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公挥毫抄了一通《楞严经》,忽然想起了苏轼。
昨天黄昏,他在金陵驿站正与吕惠卿对弈,驿站胥吏走过来,递给他一道札子,然后赔着小心低声道:“相爷,明日东坡先生要路过金陵。”
荆公一愣,随即醒悟过来。苏轼被他贬到黄州眨眼五年了。半个月前,朝廷就已经下旨,改任苏轼为汝州团练副使,想是前往赴任。
窗外响起数声雁鸣。荆公推了棋局,浅浅地叹了一声。他又想起那次文人邪集,苏轼给他的书法题跋的事来。苏轼称他的书法“得无法之法”,并且说,“世俗人不可学”!
荆公打心底佩服苏轼的眼界。贬苏轼去黄州,荆公心情很复杂。有时仔细想想,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但是,有几件小事,却让他至今想起,胸口还堵得慌。
荆公是个不讲究生活小节的人,平日穿衣裳邋里邋遢,枯皱麻叶一般,衣襟上也常是厚厚一层油垢,明晃晃的。吃饭也是如此,荆公喜欢吃萝卜、大葱、大蒜等物,又不漱口,一说话,空气里都变了味。
荆公生活上不讲究,可在有些事上却很计较0他两次贬苏轼,其实都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苏轼在翰林院任职时,荆公喜欢找他闲谈。起初,苏轼嘴上还有几分遮拦,慢慢的,说话就随便起来。
荆公著了一本书,叫《字说》,对每一个字都作一番解释。有一天,荆公又与苏轼闲聊,偶尔谈到了东坡的“坡”字。荆公说:“‘坡’从土从皮,所以说,‘坡’乃土之皮也。”
苏轼笑笑,说:“按相国的说法,‘滑’应该是水的骨头了。”
荆公很认真地说:“古人造字,都是有说法的。再如四马为驷,天虫为蚕等。”
苏轼也严肃起来,朝荆公拱手道:“鸠字九鸟,相国可知它的出处?”
“不知,愿闻其详。”荆公真心请教。
苏轼说:“《毛诗》云:‘鸤鸠在桑,其子七兮。’那么,加上它们的爹娘,不正是个九字吗?”
荆公愣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回到相府,荆公脸色还很难看。恰逢吕惠卿来访,就问:“恩相有何不顺心的事?”
荆公愤愤地说:“苏轼戏耍老夫!”
吕惠卿问了缘由,很生气,“这样的轻薄之徒,撵出京城算了。”结果,苏轼就被贬到湖州做了刺史。
苏轼去湖州当刺史了,荆公反觉得身边一时少了些什么。
湖州刺史三年任满,苏轼回东京交差另补。这期间,他已知道被贬湖州是因为冒犯荆公之故,所以,一到京城,他就先去拜见荆公,有致歉之意。不凑巧,荆公骑小毛驴闲逛去了。
荆公府上管家引苏轼到书房用茶。在书房,苏轼见到了荆公刚作的两句诗: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苏轼笑了:“菊花性最傲寒,岂有被秋风吹落之理?”苏轼不觉手痒,拈起桌上的紫狼毫,依韵和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和罢诗,苏轼猛然醒悟。今天是来道歉的,怎么又与宰相“对”上了。他怕与荆公见面尴尬,便匆匆告辞,想找机会再与荆公解释。
不久,苏轼又被贬到黄州去了。
人世沧桑,五年又过去了,荆公心头涌过一种别样的滋味,决定今天与苏轼见上一面。
荆公身着便服,在秦淮河畔会见了苏轼。在荆公眼里,苏轼苍老了许多,两鬓似乎也有银丝飘拂。荆公一时觉得两眼有些酸涩,内心隐隐有歉意徘徊。
苏轼也卸去了官袍,一身素装,连帽子也没戴。他朝荆公揖手一拜,说:“轼今日以野服见大丞相,失礼了。”
荆公一笑,说:“礼哪里是为我们设的啊!”
苏轼眼里含着泪花:“轼无德,自知相国门下用轼不着。”
荆公默然,携了苏轼的手,说:“我们去将山碧云寺吃茶。”
登上将山,但见树木青翠,涧水如练。时闻山虫唧唧,鸟声相和。二人心情畅快起来,苏轼话语渐多。进得碧云寺,见一合围古松下,已摆好茶几。茶几旁还设一大案,笔、墨、纸、砚齐备。方丈了尘禅师合掌相迎。了尘方丈素喜书法,且颇具造诣。今日两位书法大家来寺,自是笔墨侍候了。
茶是好茶,谷雨前朱家坞的碧螺春,吃着吃着众人就有些醉意了。
荆公来了雅兴,指着案上的巨大砚台说:“集古人诗联句以赋此砚,如何?”
荆公话一落,苏轼即应声道:“此乃雅事,我先来。”他站起身来朗声大唱:“巧匠斫山骨。”苏轼首联一出,满座寂静无声。
荆公沉思了好大一阵子,也没有对出来,便放了茶盏,讪讪地说:“趁大好天色,我们不如穷览将山胜景。对诗一事,可慢慢琢磨。”
这天,相随者有监京城广利门田昼等三位大臣。田昼对那二人说:“荆公寻常好以对诗难为他人,而荆公门下众人也往往你推我我推你,都说自己对不出,不想今日被子瞻难住了。”二人诺诺。
苏轼与了尘禅师走在众人前面,不时指点江山,似乎陶醉在这山色之中了。荆公看着苏轼的背影,心底深深一叹。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