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雪子回来以后,芦屋家中又渐渐恢复到以前那种热闹的气象了。雪子平常说话不多,屋子里寂静得有人没人都不知道,家里添了这样一个人,照说不会变得特别热闹,可是现在居然变了样,可见她的性格虽然娴静,却也有明朗的一面。又因为姐妹三人同住在一宅,只此家里就又有了生气,三个人缺了一个,就失去了和谐。再说长期没人居住的原舒尔茨家居住的那栋宅子,新搬进一户人家,每天晚上厨房的玻璃窗里总有灯光。听说宅主是瑞士人,在名古屋一家公司当顾问,经常不在家。家里有个年轻太太,外表有点像西洋人,面貌看去像菲律宾人或中国人,用了个阿妈供使唤。因为他家没有孩子,平常总是静得鸦雀无声,不像舒尔茨他们在的时候那样热闹。尽管如此,篱笆对面原来荒废得像闹鬼的凶宅那栋洋房,现在住进了人,到底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悦子本来盼望邻居再来一个像罗茜玛丽那样的姑娘,这下子失望了。不过她早已交了几个同班同学的朋友,毕竟都是少女,遇到什么茶会或者过生日的时候,她们就组成一个小圈子互相邀请。妙子依然很忙,整天呆在外面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三天里只有一天在家中吃晚饭。贞之助看出她大概是有意不在家里吃晚饭的,她厌烦呆在家里听幸子和雪子苦口婆心的劝说。贞之助还私下担心这次妙子和她的两个姐姐在感情上说不定会疏远,特别是和雪子的关系将会怎样。一天傍晚他下班回到家里,没有见到幸子,拉开浴室对面那间六铺席屋子的纸门找寻,只见雪子坐在檐下,竖起膝盖让妙子给她剪脚趾甲。
“幸子呢?”他动问了一声。
“二姐去桑山先生家了,马上就会回来吧。”妙子回答说。
雪子趁妙子答话时偷偷地把剪下的脚趾甲放进衣裾,坐正一下身子。妙子蹲着身体把散在地上的闪闪发亮的脚趾甲的碎屑一片一片拾到手掌里,贞之助只瞥了一眼,随即把纸门拉上。就在这一瞬间,姐妹俩的融洽情景给他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使他重新认识到她们姐妹之间意见尽管不一致,但失和的事情决不会发生。
进入三月不久,一天夜里贞之助已经就寝,忽然觉得妻的眼泪流到了他脸上,因而惊醒了。黑暗中听到妻低微的呜咽声。
“怎么啦?”他问。
“是今晚呀……悦子她爹……今晚正好是一周年的忌辰呀……”幸子一面回答,一面更加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贞之助吮吸着妻脸上纷纷掉落的眼泪。临睡前她还高高兴兴的,半夜里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把他吓坏了。不错,经她这样一提,去年阵场夫妇给雪子做媒,正好是这个月份的事情,今天晚上说不定就是流产一周年的日子。这件事贞之助已经完全忘掉了,可是幸子心里到现在还深藏着悲痛,这也不能怪她。不过老像这样的突然发作,太叫人纳闷。去年去京都岚山赏樱花,秋天在大阪歌舞伎剧场看镜狮子,他在渡月桥上和剧场回廊里都看到妻忽然掉泪,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改变了心情。这次也像前两次那样,第二天早晨,幸子脸上又像全然忘了昨天夜里哭鼻子的事了。
基利连柯的妹妹卡德丽娜搭乘豪华邮船夏恩霍斯特号去德国,也是三月份的事。前年贞之助等被邀请去夙川他们家里作客,照说应该回请他们一次,可是—直拖到今天也没有还礼。除了在电车里经常碰头而外,两下没有什么往来,只是经常从妙子那里听到那位老奶奶和基利连柯兄妹以及渥伦斯基等的消息。后来卡德丽娜似乎不再热衷于做布娃娃了,不过她也不是完全放弃此道,过了一程她忽然来到妙子的工作室,拿出她的新作品请妙子批评指教,两三年来她在技术上有较大的进步。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交上一个名叫鲁道尔夫的德国“相好”,两下相处得很投机,对于做布娃娃也就不像以前那样热心了,妙子认为那是由于交了新朋友的缘故。鲁道尔夫是德国某公司神户分号的年轻职员,妙子在元町街上曾由卡德丽娜介绍和他相识,后来经常遇见他们在—块儿散步。鲁道尔夫具有一副德国式的脸容,虽然说不上是美男子,可是人很朴实刚强,个儿很高,长得魁梧健壮。这次卡德丽娜决心去德国,据说是因为她和鲁道尔夫相识后爱上了德国,鲁道尔夫有个姐姐在德国,由他从中斡旋,介绍卡德丽娜到他姐姐那里去。不过卡德丽娜的最终目的是去英国,那里住着她和前夫生的—个女儿。她去柏林是因为旅费和别的一些关系,只能先到欧洲大陆,把那里当作一块踏脚石的。
“嗯,这样说来,‘卤豆腐’也一同去吗?”
“卤豆腐”是妙子开玩笑送给鲁道尔夫的绰号,现在连幸子他们也都这样称呼那个不相识的人了。
“‘卤豆腐’仍然呆在日本。卡德丽娜让他写了一封介绍信给他姐姐,她拿了这封信单独去德国。”
“那么卡德丽娜到英国领回自己的女儿后,是不是再回到柏林等候‘卤豆腐’回德国呢?”
“那个……我想大概不见得会等他。”
“那么,她和‘卤豆腐’就此分手了吗?”
“大概是这样吧。”
“那可真干脆呀!”
“真的,兴许就是那么一回事。”当晚的餐桌上贞之助也插口说。
“……他们本来就不是恋爱,只是玩玩罢了。”
“他们那些人独身呆在日本,相互之间要是不交个朋友,不是很别扭吗?”
“她搭乘的那条船哪天开?”
“后天正午开。”
“悦子她爹,后天您有工夫吗?”幸子说。“……后天您也去送送行吧……她们请了客,我们没有还礼,很不应该。”
“终于白吃了人家一顿就拉倒啦。”
“是呀,还是送送她吧。悦子要上学,其余的人都打算去。”
“阿姨也去吗?”悦子这样一问,雪子耸耸肩膀笑着说:“我也去看看夏恩霍斯特号。”
卡德丽娜启程那天,贞之助上午去事务所办了一小时公,坐电车直接去神户码头。刚好赶上开船的时间,未及和卡德丽娜从容谈话。送行的人有老奶奶、哥哥基利连柯、渥伦斯基、幸子三姐妹,另外还有一个人,妙子偷偷地指着他对两个姐姐说,那个人就是鲁道尔夫。此外还有两三个不相识的日本人和外国人。船开出后,贞之助他们和基利连柯一行边谈边走出码头,在海岸马路上分手时,已经看不见鲁道尔夫和其他几个人了。
“不知道那位老太太多大年纪了,一点儿都不见老。”老奶奶迈着像鹿那样轻快的脚步走着,贞之助望着她那看去特别年轻的背影说。
“老奶奶还有机会和卡德丽娜见面吗?”幸子问。
“……看去尽管挺健,可岁数不饶人呀。”
“可是分手时她一滴眼泪也没淌呀。”雪子说。
“真的。反倒是我们这些人掉了眼泪,真难为情。”
“单身一人去到眼看就要爆发战争的欧洲,这样的女儿固然了不起,能放她去的老奶奶也了不起。本来像他们那些吃过大革命苦头的人,对于妻离子散说不定分外不当一回事。”
“想到卡德丽娜生在旧俄,长在上海,流浪到日本,这回又要从德国渡海去英国了。”
“厌恶英国的老奶奶这回可能又要不高兴了。”
“老奶奶对我说:‘我和卡德丽娜经常吵架,卡德丽娜走了,我不悲伤,我高兴。”’
许久没听到妙子的学舌,现在听来和老奶奶的口调一对照,所有的人在大街上都笑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