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麦克里斯特医生
他是个体形健美的人,我认识他时,我想他快六十岁了,但精神依然矍铄,充满活力。他长得结实,高大的身材使他的肥胖有了一种威严。他有一张坚韧、几乎称得上漂亮的面孔,鹰钩鼻子,发白的浓眉和坚实的下巴。他穿一身黑色衣服,低领衬衫,系一条白色领结。他看上去像个老一代的英国牧师。他的声音洪亮、热忱;笑起来很畅快。
他的经历有些不同寻常。他三十年前作为一个传教士医生来到中国,但现在,虽然他同传教团还有着良好的关系,但不再是它的成员了。事情看来是这样的:人们决定在某个合适的地方建一座学校,这地方是医生想到的,但要在一个人口拥挤的城市里找一块建筑用地是很不容易的,当传教团多次讨价还价后最终买下这块地,他们却发现,地的所有者不是来进行商谈的中国人,而是医生自己。原来,医生知道学校必须建立,而看起来又没有别的可用之地,他就从一家中国银行借款,自己先买下了这块地。这桩交易并非不诚实,或许有些不够审慎;麦克里斯特医生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善意的玩笑,但传教团的其他成员并不这么认为。他们甚至说了一些刻薄话,结果麦克里斯特医生辞去了他的职务,尽管他同有些人仍保持着友谊,对他们的目标和利益满怀同情。人们知道他是个灵巧的医生,他很快就有了一大批主顾,既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他开了一家旅舍,旅行者付上价格不菲的费用,可以用膳和住宿。他的房客有一些抱怨,因为他们不被允许喝酒,但要比住一家中国人的客店舒适多了,还可以根据医生的原则打点折扣。他是个很有头脑的人。他在河对面的山上买下一大块地,盖了一些带游廊的平房,一间间卖给传教士作为夏季别墅。他还拥有一家大商店,卖各种东西,从美术明信片、古玩到辣酱油、线织儿童套装,都是外国人可能要买的。他从中赚了很多钱。他有着经商的天赋。
他请我吃饭,那确实是一次印象深刻的盛会。他住在商店的楼上,那是临河的一个大套间。一起就餐的除麦克里斯特医生和他的第三任太太,一位戴金丝眼镜、穿黑缎衣服的四十五岁的妇人外,还有一位与医生去内地待过几天的传教士和两个文静的年轻女子,她们刚加入传教团,正忙着学中文。餐厅的墙上挂着好几幅祝寿的卷轴,那是主人的中国朋友和一些教徒送来恭贺他五十大寿的。菜肴很丰盛,就像常见的中国筵席,而麦克里斯特医生很欣赏。宴会开始和结束时,他都怀着宗教热忱用低沉的声音作了长长的感恩祷告。
当我们重新回到客厅,麦克里斯特医生站在令人愉快的炉火前,因为这时的中国非常寒冷,他从壁炉架上拿了一幅小镜框给我看。
“你知道这是谁?”他问。
这是一个很瘦的年轻传教士的照片,穿着低领衬衣,系个白领结,有一双忧郁的大眼睛,脸上是很深沉的严肃的神色。
“漂亮的小伙子,嗯?”医生大着嗓门说。
“很漂亮。”我回答。
这是一个可能有些自负的年轻人,但自负是年轻人的一个可以原谅的缺点,况且还因一种感人的沉思的表情而无疑使这种自负得到了平衡。这是一张好看、敏感,甚至说得上秀美的脸,那双郁悒的眼睛自有奇妙的动人之处。这里或许有一种狂热,但更有一种不怕受难的勇气,一种可爱的理想主义,而它的青春、它的单纯,温暖了一个人的心。
“脸非常吸引人。”我说着把照片还给了他。
麦克里斯特医生抿嘴微笑。
“那就是我第一次来中国时的样子。”他说。
这是他本人的照片。
“没有人认得出来。”麦克里斯特太太笑起来。
“这就是我那时的模样。”他说。
他撩开黑色外套的后摆,在紧挨着壁炉前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一想起刚来中国时的印象我就常笑。”他说。“我出来是准备吃苦受穷的。我最初的意外是坐上汽轮,吃饭有十道菜,享用头等舱的服务。那当然说不上艰苦,但我对自己说:等你到了中国再说。好吧,我在上海遇到一些朋友,我住在一座大房子里,有好几个仆人侍候着,享用美味佳肴。上海,我说,那是东方的十里洋场。中国内地的生活会不一般。最后我到了这里。我和传教地区的负责人住一起,直到我有了自己的住处。他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有一幢非常漂亮的房子,美式家具,我睡在一张床上,而我还从未睡过这么好的床。他非常喜欢他的花园,里面种了各式各样的植物。我们就像在美国一样,有生菜和水果,各种水果;他还养了一头牛,我们就吃新鲜牛奶和奶酪。我想我这辈子还没有吃过这么多和这么好的东西。你自己什么也不用做。要是你要一杯水,你只需叫一下男仆,他就会给你端来。我到的时候是初夏,他们都休假去山里。那时他们还没有别墅,但他们常去一座寺院消夏避暑。我开始想,我终究是无须受穷的了。可我曾经盼望有一顶殉难者的桂冠。你知道我做什么了?”
回忆起那久远的往事,麦克里斯特医生微微笑了。
“我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当我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我倒在床上,像个孩子似的大哭。”
麦克里斯特医生接着往下说,但他又说了什么我没有多加注意。我感兴趣的是,他是怎样从那个年轻人一步一步走到我现在认识的这个人的。这就是我想要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