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等 待
这是注定会降临到每个飞机乘客头上的难题。由于雷暴或者航空流量限制导致航班延误——甚至是取消。也许要晚两个小时登机,或者虽然按时登机了却要在跑道上等两个小时。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就成了全国性的灾难——“报纸为什么不报道这件事呢?”你肯定会这么想。
只有当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你才能意识到多么无聊。“他们告诉我们由两点半改为三点起飞,所以我去买了个糖霜山核桃墨西哥卷,结果回来时发现他们又把时间改成四点了,因为我们要乘坐的飞机现在还没离开匹兹堡。然后我说:‘一小时前你们为什么不说呢?’而他们回答:‘女士,请您离柜台远一点,谢谢。’”
因为我经常坐飞机,所以总能听到这种事。排队买咖啡,排队买报纸,或者排队给我的大手提袋进行爆炸物检查:不管我去哪儿,总会有穿着八美元T恤衫的人掏出手机,抱怨他或她所遭遇的延误。你没办法不听,当注意力转移后才发觉自己刚才正盯着看。
我本应该对美国人旅行时的打扮习以为常,可还是会觉得有趣。你旁边的人仿佛前一秒还在清洗猪身上的鞋油,下一秒突然把海绵一扔,说:“去他妈的。我要去洛杉矶!”
万圣节时,我看到票务员都打扮成女巫和木乃伊的样子,可心中想的不再是“服装不错哦”,而成了“现在我们要自己给行李贴标签了?”。
我的意思是,我把他们当成了旅客。
当然了,恐惧是双向的。2003年春天,我所在飞机上的乘务员让我们为身处伊拉克的军队祈祷。当时确实是敏感时期,但无论战争进行得是否顺利,你都不会想从空乘人员嘴里听到“祈祷”两个字。
同样不想听到的还有“我马上回来”。那句话的真实含义是“去你妈的”,告诉我这个的女士曾在西北航空公司做空姐,除此之外还教了我几句她们行业的黑话。
“你知道装水的塑料瓶子在飞机飞行时会变瘪吧?”她问道,“其实人也是一样,我们的内脏也会受影响。这就是我们经常放屁的原因。”
“好吧。”我回应说。
“我和一些姑娘有时会在巡视过道时放屁。因为发动机的噪音太大了,没人能听见,那就是我们所谓的‘喷洒农药’。”
有一次我问起另外一位男性空乘人员,如何应对满满一飞机好斗的乘客,他回答说:“噢,我们自有办法。下次你坐飞机快要着陆时,注意我们的最后一次机舱巡视,到时竖起耳朵听着就行了。”
2009年夏天,我本想从北达科他州乘飞机前往俄勒冈州。可是科罗拉多州发生了雷暴,我们离开法戈的时间晚了两个小时。结果我错过了转机航班,抵达丹佛时被安排到客户服务专线。队伍排得很长——有三十个人,也可能是三十五人,大家都很暴躁,也很疲惫。在我前面站着一位女士,看年纪有七十多岁,身边还有两个穿着讲究的孩子,一男一女。“航空公司总是抱怨没有乘客,但你抵达时却发现自己的航班已经超售了!”那位女士正在发脾气,“我想带着孙子和孙女去旧金山,现在他们却告诉我,要明天下午才能安排航班。”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把手机拿到耳朵旁边,胳膊上的银手镯们哗啦哗啦地落到了手肘处。“弗兰克?是你吗?你发现什么了?”
电话另一头提供了一些信息,就在她费力地打开手提包时,我递上了自己的本子和笔。“一位好心的年轻人刚刚给了我笔和纸,说吧,”那位女士说,“我准备好了。”她接着说:“什么?好吧,这些我也能告诉你。”她把本子和笔还给了我,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还是谢谢了。”挂断电话后她转向了那两个孩子:“奶奶很抱歉,让你们经历这种事情。但我一定会补偿你们的,我发誓。”
两个孩子就像商品目录里的小模特。小女孩的裙子是红白方格图案,与她草帽周围的丝带一样。她的兄弟则穿着衬衫,打着领带。虽然领带是用别针别上去的,但这一对的打扮仍然是队伍里最好的,比站在前面的那十多个家庭强多了。有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带着三个十来岁的孩子,其中两个明显是兄弟。另外还有个女孩,抱着一个非常小的孩子。我本以为那是别人的孩子,但她的样子——浑身散发出明显的骄傲和愉悦——使我相信那就是她的孩子。那么孩子的父亲就是她旁边那小子了。那小子的头发几乎是橙色的,无数细长的辫子从头上垂下。每条辫子末梢,在橡皮筋正上方,有一颗弹珠大小的彩色珠子。史蒂夫·旺达七十年代末就留这个发型,但他是个黑人,而且看不见。除此之外,史蒂夫·旺达的脖子上可没有青春痘,也不会穿裤裆坠到膝盖和脚踝之间的松垮牛仔裤。更棒的是那小子的T恤衫。我看不见正面,但背面用大号字母印着的文字是“臭沙比”①。① 原文为Freaky Mothafocka。
看到这个我不知道该作何感想。让我想一想,我和父母、儿子一起坐飞机,难道我应该穿那件写着“高潮捐献者”或者“慢点吞,不够还有”的衣服吗?不对,既然我选择了缀着珠子的玉米垄辫子,那么还是应该穿那件“臭沙比”。
后来那小子伸手把孩子抱了过来,站在我前面的女士撇了撇嘴。“总是这个样子。”她抱怨说。
“您说什么?”
她指了指“臭沙比”。“有孩子的都是本就不该要孩子的。”说完她的视线又转向了成年人,“再看看那个傻呵呵的老太太,趾高气扬的。”
这种情形我在旅行时经常遇到。偶然遇到的陌生人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而我想说:“听着,你说的我大部分同意,但在咱们继续聊天之前,我想知道你上次大选时给谁投了票。”
如果老太太的批评者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如果她只是有点小气而且好议论人,那么我们可以聊一整天,甚至成为朋友。但是,如果这和右翼势力有关,那么我只好站到“臭沙比”一边去了,毕竟他才是个孩子。也许他看上去像个苏斯博士①笔下的人物,但并不意味着他不能爱自己的孩子——我对自己说,那孩子也许长大之后能当大法官或者美国总统呢。或者,至少找到份工作。① 美国著名漫画家、作家,以儿童书为人熟知。
询问别人把选票投给了谁当然是不可能的。有时可以从外表判断,但戴着许多手镯的老太太两种可能性都有。最后,我决定选择中间道路。“令我不舒服的是,他们竟然连‘臭傻逼’三个字也写不对。”我低声说道,“这会对年轻人树立什么榜样呢?”
之后她一直不出声了,即便是看到“臭沙比”一家人走到柜台时也没有说话。加上那个孩子,他们一行总共六个人,我知道办理手续要花上很长时间。“他们到底要去哪儿呢?”我问我自己,“无论去哪儿,难道不能开车去吗?”
飞机坐得多了,自然能学会在必要时进入脑死亡状态。那就像时间旅行。前一秒你还在弯腰系鞋带,下一秒突然就在给一份十四美元的什锦果盘付款了,心里想的是:“我是怎么过来的?”
我刚刚摆脱了丹佛的那个老太太,此刻就被我后面的一个男人缠住了,他只是和我对视了一下,便不请自来,开始跟我抱怨。那天早上的候补座位没有轮到他,他很不高兴。“登机口的女孩说开始登机时她会喊我的名字,结果没喊。”
我努力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
“我应该记下她的名字,”那个男人不依不饶,“我应该投诉她。妈的,我应该给她一拳,没错,真该这么做。”
“好吧。”我回应道。
在他身后是一个留着银色小胡子的秃头,胡子修剪得很精细,看来在最终变为鬓角之前还要徘徊一段时间。那玩意儿像松鼠的尾巴一样弯曲、浓密。没赶上候补座位的男子开始跟他说话时,秃头正在把胡子上粘的面包渣抖掉。
“他妈的航空公司。怪不得他们都要倒闭了。”
“他们的心思都不在工作上,那才是问题所在。”小胡子秃头说,“他们脑子里想的只是下次工休是什么时候,他妈的。”他满怀鄙视地瞪了柜台值班员一眼,随后又把目光投向了“臭沙比”。“那小子一定是要回马戏团去吧。”
“真可悲。”我身后的男子附和了一句。他自己穿着一条有褶的卡其布短裤,还有一件蓝色的T恤衫。腰带上别着一顶棒球帽,白色运动鞋好像也是全新的。同如今的许多男人一样,他打扮得好像一个男孩突然间被放进了成年人的身体里。“我老家也有个像他这样的孩子,每次见到我都庆幸他不是我儿子。”
那二位后来又开始抱怨说唱音乐和松垮的裤子,我没有参与,而是想起了上次在丹佛的临时滞留。当时我在摆渡车上,前往C广场尽头去乘坐转机航班,这时广播系统响起,通知阿道夫·希特勒先生接听白色的礼节性征询电话。“我是不是听错了?”我还记得自己听完后在心里想。很难想象有人会给儿子起阿道夫·希特勒这个名字,所以那个人肯定是从其他没那么刺激的名字改过来的,而这几乎包括了所有人名。更加奇怪的是,在一句话中竟然同时听到了希特勒和“礼节”这个词。我想象着一个男人拿起听筒,由于惊讶和有可能听到坏消息,他的声音柔软下来:“是的,你好,我是阿道夫·希特勒。”
只是想到这件事就令我笑得合不拢嘴了,而这也将我拉回现实,以及穿卡其布短裤的老兄的身前。“一个人能这么迅速地搞烂整个国家也够厉害的了,是吧?”他说道。
“你说得没错,”小胡子先生表示赞同,“完全是一团糟。”
我以为他们说的是乔治·布什,但慢慢才意识到其实是巴拉克·奥巴马,当时他已经上任将近六个月了。
小胡子先生提到了他老家的一家通用汽车经销商:“他们的生意还不错,但现在联邦政府告诉他们必须关门。这里难道是俄罗斯吗!”
穿卡其布短裤的男人连连点头,而我则后悔自己没有认真关注对于汽车市场的救市消息。电台和报纸上满是相关的内容,但由于我不开车,而且一直对汽车经销商没有好感,所以只能走会儿神,或者换一个话题;然而十分不幸的是,想变换话题就必须转过身去跟那二位争论一会儿。话说回来,即便我关注了这方面的消息,又有多大可能改变其他人的看法呢?更何况是两个陌生人。如果我的内心世界已经完全封闭了,他们的会有区别吗?
“我们必须把国家夺回来。”小胡子先生说,“非得这么做不可,如果投票不管用的话,可能就要动用武力了。”
对于这个男人以及大选之后我听到的很多对话,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在政治暴力方面过火的、几乎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观点,还有毫无缘由的自信,认定别人都没有经历过。在布什和切尼针锋相对的年代我感受到了什么?那已经不重要了吗?“别跟我说我不知道如何去恨。”我想这样告诉他。然而我还是停住了,并扪心自问:“你真的只想说这个吗?觉得你能恨得比我更加入骨吗,笨蛋?在你出生前我就开始憎恨别人了,他妈的。”
我们总是抱怨航空产业把我们变成了怪物:都是票务员的错,都是行李员的错,都是报摊那个迟钝的人的错,都是快餐店的错。但如果我们本来就是这样呢?机场不过是个论坛,让我们可以展现真我,不但心怀怨恨,而且无药可救。
“请阿道夫·希特勒在4号行李提取处与同行者会合。重复一遍,请阿道夫·希特勒在4号行李提取处与同行者会合。”
这种想法令人沮丧,却挥之不去。我登上前往波特兰的飞机时在思考,几个小时之后,通知收起小桌板、飞机准备降落时仍然如此。然后空乘人员拿着垃圾袋出现了,沿过道巡视,直直盯着我们的脸,低声问道,一个不落:“你的垃圾。你(是)垃圾。你全家(都是)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