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天上学,我都要穿过一条大马路,这个路口没有设置红绿灯,过马路的时候,我面对川流不息的滚滚车流,常常会哼起自编的革命歌曲,以平复急躁的情绪:
一条大路车浪宽
风吹尘土灰两岸
我家就在对面住
听惯了汽车的号子
闻惯了柴油的气味
这样的自我调侃,不是因为太闲,也不是因为这条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的大马路阻碍了我的去路,而是因为放学后的我,从来没有急切回家的愿望。
一位中年女人提着只脏兮兮的塑料袋,里面塞满了废弃的塑料瓶,走在我面前。她不时将垂下的头发撩起挂于耳后,丝毫不在意自己手上的污迹。
她穿过等候在人行道上的人群,一点没给疾驶而来的汽车面子,径直走向马路中央的一只空罐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拾起了罐子,将它倒了过来,清空里面的残汁,然后置于地上,用力一脚将罐子踏得扁扁的,像是在踩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
身旁擦过的汽车里,响起一声叫骂:
“老女人,不想活啦!”
“你妈也是老女人,没你妈,你从谁的屁眼里蹦出来啊!”女人撩了撩头发,泼辣地回骂道。
人行道上的路人,纷纷露出鄙夷的表情,厌恶地望着女人的背影。
女人没有停步,在一辆辆汽车尖利的喇叭声和尖酸的叫骂声中,她安全抵达对岸,拐进一条弄堂。
我跟着这位女人,一直跟着她走进弄堂,在一扇黑漆斑驳的门前停了下来。
门旁的石板水槽旁,放着几盆栽种的青葱,花盆已是残缺不全,在空无一人的门前,显得有几分凄凉。
刚才女人手里的那只塑料袋,被遗弃在了水池底下,它像个小孩一样,蜷缩扭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
我回望身后有没有方才同路的行人,确定没人之后,我掏出钥匙,飞快地拧锁推门而入。
因为,这里是我的家,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大门上的几片黑漆,因为震动掉了下来,仿佛不愿意再成为这个家庭的一部分了。
2
十七年来,我渐渐对父母的争吵麻木起来。
以前,我半夜被父母激烈的争执吵醒,蜷缩在阁楼地铺上,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埋头在被子里痛哭,一直睁着眼睛,到闹钟响起。
“离婚!”
这是吵架时,母亲时常挂在嘴边的两个字眼。
“离就离,老子早就不想跟你过了——”
父亲虽这样回答,这场婚却已结了十八载,可能还将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母亲患有尿毒症,因为生病,没有单位愿意聘用她。这也是父亲在争吵时唯一的顾忌,他总是更可能小心不去触碰母亲内心中最易伤的部位。
这个家,依靠一种恶疾畸形地维系着。
但在一次争吵中,歇斯底里的母亲操起了菜刀,砍下父亲右手三只手指。
出事后,父亲的单位将他调离了生产第一线,等于变相的开除,工资像尼加拉瓜瀑布一样,急泻而下。
全家的经济支柱成为了残垣断壁。
这个家,不幸成为了不幸中的不幸。
从那天起,母亲开始在马路上捡起废品来。
每天出门,我都会低头躲闪开邻居们的目光,那种充满歧视、鄙夷、自傲的目光,天天在这段弄堂之间包围我的全身,每次我都是匆匆闪过这些人的面前,快步拐过弄堂口。可挥之不去的自卑感,还是会在身后遭受着无情的非议。
“各小宁蛮惨过的!(这小孩挺可怜的)”
“是呀!爷娘天天吵响骂,哪能教育得好小宁!(父母天天吵架,怎么能把小孩教育好)”
“天天晚上被这家人吵都吵死了!”
不管邻居家发生什么不好的事,统统都会赖到我们家头上,我们家似乎就是为了长舌妇们更年期的焦躁而存在的。
红砖黑瓦之间,只有晨曦的阳光,陪着我小小的影子,走过这段难捱的弄堂,和这段时光。
考进高中的时候,作为全班唯一的特困生,我注定没有朋友。
学校里的友谊,往往始于名牌。
课间,教室里围拢了几个圈,大家抓紧时间热络地闲谈着时尚话题。
“哇!你这双鞋子是新款的耶!”
“是我爸爸从香港带回来的,上海还没有呢!”女孩炫耀的同时,建立了社交圈的威望。
“你爸真疼你!”
“下次我也让你爸给我从香港带点化妆品……”
而我,早已被艰辛的日子压得喘不上气来,只要在晚饭的时候,父亲出现,并带着加菜的熟食,就足以令我小小的虚荣心泛滥成灾。
可到了这个环境,思想慢慢遭受着世俗观念的侵蚀,攀比、吹嘘、炫耀,每一次和同学进行关于这些的交谈,都让我倍受煎熬。
连双耐克鞋都没有的我,前所未有的想要买一双。
与其说是想拥有耐克鞋,不如说是,想拥有将几百块的鞋子踩在脚底的自豪感。
或许,还会引起——他的注意。
我曾在心里,这样偷偷地想过。
他,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言行间闪现着几分睿智,正是这份平凡,令我对他胆敢萌发情窦。
他有着一个全班知名的学号,13号,和我只差一位。
每个月,我和他都会有两次独处的机会——放学后的值日。
每次,他都很照顾我,会一个人将课椅全部翻到课桌上面,分配给我诸如洒水这样轻松的工作。
我和他值日的时候话很少,我俩从不讨论哪些名牌又出了新款、哪个明星又出了绯闻之类的话题,偶尔会为一道习题,争上几句。
他扫地时,我会坐在课桌上,低头看着他卖力的样子。
我享受这份安静,在他的眼睛里,我感受到少年身上鲜有的安分。
夕阳下,透明空气中飘浮的尘粒之间,他那张挂满汗珠的红彤彤的脸,成为了我的初恋。
一次,我正坐在课桌上,等他扫完最后一排就大功告成了。
他用扫帚熟练地将积灰聚拢到了我的脚下,正弯腰去拾簸箕,突然他说道:
“咦?你的鞋底好像磨破了?”
“啊?”我故作惊讶,抬脚装模作样端详了一下,抱怨道,“真的破了一个洞,麻烦啊!”
“这鞋看你穿了没多久,就坏了,你该去买双好一点的鞋子……”
“我有双耐克。”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抢着说出这句话,其实脚上的鞋子已经补过好几次了,一直没敢和母亲提买鞋的事情,今天这么一说,我是把自己逼上梁山了。
“有耐克,就早点把这双扔了吧!”
他弯腰,将所有的积灰扫进了簸箕里。我看起来,这态度就像对我脚上的破鞋一样满不在乎。
吃完晚饭,父亲聚精会神地看着新闻,母亲正收着桌子,嘴里念叨着:
“吃完饭,连个碗都不洗,家里不干活,外面也不干活,成天看这些没用的新闻,新闻能当饭吃啊!”
父亲兴致索然,起身帮忙收拾碗筷。
“妈。”我小声地叫道。
母亲刚发了小脾气,装作没听见。
“妈,我想买双新鞋。”虽然不是最好的时机,可我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买什么鞋?”母亲白了我一眼,用态度否定了我的请求。
换作平时,我肯定没胆再说下去了,可今天,我抱着必须说服她的决心。
“我脚上的鞋子都补了好几次了,实在没办法穿了。”
我脱下鞋子,把漏洞的地方朝着母亲晃了晃。
父亲也在一旁打着圆场:“是要买双新鞋了,否则下雨天两只脚全都要湿光了。”
母亲没有吭声,面无表情地端着碗走出了房间。
接着,听见碗筷放进洗碗池的清脆声,但没听见。
母亲马上又走了回来,手上拎着一双旅游鞋,对我说:“你先穿我的吧,明天我去菜场那边的鞋店替你看看,现在那里的鞋子都在打折,一下子替你买几双备着……”
“我想买耐克鞋……”我的声音小得几乎像蚊子叫。
“耐克鞋?”可在只有几个平方的小房间里,母亲还是听清了我说的话,“这鞋多少钱?”
“专卖店也在打折,原价800多,打下来一双只要400多块钱……”我耐心地讲解道。
“400多?”这个数字激怒了母亲,她把手里的鞋子往我跟前一扔,开骂道,“你天天在学校都跟些什么人在一起,大学还没考进,倒学会追求名牌了。我们家一个月才挣多少,你倒要花400块买鞋子,买好以后,你穿着去讨饭啊!”
“好了,好了,孩子难得提回要求,你就答应了吧!”父亲扮演和事佬的角色。
“答应?”母亲嗓门一下子拉高了起来。
她冲到床头,掀开被单,那里是存放每月生活费的地方。
母亲不顾一切地抓起钞票,掷向我们父女俩,咆哮着说:“你们把钱都花了吧,反正都穷到这个份上了,有没有这点钱都一样,谁让我们家的男人是个废人呢!”
父亲脑袋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爆了出来,他高高地举起右手,作势要打人。
“打啊!有胆你就打啊!没本事赚钱,打女人倒本事挺大的!”母亲硬是把头往父亲的手上凑。
父亲在半空中的手,僵住了,只有两根手指的手,无力地耷拉下来。
“残废!”母亲得势不饶人。
我已经没法阻止自己的眼泪滚落,一个如此懦弱的父亲和一个如此跋扈的母亲,让我浸淫在两人可悲的闹剧中,实在承受不住了!
“只知道你们吵,有没有想过我?自私自利!”
头一次,我在父母吵架的时候,发了声音。我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这么做,可能压抑。
说完这句话,这一夜,再无他声。
这个家,像死了一般寂静。
谁也不会想到,一双耐克鞋成为了这个家崩裂的导火索。
3
因为失眠,第二天我睡过了头。
我焦急地站在大马路边,希望长长的车队能够尽快开光。我看见自己脚上穿的仍旧是那双破鞋,越看越觉得不顺眼,脚伸在里面比以往都觉得不适。
前方疾驶过一辆土方车,扬起的尘土溅落在我的鞋面上,黑黑的鞋面已经脏得没办法再脏了。
突然觉得自己的命运与这双鞋无异,疲惫不堪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在无法改变的现状中苦苦支撑。想离开,却必须留下。
赶到学校,已经迟到了,我是最后一个到的人,幸好老师没在,同学都在座位上散漫地聊着天。
我识趣地放轻脚步,低调地走向座位,尽可能不去引人注意疾步走。
可我的皮肤却收集到了来自不同方位灼人的眼神,所有人都看着我,就好像我今天没穿衣服似的。
“你的鞋真不错?哪买的?”是那个爸爸常去香港的女生的声音。
“从没见过有洞的鞋子,是新款吗?”
“人家耐克在家晾着呢!还没干呢。”
旁边有人起哄。
“原来是这样。”
“哈哈哈……”
嘲弄的声音震耳发聩,我伫立在原地,不知先迈哪一只脚,才会不激起更大的嘲笑声。
我仿佛被抛入了大海,一阵阵的浪潮冲得耳膜鼓胀,所有的音源在一瞬间被屏蔽,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某一个人的身上。
我相信,这一刻,我的瞳孔中燃烧着火焰。
他低头不语,脸涨得像只褪了色的红气球,带着些许惨白。
“喂!这位同学迟到了怎么还不快点回座位?”老师捧着教科书,边疾步走向讲台,边冲我说道。
“老师,别怪她,她早上补鞋去了。”那个女生出风头般地插了句嘴。
话音刚落,一小阵笑声随之响起。
我平静地卸下肩头的书包,直直地冲那个女生飞了过去,重重摔在她恶心的笑脸上。
午饭时间的天台,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身上,像披着件温暖的大衣。
可我却周身似冰,刚在教导处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通,教导主任还说要请家长,说女孩子打人性质很恶劣。殊不知,我出手是因为别人已经在践踏我的尊严了,而穿着破鞋的我,完全够不到别人高高在上的尊严。
咫尺之隔,他垂下头,神情黯然,一个劲地给我赔不是。
“对不起,我只是和她们开玩笑的时候提到了你的鞋子,没想到她们会这样说你。”
“鞋子破洞,很可笑吗?”我语气异常冰冷。
“是我不对。”他辩解道,“可你也骗了我。”
“我骗了你什么?”居然反咬我一口,我气不打一处来。
他唯唯诺诺地说:“就是你说你有耐克鞋的事情。”
我听完,明白了自己对这种懦弱的男人动情,是多么地愚蠢,实在是该自废双目。
天台下,是参天的松柏,很高很高,高得让人有想飞的念头。
我没有去上下午的课,我很难再与那些人呼吸同一片空气,上完同一堂课,这么做,会让我觉得是对自己的背叛。
下午的马路空空荡荡,就像我的心,破碎的内壁容不下任何人了。我降临这个世界以来,似乎就是为了忍受伤害而来的。
在错的时间,遇到了错的人,这是一场荒唐。
我不知该何去何从,下意识地往家的方向走着。
刚走进弄堂,母亲从背后赶了上来:“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
我知道说出真话,又挨一顿骂,于是默不作声,继续走着。
母亲紧随其后,手里捡回来的塑料瓶摩擦着,发出让我齿寒的声音。
到了家门口,母亲将废品一丢,边开门边数落道:“跟你说话,你是聋了还是哑了,跟你爸一个德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你这副腔调,以后哪个男人还敢要你!”
“连你都嫁出去了,我怕什么?”我反讥道。
啪!
那只还带有腥臭味的手,结结实实给了我一个大嘴巴。
我积怨已久的怒气终于沸腾到了顶点,我随手抓起门旁种葱的花盆,不知如何就扣在了母亲的头上。
血,顺着母亲的脖子淌了下来,她孱弱的躯体向门里的水泥地上狠狠摔去。
在我失去理智做出所有这一切的时候,我冷静地审视了一下无人的弄堂,关上了门。
将我和母亲,隔在了我们狭小的家里。
4
当父亲看见门外花盆的碎片,他就急冲冲地开门进屋。
他差点就被母亲绊倒在地,父亲一个踉跄,表情也由迷惑转为了惊恐。
他凑近母亲,用仅有两根手指的手探了探鼻息,猛然退了一步。
“爸爸,我杀了妈妈。”我说得很淡定,比我汇报学校要请家长还要镇静。
父亲像看待怪物一样望着我,他的骨子里就有那种儒家隐忍的性格,确实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
他只是拿过一张母亲拾来的透明塑料布,把母亲从头到尾,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
我手里拿着刚写完的自白书,也可以说是我的遗书。
“我杀了人,现在去自首。”我嘴上说去自首,可我更渴望的是走向另一个极端,我想去死。
父亲没有接话,直楞楞地对着尸体发呆。
我叹了口气,对父亲说:“爸爸,你以后自己照顾自己,女儿不孝,这辈子你就当没有这个家吧。”
“等等!”父亲一把抵住大门,阻止道,“没了你妈,我才觉得这里像个家。”
青葱被风从门缝下吹进了屋子,屋子的所有人都停格在那一秒,不知是风想看这场好戏,还是青葱想证明,它从未抛弃过这个家。
父女俩面对着母亲的尸体,不愿去报案的目的,是要让母亲为这个家,做最后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如果不是你做,就是我做。”父亲指得是杀母亲的事情,他接着说,“我今天给你妈买了份人生意外保险,投保额有一百万。我想用她的命换钱,我已经被你母亲折磨成了残疾人,我无所谓。可这样做,至少能够让你不用受白眼,可以穿名牌,让你过上好日子。”
父亲说完,有种复杂的情绪在他眉宇之间徘徊,似乎他还有话藏着掖着。
“爸,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就算母亲活着,我也偏向于父亲。有人说,女儿上辈子是父亲的爱人,看来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现在有个最麻烦的问题是,我买的保险从明天才开始生效,你妈是今天死的,我们一分钱都拿不到。”父亲将两根手指插进头发中,用力擒着发根。
同一天里,我造就了两场戏。
这一次是我在错的时间,杀了对的人,可这是一场悲剧。
“只有一个办法!”父亲忽然抬起头,用眼神询问着我的态度。
“什么办法?”我自然想竭力挽回着一百万的保险金。
“让你母亲晚死一天。”
听完,一滴冷汗,从腋下滑向我的腰际。
让人晚死一天。
这在植物人的监护室里,有可能做到。但你让太平间也这样做,那是不可能的。
“可妈妈已经死了啊!”我不禁好奇地问。
“有句成语叫死而复生,说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况,这事我已经想到了办法,明天你只要乖乖地呆在学校就行了。”
说到学校,我想起教导主任请家长的事情,忙跟父亲说了一遍。
没想到,听闻此事,他居然匪夷所思地大笑起来:“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父亲自感失态,忙收住,对我说道:“既然这样,明天我就带着你妈妈,一起去见你的教导主任。”
父亲甚至承诺我,明天就会给我买双耐克鞋。
我不知父亲脑子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想知道他的计划,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没有对自己的负罪感而耿耿于怀了,我只愿快些拿到那一百万的现金。
这一夜,我睡得格外踏实,我不必再为半夜的争吵而担惊受怕。
在和父亲道晚安的时候,我看见他用一条电热毯,将母亲的尸体裹了起来,塞进了床底。
父亲放肆地伸展开双臂双腿,霸占整张大床。床上丝毫不见女主人的痕迹。
能让人如此深恨又这么快遗忘,母亲的为人不得不承认是失败的。
因为死亡,第一次,对这个家,我有了归属感。
次日,我第一个到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从门口陆续进来的同学们。昨天的事情发生以后,他们对我都有所忌惮,敢怒而不敢言。
直到上课,我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可我一点都不在乎。
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抬头一看,是老师告诉我,我的父母来学校了。
父母?我一愣,难道父亲真的能够让母亲起死回生?
我一推课桌,故意用鞋子踩出很大的声音,甩开手往教导处走去。
等我走到教导处,我发现里面站着三个人,教导主任、父亲、还有一个女人。
她穿着与母亲很接近的衣服,我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不会是施了类似赶尸之类的巫术吧!
当我走至正面,发现她不是我的母亲。
父亲今天穿着很正式的西装,看见我进来,冲我歪了歪嘴角,继续倾听教导主任的谈话。
他们的谈话差不多到了尾声,教导主任又当着父亲的面扬了扬威,算打架事件就此结束。
“这是我和你妈给你买的新鞋,快点换上吧!”
那个女人不知从哪变出一双簇新的耐克鞋,递到了我的面前。为了它,我不惜代价,当真的捧在手中的时候,有点惆怅,却没有办法笑出来。
“还不快谢谢你妈!”父亲充满暗示的口吻。
“哦。”我转过头,对女人说,“谢谢妈。”
这种话我从来没对母亲说过,却对一个陌生的女人说了。
我现在终于清楚,为什么父亲被母亲骂得狗血淋头,他始终都不去辩解,看起来像是天生的受气包。
可事实上,一定是母亲握有他出轨的证据了。
“那我们先走了。”父亲同教导主任道别,我跟着他们离开了教导处。
女人挽起父亲的手臂,显得很熟练,看来外遇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爸,她是谁?”已经出了教学楼,我才问道。
“她是你将来的妈。”父亲不容置疑地说道。
将一只摔碎的碗拾起来,哪怕拼接上一片最上乘的瓷,也无法消除蔓延遍布的裂痕。
“那妈妈怎么办?”我问道。
家里还躺着被我杀死的母亲的尸体,这是一个无法回避,且需立即处理的事情。
“她今天会死。”父亲答道,“不过这事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变成杀人犯的。来,我帮你把新鞋换上。”
我扶着墙,父亲认真地为我脱鞋、穿鞋,我喜欢以这种视角观察别人。
渐渐稀疏的头顶和全覆盖的白发,让他看起来苍老了不少。他西装胸前的口袋,露出一截白纸,看起来像是文件之类的东西。
因为角度关系,我看见了文件上有一些与保险有关的字眼。不知怎的,我居然伸手抽出了这张文件,打开来看。
“你干吗?”父亲脸色大变,厌恶地摔了下我的破鞋,用最快的速度夺回了文件。
父亲突如其来的转变,一下子把我弄懵了。
“你怎么这样对孩子呀!”女人在一边假惺惺地劝道,对丢在她脚边的破鞋视若不见。
父亲口气也缓和了下来,温柔地说:“这是很要紧的东西,我不想让你掺和进来,所以你什么都不用管,过了今天,我们就永远摆脱你妈妈了。答应爸爸,今天放学准时回家好不好?”
父亲流露出许久没有的温情,我噙着泪花,用力点点头。
临行前,父亲关切地问了句:“今天没有体育课吧!别第一天就弄坏新鞋啊!”
“放心吧!今天没有体育课。”
“好,快去上课吧!”父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让我感觉整个脸似乎变得更阴沉了。
回到教室,我才放心展开手里的碎纸片,那是刚才父亲抢夺文件时,我无意撕下文件纸的一角。
只有短短一行字,纸上写的是投保日期与生效日期。
吃惊的是,日期全部都是今天。
父亲不是跟我说,是昨天为母亲投保的吗?为什么日期会是今天呢?我得出的结论是,父亲出于某种原因,欺骗了我。
我回想种种片段,父亲将母亲裹在电热毯里,是为了保持尸体的温度,可以引导调查的警察做出错误的判断。
只要十几个小时的延时,父亲就可以做足工作,将母亲的“死亡”安排在今天,一百万的保额就能够顺利拿到。
可他为什么要骗我呢?
我竭力思索的同时,用笔在纸上胡乱地涂抹着线条。
一激灵,我记起昨天我写的遗书好像被父亲收了起来,如果警察来调查,这份遗书也足够当逮捕我的证据了。
但如果父亲真的为我好,就没有欺骗我的必要了,就算我承认杀人,我的年纪也够不上死刑,我的行为也情有可原之处。父亲做这些事情的原因只会有一个,是他杀了母亲。
他在我的面前杀了母亲。
那块塑料布让母亲窒息而死,我在砸了母亲之后,没有确认她是否死亡,这增加了我推理的可能性。今天,他让那个女人冒充我的母亲,让许多人都可以成为母亲死亡的时间证人。按照那女人今天的打扮,连我都差点认错,更别提仅有一面之缘的教导处主任或者是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了。在与教导主任交谈时,父亲一直挡在前面说话,根本没让教导主任有时间去注意他身边的女人。
假设父亲现在将母亲的死,完全推到我身上,就比昨天我去自首,能平白多拿一百万,且不用与家中任何人分享。
这个家,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分享”这个字眼。
5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害她,如果我做的事情真的罪不可赦,我愿意接受惩罚。虽然我只是个高中生,但我还是愿意为我的一时冲动,负责到底。
这是我的自白书,可这不是我写的。
当我把他约在天台见面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让他下去,除了飞下去。
他的尸体插在高高的松树枝上,似乎还没有被发现。
在我把他推下去之前,我让他写下了这份道歉信,因为我要亲手毁灭一切悲剧的起源——我的父母。
杀死母亲并不是冲动,母亲跟很多人说过,她要是被人杀了,就是父亲和他的姘头所为。今天,父亲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正好让他成为了最有杀人理由的嫌疑犯。
至于他手里的那封自白书,只会成为他嫁祸失败的证据,父亲可能还不知道,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女儿的笔迹。
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们罪有应得,十七年来,他们没有了解过我的感受,没有真正关心一个子女的需要。
今天在父亲给我穿鞋的时候,我曾动过恻隐之心,我一度想放弃我的计划。而后他的翻脸无情,让我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我必须将计划执行到底,让这个家不会再伤害到我。
放学路上,我报了警,我猜想此时父亲已经布置停当,母亲不知是以一种怎样的尸态示人,总之会是一个谋杀的现场,让所有人都认为是我杀人的现场。
我前所未有的归心似箭,在大马路旁的我,瞅准两辆车之间的一个空挡,我窜了出去。
没跑几步,我忽然重心不稳,脚下步子拌蒜起来,一看,新穿的耐克鞋居然脱胶掉底了,我看见边缘处还有被人用刀片划过的痕迹。
一辆集装箱卡车朝我呼啸而来,喇叭声已是震耳欲聋,橡皮轮胎与地面摩擦出黑黑的橡胶粒。
我正被谋杀。
为什么父亲刚才会问我有没有体育课?他只是想确认这条大马路会成为我的葬身之地,因为这条马路在放学时间格外繁忙,如果不加紧脚步跑两步的话,是无论如何过不去的。
也许,父亲口袋里那份保单的投保人,是我。
我意识中,最后定格的画面是,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我在课桌椅上甩玩着双脚,随着心跳摆动它们,把阳光中的微粒赶来赶去,没有一丝烦恼,恬静地就像极乐世界。
而那个我,根本不像是拥有这样一个家庭的孩子。
至少,在那一刻,是这样的。
能够在正确的地点,做正确的事,才是无尚的欢乐。
(完)
如果小说是要告诉读者一件事情,那么推理小说就是要让读者弄明白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