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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手术做完之后,波佐间在医院轮椅上生活。据说出院需三个月左右。没工夫去看,只好不时在电话中交谈。有时我打过去,有时他打过来。
“你是个不幸的人,”他说,“年底还工作到那么晚!赚那么多图什么?”
“哪里谈得上赚!正因为没赚,才在办公室磨蹭,至少装出赚的样子。你那边如何?”
“无聊。”
“羡慕啊!”
“为打发无聊一个劲儿看书。”
“看的什么书,问问可以的?”
“不是了不得的东西,”他姑且闪开,“除了历史小说,主要是杂志类。”他粗线条回答,“这么说来,前几天看的商务杂志上介绍水下办公室来着,讲的是美国。”
“水下办公室?”
“没听说过?”他以现买现卖的语气讲了起来,“时下,好像以40%持续增长的公司未必好干。或者不如认为那样的公司有过于逞能之处为好。但是,维持现状的公司要被持续增长的公司吞掉。人也罢公司也罢国家也罢,都在围着有限的小甜饼厚着脸皮展开竞争。在摘取经济全球化果实的号令之下,一齐朝着谁都不可能幸福的世界没头没脑地狂奔不止,就好像得了惶恐症的一群老鼠,被什么催逼着,追赶着,最后又是心病治疗又是志愿者服务……”
话像没了油的汽车一样停住。
“这样子,简直成了老年人的牢骚话。”他说。
“不像嘴上说的那么无聊嘛!”
不料,波佐间以非同一般的语声坦白道:“近来天天晚上听着诵经声睡觉。”
“诵经?”我不由回问。
“般若心经。”
“却是为何?”
“却是为何……别发出那么凄苦的声音嘛!”他苦笑似的说下去,“医院这种地方,晚上很难叫人人睡的。最初塞了耳塞,但效果相反,自身内部的声音听得过多。按释迦佛祖的说法,烦恼的数量有八万四千之多。怎么数出来的倒是不知。也好像有说法说大致区分起来有六大烦恼。”
“可有好处?”
“诵经?诵经是不可追求什么好处的。”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不过能使心情沉静下来是真的。《九相诗绘卷》没看过吧?”
我在脑海里推出汉字。
“身穿宫廷礼服的美女死后腐烂了,最后变为支离破碎的骨头一一上面画得真真切切。”对方介绍说。
“好像画得大煞风景嘛。”
“好像是说人至死要经过九种相。”
“那画又怎么?”
“仿效画上的九种相睡觉。”
我捉磨不透含义,默不作声。
“在床躺成个‘大’字对吧?闭上眼睛,想像被扔在荒郊野外的自己。风吹雨打,形销骨立,内脏被飞禽走兽啄食撕咬,渐渐只剩下皮骨,彻底腐烂一一尽可能真切地想像这些场景。结果,睡得像死了一样,不可思议.”
我心里觉得这种睡眠法不够健康,但波有说出口。他那轻松的语气,反而让我产生一种迫切感,头脑一隅闪过一个疑念:
他怕是被逼得相当狼狈。波佐间没有惊异我的沉默,只管继续下文:
“那大概是一种自我催眠术。那时有诵经声低声流淌,仿佛涛声和小河流水声。只是,反复倾听时间里,经文的只言片语自然而然留在了耳底。”
他说出只言片语似的语句。后来查阅,找到了应是“无眼耳鼻舌身意”和“五色声香味触法”所在的位置,但在电话中光听一连串发音,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转换成文字。
“大概是说眼睛没有耳朵没有鼻子没有舌头没有身体没有心没有,形没有声没有香没有味没有感触没有,心的对象也没有。”解释完毕,波佐间继续往下说,“说是这么说,但准确含义还是稀里糊涂。心想这也无妨,基本只是听听罢了,没有认真看解说。不过作为整个主题,好像是说烦恼也罢痛苦也罢,这类东西全都是心理作用的结果。”
“倒是很可贵的经文。”
“到了羯谛羯谛波罗羯谛①那段,心里觉得怎么都无所谓了,或许这就是所谓解脱了一一自己随便解释一通,释迦佛祖都要为之吃惊的。”
互相笑罢,他有些迟疑地问:
“CRYOGENESIS的股票,手里还有?”
“啊,还有。”我淡淡回答,“就算对那家公司再不中意,但头等股票还是不可轻易脱手的。”
“那倒是。”
爽快的赞同之后,接下来是欲言又止的沉默。
“怎么了?”我追问一句。
旋即,波佐间又说出大约经文中的一节:“解除一切苦,真实不虚。”随后继续道:“经文的确够可贵的,因为念一念就能除掉所有苦难。国家安宁、阖家幸福、病患痊愈……好处多得很,是该用心诵念。问题是,若有那么便利的东西,谁都不去吃苦,对吧?”
①{般若心经}几近结尾的语句.大意为:去吧,去吧,去彼岸吧,开悟吧!
“什么呀,那是!对投资家你常那么说?”
“算是吧。”
两人似乎互相测算挂断电话的时机。不久,他以孤独的声音说道:
“酒就不能逃离?人生可是正在迅速逃离,就像指间滑落的沙子。”
“无聊的时候写诗好了。”
“谢谢你的宝贵建议。”
最后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