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要请葛哈德生前常去的那个路德教堂的牧师,主持味丝搭下葬的仪式。棺材未移动之前,在家里也曾举行一次告别。本地监理会的牧师来读了一段(圣经),味丝搭的一群同学来唱过一段赞美诗。
白色的棺材上头有许多别人送的花,又经过许多同情的吊唁,这才把味丝搭的一尸一体拿开。棺材装饰妥当,送上火车,最后就一交一到芝加哥路德教堂的墓地。
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珍妮都像在梦中。她只觉得眩晕,几乎没有知觉。邻舍中有五个人,经黛维斯夫人的请求,竟愿意陪她到芝加哥去。举行葬礼的时候,她眼看着棺材落一穴一,一径地沉默,发呆。葬礼完毕后,她就回到山乌德,声言在那里住不久了。她要回到芝加哥去住,希望能跟父亲和女儿更亲近。
此后,她就开始考虑自己的将来。她虽然不必外出做事,但她决定要去找点事做做。她想做看护,以为自己马上可以开始学一习一。她又想起威廉。他还 没有结婚,也许愿意来跟她同住。但是她不晓得他在哪儿,就连巴斯的住址也不清楚。她最后决计到店铺里去找工作。她是天生就不喜欢闲着的。她决不能独居在山乌德,不能叫邻舍家替她担心。她想住在芝加哥旅馆里去找工作,或者到赎罪者坟场的附近找一所小房子住一段时间,也许能让她感觉好些。她又想去领个孤儿来养养。她知道芝加哥的孤儿院里是有这种孩子的。味丝搭死后大概三个礼拜,雷斯脱和他的夫人回到芝加哥,才看到那第一封信,那个电报,和另外一个报告味丝搭已死的条子。他知道以后,也的确伤心得很,因为他是真心喜欢那孩子的。他又替珍妮伤心,因而告诉夫人,说他要去看看她。他不知道她以后该怎么生活。她是不能单独过活的。或者他可以去帮她想办法。他就坐火车到山乌德,但是珍妮已经搬进了芝加哥的脱累蒙旅馆。他就又赶到旅馆,正赶上珍妮给女儿上坟,及到第二次再去,方才见到她。当侍者把名片一交一给她的时候,她顿然很激动,比往常见他时加倍强烈,因为她那时更加需要他了。
雷斯脱虽然正值新婚,又值他的财富、权力和尊严都已经如初,但偶尔还 会想起往事。他原来那种对自己不信任和不满意的感情,始终都没有彻底消失。他虽然知道珍妮的生活很舒适,也依然感到不安,因为他很明白她最需要的不是金钱。她所热望的仍是一爱一情。没有一爱一情,她就会像一只没舵的孤舟在无边的大海漂流,这是他知道的。她需要他,而他知道自己的同情心不能胜过自保的意识和物质需求,因而觉得很羞愧。这一天,他乘电梯到她房间里去的时候,心里非常难过,但也明知事情再没有换回的余地。他是自始至终不能脱身事外的,起初就不该去招惹她,而又不能庇护她到底。好吧,现在是无法的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对她好些,去跟她商量对策,而把他的最好的同情和指导给她而已。“喂,珍妮,”当她把门开开的时候,他就这样亲一昵地叫她,同时他就瞥见死和痛楚在她身上造成的淤痕。她消瘦了很多,眼眶深陷,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对于味丝搭,我也替她悲痛,”他有点儿笨拙地说道。“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没有丝毫准备。”
这是自从味丝搭死后——实际上是自从雷斯脱离开后——第一句对她有点儿作用的安慰话。她觉得他是来同情她的,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眼泪涌一出她的眼眶,从她的脸庞缓慢流下来。
“别哭,珍妮,”他拥抱着她,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说。“我很难过。以前有许多事情我都觉得难过,现在都没有法子挽救了。现在这桩事情当然更使我伤心。你把她葬在哪儿了?”
“爸爸旁边,”她哽咽着说。“太糟了,”他说完这句话,仍旧默默地把她搂着。
最后珍妮才冷静下来,就脱离了他的怀抱,拿手帕擦干眼泪,请他坐下来。
“我也很难受,”他继续说,“偏偏我又不在芝加哥。要是我没有出门,你也不至于独自承担这惊吓。我想你现在是不是不想再住在山乌德了?”
“我不能了,雷斯脱,”她答道。“我受不住了。”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吗?”“哦,连我自己还 不知道呢。我不好再在那里打扰别人。我想到哪里去找个小房子,领个孩子来养养,或者找点事儿做做。我害怕一个人独处。”
“这个想法挺好的,”他说,“去领个孩子这想法。有个孩子就不寂寞了。你清楚领养的步骤吗?”
“难道不是直接到孤儿院要一个吗?”“应该没那么简单,”他沉思地答道,“总该有个具体的步骤什么的,可惜我也不清楚。大概他们总要有个法子可以管得着那个孩子。你不如向华生寻求一下帮助。你自己只消把孩子挑好,剩下的事情都一交一他办就是了。我去同他说去”。
雷斯脱看出她非常需要伴儿。“你的兄弟乔其呢?”他问道。
“他在罗乞斯脱,可是他不能来的。巴斯说他已经结婚了,”她补充说。
“你家里人再没有一个能来与你作伴的吗?”“威廉或许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他的住址。”“你要是想住在芝加哥,去杰克逊公园西边新马路上看看吧?”他建议道。“我看见那边有些非常漂亮的小房子。你去看一看,有满意的就租下来住,没必要去买。”
珍妮觉得这建议很好,就因为这是雷斯脱给她的。
他对于她的事情这样关心,她非常感动。他到底还 没有与她彻底分离。他仍旧有点儿关心她的。她因问起他夫人的健康,旅行是否快乐,以及他将来是否住在芝加哥等等的话。这期间,他总觉得自己实在是对不起珍妮。他走到窗口,俯瞰下面的第尔蓬街,那车马往来的世界就吸引了他的注意。来来往往的车辆,来往匆匆的行人,像一个迷阵似的。他走神期间,不觉时光匆匆地过去。一会儿天色渐黑,三三两两的灯火陆续出现了。
“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讲,珍妮,”雷斯脱最后醒悟过来说。“你我现在经过这许多变故之后,你或许会觉得我这人有些奇特,可是我仍旧是关心你的,不过看起来有些奇特罢了。自从我离开你,我一直都想到你。我想离开你是有好处的,是迫不得已的。我又想起已很喜欢嫘底,可以跟她结婚。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件事情似乎直到现在还 是不错的,但是我并不比从前快乐些。我将来即便快乐,也比不过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可见在这事件里,关系重要的分明不是我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境,个人是无计可施的。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所要说明的意思,总之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一名走卒。我们都像棋子一般受着环境的驱使,而那环境是我们所不能决定的。”
“我明白,雷斯脱,”她答道,“我没有怨你。我知道这是情非得已的。”
“归根到底,人生多少带点滑稽剧的一性一质,”他有些沉重地继续说道。“这是一场愚蠢的戏剧。我们所能做的,至多只能保全自己这个人。要想人生无遗憾,好像是没有这回事。”珍妮不十分懂得他这话,但她知道他总是说他对于自己不能完全满意并且对她抱歉的意思。
“你别替一我担心,雷斯脱,”她安慰道。“我是没有什么的,我仍旧可以过日子。要过这种孤独的生活,好像是可怕的。现在我也觉得没有什么了。我可以过下去的。”
“我只是想让你感觉到我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他迫切地继续说。“你的事情我依然是关心的。甘——嫘底也能够谅解。她理解我的感情。等你找定了地方,我再来看你。我过几天就会来的。你知道我心里是多少难过的,是不是?”
“是的,我知道,”她说。他握住她的手,在他自己手里同情地捏了一回。“你别着急,”他说。“我不愿意你着急。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你仍旧是我的珍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原对你不起,不过我还 不至于坏到底。”
“好了,雷斯脱。我但愿你这样子下去。这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你人既总能快乐的,自从你——”“哦,珍妮,”他阻止了她说话很亲一热地捏一捏她的手,她的胳膊和她的肩膀。“你肯看往日的情份让我吻一下吗?”
他微笑道。
她用两只手攀住他的肩膀,眼睛凝视着他,跟他接起吻来。他们的嘴唇刚一接触,她就不由得颤一抖起来,雷斯脱也有些站立不稳。珍妮感觉的到他的震动,想要说话一时说不出来。
“你早点回去吧,”她最后坚决地说道,“天马上就要黑了。”
他就走开了,心里却巴不得留在那里,因为他仍然一爱一着这个女人。珍妮呢,虽然知道分离已成定局,却也心怀堪慰。她对于这事件中的道德和伦理的葛藤,并不想试图去解释或整理。她不像有许多人试图去把海洋纳入一个茶杯,或是把这迁流无定的宇宙用一束所谓法则的绳索来束缚。雷斯脱是仍旧喜欢她的。他又喜欢嫘底。那也没有什么,虽然她原曾希望他只要她一个。现在他既不能这样,他的一爱一情就不值钱了吗?关于这问题,她不能想,也不敢想。而他也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