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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希身上似乎发生了下面这样的事情。晚上十一点左右,她在自己房间床上睡着了。虽说一天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床上过,但也还有起床有就寝的。她尽可能中规中矩地保持白天和黑夜的区别。睡着大约一个小时后,强烈的胸痛使她醒了过来,向睡在隔壁的母亲求救,父母起来时她已陷入呼吸困难之中。父亲叫救护车时间里,嘴唇四周出现了青斑。拉到医院后马上输氧确保呼吸。但呼吸困难未得到改善,甚至出现意识障碍,处于危险状态。于是紧急往鼻腔插入气管,用人工呼吸机帮助呼吸,得以暂且脱离危险.
由希的父亲原封不动转达医生的说明。父母都很疲劳和憔悴,但因为事态在某种程度上已有所预料,看上去没有过于惊慌失措。
“能会面吗?”我问。
“求求看。”父亲说,“估计睡着了。”
我们跟着护士走进集中诊疗室。一排有几个用布帘隔开的房间,其中一个躺着由希。床边围着很多器械,几乎所有器械都伸出透明的或分色的软管连着她的身体。监控心跳次数的显示屏发出电子声。也有泵类刺耳的声响。此外还有不知从哪里发出的“嗞嗞”声。我摸了摸她放在床上的手。凉凉的,肤色也不好。碰了碰指甲,但没有反应。我站在床边,持续望着闭目合眼的由希。一会儿,护士返回,催我们离开集中诊疗室。
坐在长椅一端的父亲呆呆望着漆布地板。母亲躺在沙发上闭起眼睛。感觉上两人小了不少。去卫生间洗手时随意看了一眼镜子里自己的脸。我比由希的父母憔悴得多,胡子拉碴的,眼圈多少陷了下去。由于没洗澡,头发油腻腻的。而且睡眠不足弄得脸色不好,由于饮酒过度,唯独双颊不自然地发红。若是韦思①,很可能以这张脸为模特画一幅杰作。
看表,快后半夜两点了。我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纸杯装的咖啡,坐在休息室长椅上喝着。我回想和由希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那是上个星期六。
那天较晚的时候,我去了她位于柿木坂的家。被留下吃晚饭,连同她父母一起围在桌旁。多少喝了点酒,快到八点还在由希房间里磨磨蹭蹭。房间面对南面的庭院。房子相当旧,但窗是铝合金的。放着小书架,形成她单独使用的小图书室。大多是诗集、随笔集、游记类的书。最下面一格摆着几本大号影集,差不多全是以自然为对象的风景照。书架旁边放着她上小学时开始用的旧书桌。我就坐在桌前椅子上。
“近来做了个梦。”她忽然想起似的说,“梦见你永江了。”
“怕是好梦。”
“地点弄不大清,大约是大学校园里的一个角落,也就那样的地方。好像有个水池或喷水池什么的。你拿一条芦苇样的植物出现在那里,问我那叫什么名字,我说叫物种起源。”
①AndrewWyeth(1917一),美国画家。
我不由得笑了。
“何苦出来达尔文呢?”
“不知道。不过梦留下很深印象。”
“下次出现时,拿个地道些的东西。”
说梦到此为止。我从书架里拿起一本诗集,目光落在随手翻开的一页的诗句上面:漫长岁月里我和你朝夕相伴而今我们即将各自扬帆为了重逢的那一天
正要往下看,由希唐突地抛出话题:
“高中古文课学过《枕草子》吧?”
我从打开的书页抬起头。
“现在还时不时想起菊花移香那一段。”
“讲的什么?”我合上书问。
“旧历九月九日是菊花节吧,在那前一天夜里把棉布盖在菊花上面沾得夜露,再用移有菊花香的棉布擦身一一好像有这么一种风习。”
“《枕草子》是平安朝①的吧?”①亦称“平安时代”,公元8世纪开始历时约400年。
“古人够细心的了。”
“风流地方也不是没有吧?”我说出另一种感想。
“我想那些人肯定很敏感细腻,都能玩味菊花淡淡的移香。”由希仍好像放不下古人那份细心。
“啊,现在用的倒大多是足以把人熏昏的香气。”我附和道。
不料由希不知是开玩笑还是当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我若在菊花开的时候死了,你用菊花的移香给我擦身可好?”
“记住就是。”我轻轻应道。
交谈中断,房间里的静寂分外明显。房子位于从道路稍拐进些的地方,几乎没有车辆往来。过了一会儿,由希以仿佛自言自语的口气说:
“每年一到夏天,我就觉得自己活不到秋凉的时候,不知今年怎么样。”
我默然。
“过完这个夏天,父亲可能离开现在这家公司。”她继续道,“不过好像打算另找工作,想在能干的时候多于些,尽可能多留一点儿存款,尽管晓得我要先去那个世界。”
一直坐着的我从椅子立起,在她躺着的床头轻轻坐下,顺势拿起她的手。
“说得好心虚啊!”
由希伏下眼睛。少顷,老实说她近来有些突然透不过气。
“原以为不过是轻微发作,但后来一个劲儿担忧若剧烈发作可如何是好,担忧得晚上几乎睡不着。”
“跟父母说了?”
“没有。”她微微摇头,“说了,肯定提出睡在这房间里。那一来,母亲就休息不好了。本来为我操劳得够呛了,晚上时间再搭上,母亲要垮掉的。上年纪了,原本心脏就不好……”
天亮的时候护士来叫。我们战战兢兢跟在她身后走去。由希身上仍用着硬管和软管同器械连在一起,但眼睛睁开了。看见我,想做出笑容,但只是脸颊松了松,再次闭上眼睛。我拿起她的手。她已没了回握的气力。觉得如果用力过大,很可能把她整个人弄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