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正常的人
我曾经不得不学习解剖学,这是一门特没劲的课程,因为你得背一大堆东西,既枯燥乏味又不可理喻,但老师在帮我解剖一条腿时说的一句话却让我记忆犹新。当时我正徒劳地寻找某一根神经,老师以他高超的技术在一处我没想到的地方找到了它。我感到恼火,因为教科书误导了我。他笑着说:
“你得明白,正常的事情也是世界上最稀有的事情。”
虽然他说的是解剖,但同样说出了人性的真理。这句随口之言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而许多金玉良言则不过如此,那时以来很多年过去了,我对人性更多的了解,只是进一步使我确信这句话的真理性。我遇到过成千上百似乎完全合乎标准的人,然而我发现,他们当下的某一特性如此显著,以至几乎可以认为是独一无二的。在种种最平常的外表下找出人的隐藏着的奇特之处,这让我得到了不小的乐趣。我时常惊奇地在一些人身上发现他们可怕的堕落,而这些人你可以说是完全普普通通的人。最后,我寻找正常的人就如同寻求一幅艺术珍品。这样,对他的了解所能给我的那种特别的满足,我想只能称之为审美愉悦。
我还真以为在罗伯特·韦布身上发现了他。他是一个较小口岸的领事,我受托带一封信给他。我在中国旅行时听说过许多有关他的事,可听到的都是说他的好。当我偶然提及我打算去他供职的那个港口,有人肯定地说:
“你会喜欢鲍勃·韦布的。他是个了不得的好家伙。”
他在官场内外都有很好的人缘。他设法取悦商人,因为他关心他们的利益;他也不得罪中国人或传教士,前者称道他的坚定,后者肯定他的私生活。在革命期间,因了他的老练、果断和勇气,他不仅冒大险救助了那个城市的外国侨民,也保全了许多中国人。他主动为交战双方充当调停人,凭借他的足智多谋总能促成一个满意的和解方案。他已经准备好升迁。我自然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虽然他长得不是很好看,但他的外貌也还可喜。他个子较高,或许比常人高出一些。他保养得不错,还没有发胖,红润的脸面如今(因为他近五十了)在早晨时多少有些肿胀。这不奇怪,因为在中国,外国人既吃得太多也喝得过量,而罗伯特·韦布对生活中的好东西来者不拒。他总是备着好酒。他喜欢请人吃饭,你很少见他不是和一两个朋友共进午餐或晚餐。他的眼睛蓝蓝的,非常友善。他不乏讨人喜欢的社交才艺:他钢琴弹得相当好,但他喜欢的是别人所喜欢的音乐,如果朋友想要跳舞,他总是准备好弹一支单步舞曲或华尔兹。他在英国有妻子和一双儿女,这样他不能再养着骏马,但他对赛马着迷;他也是一个网球高手,他的桥牌打得比常人好。跟他的许多同事不一样,他不会让自己的职位决定一切,晚上他在俱乐部表现得和蔼真诚。但他不会忘记自己是英国国王陛下的领事,我赞赏他有这样的本事:既能保持在他看来其地位所必需的尊严而又不显得妄自尊大。总之他有很好的风度。他谈吐雅致,他的趣味虽说一般但很广泛。他有很好的幽默感。他能说一个风趣的笑话,也能绘声绘色讲一个故事。他的婚姻非常美满。他的儿子在恰特豪斯公学读书,他给我看一张照片,那是一个高个、清秀的小伙子,穿着法兰绒衣服,有一张坦诚可爱的脸。他还给我看了他女儿的照片。这是在中国任职的一个悲剧;他必须与家人长期分离,因为战争的缘故,罗伯特·韦布已经有八年没见到妻子儿女了。他妻子带孩子们回国时他儿子八岁女儿十一岁。当时他们曾考虑等他有休假时全家一起走,但他供职的那个地方对他们的哪个孩子也不合适,最后他们同意她带孩子马上回国。他的休假要到三年以后,那时他可以有一年时间和家人在一起。但当他可以休假时,战争爆发了,领事馆人手不够,他不可能离开他的岗位。他的妻子则不愿意放下年少的孩子,旅途又很艰难危险,也没有人会想到战争拖这么久,这样,一年一年很快过去了。
“我上次见到女儿时,她还是个孩子。”他给我看他女儿的照片时说。“现在她已经是个结了婚的女人了。”
“你什么时候休假?”我问他。
“哦,我妻子现在正要过来。”
“但你不想去探望女儿吗?”我问。
他又看一看女儿的照片,随之看着别处。他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我想是一种倔强的表情,他回答说。
“我已经离开家太久了,我不想再回去。”
我背靠在椅子上,抽我的烟斗。照片上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蓝色的大眼睛,卷起的头发;这是一张俊俏的脸,开朗而又友善,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有一种特别迷人的表情。罗伯特·韦布的女儿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姑娘。我喜欢那种有吸引力的奔放。
“当她让人送来这张照片时,我真是有些吃惊。”他此刻说。“我总认为她是个孩子。如果我在街上碰到她,我会认不出她了。”
他笑笑,但不太自然。
“这不公平……当她是个孩子时,她总是乐于被宠爱的。”
他眼睛盯着照片。我似乎看见他眼中有一股汹涌而来的激情。
“我差点没认出她是我的女儿。我想她会和她母亲一起来,而她写信来说她已经订婚了。”
他又看着别处,我想他下沉的嘴角似在诉说一份难堪的困窘。
“我猜想一个人到这儿就变得自私了,我感到很痛苦,但在她结婚的那天,我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宴会,请了这儿所有的人,我们都喝得昏天黑地。”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是,你知道,”他尴尬地说,“我是多么地伤心。”
“那小伙子怎么样?”我问。
“她爱他爱得要命。她写信给我,但在信中别的什么也不说。”他声音中有一种奇特的颤抖。“把一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教育她,爱她,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事情,只是为一个你从未见过的人,这太过分了。我从别处弄到了他的照片,我不知道放哪儿了。他的事我也并不太在意。”
他又喝了杯威士忌。他有些疲惫,看上去显得苍老和浮肿。他长时间没说话,随后突然间他似乎振作起来。
“好吧,感谢上帝,她母亲很快就要来了。”
说到底,我不认为他就是一个十分正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