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奧巴马!!!
我们在诺曼底居住的村庄很小,没有本地的报纸,但有几份发行到本地的报纸,每周一期。比如《亚特兰大宪章报》,想被这份报纸报道并非难事,而就《战斗的奥恩》①来说,被其报道更加不成问题。实际上,难的是不被它报道。① 奥恩为诺曼底地区的一个省。
住在我们街对面的罗伯特·热尔贝纳,绰号叫“鲍勃”,曾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登上过这份报纸。当时的报道题为“真的可以和马对话的人”。那篇报道还配了照片,照片中的他在其所养的佩尔什马耳旁低语,那是一匹身上有斑点的母马,壮实得像一辆自卸卡车。休也上过这份报纸——而且是两次。第二次的故事是关于他的风景画的,第一次是在2004年10月。他们想找个美国人聊聊总统竞选的事,又是“你希望哪一方获胜”那一套。最终见报的文章起了一个挺微妙的题目——“当地人不信任且鄙视布什”——据那位马语者的看法,这篇文章“pas mal",也就是“还不错”。
2008年大选前几周,《战斗的奥恩》采访了我们的朋友玛丽·贝斯,她出生在波士顿城外,在那里长大,嫁了一个法国人后才搬来我们这里。“作为一名美国白人,你不会给一个黑人投票的,对不对?”记者问道。
问题虽然露骨,却十分常见,不仅仅是在诺曼底这穷乡僻壤。在大选前一年,我的旅行几乎没停过:意大利、希腊、德国、荷兰、澳大利亚、巴西,还有英国和爱尔兰全境。都是图书的巡回宣传,所以我要接受很多电台和报刊采访。在美国,除非你是政治题材作家,否则不会听到与之相关的问题。但在海外,基本上都是政治问题,至少对于美国人来说。即便我写了一本有关糖霜历史的书,他们还是会问起关塔那摩监狱和我的国家拒绝在《京都议定书》上签字的事。
并非我对这些事没有看法;我只是不觉得那些看法有什么特别。当然了,我也会关注新闻。我读书、看报,但不掌握任何内部消息。在政治这个话题上,我能提供的只有感情。我的看法也许会稍稍有所不同,可居住在海外的人都会如此。
我还记得伊拉克战争爆发后我爸爸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巴黎的大街上是否安全。他总是认为欧洲人,尤其是法国人已经公然表现出敌意了,处处针对美国人——甚至朝他们扔瓶子。即便真有这种事,我也没亲眼见过或者读到过消息。在我的生活中,人们只是好奇。他们有很多问题,但我从未被人侮辱或者孤立。如果我是布什的支持者,感觉也许会有不同,但事实上,总统让街坊邻居和我更加团结了。就像迪士尼公园里的小小世界①,大家同舟共济。① 迪士尼公园里的一款游乐设施。
2008年的各州初选开始后,预测也随之而来。希腊、澳大利亚、阿姆斯特丹和都柏林的记者们都向我保证,美国绝对不会选出一位黑人总统。
“也许吧,”我说,“但我敢和你打赌,半数美国人有可能选择一位二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总统。”
“不可能。”在洛杉矶待过一个星期的德国人这样说,娶了个田纳西太太的巴西人也这样说,看过四遍《波拉特》②的英国人还是这样说。所有人都是专家,他们都清楚的一点便是:美国人都是种族主义者。② 2006年上映的喜剧电影,以伪纪录片的形式讲述了哈萨克斯坦记者“波拉特”在美国旅行的故事。
当白人谈起自己是多么温柔、多么不在乎肤色时,听起来总是那么虚伪。“我从我的很多亚洲、拉丁美洲和非洲裔美国人朋友那里学到的一点就是,在皮肤之下我们都是亲兄弟。”这样的话总是听得我想吐,但还没有下面这种话糟糕——“我怎么可能是种族主义者呢?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就是黑人。”
我的第一个男朋友也是黑人,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不在乎肤色,而是因为我喜欢臀部丰满的。
如果我走在美国的街道上,凡是肤色比花生壳深的人走过来,我都会说“你好”。因为如果不说,他或她就有可能觉得我处在焦虑状态。其实我确实处于焦虑状态,否则我就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了,和我的白人同胞一样。
因为这些我就成了种族主义者?或者有了种族意识?不论如何,比起黑人,我更害怕右翼分子。我想很多美国人也一样。于是,当被外国记者问起时,我会充满自信地预测奥巴马将取得胜利。
这个答案带来的是一阵摇头和一种表情,那表情可以被翻译为五种语言的“可怜的幻想家”。
1998年之后的每次大选,我都选择了缺席投票,把整个10月用来在美国境内进行巡回演讲。当时到处都是总统竞选的内容,我喜欢的就是那种直接。在法国有一个极右翼政党,名叫国民阵线。谴责移民,停止建造清真寺,反对欧盟:他们的政策其实很好预测。国民阵线当时的领导让-玛丽·勒庞将其国家的纳粹占领期称为“并非特别不人道”,而他本人身背二十五项指控,从严重人体伤害到排犹主义,再到纵容战争犯罪,花样繁多。他是个老家伙,脸色苍白,厚厚的镜片后面的眼睛显得格外的小。
在法国进行政治活动时,你可以在大街上看到海报,但很少贴在居民家或者商户的外墙上,而这在美国是标准流程。大选前一个月,开车穿过美国任何一个城市的街道,每隔一栋房子前面就有一块牌子。某某人支持总统,支持县委委员,支持镇里的小婊子等等。我还喜欢美国人佩戴的竞选徽章——要么说的是,“你和我一样”,“我是个大傻瓜”,要么就是,在有第三方提名者的情况下,“我不介意浪费自己的选票”。可以轻松地对所有人进行分类。我只是希望徽章能再大一些,至少做成盘子大小。这样你可以从更远的地方看清上面的文字,也有更多时间提前准备好自己的愁容。即便这样,也比法国这边什么都没有要强。没有大头针,没有车尾贴。也不能问别人会投票给谁,那太没礼貌了。
我开始思考这件事是在2002年,当时让-玛丽·勒庞在我们的村子里赢了初选。计票完毕后,我出去转了一圈,望着我以为我了解的人家的窗户,想着:“你投了?真的吗?”那些不愿意谈论自己选了谁的街坊邻居倒是很愿意谈论我的。2008年全国代表大会后我们就没谈过别的了。“那么你投了谁的票,奧巴马还是麦凯恩?”他们很想知道。
我对休说:“他们非问不可吗?”真的,你巴不得他们能直接看出来你投了谁的票。
在美国待了一个月后,我飞回了法国,11月4日一早抵达的,这时美国人已经要进行民意测验了。在戴高乐机场,我打了辆出租车。司机正在收听谈话节目,在我前往巴黎的漫长车程中,打来电话的人不断解释着为什么我的候选人不可能获胜。“美国人都是种族主义者,”他们说,“美国人害怕所有与众不同的事情。”你还以为奥巴马是美国总统职位的法国候选人,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大家有如此的占有欲,这样早早地失望起来。出租车司机也是一样的看法。“你觉得谁会赢?”他问道,当我回答奥巴马时,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这真的发生了。大家都在高喊:“奥巴马!”我不认识的人也是如此,比如超市的收银员,以及其他听出了我口音的人。“奥巴马!”他们喊道,“你干得太棒了。”我承认从声调判断他们是真心在祝贺,但同时还有别的含义。不是“你们有了这样一位体贴的新总统,真是太棒了”,而是“你们选了那个我们早就看好的总统,真是太棒了”。
举办就职典礼时我在伦敦,通过英国广播公司(BBC)观看了全过程,每隔三秒就要提醒我一次,巴拉克·奥巴马是个黑人,并将成为美国的第一位黑人总统。起初我以为这节目是为盲人准备的,提醒是为了防止他们忘记。但随后情况变得愈发可笑了:“巴拉克·奧巴马是个黑人,现在与他的黑人妻子以及两个黑人孩子抵达了现场,他们将成为美国历史上的第一个黑人第一家庭,也就是入主白宫的第一组黑人。请注意,是白宫,不是黑宫。“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但随后我想:“如果美国选出了第一位同性恋总统,那么我愿意听上几千次。”也许说过几千次后才能完全让人理解。对我来说,奧巴马的种族和我给他投票之间没有关系。我喜欢他的演讲能力,与我们之前的两位民主党候选人截然不同,那两位说话都像对着音标念韩文一样,完全不知道重音应该放在哪里。
总统竞选的最后一个月中,我收听了不少右翼谈话节目,听打进电台的人畅想那不敢想象的局面。一个接着一个,他们的威胁都一样:“如果麦凯恩不能取胜,我就离开这个国家。”
“噢,好吧,”我说,“你离开后要去哪里呢?右翼的欧洲吗?”在如今的荷兰,我想已经可以娶自己的孩子了。让她们怀孕,然后在由教堂改建而来的免费诊所里打掉你未出生的孙子孙女。医生可能原来是个女人,后来变成了男人,最后又变回了女人,所有这些花的都是纳税人的钱,但只要她能够救活干细胞,依然是国家的功臣。
然而,那也可能只是因为我感觉迟钝。有些人说我“心胸狭窄”,虽然我觉得那是五十步笑百步。国家通过投票剥夺了我结婚的权利,即便我没有结婚的打算,我的感情还是受到了伤害。我猜困扰我的是投票本身。如果你不想和同性恋者结婚,那么别结好了。但你有什么权利把街坊邻居的意见牵扯进来?这就像投票决定红头发的人①是否有权利庆祝圣诞节。① 传说背叛耶稣的犹大就是红发。
当然了,奥巴马也反对同性婚姻。除了几条明确的暗示,当年的所有候选人都反对。这一点成了没人敢碰的禁区,但这真的惹到我了。说真的,这玩意儿成了决定性的因素?很多奋力斗争并投票反对的人都是民主党,这同样令我失望。但那是你自己挑、自己选的,对不对?有些事你可以袖手旁观,而有些事不行。在等待我的政党卷土重来时,我把注意力转回了我的法国邻居们,他们都欢欣雀跃,不停地拍我的后背。“奥巴马!”他们喊着,“奥巴马!奥巴马!”对此我以微笑回应,不过笑得越来越勉强了。心中想的是:“噢,你们也去选个自己的黑人总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