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雪子本来就反对让妙子独自一人去东京,她说:“不管怎样,二姐没有不陪同前去的道理。小悦的病已经全好了,看家有我担当,二姐放心去好了,不用急着回来,尽管从从容容多住些日子。”可是妙子听到幸子将陪同她去,就显出一副尴尬的脸色。不过幸子对她说:“我怕长房有意见才陪你去的,决不是存心妨碍你,细姑娘尽管自由行动,爱找谁打交道就找谁。姐夫和姐姐也许会叫我参加协商,那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打算尽量避开,实在推脱不了的时候,可能去一下,但是将站在第三者的公正立场上,不做不利于细姑娘的事。”东京方面幸子也预先写了信给大姐,大致交待了妙子这次去京的目的,信里说:“我将陪同她去,可是细姑娘似乎不愿我介入此事,我自己也不想牵连进去,所以请您直接和细姑娘谈吧。”
幸子这次仍然住在筑地的滨屋旅馆。妙子为了避免让人误解她伙同幸子一道来京寻衅,她采取的战术是泡在涩谷长房家里直到事情解决为止。她们乘坐鸥号特快离开大阪,到达东京那天傍晚,幸子先带妙子去滨屋,然后打电话给大姐说:“本来打算马上送细姑娘去涩谷,不过今天我累得去不了啦,细姑娘又不认识路,可否请你派辉雄侄来接接她?”大姐回答说:“那么我去接细姑娘吧。现在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我想找个地方三人一块儿吃顿晚饭,去银座那边好吗?”妙子表示既然去银座,她想去远近闻名的新大观西餐馆或罗马西餐馆。决定去后者以后,大姐在电话里反倒问幸子说:“罗马西餐馆在哪里?我没去过呀。数寄屋桥停车站下车后,怎样走呀?”
幸子和妙子姐妹两个洗完澡,去到罗马西餐馆,大姐早已先到,订了座等候在那里了。她说:“今天得由我请客。”平常在这种场合由于幸子手头宽裕,总是幸子付账,可是今晚大姐特别殷勤,对妙子说了许多慰劳的话。她说:“我们并没有忘掉细姑娘,只因为房子太小,光雪子妹妹一人都安置不好。本想过些日子请细姑娘也来东京,不过怎么也腾不出手。”说了一大套道歉的话。姐妹三个每人喝了一大杯德国啤酒,吃完晚饭走出西餐馆,在初夏的银座街头向新桥方面荡了一会儿马路,幸子把她们两人送到新桥电车站才分手。
在妙子完成她的协商的两三天内,幸子不打算去长房,她得独自设法消磨这段时间。她有几个中学同窗好友嫁在东京,她打算去看她们。第二天早晨她正在屋子里看报,妙子来了电话,问她这时可不可以到旅馆里来。幸子问有什么事情商量,妙子回答说不商量什么,是闲得无聊。又问她谈判进行得怎样,她说今天早晨把情况对大姐讲了一遍,大姐说这星期姐夫很忙,这件事情要拖到下星期谈。这几天闲得无聊,想到你那里去玩儿。幸子告诉她今天下午约好去青山看朋友,傍晚以前不在旅馆,五六点钟方才回去。电话就此挂断了。青山那里的朋友坚留幸子吃晚饭,过了七点钟她才回到旅馆,妙子正好同时到来。妙子说今天下午她等候辉雄放学回家,让辉雄领着她去逛了明治神宫,五点钟左右他们两人到旅馆里来了一次,可是幸子怎么也不回来,左等右等,等得他们肚子都饿了。旅馆里的老板娘问他们要不要开晚饭,妙子想起昨晚德国啤酒的滋味,就请辉雄去罗马西餐馆吃了一顿,刚刚在尾张町送走了辉雄。看样子她似乎决心要幸子留她在滨屋过夜了。再细细地一问,才知道妙子在涩谷受到姐夫和姐姐的郑重款待,今天早晨姐夫临外出时还对她说:“细姑娘难得来京,这次多住几天再回去。屋子小,很委屈,幸好雪子妹妹不在,还可以勉强凑合一下。不巧的是我这一程比较忙,五六天后就空闲了,可以陪你去什么地方玩玩。中午还有一小时午休,今天中午你如果来丸之内,可以奉陪吃午饭。”又说:“今天在丸大厦售票处给你们买歌舞伎座的戏票,两三天内请你和鹤子、幸子妹妹一同去看戏。”他那高兴的样子有点令人作呕,觉得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亲切地和自己说过话。她等姐夫和孩子们一走,马上抓住大姐详详细细谈了一小时来京的目的。大姐从头到尾不厌其烦地听着,最后大姐说:“不知道你姐夫是什么意见,商量起来看吧。不瞒你说,你姐夫那个银行将和别的银行合并,这几天他正忙得不可开交,有时深更半夜才回家,所以请你稍稍等一下,下星期大概可以和你谈这件事了,你只管悠闲自在地玩儿吧。细姑娘也很久不来东京了,让辉雄陪你去各处逛逛怎样?幸子妹妹一人呆在旅馆里也很寂寞,你可以去筑地看看她。”可是事情究竟怎样,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暂时只能相信大姐的话等着。昨天火车经过沼津时,妙子看到富士山大部分被云遮没,开玩笑说兆头不好,所以这次来京的目的能否达到,她现在没有自信。不仅如此,她还提高警惕,决不让长房的姐夫、姐姐笼络。不过难得被他们夫妇俩一抬捧,似乎挺不错的样子。尽管她说:“嘴上说得那么甜,如果欺骗我,我可不买账。”看去还是很高兴的样子。
幸子昨夜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滨屋,虽则是客中,究竟很寂寞,整夜都没睡好觉,还想到要连续孤寂五六个晚上。今天夜里虽则是临时性的,多年没有并枕的两姐妹却睡在十铺席的大卧室里了。回想起来,从船场时代到二八妙龄,她们姐妹几个一直住在一个屋子里,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幸子和贞之助结婚的前夜。更早以前的事情不知道,自从幸子中学时代起,只有鹤子单独住一间屋子,幸子以下三姐妹一直同住在二楼六铺席的屋子里,从来没有单独和妙子两人住在一起过,一般总是中间夹着一个雪子。由于屋子小,有时三人睡在两个被窝里,雪子的睡相好,大热天她依然端端正正地把薄棉睡衣盖到胸口,睡相一点儿不乱。现在她和妙子同睡在旅馆里,想起从前姐妹们同睡一屋子的情景,眼前就出现一个瘦骨一把的雪子端端正正地睡在她和妙子中间。第二天早晨才睁开眼睛,她们就像闺女时代那样在被窝里谈起天真话来。
“细姑娘,今天干点啥呢?”
“干点啥呢?”
“细姑娘不想去什么地方看看吗?”
“人家口口声声东京东京的,想参观的地方却也不多。”
“对我们来说,毕竟还是大阪和京都好。……昨晚在罗马西餐馆吃了啥?”
“昨夜的菜和上次不一样。有小牛排。”
“辉雄侄高兴了吧?”
“我和辉雄吃饭时,对面来了辉雄学校里的同学,是他们的父母带来的。”
“嗯。”
“辉雄让他朋友看到后,脸变得通红,连声说糟糕。问他为什么,他说和细姨在一块儿,即使告诉人家是姨母,人家也不信……”
“那倒是真的。”
“首先餐馆里的侍者摆出一副古怪的脸问:‘两位是一块儿的吧?’我让他们给我来杯啤酒,倒把他们吓得—跳,只管好奇地打量着我,把我看成是小孩子。”
“细姑娘穿上这件西服,看去连辉雄的姐姐都不像,人家准把你当作女阿飞。”
正午前不久涩谷有电话来通知明天的戏票买到了,可是今天一整天的时间将怎样消磨呢?为此姐妹俩下午去银座喝茶,在尾张町雇了一辆汽车,从靖国神社去永田町、三宅坂兜了一个圈子,然后开到日比谷电影院。当汽车穿过日比谷十字路口时,妙子望着马路上的人说:“东京特别时行箭形花纹布呀。从日尔曼点心铺到日本剧院前就有七个人穿这种衣服。”
“细姑娘数过了吗?”
“喂!您瞧,那里一个,那里又是一个。”
妙子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说:“中学生两手插在口袋里走路,多危险。”
“记不起是什么地方了,关西有个中学校的制服裤子不让做口袋,确实是好事。”
幸子知道这个妹妹小姑娘时代就爱讲老话,觉得她现在的确到了讲老话的岁数了。于是随声附和说:“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