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见到刘晓笑的第一眼，我就想杀了她那所谓的父母——刘建国夫妇。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天，当时刘晓笑穿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线衣线裤，小脸蛋上皱巴巴地贴着两片绛红色的掌印，怯怯地缩在衣柜和墙壁中间的夹缝里。屋子里很脏乱，狭小的空间离飘荡着浓郁的香火纸钱味儿，似乎刚刚做过什么法事。这种气味令我想起他家楼下那户人家的小花圈，听说那家刚刚死了孩子。由此可见，他们不但殴打虐待我的女儿，还思想老旧热衷于封建迷信。
没错，刘晓笑是我的女儿。十二年前，我和刘建国的妻子沈春华在同一家医院同时生出两名女婴，生产当晚，刘建国夫妇因为无钱支付所欠的住院费，趁夜深人静时从育婴房将女儿抱走，偷偷离开了医院。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抱走的是我的女儿，而我也不知道自己疼爱了十二年的女儿是别人的孩子。
在意外得知唐蜜雯并不是自己亲生之后，我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当年错抱婴儿的夫妇，只是却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生活如此凄凉。我要把刘晓笑要回来，可我却不想把用爱浇灌了十二年的唐蜜雯送过去。一边是血肉至亲，一边是十二年的悉心养育，鱼与熊掌我想兼得。
然而法院并不支持我的诉求，一则是因为刘建国夫妇坚决不肯让步，二则，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个未婚妈妈，虽然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却不能给孩子健全的家庭环境。
于是，唐蜜雯成了刘蜜雯，刘晓笑成了唐晓笑0
我并不知道这十二年来，唐晓笑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我知道她所经历的一切一定不美好。她和我并不亲，从未主动和我说过话，更没有叫过我“妈妈”，然而最令我难过的是，她的性格很差，比如在我帮她办了转学手续的第三天，她就在学校用圆规将同学的嘴扎得鲜血淋漓，下手之狠毒简直令人发指。
当我质问她为什么这么做时，她却理直气壮地抬起头，说：“他说我是强奸犯的女儿！”
没错，唐晓笑是强奸犯的女儿，她那性情暴戾的父亲至今仍被关在监狱里。
2
杀死刘建国夫妇的念头在我脑中如野草般疯长，以前想杀他们，是因为唐晓笑，而现在则是为了刘蜜雯，她们一个是我所生，一个是我所养，她们都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
那一天我守在校门口，看到刘蜜雯低着头走出来，边走边踢着路边的石子儿。她抬头远远地看见我，微微愣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走到我身边，吭吭哧哧地憋了半天，才低低地叫了一声“唐阿姨”。
我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蹲下来握起她的手：“雯雯，你过得好不好？”
她向来是懂事的孩子，有修养有礼貌且善解人意，她抬起明显清瘦了许多的脸，说：“很好，爸爸妈妈很疼我。”
她说到“疼”字的时候，下意识地拽了拽裙角。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将她拉到角落，不顾她的躲闪和反抗，掀起她的裙子，只见她大腿根部原本应是嫩生生的皮肤，已经变成了淤黑的颜色——如此之“疼”！
刘蜜雯轻轻推开我：“我已经不是你女儿了。”
望着她哭泣着跑远的背影，我咬着牙对自己说：“必须杀了他们！”
告刘建国夫妇虐待子女，最严重的情况，也不过是判他们几年刑，而刘蜜雯依旧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最彻底的办法，就是杀死刘建国夫妇，令刘蜜雯成为孤儿，这样我一定能凭着之前对她十二年的养育，成功取得监护权——为了女儿，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杀人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尤其是在杀人后还能全身而退。我先是从唐晓笑口中了解了刘建国夫妇的生活习惯，又租下他家对面的房子，一有空闲就猫在房子的阳台上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动用武力肯定是不行的，无论在人数上还是力气上，我都不是对手，而且这样还很容易在现场留下证据。我所能想到的最佳方案，就是下毒，可这毒该下在哪里？该怎么下？怎样才能只令刘建国夫妇中毒却伤不到刘蜜雯？
这是难点。
就在我处心积虑筹谋着怎样杀死刘建国夫妇时，唐晓笑又闯祸了——她把邻居家5岁的小女孩从楼梯上推下去，虽然没有伤及性命，却给对方造成多处骨折。
唐晓笑似乎完全继承了她父亲血脉里的暴戾，又在刘建国夫妇那里学会了各种施暴的手段，在“推小孩”事发后，周围的很多父母都来兴师问罪，他们的孩子都曾被唐晓笑欺负过，而且受伤位置都如刘蜜雯身上一般隐蔽，或者是腋下，或者是大腿内侧，或者是腰部。
我曾软语诱导，亦曾大声斥责，但唐晓笑就是一言不发，从她那倔强的神情里看不出丝毫的愧疚和悔改之意，甚至，我还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意。
为了避免在这起风波平息之前再生事端，我只好将她关在家里。
在这之后不久，刘蜜雯来电话了。
刘蜜雯说，唐晓笑床底下有很多支离破碎的洋娃娃；
刘蜜雯说，她听说周围的小朋友都害怕唐晓笑；
刘蜜雯说，刘建国夫妇无意中提起，唐晓笑曾害死过楼下的一个小孩；
刘蜜雯说，妈……唐阿姨你小心点，虽然你以前……虽然你已经不是我妈妈了，但我不希望你出事。
3
我时常觉得，和唐晓笑相比，刘蜜雯才是我的亲生的贴心小棉袄，可唐晓笑的所作所为，又令我十分悲哀地明白，她才是我亲生，她的身体里流淌着强奸犯的血。她的眉眼、她的脸型她的嘴唇、她生气发脾气时那蛮横狂躁的样子，像足了他——那个把我幽禁了八天八夜的男人，我至今无法忘记他那禽兽般的眼神。
唐晓笑就是个狡猾的小禽兽。有时候她看起来像个可怜兮兮的受气包，可有时候，她又会面无表情阴测测地望着你。每到晚上，她都会换上在刘建国夫妇家时穿的那套线衣线裤，一言不发地蹲在墙角，或者傻兮兮地扣着指甲，或者目光茫然地望着莫名的地方。
自从接到刘蜜雯的电话后，我便对唐晓笑多了几分戒心，不但将家里所有的利器都收了起来，每晚睡觉时，也都一改常态反锁上卧室的门。我的睡眠越来越差，那个许久未曾光顾过的噩梦再次来临，梦里的男人狰狞地掐住我的脖子，粗暴地撕开我的衣服，充斥着臭气的嘴在身体的各处留下青紫的牙痕和令人作呕的唾液。我总是尖叫着从梦中醒来，然后坐在床上大口地喘气，再然后就是冲到浴室一遍一遍地洗澡。
每次我半夜三更洗澡的时候，就会透过磨砂的玻璃门，看到一个纤弱僵直的身影，是唐晓笑，她好像从来都不睡觉，她好像无处不在。
后来有一天，唐晓笑突然主动跟我说话了。
她说：“喂，你说，那些邻居们会原谅我以前的错吗？”
我说：“如果你认真悔改，他们会的。”
她轻轻揉着腰，目光如针一般刺进我的心里，说：“不，他们不会，因为我又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和你一样，都无法原谅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说罢，她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我想我爸妈了，我想去看看他们。”
唐晓笑口中的“爸妈”，自然是指刘建国夫妇。
我十分不理解她的想法，生气地将她扯到身边，掀开她的衣服，指着她身上尚未痊愈的伤痕，吼道：“他们有什么好？你看你自己都被他们折磨成什么样儿了？你竟然还想见他们！你竟然还叫他们‘爸妈’？！”
唐晓笑像一根小面条般任凭我握在手心晃动着，她没有哭也没有反抗，只是冷冷地、一字一句地重复着相同的话：“这都是你害的！”
没错，这不是她的错，如果当年没抱错孩子，她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4
之所以会答应唐晓笑，多半是因为我自己也十分想念刘蜜雯，我想光明正大地见见她。
刘建国家里和上次一样脏乱，屋子里充斥着臭鱼烂虾的味道。对于我们的突然造访，他们显得十分意外。沈春华手忙脚乱地收拾好桌上的碗筷，如躲避瘟神般将刘蜜雯拉进了里屋，刘建国则直挺挺地戳在客厅中央，既不请我们入座，亦没有下逐客令。
这一天，我第一次看到唐晓笑脸上露出一个真正十二岁女孩的神情，她热泪盈眶，紧紧咬着嘴唇，将手中的糕点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然后扑上去抱住刘建国，叫了一声：“爸爸……”
刘建国轻轻推开唐晓笑，又瞄了我一眼，说：“别叫我爸爸，你已经不是我的女儿了，你和你身后的这个女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母女。刘蜜雯才是我的女儿！”
听到刘建国如此绝情的话，唐晓笑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大哭大闹伤心欲绝，她只是擦擦眼泪，也不顾我殷切想看刘蜜雯一眼的心情，拉着我就朝门外走。一路上她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不放过脚边的任何一样东西，那些石子儿或者空易拉罐，在她脚下发出各式令人不悦的噪音。
走到家门口时，我终于忍不住，心疼地将她拥在怀里：“他说得对，刘蜜雯才是他的女儿，而你，唐晓笑，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我们都一起彻底忘记，我们重新开始。”
唐晓笑在我怀里抬起头，带着孩子式的得意扬起嘴角，发出“咯咯”的笑声，就仿若有什么埋藏已久的欲望得到了满足。这笑声将我心底刚刚燃起的母爱彻底冲到了阴沟里，她这样笑着的时候，像极了那个十恶不赦的男人，简直就是他的翻版。
我恨恨地将她拽进门里，一把将她甩在沙发上，扯掉她的衣服，咬牙切齿地说：“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么？”我将手探入她的大腿内侧，狠狠地拧下去：“就像这样……那八天八夜终结了我一生的幸福，我也不能让他好过！我要折磨他，折磨他的女儿，折磨他的子子孙孙！”
和刘蜜雯不一样，唐晓笑并没有尖叫，她只是冷笑着默默承受着，一如当年受尽凌辱的我……
我从噩梦中惊醒，擦擦额头淋漓的汗珠，然后一头冲进浴室。透过浴室的磨砂玻璃门，我看到唐晓笑慢慢走过来，随即，她将整个脸贴在门上，冷漠的脸蛋、鼻子和嘴巴，被挤压成一张充满仇恨的肉饼。
5
第二天一早，我收到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好消息，另一个则是噩耗。
好消息源自那个强奸犯服刑的监狱，信是他的狱友写的。他在信中说，我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因为他早在一个星期前就完成了我的委托。这几年来，他一直在精神上折磨那个人，终于令他精神分裂，在狱中施暴杀人，被判了死刑。这个狱友还谦虚地说，虽然他在这件事上下了不少功夫，但那个人好像本来就有精神病，否则他不会这么顺利地完成任务。
噩耗是，刘蜜雯死了，中毒。
刘建国夫妇一路哭嚎着跟着警车闯进我家，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就是这个虐待狂！就是这个虐待狂在蛋糕里下了毒！我们早该报警的啊……我们不该听小雯的哀求一时心软啊……现在好了，这个虐待狂一定是担心小雯说出她的恶行，就将她杀人灭口了……”
怎么可能是我？我怎么可能毒死我的小公主？就算毒，也是毒死刘建国夫妇啊！我细细回想着探望刘建国夫妇那天发生的一切——蛋糕是我亲自选的，每一块都是刘蜜雯最喜欢的口味儿，选好蛋糕后，唐晓笑说：“这蛋糕是我孝敬爸妈的，应该由我拿着。”于是我便将装蛋糕的袋子给了她。
可是，她这么小的孩子，哪来的毒药呢？难道是……我用余光瞄了瞄厨房的壁橱，壁橱顶端的小瓶子还在，只是摆放的位置和之前完全不同，瓶子里的东西也少了将近一半。那个小瓶子里，原本装着我打算毒死刘建国夫妇的毒药。
想到这一切，我转头怒视着唐晓笑。
唐晓笑见我看她，一溜烟跑进卧室，钻进衣柜和墙壁的缝隙里，一边发抖一边低低哭泣着。一个女警察轻轻走到她身边，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在怕什么？”
唐晓笑掀起衣服，她身上隐秘处的伤痕令在场所有的人都唏嘘不已。
女警察问：“谁打的？”
唐晓笑哭着说指了指我。
我做为这起投毒杀人案的重大嫌疑人被警方逮捕，而警方很快也发现了我藏在家中的毒药，刘建国夫妇更是积极提供了我虐待儿童的种种证据，包括刘蜜雯生前的日记，还有她身上瘀伤的照片。
是非完全被颠倒了，投毒杀人是唐晓笑，而虐待儿童的分明是刘建国夫妇啊！
然而面对从天而降的两项罪名和凿凿证据，我却无从辩解。
6
开庭审理的前一天，我收到了唐晓笑的来信：
妈妈：
听说你很可能会被判死刑，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么这是我第一次叫你妈妈，也是最后一次。
我又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了，虽然他们一开始并不情愿，但听说如果他们不收养我我就会被送到福利院以后，他们最终还是重新接纳了我。我知道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担心我在福利院又做错事不小心伤害了别人，他们太善良了。
虽然如此，我还是很开心我又成他们的孩子。你知道的，过去的十二年我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知道我做过的所有的事，有很多都是不太好的事。以前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所以他们才会在责罚我之后，选择原谅我保护我。
可是后来，我不是他们的女儿了，我很害怕，害怕他们会将我做过的错事说出去，为此我每天晚上都在做恶梦。
我原本希望他们统统死掉，这样他们就不会乱说话了，可没想到死的是你的女儿，哦，当然，我是说你之前的女儿。虽然我的计划发生了变故，但这没什么，因为我重新成为他们的孩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却是唯一的。
我现在可以好好地睡觉了。
我希望妈妈也能好好睡觉，起码不要像以前那样，每晚从恶梦中醒来后，都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我。
对了，你以前也经常那样打你之前的那个女儿吗？你最好打过，这样我心里还能平衡点。
你曾经的女儿：唐晓笑
我颤抖着读完信，然后歇斯底里地将信撕成碎片。
我捶打着看守所的门，疯狂地喊着：“我的女儿才是杀人凶手！她不仅毒死了我的女儿，还害死过别的小孩！放我出去！我女儿的父亲是强奸犯！他们父女是一对禽兽！他们都有精神病！”
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一个人说：“她在喊什么？她说自己的女儿杀了自己的女儿，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另一个说：“我看她才是精神病吧，我们是不是该上报一下，给她做个精神鉴定。”
第一个人说：“上报什么啊，很多死刑犯都假装精神病，像她这么残忍的女人，死有余辜，我看她现在八成是在装疯……”
牢门哗啦啦地打开了，我望着面前的警察，意识逐渐模糊。我停止了呼喊，哀怨地望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警察，问：“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吗？”
那警察一愣：“你在说什么？”
我疯了一般扑到警察身上：“就像这样……这样……”
“快按住她！她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