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第二天在歌舞伎剧场最后一出“结巴子又平”开幕前几分钟,舞台那边的扩音机里不断报出许多姓名——“本所绿町某某先生”,“青山南町某某先生”,一会儿又蹦出“西宫的某某先生”,“下关的某某先生”等等,末了还来个“菲律宾的某某先生”,正在使幸子她们感佩毕竟是歌舞伎座,不仅招徕了日本全国的人,连南洋的观众也来了,这时妙子突然制止说:“别讲话!”她竖起耳朵倾听着。扩音机里果然叫出“芦屋的莳冈太太”,连叫了两遍,第三次改成:“兵库县芦屋的莳冈太太”。“什么事呀,细姑娘出去看一下吧。”被幸子差遣出去的妙子一会儿回来了,拿起她座位上的手提包和花边披肩,叫声二姐,把幸子领到回廊里。幸子问她什么事,她说:“滨屋的女佣现在在外面。”
妙子报告的内容是这样的:戏院里说外边有人求见莳冈太太,她到正面入场处一看,滨屋的女佣正站在扶梯旁边,用大阪话对她说:“刚才芦屋府上来了电话,想转告这件事,几次打电话到歌舞伎座,都占线打不通,所以老板娘叫我来了……”妙子问她芦屋电话的内容,她说:“电话是老板娘接的,不是我接的。据说是病人的病情非常严重。不过病人不是你家小姐。……前些日子听说你家小姐害过猩红热。病人不是那位小姐,是在五官科住院的那位,细姑娘最清楚这件事,电话里一再叮嘱我们千万不能搞错。……老板娘在电话里回答说太太和细姑娘都到歌舞伎座看戏去了,我们马上去转告,决不延误。还问有没有别的事情。对方说至少让细姑娘今晚单独乘夜车回去,如果有时间,要我们这里打个电话给家里。”
“那么病人是板仓了?”
幸子在来京的火车里就隐约听到妙子说起板仓动了耳朵手术。当时据妙子说,四五天以前板仓由于中耳炎流脓多了,天天去神户中山区矶贝五官科医院看病,前天并发了乳嘴突起炎,说是必须动手术,昨天住进那个医院动了手术,幸而经过良好,本人非常精神,叫妙子不用管他,只管去东京。妙子因为已经准备停当,而且板仓平常身体健壮,宰都宰不死的那样一个小伙子,用不着担心他,所以才动身的。板仓的病情似乎发生了急剧变化。据旅馆女佣说,打电话的似乎是另一位细姑娘,可能是板仓的妹妹或别人从医院里打电话给家里,雪子接到电话立刻就通知东京的吧。乳嘴突起炎本来只要动个手术,用不着担心,可是手术如果动迟了,往往感染到大脑,也可能致死。总之,那个小伙子特地让雪子打电话来通知,病情看来一定不妙了。
“细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我现在马上回滨屋,动身回去。”妙子脸色不变,说话时还像平常那样泰然自若。
“那么我怎么办?”
“二姐只管看到终场,不能把大姐一人撂在这里。”
“我对大姐怎样讲呢?”
“随便讲点什么好了。”
“板仓的事情这次你对大姐讲了没有?”
“没有。”妙子走到门口,披上乳白色披肩说:“……不过您告诉大姐也无妨。”说完这句话就下楼去了。
幸子回到座位上,“结巴子又平”这出戏已经开幕,大姐专心注视着舞台,一句话也不说,这却方便了幸子。等到演完散场,观众你推我挤地走出正面门时,大姐才问:“细姑娘呢?”
“刚才有个朋友来找她,她们一同出去了。”幸子姑且这样回答,把大姐送到银座大马路,在尾张町分了手,回到旅馆里。老板娘告诉幸子说:“细姑娘比她早一步动身走了。”又说:“由于接到那样一个电话,我们好歹买上一张今晚的卧车票准备着。细姑娘从歌舞伎座一回来,就说今夜乘这班卧车走,匆匆忙忙动身了。临走以前还给芦屋府上打了电话,详细情形没有和我们讲,据说光靠电话弄不明白。大概病人动手术时感染了病菌,非常痛苦。细姑娘让我们转告您,她乘坐这班车直达三宫,明天早晨从火车站直接去医院。还有她的一个小皮包放在涩谷,您回去时请把它带回。”看样子这位老板娘已经约略觉察出病人和妙子的关系。幸子放心不下,打了一个紧急电话去芦屋把雪子叫了出来。不知怎的,全然听不清楚雪子在电话里讲些什么。倒不是由于长途电话听不清,而是雪子的嗓门低,她虽则拚命叫喊,可还是一场空,声音细微得实在听不确切。所以大家一向都讨厌和雪子打电话,雪子自己也怕打电话,平常总叫别人接,可是今天事关板仓,既不能叫阿春接,也不能请贞之助代接,无可奈何只能由她自己接。幸子觉得雪子只讲了几句话马上就变成蚊子叫的声音,“喂!喂!”的喊声比说话的时间占得还要长。好不容易才听出几句话。大意是今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家里接到一个自称为“板仓的妹妹”打来的电话,说板仓因动耳朵手术住院,最初经过良好,昨夜病情突然起了变化。雪子问她剧变是不是病菌侵入大脑,答说最初还以为是脑部感染,其实不是脑部,而是脚部。问她脚上怎样,答称究竟怎样还不清楚,只是痛苦万分,一碰到脚部,痛得直跳,一迭声叫痛,身子乱折腾,哼声不绝。他本人只是叫痛,没有要求细姑娘回去。看到他痛得那副模样,觉得事情非同小可,似乎已经不是五官科所能治好的,想另外找医生诊断,可是又不能自作主张,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才打这个电话的。幸子又问以后的情况,雪子回答说细姑娘刚才来电告知今夜动身,因此把这消息通知了对方,那时对方说病情越来越恶化,患者像疯子那样痛苦得乱折腾,已经给家乡打了电报,明天早晨患者父母可能到来。幸子就说妙子已经走了,她走后自己一人留在东京没意思,扣算明天动身回去,临挂断电话时问了一下悦子的情况,雪子告诉她悦子太精神了,不肯老老实实呆在病室里,只想飞到外面去,拿她没办法,疮痂几乎全掉了,只剩脚心里一点儿了。
幸子想到自己也匆匆忙忙动身回去,对大姐不知怎样表示才好,想来想去,想不出这种场合有什么自圆其说的借口,因此打定主意即使将被大姐猜疑也没办法。第二天早晨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昨夜妙子有急事回关西了,自己今天也回去,想再碰一次头,去涩谷看她,征求她的意见。鹤子回答说:“我去旅馆看你吧。”不多久她拿着妙子的皮包来到了滨屋。姐妹几个数鹤子最稳重,几个妹妹常说她“神经迟钝”。正因为这样,她根本不问妙子的急事是什么,由于这个小妹提出那样一个麻烦问题,现在不等答复就一走了事,自己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似的,这从她的外表上就可以看得出。她嘴里尽管说今天我马上回家,却和幸子两人在旅馆里吃了中午饭。
“细姑娘近来和启哥儿还来往吗?”她忽然这样问。
“嗯,似乎偶尔也来往。”
“启哥儿在外,听说另有朋友啦。”
“这事你从哪儿听来的?”
“前些日子有人来调查我们的底细,为了想娶雪子妹妹。不过那桩婚事后来吹了,没有对雪子妹妹讲。”
关于妙子的消息,大姐说就是那桩婚事的介绍人为了表示好意才对我们讲的,详情他也不清楚,据说细姑娘近来和一个身分低于启哥儿的青年搞得火热,几乎满城风雨,问我们知道不知道这件事。他说这也仅仅是个传闻,只不过提醒我们一下罢了。当时那桩婚事没有成功,雪子妹妹自然白璧无瑕,会不会是细姑娘那个风传在兴妖作怪呢。鹤子又说,她信任幸子和妙子,那个风传是否确实,那个青年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都不想打听。可是说实话,她和大姐夫现在只希望细姑娘能和启哥儿结婚,只要雪子的婚事一有着落,就想和对方商谈。所以这次关于钱的问题,像以前信里讲过的那样,不打算给细姑娘。不过看到细姑娘那种劲头,弄得不好,说不定又要和姐夫吵翻,因此推说等好好考虑以后再答复,想到莫如让她心平气和地先回去,这几天正在考虑用什么方法说服她,为此而挠头。从鹤子的语气里,听出她确实因此而松了一口气。
“真的,细姑娘要是能和启哥儿结合,那就最理想了。我和雪子妹妹都这样想,经常在劝她哩。”幸子这话听去像辩解,鹤子不接下文,吃饭时只管讲她自己想讲的话。她说了一声“叨扰”,放下筷子,打点一下随身什物说:“那么我就回去了。今天晚上也许不能来送你了。”说完连休息都不休息就走了。