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斯脱写信给珍妮,告知自己将要跟基拉特夫人结婚的事。他说他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即使有,也是不值得的。他只想他应该跟基拉特夫人结婚。同时也应该让她(珍妮)知道。他希望她好。他要她明白他是永远把她放在心上的。他要尽其所能,务求她生活得十分快乐,十分惬意。他希望她肯原谅地。他又给味丝搭问好,说她应该去进一个高级的学校。
珍妮对于此中的情形一清二楚。她知道雷斯脱自从在伦敦卡尔登戏院跟基拉特夫人会见之后就已被她迷住了。她一直都在勾一引他。而她现在居然真的拥有了他。这是很好的。她希望他快乐。她就很乐意的写信把这意思告诉他,并说她在报纸上已经看见他们订婚的启事了。雷斯脱将这信仔细读过一遍,觉得字里行间是隐藏着深意。他觉得她那种坚忍的一精一神至今还 具有魅力。尽管他以前做过了那些事,现在又正要做这桩事,但他觉得自己对于珍妮依然迷恋。她始终不失为一个高尚的而且迷人的女子。如果没有环境的一逼一迫,他是不会跟基拉特夫人结婚的。可是他最终还 跟她结婚了。
婚礼的日期是四月十五日,地点在基拉特夫人的住宅,证婚的是今天主教的牧师。据雷斯脱偶尔自认,他的信仰是很薄弱的。他本来是一个无神论者,但他既然是受教会养育的人,由教堂来证婚也无不可。那天所谓的来宾大约有二十来人,都是些知己朋友。结婚仪式进行得非常顺利。大家都欢呼庆祝,米和彩色纸条如同雪花一样撒落下来。喜筵还 没有完毕,新一娘一新郎就已从一个边门逃出去,坐着一部有掩蔽的马车走掉了。十五分钟之后,众宾客都追到芝加哥太平洋铁道的停车场,但那时这幸福的一对已经稳稳坐在专车里,叫大家无可奈何。当时又开了许多香槟,等到火车开动,这才终止那再次狂欢,而新婚的夫妇终于安全出发了。
“好吧,你现在把我弄到手了,”雷斯脱欣然把嫘底拉到身边来坐下说,“又打算怎么样呢?”
“就是这个样,”她往他身边一挨,就跟他激烈地接起吻来。四天之后,他们已抵达旧金山,又两天之后,他们就在一只开往天皇之国的快船上了。在这期间,珍妮的心绪正如潮水一般的涨落。报纸上第一次的报道,只说他们要在四月里结婚,她见了之后,就仔细留意着以后的消息。后来,她知道婚期是四月十五,地点是新一娘一的住宅,时间是正午。她虽然想把这消息淡然处之,却禁不住怀着失望的心情仔细看下去,如同一个寂寞孤单的孩子在耶酥圣诞夜里看到一个灯烛辉煌的窗口一般。
在结婚的那天,她凄惨地等着钟敲十二点,仿佛她在旁边观礼一般。她想像着那美丽的住宅、车马、来宾、筵席、欢笑、仪式,以及一切。像有通神术一般,她对于他们的专车和他们的快乐旅行都仿佛是亲眼目睹一样。报纸上曾说他们要到日本去度蜜月。他们的蜜月!她的雷斯脱!而基拉特夫人又是那么迷人的。她现在好像看见她——这个新甘夫人,实际上是第一个真正的甘夫人——躺在他的怀抱里。他曾经一度这样搂一抱过自己。他曾经一爱一她。是的,他是一爱一过她的!想到这里,她觉得喉咙被一个硬块堵住了。啊,亲一爱一的!她对自己叹息,拼命地扭曲着双手,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她的凄苦并不因此有丝毫减少。
直到那天过去,她心里才舒服了许多;事已至此,回天乏力了。味丝搭对于这事心里也清楚,却只心怀同情,嘴上什么也没说。她也已经看见报纸上的报道了。过了一两天,珍妮的心情就已平静了许多,因为她现在已不可避免地站在了事情的对立面。但到几个礼拜之后,这种尖锐的刺痛才能回复做当初那种麻木的沉痛。她想他们总要几个月之后才能回来,但是现在回来不回来当然与她已无关系。只不过想起他们在日本,好像地方很远,而她不知怎的,总觉得雷斯脱跟她近些的好。春天和夏天转眼已过,瞬间就是十月初头了。有一天天气寒冷,味丝搭从学校回来只叫头痛。珍妮给她喝了点热牛一奶一——这是她母亲常用的一种治疗法——叫她拿一块冷一毛一巾放在脑后,她就到房里去睡去了。第二天早晨,她微微有点发烧。经当地的内科医生一爱一莫利给她一服试探的药,烧依旧不退,怀疑是伤寒症,因为那时村里已经发现了好几个这种病人。医生告诉珍妮,说味丝搭体质不错,应该可以挡得住,但是说不定要凶险一回。珍妮唯恐自己料理不周,特地到芝加哥去请了一个有训练的看护来,自己也时时伺候在旁,胸中一交一织着恐惧、焦急、希望和勇气。
后来确诊了,病是伤寒无疑了。珍妮想要通知雷斯脱,却有点举棋不定;那时报纸上说雷斯脱是在纽约,并说他准备在那里过冬。但到医生经过一礼拜的诊断而宣告病势加重之后,她就想无论如何都应该写信给他,因为天下的事情是谁也无法预料的。雷斯脱很喜欢味丝搭,大概不至于不愿意知道她的消息。
但是寄给他的信他并没有收到,因为信到的时候,他已经动身到西印度群岛去了。因此珍妮不得不单独服侍味丝搭的病。邻舍家心好的,也有来帮忙照料的人,但是他们不能供给一精一神上的慰藉——这是唯有真正一爱一我们的人才能给予的。有一段时间,味丝搭好像有了点起色,医生和看护都觉得有希望了,但是后来忽然又一天天衰弱下去。一爱一莫利医生说她的心脏和肾脏都已经受到了影响。
于是到了一个时候,就知死是无法避免的了。医生的面孔很严肃,看护说话也很暧一昧。珍妮坐立不安,心中不住地祈祷,把一腔欲愿都集中在一点上,但求味丝搭的病能够好,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近几年来,这孩子对她是那么亲一热!她非常了解她的母亲。她已开始明白母亲的过往。珍妮因为她,也获得了一种比较阔大的责任观念了。她已经明白做好母亲和养孩子的意义。如果雷斯脱不反对,如果她曾经正式跟他结婚,她是愿意再养孩子的。而且,她觉得对不起味丝搭的地方很多,至少须有一种长久欢乐的生活方才弥补得她的出身的卑微。
这几年来,珍妮看着女儿长成一个美丽、一温一雅而聪明的女子,心中大感快慰,谁知现在她又要死了!一爱一莫利医生最后从芝加哥请了一个医道中的朋友来,打算和他会诊。他的朋友是个老年人,庄严、同情而明达。他看了后只是摇头。“治法是不错的,”他说,“但她的身一体似乎受不住这种病势。有些人的体质是特别容易生这一毛一病的。”当时两人诊断的结果,一致以为三天之内如果没有转机,绝命期就不远了。
大家都主张,把实情告诉珍妮,但是珍妮一精一神上有多么紧张,那是谁也料想不到的。她脸色苍白如雪。两脚不停奔走,心里但有浓烈的感情,却不能想。她的意识似乎是跟着味丝搭的变换状态在颤一抖。如果她稍微有点起色,她就会从自己的生理上感觉到。如果她衰弱下去,她那心情的风雨表也会把那事实显现出来。
跟珍妮的住宅相隔四家,有一个黛维斯夫人,年纪五十左右,身一体强壮而富于同情心。她很了解珍妮的心情,所以自从味丝搭生病之后,她就帮着看护和医生竭力维持着她心神的常态。
“现在你到房间里躺一会儿吧,甘夫人,”她看见珍妮在病榻旁边无可奈何地侍候着或者奔来奔去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对她这么说,“什么事情都一交一给我。我做事是会同你一样的。上天会保佑你,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吗?我养过七个孩子,失掉了三个。你想我有什么事情不懂呢?”有一天,珍妮把头靠在她那一温一暖的肩膀上痛哭起来。黛维斯夫人也陪着她哭。“我明白你心里的苦。现在,怪可怜的,别哭了,你跟我来吧。”她于是领她到卧室里去了。
但是珍妮怎么可能长久离开味丝搭呢?她在房间里仍旧觉得不安,依然无法休息,一会儿就又回到病人那里去了。有一天半夜里,看护对她说,无论如何那天夜里断不会有什么事,劝她去休息一会。珍妮在隔壁房里躺了不过几分钟,就听见病房一中有动静,当即又慌忙起来。那时黛维斯夫人也来了,正同看护低声讨论味丝搭的病情。
珍妮听见这声音,心里马上明白。她就赶快跑到女儿房一中,一看女儿面色如蜡,呼吸微弱,眼睛也睁不开了。“她现在很虑弱,”那看护说。黛维斯夫人一直握住珍妮的手。
过了一会儿,穿堂里的钟敲了一下。看护多次走到放药品的桌子边,拿了一块软棉布蘸点酒一精一轻拭味丝搭的嘴。到了一点半,见那病人的虚弱身一体略动了一下——原来是一声深沉的叹息。珍妮急切地扑上前去,可是黛维斯夫人拦住了她。那看护抢步上前,示意她们退后。原来病人已死了。
黛维期夫人死死抓着珍妮。“你,你,可怜人,”她低语时,自己也禁不住颤一抖起来。“这是没有法儿的。别哭。”
珍妮跪在一床一边,一把捏住味丝搭余一温一尚存的手。“啊,不,”她祈求道。“你不能死啊!不该你去的呀!”
“好了,好了,亲一爱一的,”黛维斯夫人安慰道。“你不能听从上帝的一切指示吗?你不相信任何事都是不得已的吗?”
珍妮那时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一切的维系都断了。她一生都将处于无限黑暗里,一点光明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