帕玛斯说,“闭嘴吧,斯瑞德。主动权在我们手上。”
“别着急,我们马上就要说到你了。”塔克曼朝监狱长戏谑地点头,“相信我,一个恨不得把整座监狱卖掉换钱的老胖子,绝对不会比一个被嫉妒冲昏头脑的愣头青更光彩。”
帕玛斯傲慢地睨着他和艾伦:“说吧,继续说。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吗?警察正在赶来,周围很快就会布满突击队和狙击手,现在你还可以得意洋洋,不久后就将成为一具尸体。这里是监狱,小子,我的监狱。”
“事情就坏在这里。”塔克曼满不在乎地继续嘲讽他,“你的贪婪永无止境,你从监狱工厂捞钱、从下属控股公司捞钱,甚至从犯人们的口袋里捞钱。
“我知道很多犯人给狱警送贿,换取更好的生活条件和更宽松的管理,这几乎是所有监狱的潜规则。没人傻到四处去告发,狱警更不可能把白送来的钱拒之门外——只有一个天真过头的家伙对这些毫无所察,所以你,斯瑞德——”
他对抱头蹲在角落里的狱警说,“你为了不让夏佐显得鹤立鸡群,陪他去银行开了账户,用来接收贿款,夏佐还傻乎乎地以为那些钱是什么基金理财的产品。警方查到之前凯尔往他的账户里打钱,但从上个月起忽然停止了,对吧?因为有了罗勒,他已经不需要再用自己的账户给你们交保护费了。”
“但你们低估了这个黑客少年的本事和胃口。”塔克曼又转向监狱长帕玛斯,“凯尔从犯人的贿款顺藤摸瓜,抓到了你的不少把柄。他在网上勒索你,而你一边讨价还价地给钱,一边疯狂地想查出匿名敲诈者是谁。你知道对方深谙内情,一定是监狱中的某个人,你不动声色地排查、慢条斯理地布线,利用你那庞大的监控系统,一点点地摸清对方的身份……哦,你干这活可比当监狱长出色得多,足够去联邦调查局当个特工了!”
“调查局才不会要这种特工。”艾伦冷冷地插了一句。
“我只是打个比方。”塔克曼说,“总之,你逮住了凯尔的小辫子,顺道也怀疑上了罗勒和狄克。于是你利用斯瑞德干掉了凯尔,又利用罗勒干掉了狄克,大获全胜!至于罗勒,你会想:‘哦,不用管他,他会因为实打实的谋杀再上一次法庭,然后继续回到我的监狱蹲禁闭。’你随时可以掌控他——这是他现在还活着的唯一理由。”
塔克曼说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觉得因为耗氧过多而有点头晕。他从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但这种揭露真相的感觉……真是出乎意料地好。
“你们没有证据。”帕玛斯在他的真皮办公椅上坐下来,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证据在凯尔的加密压缩包里,我们知道它藏在网络的什么地方,他还复制了不止一个副本。”艾伦说。
“不,你们没条件知道,你们是在监狱里。”帕玛斯冷笑,盯着两个犯人的灰色囚服,“而且你们也永远拿不到了。”
塔克曼低头,看见胸口星星点点的红色光斑,它们从窗户外直射进来,宣告着自己已经进入死神的狩猎范围。再看艾伦,那些凶险的红色光点也出现在他的额头和胸口上。
“只要我做出生命受到威胁的动作,你们就会变成两块满是洞的蜂窝奶酪。”帕玛斯胜券在握地说,紧接着他突然发现,那些红点忽然消失了,仿佛它们从来就不在那里一样。
“抱歉,我的援军及时赶到。”艾伦沉静地看着他。
“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帕玛斯第一次露出了惊愕的神色。局面在一瞬间脱离了他的控制,朝不可预知的方向一路滑去。
“哈哈哈……”塔克曼无法抑制地放声大笑,“我实在忍不住了,看看这个蠢货的眼神……他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要是知道了真相,他肯定会恨死监狱局的!”
帕玛斯瞪大眼睛,极力理解对方的意思:“你在说什么?跟监狱局有什么关系?什么蒙在鼓里?”
“他们瞒着你,和联邦调查局联手搞测试。”塔克曼用一种毫无诚意的同情语气说道,“岛城监狱就是他们给我的考卷,结果我还没开始答题呢,你就把它当私密日记本一五一十地全写进去了。”
见帕玛斯彻底懵了,艾伦只好开口解释:“塔克曼在过去15年间成功越狱了28次,联邦政府怀疑监狱系统存在着巨大的管理漏洞。于是监狱安全保障办公室的负责人提了个建议,聘用塔克曼担任FBI反越狱计划的顾问。如果他同意合作,调查局负责向大法官申请将他的刑期减免一半,并假释在狱外服刑。”
“我同意了,毫无疑问,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塔克曼笑眯眯地说,“为了让一些存有异议的人信服,他们把我转到以戒备森严著称的岛城监狱,看我能不能成功越狱。当然我还要写一份《反越狱安全整顿计划书》什么的。顺道说一句,我一个字都没写。”
艾伦白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懒得要死,除了画画和雕肥皂什么也不干。”
“而这位,当然也不是什么银行诈骗犯艾伦,他的档案是调查局伪造的。然后监狱局负责把我们俩打包装进一个囚室,好让他就近监视我别光拿福利不干活。”塔克曼用力拍了拍艾伦的肩膀,“向你郑重介绍一下,肖恩·博斯威尔——FBI探员。”
帕玛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实际上,他已经不知道该对这个疯狂的世界摆出什么表情了——它就跟命运一样,以捉弄人为乐。
那个该死的越狱狂人还在继续刺激他:“要不你以为他的药剂师执照是怎么在一夜之间考到的?他想调查谁,资料就能在当天之内送到他手上?他知道警方讯问嫌疑人的所有细节。哦,还有医疗室那台计算机,他又不是超级黑客,怎么能发现凯尔残留的痕迹,并找到他存放证据的地方?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帕玛斯猝然把手伸进抽屉,塔克曼立刻尖叫起来:“不不,看这里!”他从裤兜里抽出手,朝天放了一枪,随即迅速将枪口对准帕玛斯。
有锐响。有黑烟。
虽然他手中的那个东西又小又粗糙,外形拙劣得像个小孩子的廉价玩具,但毫无疑问,那是一把与手枪具有相同功能的自制武器。
帕玛斯的手僵在抽屉里,两腮的肥肉不由自主地抖动着。
艾伦——不,现在该叫肖恩了,上前收缴了监狱长的防身武器,并用斯瑞德身上的手铐将他铐起来。
塔克曼得意洋洋地吹着他的“枪口”,像小孩子一样炫耀道:“你们缴了我的肥皂枪也没用,看吧,计划A的升级版。这次我用易拉罐做枪管,铅笔里的石墨和焦炭做火药,扳机由一根火柴和一个撞针组成——它很酷是不是?响声和真枪多像!”
“也只会响一声而已。”肖恩嫌弃地说。
塔克曼反唇相讥:“效果一样就行。要是在返修监狱仓库回来的半途中来上这么一下,狱警肯定会乖乖给我打开小侧门,然后我就混进巷子溜之大吉了!上次我在申特伦斯监狱就是这么干的!”
肖恩瞪了他一眼,塔克曼只好遗憾地把他的一次性作品揣回裤兜里。
及时赶来的联邦调查局突击队带走了帕玛斯和斯瑞德。肖恩换了套黑色西装,开着车跟在大部队后面回调查局分部大楼。塔克曼也换了衣服,安静地坐在他的车后座。
他异常安静,安静得都不像“狂人”罗纳德·塔克曼了。
在一片寂静中,肖恩有点尴尬地干咳了一声,不太自在地说:“我想对你说一声,呃,也许你并不在乎,但是……谢谢。”
“为什么?”塔克曼问,不知怎的,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为你的……热情?我不知道,我已经好一段时间,一直处在情绪低落的状态中了……我的搭档在两个月前因公殉职,我们搭档了六年。其实他本不会死的,他刚刚干完分内的活,拿着一笔奖金,准备回去跟女朋友结婚,结果在半路碰上了一桩抢劫案,他上前阻止,对方朝他开了枪……”
肖恩语声低沉地说,“我很难过。我甚至觉得,如果他不那么正义感过剩,就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抢劫犯自然有市警去抓,何必我们出手呢!为此我郁郁寡欢,医生说我有点障碍,心理创伤后遗症什么的……但BOSS不肯批我的假条,他说有个轻松的活儿适合我,可以调剂调剂精神……”
“所以我就成了你的调剂品?这可真令人欣慰。”塔克曼咬着光秃秃的指甲说。
“抱歉,我也利用了你,就跟斯瑞德一样。我很抱歉。”肖恩说。
塔克曼沉默片刻,开口道:“那你去给我买杯咖啡赔罪吧。”
“咖啡?”
“对,随便什么口味,反正别是监狱口味就行。”
“没问题。”肖恩把车停在路边,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几分钟后,他带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出来,打开车门说:“你的——”
车后座空无一人。
肖恩错愕了两秒钟。
谁能想得到呢?塔克曼居然再次越狱了,从一名FBI探员的车子中!
说实在的,这也不能全怪肖恩没有警惕心,只要是一个头脑正常的人,就不会在“光鲜体面的联邦调查局顾问”和“朝不保夕的监狱逃犯”中选择后者!
天知道塔克曼那疯疯癫癫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肖恩愤怒地拾起后座坐垫上的一张便笺,上面用碳素铅笔潦草地写着几行字:
亲爱的肖恩
是的,我成功越狱了,又一次!我可以想象你此时有多么生气,为此我也觉得遗憾,但是,对于我而言,“自由”并不是最终的目的。有时我觉得我的确是个疯子,一个病入膏肓的瘾君子,我热爱着不断从牢狱逃脱的那一瞬间——那一瞬间的愉悦与成就感,就是我生命的意义。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其实我觉得做你的同事也不错,至少有人帮我跑腿买咖啡。
XOXO 塔克曼
肖恩捏着这张纸条,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忽然不那么生气了。因为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塔克曼又会因为抢劫超市之类的蹩脚罪行被警察抓住,丢进监狱。
然后再试图从监狱里逃出来。
如同陷入一个永远走不出的怪圈,这就是塔克曼为自己选择的人生。
即使如此,报纸上也没有资格用“走进精神的死胡同”、“迷失人生目标的疯子”之类的词汇来评价他。
肖恩想,很多人究其一生都不能做好一件事,至少塔克曼把一件事做到了极致,无人能超越——他是真正的越狱专家。
天下溪
曾一度迷恋玄学,笔名取自老子“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软妹子外表、女汉子性格与吃货灵魂的集合体,充分体现天蝎座的多面性。平日酷爱看美英剧、打游戏、读书及写小说。
由于不写手痒、写了自虐,八年间于网络连载过多部小说,题材涉及武侠、悬疑、魔幻、科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