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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前夕和沙织去听爵士乐。来俱乐部演出的,是美国一个钢琴三重奏乐队。三人都是在一定程度上为爵士乐迷所知晓的老手。我们边喝啤酒边听演奏。也有人边吃简单的食物边听。演奏的主要是传统轻音乐曲目,清一色是四平八稳的东西。钢琴手的即兴演奏流畅华丽,大提琴手的独奏无懈可击,在钢琴和鼓的配合下返回主题。沸腾般的鼓掌声和欢呼声。一切都那么中规中矩,包括听众的反应在内,简直就像在听古典派的钢琴奏鸣曲。
“怎么了?呆愣愣的。”沙织惊讶地问。
演奏不知何时已经结束。
“想点儿事。”
“工作的事?”
“算是吧。”
掌声中乐队成员走下台来。有的直接走到客人桌边说着什么。客人中也有外国人。人们一如往常吃着、说着、笑着。
“不吃点什么?”我拿起桌上的食谱递给沙织。
“是啊!”她形式上扫了一眼,“不换一家?”
两人都还没吃晚饭。走了几步,进入一家宾馆地下的寿司店。常在这里谈商务。这家店的午间套餐一万五千日元。从地方来的老者有时看漏一个零。不过,无论怎么想,正常的都是老者的感觉,一顿午饭就要一万五千日元未免偏离常轨。虽然泡沫经济破灭了,但我觉得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个泡沫。
桌子已经满员了,遂在空着的台面那里并排坐下,先要了壶温酒,然后请厨师现切生鱼片。
“演奏怎么样?”沙织问。
“不坏。”
“可你……”
我边往她杯里倒酒边说:“爵士乐这东西,我总认为是思考什么的音乐。即兴演奏啦节奏啦……学生时代听得如醉如痴的爵士乐都是这类东西。可他们只是演奏曲子罢了。是够灵巧的,但什么也没思考。至少在我听来是那样。感觉上同电脑以二进制数据为基础的演奏没什么区别。”
“如今还不都那个样子。”沙织以没有感情色彩的声音说。
我把酒杯端到嘴边。
“可是,那样子岂不枯燥无味了?即使经典音乐,从古典派到现代音乐,近来也都有很多指挥家指挥得无可挑剔。说起来,贝多芬的交响曲演奏前和演奏后完全同一个样子、连一道划伤也没有地存留下来是可能的吗?”
“不大清楚。”
“比如福尔特本格拉的贝多芬,喜欢不喜欢另当别论,可那毕竟类似作曲家和指挥家的一种合作。当然,正确的演奏法、或者说忠实于总乐谱的指挥方式那东西也是有的。若以巧拙来说,卡拉扬和阿巴德①恐怕在上位。但在听了福尔特本格拉指挥的贝多芬之后,其他指挥家的贝多芬听起来哪个都像是廉价冒牌货。”
“我倒喜欢阿巴德。”
“所以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沙织缄口不语,戳着装下酒菜的小碗。
“总之,在这么多领域人都不再思考,让人隐约觉得事情可怕。所谓忠实于乐谱的指挥,说到底大概也怕是这么回事。”
“大家所以不思考,大概是因为没必要思考吧?”她不无挑衅地说,“这也没什么不好,或者说不是什么不幸的事情,我想。”
“也不是幸福的事情吧!”
我把话收住,夹起生鱼片。坐在邻台的几个男人谈在汉城吃狗肉的事。狗肉火锅狗肉粥,晚间在街上找女人,精力无与伦比,一晚不止两次、三次……傻瓜蛋男人。身穿深色西装,像是说得过去的公司里的职员。年纪大概比我稍大。坐在中间的沙织微微耸了耸肩。
“人恐怕偶尔给牛吃一次为好。”我试着说。
沙织像确认是否听错似的看我,随即皱起眉头问:“怎么?”
“熟人中有个人这么说来着,倒是说起BSE时说的。不过他认为从根本上说人类单方面吃牛肉就是不对的。”
①ClandioAbbado(1933一),意大利音乐指挥家。
“我不吃牛排。”
“除了印度教徒,不可能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吃牛。于是他认为:既然人无论如何都要吃牛不止,那么人或许该被牛偶尔吃一次才是道理。”
沙织往我杯里倒酒。
“作为比喻来说?”
“是作为比喻,可说的时间里,开始觉得作为政策实施也未尝不可。”
“别说傻话!”她语气略略变强。
我不理会,继续往下说:
“较之以器官移植形式进行人体的循环利用,莫如用来促进精神性的提高。当然是说假如我们还有精神性那样的东西剩留下来的话……把遗体弄成肉骨粉,作为饲料喂牛。”
“别说了!”她急促地说,“也不看看场合!”
一口气喝干杯里的酒,我请厨师攥寿司。我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亢奋起来。今晚是有些反常,我很想这样辩解。估计生气了,沙织久久不开口。情有可原。我们面前排列着没人动的寿司。
默默吃了一会儿寿司。吃不出好吃还是不好吃,只是肚子满了。鱼肉酱汤上来的时候,沙织问道:
“过了年就去新加坡,不一块儿去?”
“工作?”
“嗯。节目采访,购物和美食。去年香港,今年新加坡。”
“那么说来,去年是香港来着。”
我往她杯里倒酒。
“兼作新婚旅行,如何?”
“没多大积极性。”
“国际金融的重要中转地,对吧?”
“忘记冲马桶水都要给抓起来一一不想去那种地方。”
“不至于吧。莫不是罚款?我想不会当即抓起来。”
“罚款也好鞭打也罢,反正懒得去规矩多的地方.”
“那就罢了。”
交谈像放下听筒似的中断,尴尬气氛仍未散尽。沙织往下也没怎么开口.我不知如何把握自己。无法妥当控制自己的感情,说话总是带刺。这样的时日也是有的,我安慰自己。只是不巧碰在了圣诞节前夕,觉得对不起沙织。
出于补偿心理,我邀沙织去同一宾馆里的旋转咖啡厅。乘电梯上到四十层,幽暗的咖啡厅里正在弹钢琴,边弹边唱。曲目是《黑夜和白天》(NightanDay)。无论黑夜还是白天,心中唯有你,无论月下还是阳光中……科尔.波塔。过去美好时代的美国音乐。沙织向身穿黑色马甲的男服务生点了马丁尼,我要了苏格兰威士忌。
“吃点什么?”
“不要。”
附近座位像是坐一对德国情侣。低沉的男子语声不时随钢琴声传来。乐曲不知何时变成《两人品茶》。的确,旋转咖啡厅这地方适合向女人甜言蜜语。我倾听传来的只言片语,听不出是不是甜言蜜语。
“近来仔细思考了人的死亡。”我又提出不合场合的话题,“例如,人是从什么时候把生与死截然分开来考虑的呢?以我自己来说,觉得从懂事时就晓得死是虚无的,尽管不知道虚无这个词,当然不知道的。从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死就已经成了那样的东西。”
调酒师把酒端来。我拿起杯轻轻摇晃,让冰和威士忌亲和起来。
“曾祖母去世的时候我是高中生。临终时我也在场。她是个虔诚的净土宗①信徒,将死之际还在念佛。临终意识不清的时候,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净土那边有船来接了,船都看得很清楚了,却怎么也开不来身边,让大家一起把船叫过来。没办法,大家就喂喂一起呼喊。”
以苦笑掩饰着察看沙织,沙织正用扎着橄榄的叉尖在酒杯里慢慢来回搅拌。
“如今想来,死得算安详的。也就二十年前的事,那以前多数日本人都不认为死仅仅是虚无,而以为是新的旅程或返回原来地方……总之死是有某种意义的事件。并非一切都归于虚无的否定性事态。这个国家的人把死放在丧失或虚无那种地方不再理会,这不过近几十年的事情。”
①日本镰仓时期(1185—1333)由亲鸾创立的净土教之一派。认为仅凭信仰死后即可进入极乐净土。
我终于把自己的酒杯送到嘴边。单麦芽特有的芳香和蕴藉。使之在舌面打转,咀嚼一般缓缓咽下。而后伸手拿过清水含了一口。
“无论多么情投意合的情侣,其间只要有死介入,关系就马上陷入麻痹状态。一方将被领到虚无之中,另一方无可奈何地以目相送。无论构筑多么亲密的关系,最后都要向死这一绝对否定性中崩溃。这恐怕意味着,恋人也好夫妇也好,我们所能构筑的人际关系从一开始就含有重大缺陷。”
沙织把茫然若失的眼神投向窗外。从四十层高的旋转咖啡厅,可以无遮无拦地眺望无边的夜景。这座城市,即使城中心林木也意外之多。我想起有人这样写道:唯独同死者有联系的地方才有丰茂的绿树剩下。
德国男子仍低声说个不停。我又含了一口威士忌。冰溶化得恰到好处,感觉上香味虽然弱了,但酒的纹理则因此细腻起来。由于心思全都放在威士忌上,险些听漏沙织的问话。
“往下打算怎么办?”她问。
“打算回家啊。”我在昏暗中窥看对方的表情,“跟我住下?”
“不是那样的,”沙织罕见地长叹一声,少顷说道,“你的心正在离开我,已经好几个月了……不对?”
我避而不答,眼睛转向窗外。此刻,比之明亮的都市灯火,死者们长眠的蓊郁的林木昏暗和静寂更能吸引我的心。
“即使这么在一起的时候,你的心情也急着离开我。至于是想一人独处还是想跟哪个人在一起,我倒不清楚。没有心心相印的感觉。”
沙织就此止住,端起酒杯,却又转念放回台面原来位置。
“时不时猜不透你在想什么。对我是怎么看的?我在你心目中占怎样的位置?这样的疑问可奇怪?”
我默然。
她并非逼问地继续下去:“以前我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但现在总想这个。也许是我神经过敏,若是那样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