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双红绣鞋。
六十年前的一个春夜,油灯将尽未尽时,我的主人——一个待嫁的苗女,把那根红丝线在指间一绕,打了个结,放在唇齿间轻轻一咬,算是完成了对我最后一针的刺绣。她取出另一只绣好的鞋,将我的左右脚合在一起。油灯下,我搁浅在桌面上,像两只小红船,两朵百合在我身上绽放如春。待嫁的苗女,托着香腮凝视着我,她的脸上,悄然漫上了一层红晕。
这时,灯碗里油干了,火苗微微地颤了两下,灭了,一缕青烟在月色里袅袅升腾。待嫁的苗女一把将我拥入怀里,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我偎在她高耸的胸脯上,她身上特有的少女体香,一如春天阳光的芬芳,在整个房间里荡漾开来。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偶尔,黑暗中发出几声哧哧的笑,搅得一团月光在窗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那个春天,她出嫁,我随她来到了夫家。
她一身盛装,在众人的簇拥下,绣裙簪珠,衣华钗明,冠上的饰品,佩戴的银器,丁零零作响。随着她轻移莲步,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禁不住啧啧称奇。我镶着金丝边的红鞋面上,两朵百合在阳光下怒放,晃动着炫目的光泽。
我知道,今天是她的嫁日,也是我的节日,我们一生,只为这一天。
三天后,我被放进了箱子的最底层0在她合上箱盖时,我读到了她的目光,那目光里,盛开着恋恋不舍的甜蜜。
我在黑暗里一躺就是六十年。即使被压在箱底,时光的灰尘依然抚摸着我的身体。
六十年后,当我重见天日时,我所见到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街景,陌生的游客,陌生的熙熙攘攘,还有陌生的各地方言在街头汹涌。这一切,让我有些惶恐。我的主人已经老了,岁月把她雕刻成一个枯瘦干瘪的老妪。我被悬挂在街边的墙上等待出售。而她,在懒洋洋的阳光下,靠着墙打盹儿。时光,在这个午后停顿了。
一个衣着时尚的漂亮女子,在我主人面前停下脚步,注视着我,久久地,不肯离去。最后,女子推了推我的主人,问,阿婆,这个,卖吗?
我的主人将醒未醒,点了点头。随即,瞥了那女子一眼,顿时惊呆了。她慌里慌张地站起来,盯着那女子,好一会儿,说,你……试试……合脚不?
当女子把我穿在脚上,显得是那么的熨帖,不大不小,不胖不瘦,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就像是天生为她做的一样。她让我在半个多世纪后,掸去岁月的尘埃,重新焕发出生机。这女子站在古老的青石板街上,眼睛微微地眯着,来回转动身体,细细地打量我,任凭融融的阳光扑簌簌地跌落在她身上,跌落出一种久违的香气,让噪杂的大街顿时变得安静。她的美丽与娴静,让时光倒转,一如六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我的主人呆呆地望着她,像面对从前那个待嫁的自己一样手足无措。女子问,阿婆,我想买,多少钱?
我的主人摇了摇头,一头银发在阳光下晃着,说,不要钱,送给你。
女子怔了一下,说,那不行,怎么好意思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的主人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豁着没牙的嘴笑了,说,我只送该送的人。
我的新主人叫麦苗。我跟随麦苗一路车马劳顿,来到一个叫深圳的地方,来到一栋豪华的孤零零的别墅。这里,是我的新家。
一个午夜,窗外华灯璀璨,灯火未眠。麦苗没有开灯,抱着双膝坐在地板上哭泣。我躺在她身后的席梦思床上,默默地注视着她。我的旁边,是一袭白色的婚纱,还有一双镶着红宝石的高跟鞋,它们在窗外霓虹灯的折射下,闪着高贵的光芒。我和它们相比,像一对丑小鸭,滑稽丑陋。
麦苗哭得很伤心,如水的月光洒着她的半边脸上,泪眼蒙眬。
她把我贴在脸上,摩挲了很久,最后把我的左脚小心地包好,搁进了衣柜的最底层,另一只——我的右脚,被放进了一个准备邮寄远方的包裹箱里,还塞了一张纸条。在麦苗即将合上盖子的一刹那,一颗带着她体温的泪珠掉落下来,菊花般洇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体味到了她对我的眷恋,是如此的深情。
我重新回到黑暗的世界里。相伴六十年后,两只鞋骨肉分离,天各一方。我倍感孤独。我无法预知我的左脚和右脚是否还有团聚的那一天。
那张纸条上写着:贵哥,你就当我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