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慢点,壮士
最近,在从东京飞往北京的航班上,餐盘刚刚被拿走,我就想起还没学中文。“该死的,”我嘀咕说,“就知道忘记了什么事情。”
一般来说,当飞机降落在陌生国度时,我至少可以学会“你好”和“对不起”。但这次旅行要去两个地方,而我又把一个月的准备时间都用来钻研日语了。为了学习日语,我又开始学习皮姆斯勒的音频课程,之前两次旅行都多亏了它。我还使用过这套课程的意大利语版本,所以知道各个版本的模式都是一样的。在第一堂三十分钟的课程中,一个男人走向一个陌生女人,用意大利语、日语或者你选择的其他语言,问她是否会说英语。然后二人会叽里咕噜地说上差不多二十秒,这时一位美国教师会插话进来,带你逐句练习。“说,‘不好意思。’”他对你说,“问,‘你是美国人吗?’”随着课程的深入,对话也会变得更加复杂,而课程会不断重复那些短语,便于你记忆。
通过皮姆斯勒课程学会的句子并非总是适用于我。举例来说,我不开车,于是“哪条是去横滨的路?”就一直没有用上。同样,还有“那么,汽油很贵吗?”,而“请加满,谢谢”倒是用过几回,让我在饭店里成功喝到了第二杯茶。
感谢一级和二级日语课程,我现在可以购买火车车票,从一数到九十九万九千,还能在别人找给我零钱时,对他们说“你正在给我找零钱”。我可以应付饭店中的常见对话,可以打出租车,甚至和司机聊上几句。“你有孩子吗?”我问,“今年你会休假吗?”“去哪里?”当他转过头来时,日本的出租车司机基本都会这样做,我告诉他我有三个孩子,最大的是儿子,还有两个小女儿。如果皮姆斯勒课程中包括“我是个中年同性恋,因此只有一个从未谋面的侄子,以及一个年纪很小的教子”这句话,我一定会牢牢记住。但目前嘛,也只能因陋就简了。
皮姆斯勒课程最好的一点在于发音。所有示范者都是讲母语的人,不会为了你特意放慢语速。但这样做的缺点在于,他们从不解释,也不会教你如何构思。他们不会为你提供可以根据自身情况调整的语块,而是呈现给你成千上万个现成的句子,供你背诵。这意味着,必须等待特定的情景出现,才能让对话延续下去。如果不那样做,你就会变成一个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的人,别人问你油漆颜色的问题,你却回答说“火车站前面有一家银行”或者“山田夫人已经打了十五年网球了”。
我并未下载皮姆斯勒的汉语课程,所以在飞往北京的航班上只好求助于我的“寂寞星球”常用语手册,结果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与其说是在说话,汉语更像是在唱歌,即便每个词都注明了读音,我还是入不了门。这本手册只有手掌大小,分为几个简单的章节——“银行”、“购物”、“入境”。在“浪漫”一章中包含如下内容:“你想喝一杯吗?”“你的舞跳得真好。”“你长得很像我的表妹。”最后一句只在你也长着一副亚洲面孔时才适用,可即便如此还是有点恶心,这等于是性暗示。
本章内“逐步接近”一节中,你可以学到:“我很喜欢你。”“你太棒了。”“想来次按摩吗?”在下一页中,场面更加香艳了。“我想要你。”“我想和你做爱。”“到床上去吧?”还有,可能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一句——“没关系,我自己来就好。”
奇怪的是,作者并没有收录“别关灯”这句话,而想说以上那些是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这句的。你可以想象一下,旅行者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发出呻吟时还要不时地看看他或她的小册子:“噢,太棒了!”“慢点,壮士。”“再快点。”“再用力点。”“慢一点。”“轻一点。”“真是……太棒/奇怪/厉害了。”“我可以留下过夜吗?”
在下一小节中,场面迅速降温了:“你是不是还在和别人约会?”“他/她只是个朋友。”“你不过是为了我的肉体。”“这样不行。”最终,“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休和我从中国回来几天后,我便开始为接下来的德国之行做准备了。我第一次去德国是在1999年,连“Guten Morgen”(“你好”)这样的话都说不好。从我嘴里说出的德语总是怪怪的,我只好把时间都用来满怀歉意地说英语了。其实我并不需要道歉。在巴黎也许还有道歉的必要,而在柏林,人们的态度是“感谢您让我练习自己己臻完美的英语”。真的是近乎完美。“你是明尼苏达人吗?”我经常这样问。
起先,德语的严肃很令我苦恼。即便是订购蛋糕时,听上去也像一道命令,就像“快把蛋糕切好,然后趴在鞋匠和小女孩之间的沟渠里”。我猜大概是看了太多二战电影的缘故。然后我记起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看过的无数法斯宾德①的电影,德语也就由无情变为了矛盾。2000年,我又回去了两次,对德语愈发感兴趣了。它和英语很像,又不尽相同。① 德国导演、演员、话剧作家,新德国电影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
迄今为止,我已经去过至少十次了,从这个国家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当地人教给我各种各样的词语,我真正记住的却是“Kaiserschnitt”,即剖腹产,还有“Lebensabschnittspartner",这个词并非“情人”或“终身伴侣”的意思,而是更接近于“今天和我在一起的人”,暗示万一情况发生变化,你可以随机应变。
最后一次去德国时,我期望能多说些德语,于是下载了皮姆斯勒德语一级课程的全部三十课内容。同以往一样,一上来又是:“不好意思,你会说英语吗?”和日语、意大利语版本一致,课程教会了我数字和时间的说法。后来我又学会了“这个姑娘已经长大了”和“你好吗?”(“ Wie geht es Ihnen?”)。
在日语和意大利语版本中,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是“我很好,你呢?”;而在德语中,回答前却是一声叹息和短暂的停顿,随后是“不怎么样”。
我对我的德国朋友蒂洛提起过这件事,他表示这种回答再正常不过了。“我们在头脑中不可能认为,别人这样问仅仅是表示礼貌。”他向我解释道。
在日语一级课程的第十七课中,扮演妻子的女播音员说:“Kaimono ga shitai n desu ga!”(“我想去买东西,但出了点问题,你猜是什么。”)这一课的主题是数字,所以丈夫询问她有多少钱。她说出一个数字,而他则逐步提高这个数字。
同样的,在德语版本中,妻子也说她想去买东西:“Ich mochte noch etwas kaufen。”丈夫问她有多少钱,得到答案后,他冷淡地说:“我不会再给你钱了。你的钱够花了。”
在皮姆斯勒的日语课程中,没有任何不和谐的地方,但德语课程要情绪化、混乱得多。在一道练习题中,课程鼓励你与宾馆服务员争执,因为他想骗走本该找给你的零钱,而且最后冷笑着说:“你不懂德语。”
“噢,没错,”你要学的话是,“但我懂德国人。”
课程中充满了怪异的句子组合。“我们不住在这里。我们想要些矿泉水”表示,如果这对夫妻确实住在这个小镇里,那么就会和其他人一样喝得大醉。另外一个经典的例子是,“Der Wein ist zu teuer und Sie sprechen zuschnell”(“这酒太贵了,而且你说话太快了”)。对这句话最恰当的回应是:“还要点别的吗,傻X先生?”不过课程里是不会教给你的。
我们上次去东京时,休和我租了一间再平凡不过的公寓,离新宿火车站只有几个地铁站的距离。房地产公司的代表在房子的前门等待我们,当我用日语同他对话时,他让我去买几本日本漫画。“看看那些,您就能学会人们日常的说话方式了。”他说,“您,您现在太客气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真的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特别是作为一名外国人,任何粗鲁的言行都会招来当地人对你,甚至对你整个国家的反感。在我年轻时,皮姆斯勒的常用语手册中到处可见那个丑陋的美国人形象,四处惹是生非。“我没点这个!”他用希腊语和西班牙语咒骂着,“你觉得能骗过我吗,能吗?”“快滚开,不然我就报警了。”
现在对于那些出国旅行的美国人而言,常用语手册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们不仅期望其他人都说我们的母语,而且还要求他们说得流利。我很少听到美国游客对服务生或商店老板说“你的英语真不错”。与此相反,我们觉得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就像端盘子或者找零钱。从这个角度来看,常用语手册和音频课程几乎称得上奇迹般的逆转,建议旅行者去亲身体会当地的氛围,也欢迎别人来纠正他的错误,防止自己变成一个在意大利布法乔卖肉丸勉强度日的家伙。
我喜欢东京的一点是, 自己的努力时常可以得到肯定。“您的日语说得真好。”每个人都不停地这样告诉我。我知道他们只是在表示礼貌,但这鼓舞了我,就像我期待在德国经历的一样。为了这个目的,我又增加一套音频课程,授课教师名为迈克尔·托马斯,与他一起的还有一男一女两名学生。课程一开始,他解释说德语和英语关系紧密,因此有很多共同点。在一种语言中,动词写作"to come”(“来”),而在另一种中写作“kommen”;英语的“to give”(“给”)在德语中是“geben”。波士顿人说“That is good”(“那很好”),而柏林人说“Das ist gut”。这种入门的方法太棒了,会让使用者认为: Hey,Ich kann do dis①。① 句中的Ich、kann和dis均为德语词,分别表示“我”、“能”、“这个”;而Hey和do则为英语词,分别表示“嘿”、“做”。
与皮姆斯勒课程中的无名教师不同,托马斯先生会把知识点解释清楚——比如,如果一个德语句子中有两个动词,那么其中一个必然出现在句子末尾。此外,他不会为你提供死记硬背的短语。实际上,他会经常给你的德语学习泼冷水。“怎么说‘给我吧’?”他向女学生提问,她和我都给出了正确答案,然后他又对男学生说:“现在试试‘我希望你把它给我’。”
十分钟之后,我们已经来到了“我今天不能给你,因为我找不到了”。对于那些只会讲英语的人来说,这看上去挺简单的,但其他人就不会这么想了:否定句,代词“它”的多次使用,还有德语中“因为”之后的复杂变化。关键在于这一切都需要你自己搞清楚。你正在学习一门外语,而不是机械地模仿。
一边听着iPod里的皮姆斯勒和托马斯课程,一边在杂货店中闲逛,我想象着和朋友乌尔里克来到慕尼黑酒店的情形。在我的印象里,这位德国朋友只教会了我说“剖腹产”和“直到更好的对象出现前陪伴在我身边的人”。
“Bleiben wir hier heute Abend?”我打算这样说,"Wieviele Nachte? Zwei? Das ist teuer, nicht wahr?”
我的朋友是个完美的女人,如果能达到这种效果——看到我用德语胡扯时她脸上惊讶的表情——这整个月的学习就值回票价了。
可能在当天的晚餐后,我会打开宾馆房间的电视机。如果够走运的话,也许能听懂百分之一二的内容。最重要的是,不要丧失学习的信心,应该这么想:“好吧,这已经比我上次在德国看电视时强多了。”那是几年前的事,我在斯图加特。房间的高处装有一台电视机,我打开后发现一对男女正在做爱。这并不是付费频道,只是周日晚上的一般节目。两个演员的表演十分卖力。如果我随身带着“寂寞星球”德语版的话,大概会听懂“别停,求你了!”“太棒/奇怪了!”换成托马斯先生,大概能听懂“我刚刚给你了”;如果是皮姆斯勒,“我现在就想来”。
我看着电视里的男女忙活了一两分钟,然后便换台了,发现不付费的话只能看到一片雪花。“除了刚才那个免费频道里的事,还能干些什么?”我不禁要问,“一对男女在一起谈心?”
这不正是到外国旅游的乐趣所在吗?——总会碰到让你挠头的事情。你不需要会讲很流利的外语,便能感到不可思议。你只是张着嘴坐在那里,并非无法说话,而是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