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驮兽
当你刚开始看见一个苦力挑着担子走在路上,他在你眼中有一种动人的风采。他身着破旧的各色蓝布衣服,从湛蓝到青绿直到天空的浅蓝色;当他在稻田狭窄的田埂上跋涉或者艰难地登上一座青翠的山丘,他与周围的景色是多么的相衬。他的全部衣服仅仅是一件短褂子和一条裤子,而如果这套衣服开始穿的时候还是整洁完好的,在它破了需要补的时候,他却从不考虑找块颜色相同的布料,而是手头有什么就用什么。为了遮阳避雨,他戴了顶草帽,活像个救火队员,不过,帽檐是出奇的宽而平。
你会看到路上过来一队苦力,一个接着一个,每个人都挑着一个扁担,两端挂着一大捆东西,组成了一种宜人的风景。看着稻田水中映出的他们急匆匆而过的身影是很有趣的。当他们经过你身边时,你可以观察一下他们的面容,如果你脑子里没有装满东方人都是神秘莫测的这种观念的话,你会觉得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好人;有时你会看见他们在祠堂旁的大榕树下放下担子歇息,抽几口旱烟,愉快地聊上几句,如果你自己试着每天挑着那种担子走上三十英里或者更多,你对他们吃苦耐劳精神的钦佩定会油然而生。可是如果你向常驻中国的那些老资格外交官提起你的这种钦佩,他们会认为你有些荒唐。他们会无所谓地耸耸肩,然后告诉你,那些苦力不过是些牲畜,两千年来他们祖祖辈辈都是挑担子的,所以他们能愉快地劳作也不足为奇。你发现他们的确很小就开始劳动,因为你会遇见很小的孩子,用一根竹竿挑着两筐蔬菜脚步不稳地走着。
时光流逝,天渐渐热了起来。苦力们脱去了上衣,赤膊走着。有时他需要休息一会,便把担子放在地上,但扁担仍旧留在肩上,这样他就必须微微弯着腰,你可以感觉到在他肋骨下那颗疲惫不堪的心的跳动,就像你在医院能听到一些心脏病门诊病人的心跳。如此情景,你见了会感到一种莫名的难受。你也可以看到苦力们的脊背,长年累月,日复一日,担子的重压在他们的背上留下了红红的疤痕,有时甚至有着开裂的疮疤,很大的疮口没有绷带或衣服的遮盖,硬是被扁担摩擦着;最奇异的是有时候就好像大自然要让人适应挑担这种残酷的苦力活,他们的身体变得畸形,在挑担子的肩上隆起一块,就像骆驼长出驼峰一样。然而,不论心跳有多么快,疮疤有多么疼,也不论是大雨瓢泼还是骄阳似火,他们都在永远地走着,从早到晚,一年到头,从孩童走到垂暮。你会看到那些年老的苦力,瘦得皮包骨头,干瘪的皮肤垂了下来,他们枯瘦的脸上布满皱纹,像猿猴一样,而稀疏的头发早已斑白;他们挑着重担一路跌跌撞撞,直到走进坟墓才能休息。尽管这样,苦力们仍不停脚步,他们用介于慢走和快跑之间的速度疾步向前,眼睛盯着地面选择下一步的落脚处。他们的脸紧绷着,充满了焦虑。当他们一路向前时,你再也不能悠然地欣赏这幅图景了。他们的劳苦让你心中觉得沉重,你充满怜悯之情却又爱莫能助。
在中国,驮负重担的不是牲畜,而是活生生的人啊!
“……他们的行动全都像快马奔驰,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他们止步,这不是很可悲吗!他们终身承受役使却看不到自己的成功,一辈子困顿疲劳却不知道自己的归宿,这能不悲哀吗!”[1]中国的玄学家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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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出自《庄子·齐物论》:“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